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的经典范例及可能解读
——以《周南·关雎》为例

2023-08-25 18:04温左琴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州350007
名作欣赏 2023年23期
关键词:关关雎河之洲周南

⊙温左琴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州 350007 ]

我们无法确知《诗经》各篇的生成年代,无法确知《诗经》各篇具体在诉求什么,吟咏什么,但我们可以确知《诗经》的组合、编撰及其最后成书成经必有其内在规律或约定俗成的认定准则。正如我们读者面对《诗经》时所必然会有的阅读期待与经典范例。说到底,作为儒家五经之首,《诗经》不单应具有经学上的道德规范,更应具有诗学美学上的独异品性,或就是作为诗教之可能的文学性、审美性。就此,我们以《周南·关雎》为例,做具体解读,垂范整个《诗经》阅读。

周南,应在今西安南部的渭水流域;召南,应在洛阳以南直至长江的广大地区。合之,就有可能是今日的江汉流域。方玉润《诗经原始》有言:“窃谓南者,周以南之地也。大略所采诗皆周南诗多,故命之曰周南。何以知其然耶?周之西为犬戎,北为豳,东则列国,惟南最广,而及乎江汉之间。”也即《周南》十一篇,《召南》十四篇,是十五国风中最有可能发生在南方也最有可能带有异域风情且对楚辞产生深远影响的作品。事实是,周南与召南作为周王朝的两个不完全统治区,似乎先天就具备产生其他文化的特质。本部分所要探究的就是以周南、召南为代表的南方文化,在不同于中原文明、黄河流域文明的同时,又是如何被纳入整个民族文化体系,成为今天我们所能听到的《诗经》中最响亮的声音,甚至代表其至美的文学典范及整体的抒情范式,成为《诗经》中的最高审美标准。

面对《关雎》,有以下问题:

1.《关雎》作为三百篇之首,有没有为全篇定调?或者说,它该传达给我们怎样的情绪?我们是否可以由此想象并圈定《诗经》的歌咏范围?

2.该篇选自《周南》,是否具有地方特色?或者说,它的地域色彩明显吗?以它为代表的“周南”“召南”的存在,会不会使得《诗经》整体风格不统一以至于成为《诗经》中的异类?

3.是否特指贵族青年?其他阶层的男子也有此种类似情感的流露和追求吗?

4.是“求之不得”只能寄托于想象的爱恋吗?

5.经学家的咏“后妃之德”固不足道,但产生此种解读的话语体系又是如何长期运作的?

6.孔子“《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评定可靠吗?此种表述和经学家的“后妃之德”,何为表,何为里?

7.此篇的“比兴”之体,单单是为爱情主题服务吗?“比兴”之外,该篇是否还有理趣?或者说该篇是否能上升到一定的理想、信仰层面?

其实,上面所有问题,可归结为一问:《关雎》,仅仅是爱情主题吗?显然,主题的确定或可能性,真能解决上面所有问题。本文即以此着力,对其进行古典释义与现代阐释,以期在今日层面上更好地了解《诗经》的深刻内涵和可能意蕴。具体步骤如下:

首先,我们对《关雎》做文本细读,看看能不能在细读中解决上述问题。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关关”,鸟儿彼此和鸣声。未见其鸟,先闻其声,或者叫先声夺人。我们只从对叠词的字形、发声看,就觉得它应该是一种简单、亲切,又非常悦耳、动听的声音。这有可能是抒情主人公的当下情境:听到鸟儿欢叫,心悦之,循声寻找,果然在水中小洲上发现了一对相亲相爱的鸟儿。可为什么是“一对”?相传“雎鸠”雌雄相依、情义专一。故此刻即便有成群的鸟儿在欢叫,我们也只认为它是唱给它亲爱的另一只。也正因此,有了下面两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所心心念念的她,应是“窈窕淑女”,这个“窈窕”耐人寻味。今日我们对它的理解,或者对女性审美的“窈窕”之感,似乎只来自它的字形:袅袅娜娜,风行水上,无形中有一种女性之美。简单点,粗俗点,就是要瘦,要身材好,这是今日女性审美的基本前提。但古汉语中的“窈窕”二字,却大有讲究。扬雄曾言:“美心为窈,美状为窕。”王肃云:“善心为窈,美容为窕。”不管古人究竟是以何为好?以何为美?我们却能肯定他们都在强调一种内心的良善,或者是道德美、品质美。再加上后面毋庸置疑的“淑”之美善,那真是把这种心灵的美、内在的美扩展到极致。也正因此,这样的女子才是世间最美好的存在。而只有这样的美好,才配得上君子或像“我”这样有德行有修养的人。这可能是男主人公的当下自况,更可能是一种自我期许,或就是他的审美标准和道德信仰。我们来看这个“逑”字,除伙伴、配偶之外,我们为什么不能把它当作一种理想的存在,一种值得我们不息追求的美好愿景?

就此,我们重新来审视这起首两句的修辞:“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毋庸置疑,这么多年来,人们都把它看作是兴句形象,同时又有比的意味,借以引出后面的“窈窕淑女”。似乎“雎鸠”只是他物,而后面的“淑女配君子”才是所咏之题。那么,我们可不可以反其意用之,我们认为“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才是整篇、乃至整本《诗经》的歌咏对象:美好事物的存在,即便不在眼前,但也永存于我们心中,且值得我们不息追求,即“永以为好”。此种感觉或信念,源于我们的日常经验,因为此种雌雄相依、从一而终的鸟儿确实存在,就在水中,就在小洲上。由此自然引起我们的追慕企羡,而我们此刻最能想到的人世间的美好,恐怕就是那与我们匹配的人儿。

顺着这个思路,接下来的两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不仅落实了前面的美好或追慕,更在说明:这,仅是人世间诸多美好的一种。说到底,所谓“窈窕淑女”在此语境中,其实就是在进一步解读前面的那种美好。而“君子好逑”就是这所有语意在句中的落脚点,或者就是这整个文本的语义中心。这起首四句,本身就是互文。“窈窕淑女”,不只作为君子的好“逑”而存在,更是回答了前面所暗示的何以为美、何以为好的最高标准:即形神俱美、俱好,或内外统一的美和好。就此,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认为:该篇主题并非仅仅是求偶,而应是对世间所有美好事物的热爱、追慕与求索。求偶、恋爱只是它的“形”、它的“壳”,借助于这种表象,它真正要生发的其实是那种内在的对美好生活、理想人格的追求,即“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执念。而这,才应是整本《诗经》的纲领所在、吟咏范围,或者说是精神气质、传世的动力与意义,说到底就是核,就是后世所说的风骨。试想,在那样一个书写极度艰难的时代,我们祖先若不是为了保留他们的此种内在精神活动,这种对美好生活的企羡,对人类精神所能达到高度的不息求索,怎么会反反复复地这样世代咏唱或抒写?而今日的我们,所能做的恐怕仍是重新认识、激发且传递。毕竟经典的存在,不仅在于它的过去,更期望在现在以至未来勃发它的新生命,这也是两千多年前孔子的“述而不作”在今日的应有之义。

以上为该篇的第一乐章,概括来说,就是由眼前、现实所见所想的美好,自然过渡到梦境以及理想中对美好事物的追求。下面就该具体展开求索过程,自然也是顺着君子追求淑女的自然流程展开。然而,我们突然发现,她于“我”,不止有现实的距离,更有心灵的阻隔。甚至可以说,此刻,她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更无法感知“我”的热情,“我”该怎么办?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前两句,再次做比,同时起兴。同样既可以是眼前所见,更有可能是心中所想。眼前所见者,契合前面所托出的水中小洲、鸟儿和鸣的人间胜境。但此刻的情感基调却明显发生变化。若前面是自然、永恒、欢欣的,那么,此刻应有很多的不确定。且看这“荇菜”是如此参差不齐,随水漂流,“我”对它的采摘肯定会非常艰难,甚至盲目,亦如“我”思念的她,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对她的想望就像梦幻泡影,“我”的一切努力很可能就是徒劳。也正因此,主人公突然心生迷离恍惚之感。的确,美好的事物总是乍隐还现,欲走还留,总是值得我们不息求索,日思夜想。它在眼前,更在梦中。难以求索,悲哀莫名,此即是孔夫子所谓的“哀”。我们再看下文,看看作者究竟有没有绝望,有没有“伤”。

这几句,同样是由眼前、现实再到理想、梦境。在此过程中,作者同样为我们营造了如梦如幻的审美境界,我们随之亦迷思亦恍惚,却又苦痛愁闷、忧心如焚。但是,毕竟有了目标,有了努力的方向,我们看主人公如何逾越?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此几句,由“求”引发,详写“求之不得”的苦痛、悲哀。句子、语词重复的同时,情感也得到强化。“悠哉悠哉”不只极写时日漫长,忧心如焚,更有一种心身俱困、坚贞不渝的狂想与迷思。如果说前面的“窈窕淑女,寤寐求之”还在给我们营造梦境,那么,眼前这几句却已回归现实,概括呈现梦想变为现实的道路,何其远,何其苦!而情绪也随之变得低回、郁积。并且该章的韵脚也很有特色,“得”“服”“侧”的入声协韵,于情感上同样让我们产生嘶咽难言之感,或者说,它的音和义就是同步的,而诗句的意义也正是在这种自然的咏叹屏息中产生。我们再看下一章: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这一乐章的前两句,再次做比,借物起兴。在语意重复的同时,我们更看到情感振起的可能。前之“流”,此之“采”,虽简单变换,我们却在时间延续、空间转换的同时,明显感受到后种行为的简单、有效。“采”说到底要比“流”更有目的性,更带主动性。看来,作者在追求美好的路途中,终于摸索到了规律,终于要得其门而入。换了“君子淑女”的语境,就是“我”对她的情谊,她已知晓,且已回应。我们就像那彼此相和的鸟儿,已是你有情来我有意。“琴瑟”作为古典乐器,自然是浅弹低应、曲意深幽,但加一“友”字,突然就觉得此种情意已纷纭蒸腾,奔流不息,甚至久久缠绕不忍散去。我们突然明白,古典诗学中所指的诗歌最高境界——以瞬间达永恒,此刻已然应验。

这一乐章,应是写爱情的成熟或理想的丰满。是的,“我”对她的追慕一如既往,然而,“我”只能用最适合她的方式让她知晓。为了和她匹配,“我”必得自我提升,跟上她的节奏。李义山的“锦瑟无端五十弦”,亦可佐证此种情感的珍贵与瞬间的难以把握。可见,理想与现实,“我”与她,自古以来,就是一种艰难的遇合。这是理想求索过程,更是自我精进之路。因其目标专一,因而感人至深。但是,终于,我们感觉到了,且已不再是抒情者的独奏或狂舞,而是由另一方不断加入,并最终形成非常和谐的二重奏、双人舞。情深义重,灵犀点点,我们所能想到的人世间的美好,或已呈现。接下来,主人公应是要急不可耐地分享此种人生盛况: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前两句,再次重复,呼应上两章的同时,似乎已昭示我们:理想终于实现,人生真已圆满。是的,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到达她的小洲,与她相遇,我们因此会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那一对。此为“芼”之意,亦为“乐”之遇,更是“我”对这个世界的宣言:永以为好,也即生生世世,我们都在追求美好,并将成就美好。这最后一章在承接、呼应前面乐章的同时,再次直指主题,再次强化“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永恒之感。这样肯定、乐观又积极的情绪与追求,难道不是《关雎》为整部《诗经》奠定的情感基调与价值取向。孔夫子的“哀而不伤”由此亦已应验。因为只有希望存在,理想高扬,人类才会生生不息。而我们不永在此种自我精进与求索的路途中?

就此,笔者认为:

1.《关雎》所营造的这种对美好事物的不息追索,对“何以为好”的叩问和反思,对“永以为好”的祝福与期待,正是《诗经》的主旋律,或歌咏范围,或就是人类精神所能达到的最大自由,亦是我们今日研究《诗经》,并以“永以为好”命名此种人类精神的应有之义。

2.该篇选自国风中的《周南》,除了南方多水多琦思外,它所描摹的种种情感或境界,是不分民族、地域,具有共同性的,因而能够打动所有阅读者。就此,把它放在三百篇之首,也不会以偏概全,更不会把我们带偏,相反,是一种“何以为好”的典型范例。

3.至于是否特指贵族青年,则明显是前人的误读。此种情感,不分阶层,应是人们普遍的理想追求。我们完全不必因其君子淑女、琴瑟钟鼓这些所谓的阶级地位表征,就对追求者的身份进行设定,以致局限该诗的深刻内涵和可能引起的审美体验。

4.前人所谓“求之不得”只能寄托于想象的爱恋也不足道。在现实中,此种求索,哪怕真的没有实现,但在精神层面,不只作者,不只抒情主人公,就是我们读者也经过了这样的精神历险。谁说,理想的实现、美好的感觉,就只能在现实生活中呈现?况且,该篇确实是完整描摹了爱情、理想的求索,以及最后真的实现,真已圆满的过程。

5.至于经学家本就荒唐的咏“后妃之德”固然不值得我们讨论,但我们不能不注意到产生此种解读的话语体系,不只过去,就是现在也仍然存在。这就是我们最容易犯的道德先行、意识形态论。我们应该了然,对于艺术、对于美,我们绝对不能以自己的主观臆想随意强加它什么主题,或什么功用。它的美,它的好,首先应是符合艺术形成的机制以及我们阅读时美的形成与生发的自然过程。

6.至于孔子的“《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表述和经学家的“后妃之德”的评定,其实无所谓表里,不过是在孔夫子“温柔敦厚”的传统诗学和经学家经世致用思想的主导下,对《关雎》或《诗经》的一种意识化解读或政治化、工具化的应用。这是特定时期的行为,但很可能会形成思维定式,甚至代替我们的审美,这是需要我们特别警惕的。

最后,我们要回答的是,该篇通篇“比兴”,是否单单为爱情主题张目?当然不是,并且,生活中并不存在这样单纯的手法。至于该篇,“比兴”之外,真有理趣,是真已上升到对世间所有美好事物的认定与求索。

但是,由此,我们不能不想到,以《关雎》为代表的 “周南”“召南”部分,在彰显《诗经》最高思想内涵和艺术成就的同时,就其表现手法或审美品质而言,确实是一种异质的存在。我们明显感觉到,若单纯地以《诗经》所谓现实主义表现手法去解读它,很难得其门而入。我们发现其中有太多缥缈的情绪或美感,执着的追求与叩问。我们虽不能证明以它为代表的江汉流域文明此时已经成为社会主流文化,但至少我们看到《诗经》在传播或成书的过程中,一种新的风尚或审美正在形成。就此,我们能不能这样设想,以“周南”“召南”为代表的《诗经》中的一些篇章,其实已开启《楚辞》的先河,它预示着南方文明、长江流域文化的到来。它的空灵深透、淑女君子的遇合,事实上已被屈原“香草美人”之喻发展到极致。由此,我们不能不慨叹:历史的长河奔流不息,新的时尚与审美,已在旧有传统或习俗中孕育成长,而我们对美好事物的追求与热望,却始终如一。此为“永以为好”的应有之义,“何以为好”的可能指向,更是《关雎》的开宗明义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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