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月疏星

2023-08-23 05:25
中国书法 2023年3期
关键词:书法

《石鼓文》题识

平王东迁,秦得丰镐之地,实力日增,《石鼓文》即为此时秦物,上承商周金文,下启秦代小篆。文字多取纵势,结字一般为左右对称,严谨而工整。点画方圆相济,生动灵巧。字与字、行与行、列与列,气息相通,变化有度,肃穆古茂且逸气相发。静者山立,柔者禾垂,行若奔云,止若据槁,特有之艺术魅力,至今吸引众多书家,得其灵魂者却屈指可数。

康有为评价《石鼓文》十六字甚为贴切:『金钿委地,芝草团云,不烦整裁,自有奇彩。』而近代宗法《石鼓文》成就高者,当首推吴昌硕及其崇拜追随者陶博吾。林散之谓陶『握芝怀瑜,晚香尤烈』。吾师费老一九八五年书赠我《韩愈〈石鼓歌〉》长卷,这是他一生所书四个长卷之一,戏言可作为其遗作展之一,其精彩可知,而费老对《石鼓文》之推崇亦可见一斑。

秦诏版铭文题识

秦代统一度量衡,诏行全国,并将诏文或凿或铸于权量,『秦量诏版铭文』即是此类器物文字之统称。

观其铭文,不以中央所发诏令而诚惶诚恐,而以草率急就铭刻,盖工程浩大,不假民间工匠不敷其用。虽然其中不乏较严肃工整者,但整体来看,均为竖有行,横无列,字距行距不匀,字形大小不一,更有缺笔少画、随意简化者。章法错落,转折处平直、歪斜笔画并用。民间工匠之所为,自然多了几分随意与率真。此类书体铭刻之意义,正在于其区别于官方正体之面貌,呈现出自由洒脱之一面。汲取天真稚拙、情趣横生之美妙,乃学习此类文字之着眼点。

李阳冰《三坟记》题识

唐代楷、行、草風行,特立独行,踽踽于小篆,名垂于后,李阳冰一人而已。世谓『唐三百年,以篆称者,唯阳冰独步』。又赞曰:『虫蚀鸟迹语其形,风行雨集语其势,太阿龙泉语其利,嵩高华岳语其峻。』《三坟记》是继秦篆、汉篆之后又一名碑,为大唐篆书典范,其虽属小篆,活泼气息却扑面而来,为唐代特有之抒情气息。世人往往视《泰山》《峄山》为正宗,其宁静稳定,庄重正大,然无太多情趣可言,李阳冰则别开一境。唐人贾耽题李阳冰碑后云:『斯去千载,冰生唐时,冰今又去,后者来谁?后千年有人,吾不知之;后千载无人,当尽于斯。呜呼郡人,为吾宝之。』虽夸大其词,但足见李阳冰当时身价之高。惜其所书碑版多已漫漶,而现存河南之《崔祐甫墓志盖》,笔法刀法俨然,可为习篆者圭臬资。

吴让之《宋武帝与臧焘敕卷》题识

吴让之小学功力甚深,诸体无所不能,尤精篆书。篆刻初宗汉印,后师法邓石如,参以己意,自具风格。其小篆圆劲流美,为世所重。晚年更入化境,所作用笔浑融清健,方圆互参,有『吴带当风』之妙,被誉为『篆隶创新者』之一,入《清史稿·艺术列传》。

《宋武帝与臧焘敕》为其代表作之一。一字之中,尤其注意起收笔之变化,长笔画尾部掺以枯笔,更见苍涩老道。《霋岳楼笔谈》论晚清篆书,少所许可,谓吴让之『阿靡无力』,谓杨濠叟『所乏者韵耳』,谓吴愙斋『下笔却无一毫古意』。实则三家皆足为圭臬,然《霋岳楼笔谈》亦切中时弊,学者不可不思。盖娟秀易失于柔靡,浑厚易失于乏韵,整饬易失于不古。得失相因,少有得兼者。

赵之谦《〈许氏说文叙〉册》题识

篆取纵势,隶取横势,自古而然。今人求变出新,每反其道而行之,固一途也,然须知其所以然。篆隶之纵横盖有由也,真有志于篆隶新意者,须取本质而去表象,直探内核,久久为功,方能大成。

赵之谦禀赋极高,能化古为新,篆书、篆刻自出机杼,卓然独立。其人也,适逢书道中兴,碑学昌盛,顺势而为,化北碑入篆书,掺以行意,至今无人能及。

《许氏说文叙》笔力遒劲,使转自如,篆书而北碑意味跃然。可叹者,五十五岁便已离世,倘天假以年,必能行之更远,飞之更高,壁立千仞,傲视古今。近年来,书坛才俊不乏师从赵氏行书而受关注者,然仍要尽力摆脱赵之味道,立足于原创,进行无功利的自由探索,充分发挥想象力与创造力,不然最终结局恐将才思匮乏,行不能远。

吴昌硕《小戎诗册》题识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赵翼这两句诗,乃我纳吴昌硕入百种碑帖经典之支撑。

吴昌硕集诗书画印于一身,融金石书画于一炉,被誉为『石鼓篆书第一人』。吴昌硕《小戎诗册》将篆隶诸书体笔法、结字全方位糅合,贯通融会,使之具有开创性风格,追者甚众且多有所成。此现象为近代书法史所罕见。

吴昌硕晚年之作,人书俱老,不仅毫无衰老迹象,而且愈加雄浑苍茫,自由自在,率真烂漫。深厚之素养,书法之底蕴,诚如不竭之源泉,滚滚而来,滔滔不绝。

青川木牍·睡虎地秦简题识

青川木牍的书写年代比睡虎地秦简早数十年。二者既有相似之处,又各有旨趣。曾有学者将前者喻为秦隶发展的『风华正茂期』,而后者则可谓落落大方的『中青年期』。青川木牍一方面显示了其与隶变的母体——同时代金文的一致性和延续性,另一方面其简率的用笔意识和参差不齐的艺术美感,又与金文所具有的严整、均衡大相径庭。而睡虎地秦简显然走得更远,它所呈现的艺术风貌可谓巧尽百态,多姿多彩,佳色不群,美不胜收。

陆游在《老学庵笔记》里写道:『从舅唐仲俊,年八十五六,极康宁。自言少时阅读《千字文》有所悟,谓「心动神疲」四字也,平生遇事未尝动心,故老而不衰。』这则逸事也许有某些夸张,但我们可以从中得到启发,即做事抓住关键点,持之以恒,必有所得。

试想不论宗法青川木牍,抑或是睡虎地秦简,倘能目标始终如一,久久为功,何愁事业无成。然而现实很『骨感』,令人不无遗憾。

《乙瑛碑》题识

东汉中后期,立碑之风盛行,为隶书提供了用武之地,使其空前繁荣,名碑数不胜数,『各出一奇,莫有同者』,这一时期成为隶书发展史上的高峰,不少汉碑至今仍是难以逾越的经典之作。《乙瑛碑》以其『体势开张,高古超逸』为后人所推崇。特别是碑的后半部分,尤为高妙,字势向左右拓展,古朴沉雄,严谨规范,笔画张弛有度,字势沉稳敦实,行笔流美不失古雅。翁方纲赞云:『骨肉匀适,情文流畅,汉隶之最可师法者。』然杨守敬云:『其波磔已开唐人庸熟一路。』亦应引起取法此碑者警觉。临写此碑务要头脑清醒,细察明辨取舍。

诺贝尔奖鼓励原创性成果,而原创性成果不可能通过一味模仿、抄近道等便捷方式获得。书法艺术创作同理,在学习前人基础上必须充分发挥自由探索大胆创新精神,唯其如此,才可能避免落入种种陷阱。

《礼器碑》题识

古人云:『书贵痩硬始通神。』在诸多汉碑中,《礼器碑》以瘦硬为一大特色。余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第一次在《汉碑范》中看到《礼器碑》的局部,就深深为其点画刚健笃实的骨力所吸引。该碑用笔以方笔为主,生动虚灵,跌宕起伏,笔画提按变化对比强烈,细則强其筋骨,粗而不失灵动之感。其结体端庄兼具险奇,严谨兼具潇洒,姿态优雅超逸,如阳春枝条新发,柔韧舒展,生机勃勃。碑阴碑侧则更为洒脱。整碑倾注了书家的精神气质,抒情性强,艺术价值高。故临习此碑从碑阳入手,但不可忽略碑阴的独特价值。

临习《礼器碑》着重练习腕力,瘦劲挺拔而不纤弱,清新劲健而笔意飞动。注意波磔提按的轻重变化,使之有气势沉雄之感,但切勿为瘦硬秀逸所拘。

《石门颂》题识

隶书成熟期的汉碑风格固然各异,若依刻工精细分类,自然可以分为两类:一类刻工讲究,字法具有严谨之庙堂气;一类则是具有山野之风的摩崖石刻,以『三颂』和《褒斜道摩崖石刻》为代表。宗法前者众,而师法后者稀,张祖翼归为『盖其雄厚奔放之气,胆怯者不敢学,力弱者不能学也』。愚以为此论失之偏颇。之所以『不敢学』或『不能学』,并不在于《石门颂》雄厚奔放,而在于刻工凿琢时笔画走向的不确定性,使初学者难以透过石刻想象书者原作的本来面目,以致走上歧路。故真正的难点,在于书丹、镌刻之危惧及摩崖石客观造成的预想不到的天趣,天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陆九渊有『六经注我』之说,加入自己丰富的想象和创造意会是可行的,没有深厚的隶书功底和素养难以有效意会。

《西狭颂》题识

《西狭颂》《石门颂》和《郙阁颂》『三颂』,以《西狭颂》保存最为完整,盖得益于其凹进崖壁,较少风雨日晒的侵蚀及人为的破坏。

『三颂』可谓美色不同,各佳于目。《石门颂》劲挺峻峭,宽博伟岸;《西狭颂》抱朴含真,婉美虚和;《郙阁颂》则拙茂浑厚,笃实无华。然由于载体的局限,书刻者难以得心应手,天然造就一种与众不同的别样风采,因非书者主观有意所为,笔意生拙失常,不宜作为初学隶书的范本,以免流于粗陋鄙野,而徒失汉隶之风韵。范本生则有人生初相见之新鲜感,熟则心生定式视而不察,故而作为入门范本也不宜过度熟悉,谨慎选择是不二法门。

郑簠《〈浣溪沙〉词》题识

清代初期的书法仍以宗帖为主流,但日渐兴起的金石考据和尊碑之风,使不少书家审美取向发生了变化,开始把重心转向篆隶。乾隆之后隶书由复苏达到复兴,隶书队伍和隶书水平都得到了空前的壮大和提升。

郑簠作为清初隶书的代表人物之一,潜心汉碑三十余年,其专注程度如孔尚任云:『汉碑结癖谷口翁,渡江搜访辨真实。碑亭凉雨取枕眠,抉神剔髓叹唧唧。』曾国藩曾说过:『凡人之高下,视其志趣。卑者安流俗庸陋之规,而日趋污下;高者慕往哲盛隆之轨,而日即高明。』这句话的核心是『规』和『轨』,安于『规』,一生平平安安,但作为不大;若辟新『轨』,虽然会遇到各种困难和挫折,但结果可能大不相同。郑簠专精《曹全碑》,虽『未臻极诣』,然以富有个性的用笔和结构而自成一家,功在开清代崇尚碑学之风。

伊秉绶《〈隶书镜铭〉横幅》题识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到九十年代中期,宗师伊秉绶并为业内认可者以江南书家为最,其影响比学金农者要大得多,尽管二者皆为清代隶书创新大家。

一般来说,创新是从艺术形式的层面上开始的,但仅仅形式新颖还远远不够,必须有深厚的渊源和丰富的内涵。伊秉绶汲取汉碑神理加以消化融会,自出机杼,别开生面。其书作用笔沉稳,结体宽博雄伟,化繁为简,返璞归真,格调高雅,虽然省简了隶书的典型笔画蚕头雁尾,但仍能表现出其飞扬之势。仅此,没有对隶书神理的深切把握,难以迁想妙得。偶而借用碑别字,或以篆入隶,也常有意外惊喜。其书愈大愈壮观,小字也虎虎有生气,即令将其置于当代展厅,其视觉冲击力也绝不可小觑。

锺繇『三表』题识

锺繇小楷,开楷法先河,《宣和书谱》谓之『备尽法度,为正书之祖』。锺繇习书勤奋,据其自叙,『坐与人语,以指就座边数步之地书之;卧则书于寝具,具为之穿』。赵之谦《章安杂说》云:『求仙有内外功,学书亦有之,内功读书,外功画圈。』『画圈』之喻,或取吴道子画圆光,『立笔横扫,势若风旋』,实『弯弧挺刃,植柱构梁,不假界笔直尺』功力之概括。学书者必内外兼修,均须臻于极致。

锺繇与草圣张芝并称『锺张』,与书圣王羲之并称『锺王』。盖以锺繇『既厎法』,王羲之『肯堂肯构』,乃『二王』新书体之依傍,直接影响到『二王』小楷之走向及面貌,从而奠定晋、唐楷书繁荣之始基,流风余绪,甚至直接影响及元明清三代之小楷。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锺繇于中国书法之发展功莫大焉。

王羲之《黄庭经》题识

《黄庭经》为王羲之小楷代表作。欣赏王羲之小楷,可以从两个维度加以比较。一是追根溯源。王羲之小楷师法锺繇,又与锺繇不同。锺氏之楷书,常在不经意中流露些许隶意,而王羲之则基本去除之,结体也一改扁平为修长挺拔,遒劲秀美。二是向下延伸,与唐楷做比较。楷书发展至唐代,可谓高原上矗立之高峰。然而有得有失,较之法度严谨之唐楷,王羲之楷书自由舒展,天真烂漫,格外可爱。相互比较之欣赏,更便于把握细微,发现得失,去芜存菁。

人之一生不外乎『加减』二字,人生旷达者,『或加或减』两相宜。有作为之书家,毕生恪守『合离』二字。『合』即学古而得法、入法,『离』即学古而知变、会变,仅会『合』,难免寄人篱下;未合而离,则为无源之水,终难修成正果。由是观之,王羲之所以为『书圣』,实善合离矣。

王献之《〈洛神赋〉十三行》题识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余尝随费新我老杖履赴新加坡讲学,偶然谈及『父子书家』问题。费老以为:若父亲书法水平达到相当高度,子不必勉强业绍箕裘。因为一般情况下,儿子大多难以达到其父水平,即使有些名气,众人也以为得之于荫庇。当然,除此之外,还有诸多客观因素。言谈间,不仅及于同辈书家父子,也不避讳自家父子。而『二王』父子却是特例,客观地讲,王献之贡献在于草书,比之王羲之更为开放浪漫,时出新致。有人说,若王羲之为『书圣』,王献之当为『书仙』,似乎不无道理。

康有为说:『提笔中含,顿笔外拓,中含者浑劲,外拓者雄强。』观王献之《洛神赋十三行》,对于康氏所论『浑劲』与『雄强』,可有生动、具象之认识。

《洛神赋十三行》不为锺繇、王羲之小楷书风所囿,给人清爽健利、优雅秀逸之印象。其用笔敛放自如,劲美健朗,奕奕动人;线条不臃不滑,灿若明霞;结字宽绰舒展,灵动多变。今之望子成龙者,不妨从王氏父子轶事中汲取借鉴和启示。

《张玄墓志》题识

二十一世纪以来,諸多原因所致,魏碑创作风头大有盖过唐碑之势。幕后推手,以『洛阳魏碑圣地』『大同魏碑故里』为展览主题的全国性赛事活动,其主旨坚持多年不变,大力倡导魏碑的传承创新。这在国内并不多见,特别是洛阳中国牡丹节期间举办的『魏碑圣地』全国书法赛事,对青少年师法魏碑出类拔萃者给以多样倾斜奖励,后劲不可低估,当下成效已露端倪。

康有为之所以尊碑,实时代学术风气使然。乾嘉之后金石考据蔚成风气,道光之后碑学中兴,咸同碑学普及,今日尚碑之风已成现实。其中《张玄墓志》影响广泛,应与其独特风格有关。其一,该墓志为北魏体向工整楷书过渡之标志性作品,俊逸疏朗,自然高雅。其二,长捺含篆隶遗韵。其三,不少用笔带有行书笔意,体态蕴含动势,既承北魏神韵,又开唐楷法则;既有北碑峻迈之气,又含南帖温雅之风。正书之难,难于平中见奇,拙中见巧,《张玄墓志》二者兼具,乃其受欢迎之原因。若认为可作为从楷书到行书之过渡字帖,余以为难矣!

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题识

唐人尚『法』,乃唐代书法审美趋向之高度概括。

《九成宫醴泉铭》其经典品质,迄今至将来永远无法撼动。是碑充分体现了欧阳询书法结构严谨、圆润秀劲之特点,用笔方整、紧凑,结体精严。字与字之间上承下覆,左揖右让,看似平稳端正,又使人感到险峻欹斜,风骨凛凛,在精整规则中见灵巧生动。这种稳中寓险、险中寓稳的结构特点,正是欧书之鲜明个性,也是高于同类碑帖被多数初学者偏爱之处。

康有为评其『筋气疏缓,不及《张猛龙》等远甚矣』,实在有点苛刻而有失公允。二者如环肥燕瘦,各擅其美。诸位『欧粉』或非『欧粉』,『龙粉』或非『龙粉』,有机会移步西安碑林,卧碑前一日,自然会分辨出是非曲直。

褚遂良《倪宽赞》题识

综观欧、虞、褚,欧书如直人快语,虞书清虚静泰,褚书则似冷香晚艳。欧、虞一生历经风云变幻,人生阅历博赡,书法气度自然高远辽阔。相比之下,褚遂良以书得宠而平步青云,因此书法在他的生活里也就具有完全不同于欧、虞的角色和意义。马新宇《图说中国书法》认为:『如果说书生意气、浪漫情怀是他有别于欧、虞的个性本色,那么,其书增华绰约丰艳姿态则兼有悦己怡人的双重属性。』褚书《倪宽赞》笔法多变,起笔灵动轻捷,行笔凝注,一丝不苟。结构灵活自然,化隶入楷,带有锺、王遗风。线细而不弱,粗而不笨。用墨讲究燥润对立统一,似燥还润、似润却燥的微妙,使线条的质地感格外丰富。苏东坡评其『清远萧散』,可谓一语道出褚遂良书风特点。褚遂良眼力极高,辨识力超强,唐太宗所收王羲之书迹,赖其辨别真伪而少有失误,可见其博学广识,非同寻常。

许多人喜欢写诗却写不好,何故?太即兴而流于俗,太刻意而呆板僵死,本质上是没有处理好悦己怡人。既悦己又怡人,远比悦己不怡人、既不悦己又不怡人任性表达要好,书法亦然。

张旭《严仁墓志》题识

张旭为草圣,知其楷书者鲜,盖张旭传世之楷书仅《郎官石柱记》。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余家乡偃师出土《严仁墓志》,使人们得以看到张旭书法另一面:楷书功底同样了得。其于书学史之价值不可谓不钜。

《严仁墓志》现藏于偃师商城博物馆。《郎官石柱记》与《严仁墓志》相比较,差异较大,不唯字形结体不同,气格和风神也相去甚远。字里行间,《郎官石柱记》多晋人楷书风范,《严仁墓志》则别具气象。《书法正传》载《古今传授笔法》云:『欧阳询传张旭,旭传李阳冰,阳冰传徐浩,浩传颜真卿。』按诸楷书之变,或属不诬。余摩挲此拓,有会心焉。

二者风格殊别,或因作者书写时心态不同。《郎官石柱记》乃张旭应尚书省所请而书,书写时必然恭谨有加;《严仁墓志》为品级低下之县丞书写,多些自然随意,也在情理之中。历代书家所书皆会因题材、用途不同而有些许差异。

墓志石虽有界格,但格中之字大小有异,书丹只是基本守着界格,运笔时并不为其所束缚,灵活如其草书。总之,在张旭笔下,文字或雄健,或饱满,或瘦硬,笔法多变,全篇精气神却始终如一。

文徵明《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题识

在明代书法家中,文徵明为寿数最长的一位。长寿对于书法家而言,意味着可以在更长的时间长河中拥有更深刻的人生体验,书艺可以在更漫长的过程中获得更多的滋养和磨炼,个人书史得以在更从容的时间段里发育成长而臻于完美。当代书家朱关田在不同场合说过,欲成为大书家,高寿是因素之一。遗憾的是,同时代的诸多吴中才子,天不假以岁月,在艺术道路上,他们或只拥有辉煌的序曲,或只是走了一半或大半的旅程,很难说臻于完美。文徵明则苍天眷顾,十分幸运,《四友斋丛说》说他『年九十而聪明,强健如少壮人,方与人书墓志,甫半篇,投笔而逝』。我偏爱文徵明之小楷,书写稳定而精妙,有落笔之后一气呵成之感。

我喜欢其中和之美,俏丽不乏精劲,严谨不乏随意,字法奇而不怪,累累乎端若贯珠,率以典雅为尚。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曾在《书法》杂志上发表一篇小楷作品,内容为李白文,沙曼翁老赞誉有加。遗憾的是自九十年代初,我即专注于小字行草,于小楷未更用力。如此做也有另一个原因,当代写小楷者众,不想往一条道上挤。

王学仲《『五洲四海』联》题识

黾翁王学仲,家邻『四山摩崖』,少年时攀登扪拓,其后遍访徂徕石刻,对碑情有所钟,楷书多取法北碑,气象宏阔。后得遇徐悲鸿先生,先生看过其诗书画之后,颇为赞赏,称其为『三怪』。小小年纪何以给专家『怪』印象?或以自幼喜欢庄子、屈原、李贺之诗文,徐青藤、郑板桥之书画,诸般才艺皆有别调之故。

及长,入徐悲鸿先生主持之北平艺专墨画班,曾有『美专三度』『刺骨十年』闲印,概括青年经历。后历二十年面壁探索之苦行僧艺术生涯,最终修成正果。国画山水人物无不精能,书法四体皆风格独具。真则古拙朴茂,草则凌云纵横,隶则老道生辣,篆则浑厚高迈。提出『碑帖经书分三派论』,引起理论界广泛关注。奈老天无情,未及古稀,突染沉疴,其艺其论未能更加辉煌,令人扼腕不已。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王学仲教授日本讲学归,旋即应邀来河南,下火车,拎包袱,徒步一二公里到安阳市群众艺术馆。一歌唱演员误认为推销毛笔者,冷落个把小时,一时传为美谈。在教学中以『坚于志、苦于艺、恒于心』勉励学员,此虽不起眼小事,足证教授不忘初心。王学仲师曾数次东渡扶桑传播书法文化,并较早系统介绍日本书法史,为现代中日书法交流使者。文化无国界,艺术无国籍,开放包容即『美美与共』。中华传统书法无疑为吾之所美,乃文化自信之重要内容。

外交有『小球转动大球』先例,书法参与性广泛,亦大有用武之地。余在郑州大学书法学院倡导建立国际书法交流部,意即在此。

李邕《麓山寺碑》题识

清人钱泳说:『古来书碑者,在汉、魏必以隶书,在晋、宋六朝必以真书,以行书而书碑者,始于唐太宗之《晋祠铭》,李北海继之。』唐代盛行以行书入碑,除李世民和李邕而外,武则天、苏灵芝俱有行书碑刻存世。李邕行书结字雍容磅礴,气息豪迈,一往无前,具大唐雄浑气象。其书法为时人所爱,史载所制碑记数百篇,受纳馈送,亦至巨万。

李邕才艺出众,其父李善注《文选》,邕能补益其意,『附事见义,善以其不可夺,故两书并行』。李邕刚正不阿,秉性耿直,《唐语林》载其『立阶下大言』,直陈武后纳谏,不惧忤旨不测。卢藏用谓其文如『干将莫邪,难与争锋』,观其书直率果敢,与情性相合辙。尝云:『似我者俗,学我者死。』所谓『不可似』『不可学』亦不可全信,学书在于悟,领会书理方为善学者。初能『学』且『似』,之后当融汇诸体,思成自家面目。

颜真卿『三稿』题识

清人王澍云:『评者议鲁公书,真不及草,草不及稿。』此说或有异议,而《祭侄文稿》《争座位帖》《祭伯父文稿》,皆颜鲁公书法之杰出代表。

安史之乱,颜真卿兄、侄惨死,《祭侄文稿》乃悼念之作、宣泄之作。处如此心境,以文抒情,文以情行,字因情出,无意于书,皆真性情之自然流露,所谓随心所欲而不逾矩,构成此独一无二之书法佳作。谈及灵感,总会给人一种含糊不清,但又十分神秘之感,然而在反复修炼、基本功扎实的基础上偶而迸发灵感,却拥有一般科学无法匹配的合理性、正确性,从而彰显出平日修炼的宝贵价值。我们可否用灵感来解釋《祭侄文稿》之类佳作产生的原因呢?《祭侄文稿》《争座位帖》《祭伯父文稿》因为内容与撰写时心境不同,各有特色,唯《祭侄文稿》被冠以『天下第二行书』。关于天下第一、天下第二排名之说,不知始于何时,出于何人之口,既然人云亦云,也无人去深究,也不必去争论。约翰·密尔有句名言:『论战中最坏的行为是把持相反意见的人诋毁为坏人和不道德的人。』其实把谁排在第一、第二并非出于恶意,而持不同意见也很正常,第一、第二都是后世无法撼动的登峰造极之作。

现存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祭侄文稿》,己亥初在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展出。殷全增君有幸前往参观,当时发回之感受云:『颜公果大匠,胸襟开阔书自不凡。或曰超过「大王」者当非是,即「小王」亦不谢颜,其别实用笔之异耳:子敬锋芒毕露,平原则含蓄沉稳,以开合、轻重胜,且不失细节之精。真迹年久,楮墨色光隐退,然气势不减,见真身方识全象。摹拓本咄咄逼人,雅致远逊墨痕;向所见影印版虽无真迹古韵,然虚实毕现亦今人眼福。与所见仿品相较,此本墨色笔致轻松自然,鲜有污墨死笔者,可想新硎之杲辉也。』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再去说什么呢?只有崇拜感恩。假若第二行书能够重见天日,展出又是什么景象,只有天知道了。

苏轼《寒食诗帖》题识

苏轼真旷世奇才,文学成就毋庸赘述,书法被列为宋代第一家也无可厚非。苏轼曾云:『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既善书又晓书者,信哉非苏轼莫属。古人多言笔法而少言墨法,事实上,笔墨相生才能变化万端。苏轼与众不同,讲笔法、墨法、结体造型,以为书必神、气、骨、肉、血俱全。凡涉及书法本体者力求与古人不同而出于己意:你方正我则扁平;用墨你适中我则超浓;法度你严谨我则意造。在执笔上也与他人不同,正是如此,他才能自诩『识浅、见狭、学不足,三者终不能尽妙,我则心目手俱得之矣』。无论是《寒食诗帖》《洞庭春色赋》还是《醉翁亭记》,无不表现出清远高妙之意境。

苏东坡曾云:『貌妍容有颦,璧美何妨椭。』『茶苦患不美,酒美患不辣。万事无不然,可一大笑也。』这实际上是他自己的审美观。世上万事万物难以尽善尽美,故亦不应作完美想,得必有失,失必有得,今之所谓没有缺点,正是缺点。东坡真知书也。

苏东坡一生崇尚清旷之美,以老庄释之浑超物我之定力,化解人生之忧患,以儒家于逆境中完善自我,追求人格之挺立。这一切的汇合凝聚,正是苏东坡挫折中赖以立足的强大精神之源。

何绍基《〈咏落花七律十五章〉手卷》题识

何绍基乃我喜欢的书家之一。二十一世纪之初,应友人之约,赴其故居参观,不意是处竟无人管理修缮,污浊之水横流,些许空地为农民晒粮占用,四壁斑驳,仅毫无生气之故居匾额,诉说此乃何人何地,破败之景象令人唏嘘。我之所以喜欢何绍基,是因其学颜懂颜,又能出颜,先合而后离,之后融入个人审美追求,从而创造了鲜明个人风格。

何绍基用『回腕高悬』执笔法,五指对胸,右臂回环,状如挽弓。此种执笔法虽不合常理,但何绍基乐此不疲,因为他坚信执笔奇字亦不俗。余曾到日本考察书法教育,东京一所以书道闻名的小学,一班二十几个学生,执笔姿势五花八门,绝少相同者。询问得知,书法教师对于执笔姿势并不作统一要求,而是由学生怎么方便怎么来。由此想到执笔有法,却没有必要定法,当因人而异。对何绍基执笔法,真不必在意,其创作道路值得我们深思借鉴。

『蝯叟字千古』的美誉,何绍基足以当之。

林散之《杨凝〈送客入蜀〉轴》题识

林散之用笔用墨,极为考究,主张『留、圆、平、重、雅』,笔墨之妙,引人入胜。古人有言:点似高山之坠石,撇如陆断之犀象之角,竖如万岁之枯藤。林氏之笔墨点画,以抽象抑或具象审视俱得其神。

林散之画,师从水墨大师黄宾虹,用墨用笔得其精髓,可谓以绘画入于书法乎?书以王羲之、释怀素、王觉斯、董其昌为其宗,藉文字而构可象之形,可谓以书法入绘画乎?究其源,徐渭、王铎诸先贤已用干笔涨墨营造气象,林氏则入于缥缈太虚之境,仙风道骨,衣袂飘飘。此墨法开创了草书艺术新天地,也给后学以启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日本一书道代表团访问中国,周恩来总理接见。

其中一代表团成员讲,十年之后中国要向日本学习。周总理深有触动,于是指示赵朴初老牵头组织一批老书家作品在《人民中国》—唯一对外刊物上发表。赵朴老见到林散之先生作品极为推崇,青山杉雨赞颂:『草圣遗法在此翁。』『十年瘦骨無人问,一朝变肥天下知。』于是林散老书名如日中天,被誉为『当代草圣』。人们常说机会是留给有准备之人的,林散老『大器晚成』,看似机缘巧合,实则不然。综观当今全国赛事夺魁者多青年俊彦,有感于斯,故以名家之言警示之,曰『批评之爱』。

萧娴《『大爱高风』联》题识

萧娴取蜕阁为号,意即『退出闺阁』,观其书法全然大丈夫气概,可谓名实相符。康有为赞云:『笄女萧娴写《散盘》,雄深苍浑此才难。应惊长老咸避舍,卫管重来主坫坛。』即拜康有为为师,书风亦深受康氏影响。晚年自述:『我幼承家学,随父萧铁珊学书,先临邓石如篆书,后习《散氏盘》《石鼓文》等铭文,《史晨碑》《张迁》《华山》《郑文公》等汉魏碑刻亦有旁涉。』金石碑版之苍茫粗犷,为其书法之灵魂和意趣所在。她说:『「三石」之于我,就是全凭爱好,逐渐形成。事前未订计划,事初未发宏愿,只是数十年间于碑帖海洋的反复出没中,我捕捉了它们,它征服了我,如此而已。』明代陈继儒在《太平清话》中列出了东方文化中的『通灵』时间,其中诸如焚香、试茶、洗砚、校书、听雨、对话、看山、临帖等等,不一而足。这些俱是一人独乐,沉静思索,终有一日得悟妙理。我想萧娴那个时代,即令『退出闺阁』,通灵时间较之今日仍不可同日而语,以天资聪慧,故在付出大量心血汗水之后,顺其自然而静待花开。

费新我《郭沫若〈少林寺息庵寺碑诗〉轴》题识

费新我师以书法创新赢得业界尊敬推崇,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即赴日举办个人书法展,名闻遐迩。日本书道大家村上三岛称:『费新我先生不仅是一位艺术家,而且是一位哲学家,一位有志之士。』启功先生十年之间曾两次题诗赞曰:『秀逸天成郑遂昌,胶西金铁共森翔。新翁左臂新生面,草势分情韵更长。』『烂漫天真郑板桥,新翁继响笔萧萧。天惊石破西园后,左腕如山不可摇。』这在近现代书法史上是鲜见的。沈鹏先生也给以极高评价,他在《石鼓歌长卷题跋》中写道:『郑遂昌、高凤翰左笔所达到的高度和影响不及费新我,是不可回避的历史性书家,其现代左笔大家无第二人。』费老从早年习帖到晚年习碑,从传统到现代,从右手到左手,以『六我辞』为导向,笔墨氤氲,出古入新,自成一格。书风由『顺、熟、巧、正』到『逆、生、拙、奇』,达到了『巧拙互用,拙茂巧稳,逆中有顺,似奇反正』的艺术境界。

费老左手书实属无奈,落款『左笔』亦直抒胸臆。

近年偶有所传怪诞濡墨及左笔者,止增笑耳。倘若不刻意哗众取宠,不论左手或右手,只要写的好都是好样的。吾师为世所重,近廿年耳濡目染影响至深,尝揣摩其落墨布势妙处,援引生发,窃以为戚戚相合,然论先生从艺成就余远不能及。

本专题责编:范国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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