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斯·卡罗尔·欧茨小说的叙事艺术研究

2023-08-24 11:27吴海燕
青年文学家 2023年21期
关键词:欧茨卡罗尔乔伊斯

吴海燕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是美国文坛最风格多变的作家,她的文学书写既赓续了传统现实主义的创作立场,展现出对社会历史的反思与关注,同时也在叙事的技法上显露出对现代主义的继承。乔伊斯·卡罗尔·欧茨以有形的空间形式表征对人类社会的认知,同时注重对无形的心理意识空间的开掘,以女性的敏锐感知还原个体无意识领域的微妙转折与波动,使其小说具有意识流小说的繁复性。同时,她的文学叙事也带有狂欢化的诗性特质,以恣肆的想象和浪漫的表达形成了个人化特质显著的叙事风格。

一、蕴意深刻的空间叙事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的文学创作反映了她对空间的显著意识,她既受到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的影响而关注社会意识形态的动态迁移在具象空间中的体现,也深受到福柯的权力空间理论的影响而在文本的空间建构中渗透权力意识,使其小说中的物理空间具有深厚的文化蕴意,从而成为映射现实世界的有效路径,传递出创作主体观照外部社会后形成的反思。

现代主义语境下的空间不再是文本中无声的布景,空间的构型方式和其中蕴含的文化质素无不呈现着人类无意识深处积淀形成的认知图式,隐喻着以空间为表征的认知机制。在小说《他们》中,乔伊斯·卡罗尔·欧茨以洛蕾塔的视角展示了城市空间的各个角落,以其对物理空间的感知方式的变化揭示现代城市文明的本质及主人公心理空间的成长过程。年轻的洛蕾塔对繁华的城市生活具有瑰丽的幻想,城市空间被其感知为“流淌着烤面包和烤牛排的醇厚香气,充斥着啤酒瓶塞被开启时的清脆声响”的梦幻之地,充满细腻感官描述的城市空间俨然成了她向往的归所。然而,家庭空间的展示揭示了洛蕾塔所面对的严苛现实,“逼仄暗沉的居室和无处不在的灰尘”的家居环境迫使洛蕾塔不得不以沉浸幻想的方式实现对现实的逃遁。她向往着跳上一列行进着的火车,去行驶着白色敞篷车的沙漠行旅,或者在英俊的年轻军官的陪伴下拨开迷雾重重的印度丛林,甚至成为华贵的英式宫殿的座上宾。想象空间的开放性揭示了主人公逃離狭窄暗沉的居住空间的热望,使小说的空间构型成为敞露人物心理空间的独特方式,以隐秘的方式揭示了在庸常琐碎的生活中的主人公对自由和热情的无限向往。

同时,乔伊斯·卡罗尔·欧茨也常以外部的叙事空间表征人物的阶级属性和身份认同,通过其与所处的空间之间的关系揭示人物的内在心理,以有形空间的外部特征揭示人物自我身份的建构。例如,《大瀑布》中的空间便具有浓郁的象征性。出身牧师之家的阿丽娅与颇具前途的青年牧师吉尔伯特·厄尔斯金结婚,新婚宴尔的两人选择在富丽奢华的彩虹酒店度过蜜月。然而,酒店精致豪奢的装饰,布满鲜花嫩叶的浪漫氛围使阿丽娅倍感不适,即使酒店的侍者也能够看出“年轻的厄尔斯金太太似乎是个游离于他们之中的‘外来者,她的所在与这个空间实在是格格不入”。而她的新婚丈夫—吉尔伯特·厄尔斯金对此有同样的感觉,他们对空间感知的相似性,昭示着他们身份认同的一致性和地位的相近性。这种崇尚保守和节俭的认知方式,反映着他们所处的社会阶级的相近,使小说中的空间成为人物身份认知的表征形式。而乔伊斯·卡罗尔·欧茨也有意使静止的空间具有动态性的特征,使空间的位移成为人物身份置换的象征方式。但是,身份认同的稳固性与外部空间的变动性不契合,这种内外的错位将导致个体身份的焦虑。阿丽娅意外失去丈夫后,同富有的律师德克成婚并迁居到月神公园7号。无论是“修剪齐整的草坪与黑漆的铁质栅栏”,还是“屋内布设的柔软而裁剪时髦的地毯”,都使阿丽娅的心理涌现了“奇怪的排异反应”。尽管阿丽娅的经济处境有了实质性的提升,但她在婚姻中的幸福感则走向了与之相反的方向,她的无意识深处的身份危机使她“在自己的家中找不到任何舒适”。

物理的空间表征着不同阶级的生活处境与文化认知,而个体与其所处的空间的关系则象征了其身份认同与认知形式。乔伊斯·卡罗尔·欧茨以对空间的敏锐意识揭示了人物复杂的内心流变,使小说的空间形式成为烛照人物心理的镜像。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在叙事中充分发掘了空间的内指性意义,从而使文本中的空间符号及其外部形态具有了深刻寓意。小说中空间的流徙成为人物复杂心理流动的表征,不仅展示着他们隐秘心理空间中潜藏的真实愿望,也折射出他们基于成长环境而形成的身份认同,使小说中的空间叙事不仅具有形式层面的结构价值,更成为形塑人物及表现主旨的有效手段。

二、细腻流动的心理现实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在创作中受到心理现实主义的影响,常使用回忆、意识流、梦境和自由联想等形式推进情节的发展,并通过展示不同人物对相同事物产生的迥异感知揭示现实所具有的多重面相,以揭示其背后隐含的深层动因。

心理现实主义的影响使乔伊斯·卡罗尔·欧茨开始重视从直觉和意识流动的角度解构小说。她将时间理解为彼时、此时与未来交织互渗的产物,于是,在她的小说中,叙事时间经常不按照线性的物理时间进行发展,而是遵循着心理时间的规律实现推进。在《中年—浪漫之旅》中,乔伊斯·卡罗尔·欧茨采取了多元视角的回忆叙事作为小说的主要叙事形式。主人公亚当初次出现于文本时业已逝去,他的形象主要是通过不同叙事主体的回忆和自由联想进行还原的。玛丽娜为了逃避亚当逝去的事实,选择避居在远离城市的庄园延续亚当的艺术创作。从她充满悲意的回顾中可知,亚当是具有艺术家浪漫天分的理想人物,始终坚定地充当着朋友们的精神支柱与抚慰者。罗杰则在整理亚当的遗存时发现了他作为“释放无辜者协会的会员”的身份,为了继承亚当的遗愿于是开始重拾法律的武器,投入挽救弱者的事业中。在罗杰的眼中,亚当始终是位富有却彬彬有礼、从不缺乏同情心的“真正的绅士”。奥古斯塔始终对亚当怀有恳切的恋慕之情,对亚当的回忆使奥古斯塔不愿继续受到家庭的绑缚,从而步入更加自由的天地,开始自我重塑的旅程。奥古斯塔回忆中的亚当所拥有的忠实善良的心灵在其生命之火泯灭后仍然熠熠生辉……不同叙述者的回忆视角下所还原的亚当形象都具有各自的特点,但他们还原的都是真实的亚当,其各异的身份逐渐在接受者的阅读中被拼凑起来,从而逐渐形成了全面的、多面的、完整的亚当形象。乔伊斯·卡罗尔·欧茨借助心理现实主义的笔法敞开了每个叙述者的心理世界,使他们由意识流动还原的人物形象虽没有具象化的实体却格外的立体而真实,而亚当在小说中所表征的“救赎者”的象征意义也不言而喻。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也注意到了心理现实同客观现实之间的复杂矛盾关系,她通过心理现实的呈现与客观现实的比照,揭示隐藏在虚构表象下的现实,并由此探讨其中隐含的内部动因,在虚构与真实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审美张力。在《我带你去那儿》中,主人公以“阿尼利亚”的代称出现在文本中。她生活在姐妹众多的熙攘家庭中“得不到片刻的安神”,因父母的疏于照顾而穿着不合体的衣服,还有只能以廉价的食物填充饥饿的胃肠。家人的环绕不能使她获得理解或认同,“巨大的孤独感始终如同幽灵般在她的身边盘桓不去”。然而,在旁观的老师眼中,“阿尼利亚”是个能取得全额奖学金的优秀学生,她出众的履历让人看不到她任何来自生活的不快,丝毫不能觉察其身上具有的神经质的特征。主观视角呈现的心理现实和旁观视角呈现的客观现实之间存在强烈的反差,令接受者无法从中识辨出真正的“阿尼利亚”,正如这个名字也只是女孩儿为自己起的代称,她的真实姓名始终隐匿在文本的深处,不为人知。

然而,乔伊斯·卡罗尔·欧茨想要揭示的正是矛盾的心理现实同客观现实之间的共构性,它们分别从内与外的角度还原了主人公阿尼利亚的真实形象,正是通过两者之间的互照,主人公完美表象下成长的困惑和焦虑才得以浮出地表。乔伊斯·卡罗尔·欧茨揭示了为人所认知的客观现实并非“真正的现实”,或者说它只反映了现实中有限的侧面。

细腻的心理现实书写使乔伊斯·卡罗尔·欧茨的小说能够探寻潜隐在人物内心的隐秘,不仅丰富了传统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而且使小说创作的真实与虚构之辩获得了新的理解。经由个体的主观意识过滤后所呈现的心理现实不仅揭示了现实的某个侧面,也能成为反观个体本身的一面镜像,具有不可忽视的叙事潜能。

三、狂欢特质的诗性叙事

底特律的成长经验使乔伊斯·卡罗尔·欧茨过早地洞察了社会的复杂本质,她坎坷的童年经历使她对人性的多变具有深刻的认知。然而,正是这种街道生活的经验使乔伊斯·卡罗尔·欧茨的文学创作呈现出具有狂欢化特质的诗性叙事。乔伊斯·卡罗尔·欧茨继承并沿革了美国南方作家的哥特风格,使文本以非理性的叙事方式呈现浪漫化的质地,突破了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拘囿,从而具有了诗性的品格。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常以变形的哥特手法制造非常规的视觉画面,使具有奇异浪漫性的背景环境成为小说诗性的重要来源,以瑰丽的想象不断拓宽着接受者审美经验的疆域。

在《我带你去那儿》中,乔伊斯·卡罗尔·欧茨透过人物的视角将锡拉丘茨的天空布设得极为沉郁而怪诞,那云块团集、形状诡谲的画面“绝不是平静的风景画”,天空中庞大的云块“是纷繁陈杂的灰色:深灰,浅灰,青灰,紫灰;神秘的阳光从云层后射出来,又迅速隐没……”非常规的风景制造了浪漫化的美感,刺激着接受者的审美接受产生新的美学体验,而这富有哥特式风格的景物隐喻着主人公阿尼利亚的心境,步入新的环境的她尚未为自己心内的盘桓不去的寂寞找到出口,便又将面临新的生存境遇,而色彩低沉且多变的云块正是其主体心灵的客观映像。在《他们》中,乔伊斯·卡罗尔·欧茨又将人像作为一种独特的景观进行描绘,当混迹街头的朱尔斯陷入无望的爱恋,他眼中的心上人便成为他心中承载着“美的终极形态的造影”。朱尔斯认为自己“对美人毫无兴趣……他需要没有沾上口红的嘴唇,一张可以随时随地淌下眼泪的脸蛋儿”,这种非常态的审美欲望昭示了蛮横粗犷的朱尔斯内心对善意和纯洁的向往,他心中缓缓流淌着对弱者的不自觉的关爱。这种以人像为景观的叙事方式使乔伊斯·卡罗尔·欧茨的小说脱离了现实主义的传统技法,展现出具有先锋特质的现代主义风格。

同时,乔伊斯·卡罗尔·欧茨小说的诗性特质也源自其小说的意象叙事,她所采取的意象常具有怪诞独特的风格,以想象的狂欢为具象的事物编织象征含义并套用進文本中,使小说的意蕴阐释更加曲折。例如,《奇境》便密布着纷呈的意象:杰西的女儿谢莉笔下常出现各种形态的野猫,它们表征着谢莉心中对自由的幻想和即将喷涌而出的野性;杰西见到的“怪状奇形的石子”则象征着其对于生活本真样态的向往。在幼年时期寄居的家庭和成年之后的繁忙工作之间,杰西总是难以寻觅到令其感到安宁的“归属之地”,因而他在自然中寻觅到了质朴的本真;而《他们》中的意象建构则更为独特,乔伊斯·卡罗尔·欧茨将工业城市“底特律”本身浇筑为了奇异的整体意象,并将其形容为“红色的落日、烟雾弥漫的空气、无情刺眼的风合成的狂想曲”。工业城市底特律中缺乏任何具有诗意的事物,混浊的底特律河、车流拥堵的立交桥和行驶着轰鸣火车的铁道成了这座城市的独特景观。“底特律”的意象表征着现代的工业文明,及其带来的消费主义为自然和人性带来的创痛,脱离了传统文学意象的唯美风格而具有强烈的现实影射性。叙事背景的整体意象化无疑是乔伊斯·卡罗尔·欧茨成功的创作实践,它使整部小说的主旨得到了凝练的传达。

多种意象物的聚合使乔伊斯·卡罗尔·欧茨的小说充满现代化的诗性。乔伊斯·卡罗尔·欧茨并未延续南方作家的哥特式风格,而是将其变形为了具有独特个人风格的美学建构范式,从而使其小说因对传统审美经验的背离而具有了超凡的独特性,以恣肆的想象实现了美学的狂欢,为美国当代文学增添了新的美学经验。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的文学创作带有独特的美学品格,她借助文本的外部空间透视和表征人物的内在心理,以心理现实主义的创作技法捕捉人物内心的细微流动,并突破了传统现实主义所倡导的真实观,为接受者奉上了“现实的另一个侧面”。她以哥特式的美学风格展现了具有独特诗性的文本,使小说充满了新奇的美感,焕发出灵动的生机,对当代文学的发展产生了不可磨灭的深刻影响。

猜你喜欢
欧茨卡罗尔乔伊斯
论维柯对乔伊斯小说诗学的影响
欧茨的成长、记忆与思考
——评欧茨的成长回忆录《逝去的风景》
路易斯·卡罗尔:《爱丽丝镜中奇遇记》
不给善良增加负担
乔伊斯·卡洛尔·奥茨作品综述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小说特点述评
猫咪卡罗尔
论欧茨小说《他们》中的心理现实主义
欧茨小说《大瀑布》中的生态伦理思想探究
乔伊斯《小云朵》中的叙述聚焦形式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