冬日,在禾木

2023-08-22 03:49李佩红
散文 2023年7期
关键词:禾木图瓦喀纳斯

李佩红

到达禾木的次日清晨, 汽车表盘显示室外零下三十四摄氏度, 我们体会了一把啥叫车上下乱响,没一个地方得劲儿。

丰田越野车冻僵了,发动不着,暖气也打不开。车冻得咔咔脆响, 真担心外壳碎裂。费了很长时间才发动着的车像个醉汉,摇摇晃晃前行。路面积雪没冲开,很滑,车速控制在二三十码,稍不留心就侧滑、甩屁股。我们正经历“二战”中德军入侵苏联那个噩梦般的冬天。想起小时克拉玛依运输处的司机, 每天出车前都一桶一桶地提热水浇水箱。晨光在打开的引擎盖上吞云吐雾, 司机把Z 形摇把子插进车头前的圆孔用力摇, 汽车像脾气倔强的女人和男人较劲,没半个小时休想跑车。

路过禾木游客集散中心, 有中年男人迎面招手,他头戴棉帽,两颊通红。原来他的车冻坏了,防冻液渗漏,到这里熄火了才发现。车里没暖气,他冻得受不了,只有不停地绕着汽车跑,等待救援。

弟弟当过职业司机, 他说室外零下二十五摄氏度,人在外面一个小时就会冻伤。于是唤这位仁兄进车里暖和暖和。

冻死了,冻死了。他钻进车里搓着通红的手和脸。

时间倒退四五十年前, 新疆人还没听说过汽车空调、除雪剂和清雪机,新疆北部十月进入冬季, 一直到第二年三四月冰雪始化。如果进山,不管是昆仑山、天山还是阿勒泰山,部分路面常年积雪行车艰难,棉帽子、皮大衣、毛毡筒靴,外加喷灯,是司机出车的标配。每年冬季, 跑长途的司机冻死、冻伤的事时有发生。恶劣的自然环境拉近了陌生人之间的距离, 团结互助是生存本能的需要,功利得失退为其次。司机与司机之间特别友善, 错车时老远就不停开关灯避让, 路上遇到车坏了, 甭管认识不认识,马上停车帮助修车。司机都懂得,救助他人就是救助自己。

饥饿迫使动物冒险接近人类。

弟弟和来自石河子的大哥聊天,我下车方便, 忽见一团红色火焰沐雪飞奔下山,定睛一看,是一只拖着毛茸茸大尾巴的狐狸。

狐狸跑到我脚边,三角形小脑袋仰起,两只黑眼珠望向我,祈求如此明确。狐狸的眼神里有悲忧,毛发杂乱,没有想象中的光亮顺滑。

打开后备箱取馕和点心, 狐狸始终跟在我身后。我蹲下,把手伸给狐狸。狐狸警惕地向后缩了缩,保持一米间距,犹豫片刻确认没有危险之后, 用舌尖轻轻地舔了舔我的手指,快速叼着点心跑了。狐狸的舌尖湿涩, 一点温热通过手指神经迅速传至全身,有种难以言说的悸动。

它一定是饿极了, 再次折返回来吃我手中的点心,一次次跑开又回来。每次,两只煤球似的小眼珠可怜巴巴地望着我。点心没了,我掰了一块馕给它,它快速叼到山坡上, 埋进雪堆里, 又兴冲冲地跑到我跟前。狐狸很聪明,两只前爪快速刨开积雪,把食物藏在同一片区域的不同地方。一群饥饿的乌鸦黑云一样从天而降, 快速抢食散落地上的食渣。狐狸从山坡上俯冲下来驱赶乌鸦, 乌鸦飞起, 落在不远处的树枝上。它们还在等待。

确认真没食物了,狐狸才悻悻离开,走到雪坡上一步三回头, 它一定盼望我的手里再出现奇迹。

狐狸跑远了,消失在雪山后。转了那么多弯,走了那么长的路,跨越半个多世纪时间来到这里,难道只为这一刻的相见,以这种方式建立起本不该有的联系和信任?

它不是跟在老虎屁股后假借声威的狐狸, 也不是蒲松龄笔下魅惑或者报恩的狐狸。狐狸就是狐狸本身。狐狸只是大山里一个卑微的物种, 为生存而奔波的普普通通的动物。它和我曾经养过的那些狗、猫、兔子相同,又不同。

雪这么厚, 寻找食物对每一个动物来说都变得异常艰难, 我担心这只狐狸熬不过这漫长的寒冬。真想把它抱回家,让它免受大雪极寒之苦,但它只属于大山,大山是天是地是乐园也是地狱。它活着,它死去;它生在大山, 它死在大山, 它的活是热烈的,它的死是孤独的,没有什么重于泰山。悄无声息、轻如鸿毛的死,是野生动物最后的尊严,它永远不知道大山之外,动物还有另外一种生死,由人类决定的残忍又合理的生死。

救援车快到了,石河子大哥下了车,乌鸦再次落下,捡拾地上的碎渣。我们的车出发了, 石河子大哥用力挥手, 表达感激之情。世界这么大,人与人之间,有的缘分很长,有的擦肩而过,更多的人永远遇不上。在此生不遇的人眼里, 我好像从来没存在过,这是让人伤心的虚无。

与同学见面,提起此事。他说,你错了,不该给它投食, 你让它丧失了野性和寻找食物的本能,你的好心,其实是对它的戕害。

十多年前, 巴音布鲁克草原的天鹅第一次来到库尔勒孔雀河过冬, 热心的市民给天鹅投食,我也抵触,因为知道这是“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如今,人类无限拓展,动物的领地愈加逼仄。雪山里野生动物艰难生存, 家养的动物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路上遇到向我祈求食物的狗和猫甚至马, 我总是将车里自备的食物分发给它们,以至于在回来的路上,人烟断绝,我们挨了一整天饿。饥饿的滋味不好受,总不能为了刻板的“以鸟养养鸟”而忍心让它们饿死。

昆仑山帕米尔高原中的塔吉克人、阿勒泰山里的图瓦人,都是大山里的民族,许多人不远千里万里奔赴大山, 不光是为了看风景,还为了看他们。

康剑曾在喀纳斯湖管委会担任十几年领导,他赠我的他写的书《喀纳斯湖》里面讲述了图瓦人。有关图瓦人的来历各有说法,极富传奇色彩。有人认为是五百年前由西伯利亚迁移而来, 与俄罗斯的图瓦共和国人同一族源;有人说是从蒙古迁徙过来;有人则说图瓦人是成吉思汗的后裔, 是大汗西征时带来的一群士兵在喀纳斯湖边驻守后留在这里。我不关心图瓦民族的来路,只关心他们的现在。现在的他们和几百年前一样,仍以放牧、狩猎为生,居深山密林,沿袭传统的生活方式。

阿勒泰现存三个图瓦人自然村。三个村有两千五百人左右, 散布于近百公里区域的山沟里。大山里的生活离外界太过遥远,尤其是漫长的冬季。大雪封闭了人也封闭了牛羊,人与动物的欲求都降到最低。生孩子的女人死于难产, 放牧的男人死于暴风雪,患病的人得不到救助。呼救声再高传不出去,逃避、挣扎都是徒劳。围火炉、喝烈酒、说故事,沉溺于烟雾和酒醉中。长久的隔离成为生活习惯,他们安于大山,安于简单,始终和外部世界保持警惕的距离,这和我看到的狐狸情形相似。文明,某种程度上是对游牧民族原始生态的干扰与破坏。

喀纳斯村,是最早被开发的村庄。

第一次去喀纳斯是1988 年夏,上山的路没修通,车沿河走山路。山路崎岖,大石头连着小石头,大坑连着小坑,大轿车行至山下,再也无力前进。一车人下车步行,穿密林,跨河道,过村庄。一位同事下车时西装革履礼帽,一副赴国宴装扮。三个多小时后再看这位仁兄,裤管高挽,领带歪斜,一瘸一拐,拄着根木棍。被城市里水泥路惯坏的双脚,在大山里现出原形。

那次,到底没见到喀纳斯湖真容。

一次遗憾,是下一次行动的理由。

二次去喀纳斯, 喀纳斯已成国人追捧的热门景区。景区中心及周边建起许多木屋。图瓦人停止狩猎,改游牧为圈养。图瓦人学会了迎合客人, 纷纷把自家房屋腾出来供游客居住,村里会吹呼麦(图瓦人特有的一种古老乐器)的人为游客们表演。大巴车运来一车车游客,观湖,骑马,漂流,登山,图瓦村人声嘈杂,忙乱如市。

无所事事的图瓦人喝醉酒躺在草地上,头沉沉地陷在绿草里,眼睛安静地闭着进入梦境。游客嬉笑着从他们身边走过,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一闪而过, 没人读懂图瓦人内心的苍凉和孤独。

几乎每个冬天, 都会有几个图瓦人醉死雪地。躺在家门前,人生之路通向光明而宁静的远方,也许那一刻,他们是幸福的。

后来, 禾木和白哈巴也开始拥入大量游客。游客带来了金钱,也带来了垃圾和无止境的欲望。

欲望极其危险,一旦点燃,往往会把人烧得骨头渣都不剩。白哈巴、禾木和喀纳斯三个村的图瓦人逐渐搬离世代生活的家,避开景区,在相对宁静的远处另建房屋,原来的家以一万两万的价格出租给商人改装为旅店。

夏秋旅游旺季, 这些木屋旅馆一票难求,每间房价高达千元。

只有冬季进入阿勒泰山, 才能找到久违的宁静。

然而当下,冬季也变得喧嚣了。阿勒泰山成了网红打卡地, 越来越多的自驾游爱好者到这里滑雪、观景,体验极寒天气的刺激。近三年病毒肆虐,旅游业遭受重创,恢复宁静的阿勒泰山,雪仍旧在落,落在山峰,也落在低谷。想到乔伊斯在《死者》里说:

他听着雪花隐隐约约地飘落,慢慢地睡着了,雪花穿过宇宙轻轻地落下,就像他们的结局似的,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顿时有些感伤。

同属图瓦人村庄,同样的松树木屋,同样的依山而建、傍水而居,白哈巴、禾木和喀纳斯显出不同的个性。白哈巴安宁小巧,禾木整齐俨然, 喀纳斯视野开阔, 木屋连排,厚重沉稳。

真正了解图瓦人, 必须融入他们的生活,最好是在夜晚。

只有到了夜晚才更易走入人心, 而我从没有这样的机会。

黄昏时,夕阳依次亲吻每座山峰,向亲爱的孩子们道晚安,深深的母爱动人心魄。低处枯瘦的白桦树、松树、椒树、槭树如装饰大山摇篮的花边, 立在阴影里。细高的树,枝枝丫丫顶着或浓密或稀疏的雪花,模糊了界限的黑与白, 将一首首站立的古诗读了又读。

雪原犹如凝固的马鞍, 两棵树插在马鞍中间,树脚下凹一雪窝。一棵是松树,另一棵也是松树,一棵高大,一棵瘦小。两棵树肩并着肩,“山头斜照却相迎”,也无风雨也无晴。落尽枯叶的枝条彼此抚慰、相互温暖, 像参透世事的一对老人, 又像一对姐妹。光影掠过树梢,创造出一种枯瘦寂寥又宁静淡泊的悠远意境,稀疏的小细枝,把中国文人雅士的独特审美发挥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

到达网上预订的“云悠客栈”,一位年轻姑娘接待我们,两间木屋没上锁,推门即入,门上挂厚实的棉布帘。屋里没电视,两张床一个床头柜,陈设简单。卫生间地面铺瓷砖,头顶挂热水器,原始木屋中已悄然融入了现代生活元素。

游牧民族学会建造这种木屋, 年代并不久远。

十九世纪初, 这里聚集了一些逃难来的俄罗斯人, 他们教会了图瓦人建造尖顶木房。这种房屋美观且保暖,雪顺屋顶斜坡滑落,再大的雪也不用担心压塌屋顶。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 俄罗斯人离开阿勒泰回国, 他们建造的木屋永久地留在了中国。

接待我们的服务员是位舞蹈系的大学生,身材高挑,走路一跳一跳,像云雀在雪地上觅食。

她从广州万里为雪而来, 已在这里流连半月有余,客栈只有她一人,平常打扫卫生,一日三餐自己做,晚上自己睡。有游客就接待,白天有大把的时间去滑雪。她打开手机视频, 我看她穿着汉服滑雪的优美姿态,几位图瓦族滑雪小男孩在她身后追逐,像捕捉宋词里飘出的蝴蝶。

我倒吸了一口气, 这可是零下三十几摄氏度啊!

为追求精神的愉悦, 人有时是如此的勇敢。

清晨和黄昏遥遥相对。

冻了一夜的村庄, 空气结成透明的冰块,每走一步都如破冰而行。

淡灰色的天空依然闪烁着寥落的星星,晨雾在山坡上移动,山峰、树木和屋顶都沐浴在通红寒冷的朝霞里, 三五家烟囱冒出炊烟,炊烟从白色屋顶飘过桦树林,缓缓上升,消失在蓝天之中。

过了禾木桥, 有五六个哈萨克族男人拉着爬犁,在此等候游客。他们包裹得严严实实,仅露出两只眼睛。哈气凝结的白霜把他们的眼睫毛和眉毛全染白了, 深眼窝里射出的光有些迷蒙, 为了挣些养家糊口的钱,他们忍受着难以忍受的寒冷。马肯定也冷,不时挪动脚步,打着响鼻。一条短毛土黄狗倒显得神情淡定, 两条细长的前腿支着坐在桥中间,对身边经过的人视若无睹。桥下,禾木河河水封冻,河岸的树林披挂一身白衣。太阳很快地跳出来,被一一灌顶的山峰金光闪闪,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我,在这天早晨被冻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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