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琦瑶:一抹余香
——解读王安忆《长恨歌》的女性主义

2023-08-25 18:04鹿珠晖天津外国语大学滨海外事学院天津300270
名作欣赏 2023年23期
关键词:王琦瑶长恨歌王安忆

⊙鹿珠晖[天津外国语大学滨海外事学院,天津 300270]

女性主义认为,女性长期处于男权统治的社会形态当中,女性的权利和地位受到压抑,女性作为男性的附属品和陪衬物,得不到真正的独立和自由。她们附属于男性,背负着为男性服务和传宗接代的使命,被男性和男权制定的统治秩序所束缚,没有话语权。《长恨歌》以上海和时代的沧桑变幻为大背景,书写了弄堂小儿女王琦瑶平凡又跌宕、平静而凄美的锦绣烟尘式一生,唱了一曲关于繁华旧梦的上海挽歌,是一部彰显女性意识的作品。女性作家王安忆用她得天独厚的女性视角,将女性的情感和意识融入对人物与历史的叙述中,将女性的内心世界挖掘到极致,用繁复、琐碎、细致的女性口吻和语调缓缓讲述了一个悲剧故事,充满对女性爱情和命运的思考。她的创作“不仅是对男权中心的反抗,更是对整个人类命运的探寻。她从女性的独特经验出发,潜入人性深层,对现代文明、人的本质进行了深刻的质询”①。

一、对上海及历史的独特女性视角与女性叙事

几千年以来,男性被认为是社会与文明的创造者,没有话语权的女性则一直都处在历史的“盲区”,关于女性的历史犹如女性存在一般,沦为附庸。“在父权制社会里,妇女受到压制被迫保持沉默,因而她们的历史如同黑暗的大陆,父权制的阳光永远不会也不想照到这块黑暗的大陆上面。”②《长恨歌》则从女性的视角、情感经验和感知模式构筑了一部前所未有的女性心灵史和秘密史,成为上海的小小缩影,见证了上海的沧桑变化。文中贯穿了高度浓缩和象征地方与女性意味的意象,如弄堂、闺阁、流言、上海三小姐等,构筑了以女性为主角的上海风情,用一种全新的、独立的女性视角审视上海,重新演绎了关于女性的上海时代变迁,用女性气质和命运演绎上海独特的文化韵味和精神内核。

作品中这样写道:“无论这城市的外表有多华美,心却是一颗粗鄙的心,那心是寄在流言里的,流言是寄在上海的弄堂里的。这东方巴黎遍布远东的神奇传说,剥开壳看,其实就是流言的芯子。”③可见,这上海的“芯子”来源于女人的“流言”,这是女人堆里的上海,是女人生活的切切实实的上海,是女性视角下的上海。这种包含上海弄堂精神的东西还在无形中影响着正传,即历史,就像文中所说:“流言是混淆视听的,它好像要改写历史似的,并且是从小处着手。它蚕食般地一点一点咬噬著书本上的记载,还像白蚁侵蚀华厦大屋。” 小说正是围绕具有民间和女性意味的弄堂闺阁、流言情事,对历史重新解构,描述了女性视角叙事下的上海历史。此外,王琦瑶的一生都徘徊在历史的边缘,游离在社会的大背景之外,不论历史怎么演绎,时代怎么沉浮,社会怎么动荡不安,她都安静地沉浸在自己的情与爱中,特立独行地过自己的日子。当她沉醉于自己的梦想时,却不知革命的钟声已经在她周围敲响;她头戴上海“三小姐”的光环灯红酒绿之时,抗日战争正进行得水深火热;她欣然做笼中的“金丝雀”寂寞期盼之时,却不知李先生深陷战争之中。革命运动仿佛与她无关,她平静安然地生活着。王安忆在书写女性历史的同时,故意营造主人公对历史的疏离感,王琦瑶的一生镶嵌于变幻莫测的时代中,却不被历史所控,用女性的独特视角展现了女性的心灵秘史,表现时代的沉浮与女性生命的渺小无力,以及人生真实与虚无之间的矛盾。

“王安忆喜欢在生活的边角料上下功夫,把琐碎的故事娓娓道来。她的创作既体现出世俗审美的情趣,又不动声色地扩大了女性创作的视域,把物质、生命、时间,这些我们本时代最关心的命题揉入文本中,她体现的不是女性的个体,而是女人性的大面积。”④王安忆的女性叙事还表现在能够细致入微地对各种物象进行描写,并将女性感官特点的认知和思维模式融入其中,仿佛是在用上帝般的女性视角看待万物,与传统的叙事相比具有陌生之感,这种叙事下所流露的女性特有的忧郁、细腻、怀旧与旧上海的风情、气质融为一体。小说将女性敏感、关注细微的特点融入作品,像灵动谨敏的鸽子一般站在高处,用一种微距的镜头观望这个热闹嘈杂的城市,在局促狭窄的空间里放大女性情感。例如文中说:“上海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肤之亲似的。它有着触手的凉和暖,是可感可知的,有一些私心的。” 从这个层面说,王安忆将女性眼中的上海变成真正的上海,与男性眼中和历史中的上海形成陌生化离间,也拉伸了作品的张力。

二、对都市女性命运的反思及爱情的怀疑

王琦瑶是时代遗留的一抹余香,更是大上海都市的产物和佼佼者,她终其一生都沉浸在上海的繁华旧梦里,她的人生也辉煌过,但更多的是辉煌过后的冷淡沉寂,在历史的沧桑变换之际,她经历了人生和情感的跌宕起伏:从弄堂小女一跃成为“沪上淑媛”,后又从公寓的金丝雀跌落充满流言的凡尘,表面的日子平淡如水,内心的情感却犹如潮涌。天命之年与女儿的男同学老克腊发生了不清不楚的暧昧关系,维持不伦不类的畸形恋情,并戏剧性地命殒。王琦瑶的一生像是走在钢丝线边缘,游离在正常人的人生之外,四十年的情与爱仿佛戏剧一般。她的人生不是没有挣扎过,相反,她的命运正是她挣扎、斗争并自主选择的结果,却冥冥之中成了宿命。王琦瑶终究过上了“王琦瑶”式的生活,这正是她想要的。“上海三小姐”的桂冠启动了她的辉煌,也成就了她的悲剧命运。临终之际王琦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下午,第一次去片场便目睹了自己的命运:“旧景重现,却想不起是何时何地的旧景。”其实王琦瑶的人生早就被导演说中:“‘上海小姐’这项桂冠是一片浮云,它看上去夺人眼目,可是转瞬即逝,它其实是过眼的烟云,留不住的风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它迷住你的眼,可等你睁开眼睛,却什么都没有……要多虚无有多虚无,这就叫作虚荣!” 最可悲的是“身在庐山中”的王琦瑶穷尽一生才得以看透这个道理,落得个“人死灯灭真荒唐”的结局。王琦瑶的人生是整个旧上海都市女性的人生缩影,她的死象征着旧上海最后一抹精神余香的飘散,她的悲剧不仅是她个人的悲剧,还是无数个弄堂“王琦瑶”的悲剧,是女性的悲剧,是作者王安忆对旧社会下都市女性命运的真诚反思。

“男人并不只是需要女人顺从,他们还需要她们的感情。”⑤《长恨歌》书写了一个女人四十年的情与爱,跌宕起伏,令人唏嘘。对于女人来说,感情才是最脆弱和致命的,王安忆重新丰富了男女情爱与性别游戏的规则和内容,但也发出了对男权社会下爱情的怀疑。爱情犹如泡沫,时刻充满幻灭感,女性的爱情在男权社会是微不足惜的,是男权社会的牺牲品。对于让女性仰望的李主任,王琦瑶自以为被宠爱是种荣幸,她自愿承受爱丽丝公寓充满各种各样等待的寂寞并为之享受。可惜的是,这只“金丝雀”在被“主人”抛弃后,都没能看清自己被男权文化所俘虏的心,心甘情愿做了爱情的飞蛾而不自知。此外,康明逊、萨沙、程先生、老克腊这些男人,都是王琦瑶每一次无路可走时寻找的退路,她对他们的需要好似及时雨,仿佛在人生的每一个艰难阶段都寻找到了慰藉,但细想又是心酸与可悲的。她一路走来,坎坎坷坷,与各色男人周旋,以小心翼翼的智慧和精明在这个险象环生的父权制社会的夹缝中生存了下来,但她拼命想要抓住的爱情却都是幻灭的泡影。她最爱的康明逊由于懦弱抛弃了她,最爱她的程先生因为失望离开了她,她像母亲般照顾怜爱的萨沙和老克腊也相继逃脱了她。表面看,王琦瑶对自己的爱情始终主动争取,她仿佛在这无尽的性别游戏中处于优势和主动,但细细想来,在男权社会中,她的挣扎是多么的无力,就像是一株大风中的芦苇,终会倒下。男权下女性的致命弱点是输不起,她试图用金钱买老克腊的不离弃,事实上老克腊“手上还留有王琦瑶手的冰凉,有一种死到临头的感觉,他想,这地方他再也不能来了!”由此可见,王琦瑶穷尽一生追逐的爱情是多么悲哀,又是多么可笑!作为“他者”的女性永远处于被动的、边缘的地位,由选美制度开启的王琦瑶的悲惨爱情和坎坷一生是对男权最真实、最痛心的讽刺。

三、对男权社会的无形反抗和无力颠覆

阿德里安娜·里奇说:“父权就是父亲的权力,父权制是指一种家庭——社会的、意识形态的和政治的体系,在此体系中,男人通过强力和直接的压迫,或通过仪式、传统、法律、语言、习俗、礼仪、教育和劳动分工来决定妇女应起什么作用,同时把女性处处置于男性的统辖之下。”⑥男权社会中,女性被强大的制度所束缚,并作为附属物存在,她们没有自由,也没有把控自己命运的权利,她们如蝼蚁一般脆弱、渺小。但事实上,我们不得不承认,女性总能凭借天生的韧性承受生活的苦难,用她们脆弱的身躯扛起生命的重量,用独特的方式默默地、无形地反抗。王琦瑶就是这样一个平凡女性的典型,在父权制社会的紧紧包围下,承担着政治、经济、文化、观念等有形无形的压力,单枪匹马地在动荡时代的夹缝中顽强生存下来。

当弄堂小儿女带上“上海三小姐”的光环时,王琦瑶经历了人生的辉煌,可世事难料,当虚名如过眼云烟,名利皆不在后,她不可避免地坠入人生的谷底。可即使是这样,她依旧耐心地活着,活成乱世中的一缕清流、时代中的一抹余香。面对爱情,她试图自主地掌握,为自己寻求慰藉,但即使挣扎也是徒劳,情和爱终会成虚幻。她骨子里有与生俱来的韧性,让她在时局的动乱变迁之际、民族的危难之时,独自一人在夹缝中生存,行走在时代边缘却不屈不挠,本性依旧。王琦瑶真正懂得生存的法则,即凭借女性特有的韧性,默默无闻地匍匐在社会边缘的一角,不动声色地适应社会,并无声无形地反抗不公。

当然,王琦瑶最明显的反抗体现在个人感情上。她第一次自主选择的感情是自愿与李主任在一起,仰慕于李主任的社会地位和男性魅力,然而在此过程中,她的身心和精神不自觉地依附于男性,自主和自尊意识也消磨殆尽,逐渐沉醉和沦陷于一种充满等待和虚无的寂寞感情中,深陷在错误的归属感之中,最终被李主任所抛弃。当她将自己变成男性和权势名利的附属品时,她便丧失了女性主体性,进而被社会物化,被男权俘虏,由此她的第一次反抗便以失败告终。但仔细想想,与王琦瑶有着或深或浅情感纠葛的男性大致可分为两种类型:一类为典型的传统男子汉形象,如李主任、阿二、程先生;另一类则是“女性化”的男性形象,如康明逊、萨沙、老克腊。所以从王琦瑶的感情经历和对男性的选择上,多少可以反映出她内心对传统男权制度无形的反抗:她钟情于与传统男子汉形象相悖的康明逊,尽管他软弱、怯懦、逃避,却还是为了这样一个男性委身于天真的萨沙,甚至还把与自己有着跨时代距离的老克腊作为情感慰藉,不惜用金钱购买他廉价的感情。说到底,王琦瑶是用女性天生的母性爱着他们,在她眼里,男人像自己的孩子那样需要被爱。只是,她并不知道倾自己所有去爱的这些男人终究会离她而去,就像孩子终究会长大,终究会离开母亲那样。王琦瑶确实反抗了,只是她的反抗终究是“无力”的,无力掌控自己的爱情,也无力颠覆自己的悲剧命运,这无形无力的反抗恰似一缕牛毛,强劲的大风吹来还是会消逝无踪,她留给自己的只能是一首旧时代的挽歌,一抹旧上海的剪影。

四、结语

王琦瑶一生以独行的姿态屹立时代,像尘嚣之上的一片浮云,做着纯洁无瑕的美梦,却不知自己身处庐山之中,繁华落幕后只剩下迷惘的平静,这梦注定要上演一场满含冤情的悲剧。王琦瑶的悲剧在于她身处传统男权社会的旋涡中,反抗无形却挣扎无力,都市的繁华和喧嚣注定是虚无泡影,男女之间的情爱游戏犹如一场博弈,一开始就难逃“输”的结局,最终王琦瑶时代剪影般的存在只留下那一抹女性独有的余香。王安忆以独特的女性视角和叙事穿梭进女性心灵深处,笔触哀婉细腻,为女性发声,构筑了一部女性的心灵史,为我们唱了一曲女性的挽歌。

①刘传霞:《镜城突围:王安忆创作中女性意识追寻》,《宁夏大学学报》1999年第4期,第80页。

② 张岩冰:《女权主义文论》,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18页。

③王安忆:《长恨歌》,黄山书社2011年版。(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一一另注)

④ 西慧玲:《西方女性主义与中国女作家批评》,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版。

⑤ 〔英〕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英〕约翰·斯图尔特·穆勒:《女权辩护 妇女的屈从地位》,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

⑥ 孙俊青:《对父权秩序的顽强颠覆和解构——谈王安忆的女性主义创作》,《华北电力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3期,第104—10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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