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吉诃德(二十一)

2023-08-25 09:04塞万提斯·萨维德拉
语数外学习·高中版中旬 2023年7期
关键词:吉诃德尔西游侠

塞万提斯·萨维德拉

神父还没讲完,桑丘插嘴道:“我老实说吧,硕士先生,干这件事的就是我主人呀。而且我事先不是没提醒他,我说这事得小心,释放那伙人是犯法的,因为押送到那边去的都是天字第一号的坏坯子。”

唐·吉诃德当时就发话道:“你这个笨蛋!游侠骑士路见吃苦头、带锁链、受压迫的人,无须查究他们是犯了罪还是走了背运,才落到这个地步,受这等苦楚;他看到他们有难,就该帮他们一把。他着眼的是他们的苦楚,不是他们的罪行。我碰到了连锁成一串的一队垂头丧气的人,我按照宗教的训诫把他们打发了,没顾到别的。硕士先生的圣德和威望,我是没什么说的。除他之外,谁认为我是干错了,哼!

他对于骑士道就是个瘟外行!我要凭我这把剑着实地教训他!”

他一面说,一面在马鞍上坐稳身子,把顶盔戴上。因为他当作曼布利诺头盔的那只理发师的盆儿就在鞍框上挂着,给囚犯砸坏了正待修理呢。

多若泰很乖觉,也很有风趣。她早看透唐·吉诃德脑筋有病,而且除了桑丘·潘沙,人人都在取笑他。

她也不甘落后,瞧唐·吉诃德火气冲天,就对他说:“骑士先生,请别忘了您答应我的话啊。照您答应的话,您就不能再为别的事拼命,随它多么紧急也不行。您别生气吧。如果硕士先生早知道那队囚犯是您这条天下无敌的胳膊放走的,他宁愿嘴上缝三针,甚至把舌头咬三下,也决不说出冒犯您的话来。”

神父说:“这话我满可以发誓保证的,我还情愿割掉一部胡子呢。”

唐·吉诃德说:“公主啊,我就不多说了,我一定把冒上来的义愤压下去,平心静气,且把答应你的事完成再说。不过我既然一心一意愿为你效劳,你如果没什么不便,就请回答我几句话。你的苦难是怎么回事?你要我找谁去雪恨报仇?对方有几个人?是些什么人?”

多若泰答道:“只要你听了苦恼不幸的事不厌烦,我很愿意讲。”

唐·吉诃德说:“我的公主啊,我不会厌烦的。”

多若泰说:“那么,诸位先生,请听我讲吧。”

她这么一说,卡迪纽和理发师就忙去站在她旁边,想瞧瞧这位灵心妙舌的多若泰怎样捏造自己的故事。桑丘也挨近去,他和他的主人一样,对这位姑娘的身世还一无所知。她在鞍上坐稳,先咳嗽几声,清了嗓子从容说道:“诸位先生,请听我讲,我名叫……”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原来她把神父给她取的名字忘掉了。神父已经知道,就点拨她说:“公主啊,怪不得您讲起自己的不幸就讲不下去,因为不幸的事往往使遭受的人把记性坏了,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来。您就是这样,忘了自己名叫米戈米公娜公主,是大米戈米公王国的合法继承人。现在这么一提,您记性虽坏,也就可以把要讲的事顺顺当当地记起来了。”

那姑娘说:“真是这么回事。我想往后我不用再提,自己会把这段真史好好讲完。我父亲名叫智慧的悌那克利欧。他精通魔术,凭这门学问,算准我母亲哈拉米莉亚王后要比他早死,他自己不久也要过世,我就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他说,他虽然为这件事担心,但他算准的另一件事更使他着急。据他说有个彪形巨人名叫攒眉怒目的巨人庞达斐兰都,管辖着和我国差不多是接境的一个大岛。原来那巨人的两眼虽然长得端正,两个眼珠子却总是斗鸡似的相对着。这是因为他居心歹毒,要人家看了害怕。据我父亲推算:那巨人知道我成了孤儿,就要率领大军入侵,夺取我的整个王國,不留一个小村子让我安身;除非我肯嫁他,才免得亡国落难。可是我父亲预知我对于这样不相配的婚姻是不愿意的。他这话一点不错,我绝不想和那巨人结婚;不论多高多大的巨人,我都不嫁的。我父亲还说:他死之后,我一看到庞达斐兰都要进犯国境,就别留在国内防守,自取灭亡;如果我要让忠心的老百姓活得性命,不至全被歼灭,我得毫无抵抗,把整个国家让给他。因为那个巨人力大无比,我们没法抵御。我只好带领几个手下人,立刻到西班牙去。那里有一位名震全国的游侠骑士,我找到了他,我的苦难就有解救。我要是没记错,那位骑士名叫唐·阿索德或唐·希诃德。”

桑丘·潘沙插嘴说:“公主,你说的准是唐·吉诃德,别号哭丧着脸的骑士。”

多若泰说:“准是的。他还说:那位骑士是高高的个儿,消瘦的脸,他左肩膀下面,靠右边,或是约莫在那地方有一颗暗红色的痣,上面还有几根鬃毛似的汗毛。”

唐·吉诃德听了这话,对他的侍从说:“桑丘,来,帮我把衣服脱下,我要瞧瞧那位先知的国王所预言的骑士是我不是。”

多若泰说:“可是您干吗要脱衣服呢?”

唐·吉诃德说:“因为要瞧瞧我身上有没有你父亲说的那颗痣呀。”

桑丘说:“不用脱衣服,我知道您背脊当中有那么样的一颗痣;您这颗痣,主身强力壮。”

多若泰说:“这就行了。朋友之间不计细节,痣长在肩膀上或背脊上没多大分别,只要有那颗痣,长在哪里都一样,反正都在同一个人的皮肉上。我贤明的父亲说的话分明句句都准,我来投靠唐·吉诃德先生也正是碰对了。他就是我父亲说的那一位,因为我父亲形容的面貌,跟我听到的那位骑士的面貌完全一致。那位骑士的名气大得很,不仅在西班牙,就在拉·曼却也人人知道,我在奥苏那一下船,就听到人家传说他干的许多丰功伟绩,我马上知道这就是我要找的人了。”

唐·吉诃德问道:“可是您怎会在奥苏那下船呢?

那又不是海口。”

神父不等多若泰回答,忙插嘴道:“公主大概是说:她在玛拉加下船以后,第一次听到您的事是在奥苏那。”

多若泰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神父说:“想必是这个道理。公主,您讲下去吧。”

多若泰说:“以下没什么讲的了,无非我运气很好,居然找到了唐·吉诃德先生。我就算是坐稳我国女王的宝座了,因为他慈心侠骨,已经答应我的请求,随我带着他走。我只要带他到攒眉怒目的巨人庞达斐兰都那里去,让他杀死巨人,把巨人无理霸占的仍旧归还我。这些事准会如我心愿的,因为智慧的悌那克利欧——我贤明的父亲早就这么说过。我父亲还用我看不懂的文字——大约是咖勒底文或希腊文指示我说:他预言的那位骑士杀了巨人,如有意和我结婚,我得一诺无辞,把自己的王国连同自己本人一并交托给他。”

唐·吉诃德听到这里,说道:“怎么样啊?桑丘朋友,你没听见公主的话吗?我不是跟你说过的吗?你瞧,咱们不是可以做王国的君主、女王的丈夫吗?”

桑丘说:“这是我可以打赌保证的!但愿我床上的跳蚤都能变成她那模样!”

他说着就踊身跳跃两次,简直快活得按捺不住的样子。他随就跑去把多若泰的骡子扯着缰绳带住,对多若泰双膝跪倒,求她伸手让他亲吻,表示她是自己的女王和主人。在场看了唐·吉诃德的疯和他佣人的傻,谁能不发笑呢?多若泰真把手伸给他,还答应等她靠天照应收复了国土,做了国王,就封他做大官。桑丘千恩万谢的一番话又惹得大家都笑起来。

多若泰接着说:“诸位先生,这就是我的故事。我只有一件事还没说:跟我从国内出来的许多人,除了这位大胡子的侍从,一个都不剩了。我们在望得见港口的地方遭到了大风暴,一行人全都淹死,只有他和我浮在两块木板上到了岸边。这简直像奇迹。你们也许注意到,我一生的事都很神奇。如果有些事情我讲得太啰唆,或者不大对头,那都怪我遭受的灾难连一接二,又非同小可,把我的记性毁了;硕士先生在我开头讲的时候就这么说的。”

唐·吉诃德说:“尊贵的公主啊,我为你效劳,不论得经历多少大灾大难,也决不忘记我答应你的话。我现在重申一遍,并且还发誓保证:一定跟你走遍天涯海角,直到找着了你那个凶恶的敌人才罢。我打算砍掉他那颗高昂的脑袋;这要靠上帝保佑,也靠我自己的力气——我不能说靠我的宝剑,多谢希内斯·台·巴萨蒙泰,他把我的宝剑拿走了。”

末了一句话是喃喃自语。他接着说:“我砍下了那个脑袋,让你安然做了一国的女王,你愿意怎样处置自己,全由你自便,因为我爱恋着一位小姐,心不自主,也无理可喻。我不多说,反正照我这情况,我决没有结婚的意思,连想都不想,即使和凤凰鸟结婚都不想。”

桑丘听他主人说到不愿意结婚,觉得太不像话了,他很生气,提高了嗓子说:“我赌咒!我发誓!唐·吉诃德先生,您真是脑筋糊涂了!跟这样高贵的公主结婚还有什么推三阻四的?您以为目前这份好运气是随地可拣的吗?难道咱们的杜尔西内娅小姐比她还漂亮吗?当然不如!

连一半儿都比不上!我竟可以说,她给咱们跟前的这一位拾鞋还不配呢!您要往海底捞针去,我一心想封伯爵的希望就完蛋了。您结婚吧!赶快结婚!但愿魔鬼也作成您这件事。现成落在您手里的王国,您就拿下吧。您做了国王,可以封我做伯爵或总督;以后怎么样,管他呢!”

唐·吉诃德听他这样亵渎杜尔西内娅小姐,忍无可忍,他更不搭话,也没哼一声,举枪就把桑丘狠狠打了两下,打得桑丘倒在地下,要不是多若泰喊住他,准把桑丘当场打死。

他停了一下,对桑丘说:“蠢货!你以为我老会让你戏弄吗?你只管犯过错我总会饶你吗?你别打错了主意,你这个无法无天的混蛋!你分明就是这么个混蛋,因为你竟敢毁谤天下无双的杜尔西内娅!你知道吗,你这个流氓、地痞、乡下佬,要不是她把力气布运到我这条胳膊里来,我连杀死一只跳蚤的劲儿都没有!你说吧,你这个贫嘴恶舌的家伙,你知道是谁赢得了这个王国?谁砍下了巨人的脑袋?谁封你做了伯爵?(这些必然的事尽可以当作真实的事。)这不是都靠杜尔西内娅的力量,使用我这条胳膊干的吗?她凭我来厮杀取胜,我靠她生存活命;她是我的命根子,有了她才有我這个人。哎,你这混蛋,你多没良心啊!把你从泥土里提拔出来,封了你爵位,你却用混话来报答人家的恩情!”

桑丘没受大伤,唐·吉诃德的话他句句听得分明。他灵活地爬起来,躲到多若泰坐骑后面,从那儿向他主人发话道:“先生,您说吧,您要是打定主意不和这位高贵的公主结婚,那个王国分明就不是您的了;既然不是您的,您能赏我什么好处呢?我抱怨的就是这个呀。现在这位女王就仿佛是天上掉下来的,您不管怎么样且跟她结婚,以后还可以回去找咱们的杜尔西内娅小姐;有几个妃子的国王,这世界上多的是啊。至于美貌,我并不在乎。要说老实话呢,我觉得两人都好,尽管那位杜尔西内娅小姐我还从没见过。”

唐·吉诃德说:“怎么没见过?你这个胡说乱道的反复小人!你不是刚从她那儿捎了口信来吗?”

桑丘说:“我是说没仔细看她,不能分辨她哪儿长得美、哪儿长得好,我只是笼统看了一眼,觉得不错。”

唐·吉诃德说:“现在我原谅你了,请你也原谅我打痛了你。那是一时性起,自己按捺不住。”

桑丘说:“这个我也懂得。我呢,一时性起,就想说话;话到了舌头上非说不可,一次也按捺不住。”

唐·吉诃德道:“可是,桑丘,你说什么话得仔细想想。因为‘水罐儿一次次到井边去……,底下我不说了。”

桑丘说:“好哇!上帝在天上呢,坏事他都瞧见。

我是话说坏了,您是事情干坏了,咱俩谁更坏,上帝会来裁判。”

多若泰说:“行了行了。桑丘,过去吻你主人的手,请他饶恕吧。从今以后,你称赞人或骂人都得小心着点儿,别再说那位托波索小姐的坏话。我不认识她,只知道自己是听她命令的。你且放心依靠上帝,将来少不了会封爵封地,让你像王爷似的过日子。”

桑丘垂头丧气地跑到主人身边,求他伸出手来。

唐·吉诃德很严肃地把手伸给桑丘亲吻,还为他祝福,然后叫他跟着自己前走几步,因为有很要紧的事问他并和他细谈。桑丘听命,两人离开大伙往前跑了一段路,唐·吉诃德对桑丘说:“自从你回来了,我还没机会也没工夫问问你这次来往捎信的详细情况。现在正好有功夫也有机会,你快把大好消息告诉我吧,好让我喜欢。”

桑丘说:“您有什么要问的,您问吧。我能把脑袋探进去,就照样能缩出来。可是我的先生,以后请您别那么存心报复。”

唐·吉诃德说:“桑丘,你为什么说这话呢?”

桑丘答道:“我说这话呀,因为您刚才打我那两下子,其实还是为了那天晚上魔鬼在咱俩中间挑起的那场争吵,我说话冒犯咱们的杜尔西内娅小姐还在其次。我16 对她就像对圣人的遗物那样敬爱呢——当然,那只因为她是属于您的,不是说她像遗物那样陈年古董。”

唐·吉诃德说:“桑丘,你千万别再提那话儿,我听着生气。那件事我早已原谅你了。”

正说着,只见迎面有人骑着一头驴跑来,近前一看,好像是个吉卜赛人。桑丘只要看见驴子就全神贯注;他一见那人,就认得是希内斯·台·巴萨蒙泰。他从这个人的线索,认出了自己的驴。果然,巴萨蒙泰骑来的正是他的灰驴;那家伙防人家认得,又因为要卖掉驴子,所以化装成吉卜赛人;他会说吉卜赛语和其他好多种语言,都像说家乡话一样流利。桑丘看见了他,认明他是谁,立刻大喊道:“啊!小希内斯,你这个贼!这头驴是我的宝贝、我的命根子!它是省我脚力、供我享福的!快还给我!你这个贼!滚开吧,别霸占我的东西!”

其实他不必说那么多话,也不必那么臭骂;希内斯一听他开口,立即下驴飞跑,转眼就无影无踪了。

桑丘跑到他的灰驴旁边,一把抱住说:“我的宝贝、我的伙伴儿、我心眼儿里的灰毛儿啊,你好吗?”

他一面说,一面把驴当人似的亲吻抚摩。驴子静静地由他亲热,一声不响。大家跑上来,都恭喜桑丘找到了灰驴。唐·吉诃德尤其高兴,他對桑丘说,给他三匹驴驹的票据并不因此作废。桑丘对主人感恩道谢。

他们主仆俩说话的时候,神父对多若泰说:她那故事编得又巧妙,又简短扼要,而且和骑士小说里的一模一样,可见她聪明得很。她说以前有空常把这种书当作消遣,不过她不知道各省的位置,也不知哪里是海口,就捉摸着说是在奥苏那下船的。

神父说:“我知道是这缘故,所以赶忙点拨一句,替你圆场。这套胡编乱扯,只要和骑士小说上讲的是一个腔调,这位倒霉的绅士马上都信以为真,你说怪不怪?”

卡迪纽说:“真是疯得古怪,从来没有的。他这种疯病,要假装也假装不出,得有他那样的奇情异想才行呢。”

神父说:“还有可怪的:这位绅士除非触动了他的病根,说的话才荒谬,如果谈别的事,他头头是道,可见他的头脑各方面都清楚、稳健,所以只要不提起骑士道,谁都认为他识见很高明。”

他们这边议论,唐·吉诃德和桑丘也在那边谈话。唐·吉诃德说:“潘沙朋友,咱俩争吵的事,从此撒开手别再计较了。你现在别生气,也别记恨,且告诉我:你是在什么地方找到杜尔西内娅的?怎么找到的?那是什么时候?她正在干什么?你跟她说了些什么话?她怎么回答的?她看了我的信,脸上怎么样?那封信是谁给你誊写的?反正你认为值得讲究的,都告诉我,不要加油加酱或说些谎话来哄我高兴,更不要防我不高兴而瞒着什么不说。”

桑丘答道:“先生,若要说老实话呀,那封信谁也没替我誊写,我压根儿没带什么信。”

唐·吉诃德说:“你这话确是不错。你走了两天以后,我发现我写那封信的记事本子还在身边,我因此很着急,不知道你找不到信怎么办,我直以为你半路上发现信没带走,又会跑回来。”

桑丘答道:“要不是您念给我听的时候我都记在心上,我就得跑回来了。可巧我都记得,就说给一个教堂里的管事员听,他就照着一句句写下来。据他说,他看过许多驱逐出教的训令,像您那样漂亮的信,他却一辈子也没见过,也没读过。”

唐·吉诃德说:“桑丘,信上的话你还记得吗?”

桑丘说:“先生啊,现在记不得了。我口授了那封信,觉得再记着没什么用,就把它忘掉了。要是还有点儿没忘记的呢,那就是‘尊贵无皮——我是说,‘尊贵无比的小姐,还有末尾‘至死对你忠心的、哭丧着脸的骑士;在这个头尾中间,我夹上了三百多个‘灵魂呀,‘性命呀和‘我的眼珠子。”

唐·吉诃德说:“你这些话,我听来都还满意。说下去吧。你去的时候,那位绝世美人在干什么呢?准在为我这个被她俘虏的骑士穿珠子,或者用金线绣花吧?”

桑丘说:“不是的;她正在她家后院里簸两个阿内咖的麦子。”

唐·吉诃德说:“那你可以拿稳,麦粒儿经过她的手,准变成一颗颗珍珠。朋友,你瞧了那麦子吗?是白的还是黑的?”

桑丘说:“是黄的。”

唐·吉诃德说:“我可以向你保证,麦子经她簸过,做出来准是雪白的面包,决没有错。你再讲下去吧。你把信交给她,她拿来亲吻没有?把信顶在头上了吗?她行了什么相应的礼节来迎接我那封信呢?她是怎么办的?”

桑丘说:“我把信交给她的时候,她刚盛了一大筛麦子,一纳头地使劲儿簸呢。她对我说:‘朋友,把信放在那个口袋上吧,我得把这些麦子全簸完了才能看信。”

唐·吉诃德说:“多谨慎的小姐呀!她这来准是因为要把那封信仔细阅读,反复寻味。桑丘,说下去呀。她一面干活儿,一面跟你说了些什么话呢?她问到我了吗?你怎么回答的?你一直讲下去,把所有的话都告诉我,别有一星半点的遗漏。”

桑丘说:“她什么也没问。可是我告诉她,您怎么为了她直在苦修赎罪,光着上半身,住在这座山里,像个野人似的,睡就睡地下,吃面包也不摊桌布,胡子也不梳理,只顾哭,还只顾咒诅自己的命运。”

唐·吉诃德说:“你说我咒诅自己的命运可不对了。我倒是庆幸自己的命运呢,而且一辈子庆幸,因为能攀上这位高不可攀的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小姐,和她恋爱。”

桑丘说:“她真是高得很,说实话,她比我还高一拃呢。”

唐·吉诃德说:“怎么的,桑丘?你跟她比过身量吗?”

桑丘答道:“凑巧比了一下。我去帮她把一口袋麦子扛上驴背,我们俩挨得很近,我发现她比我高出好一拃还不止。”

唐·吉诃德说:“她既有那么高的身材,也就有数不清的才德来配合衬托!桑丘,有一件事我是拿定的:你挨近她,准有一股阿拉伯的味儿,一种芬芳或不知名的馨香,像高贵的手套铺里若有若无的兰麝之气,你总闻到吧?”

桑丘道:“我只好说闻到一点男人味儿。准是她使了大劲出了汗,有点汗酸气。”

唐·吉诃德说:“不会。我很知道那朵带刺的玫瑰、那朵野百合花、那融化的龙涎香是什么味道。你准是伤风了,不然就是闻到了自己身上的气味。”

桑丘说:“都可能;因为我自己身上常有那股子味儿,当时就以为是杜尔西内娅公主玉体发散出来的了。这没什么稀奇,魔鬼彼此都是一样的。”

唐·吉诃德说:“好吧,她当时已经筛完麦子,送往磨房去了。她看信的时候有什么表情呢?”

桑丘说:“她说不识字,也不会写,所以没看信,只把那信撕得粉碎,说是不愿意让别人看见了把她的秘密泄露给村里人。她说,反正我已经告诉了她您怎么爱她,怎么为她一直在山里奇奇怪怪地苦行修道,那就够了。一句话,她叫我传个口信,说她吻您的手,她懒得写信了,只想见见您,所以要求您并且命令您,见到了我,就离开这片灌木林,别再疯疯癫癫的,除非您有更紧急的事,不然就快上路往托波索去吧,因为她急着要和您见面呢。我告诉她您绰号‘哭丧着脸的骑士,她听了大笑。我问她,好久以前有个比斯盖人到她那里去了没有。她说去了,还说那人顶老实。我又问起那群囚犯,她却说至今一个也没看见。”

唐·吉诃德说:“你讲的这些事都还不错。可是我问你,你给她捎了我的信去,临走她酬报了你什么首饰呢?照游侠骑士和他们意中人之间的惯例,侍从呀,侍女呀或侏儒呀为他们彼此传递了消息,他们总酬报些贵重首饰的。”

“这很可能,我认为这个惯例很好。不过这一定是古时候的事吧,现在只行得给一块面包和干酪了。我临走,咱们杜尔西内娅小姐隔着后院矮墙就递给我这么一块面包和干酪;说得地道些,那是一块羊奶干酪。”

唐·吉诃德说:“她是最慷慨不过的;她没给你金镶的宝石首饰,一定是当时手边没有。可是‘过了复活节给的节赏,照样是好的。我快要和她见面了,该怎么着,都会照办。桑丘,你可知道我奇怪的是什么?我觉得你好像是乘着风来往的,因为从这里到托波索有三十多哩瓦的路,你一去一回只耽搁了三天多点儿。所以我相信准有精通魔术的法师在关心我的事,而且是我的朋友。这是理所当然的,不然我就不是个出色的游侠骑士了。我说呀,这位魔法师想必在你走路的时候帮了你一把力,却没有让你觉知。从前有个魔法师趁游侠骑士睡眠的时候,把他摄走了;这个骑士不知是怎么回事,第二天醒來,离临睡所在的地方已有一千多哩瓦的路。游侠骑士们常互相帮助,要不靠这种魔法,遭了危险怎么能彼此帮忙呢。有时候游侠骑士在亚美尼亚的山里跟毒龙或凶猛的妖怪或别的骑士搏斗,吃了败仗,命在顷刻;忽然,一转眼的工夫,他的一位身在英吉利的朋友乘着一朵云或一辆火焰车到了他面前,他承这位朋友救了性命,当晚就在自己家里舒舒服服地吃晚饭了。从这里到那里往往隔着二三千哩瓦的路呢。这都靠经常照应这些英勇骑士的魔术家们有本领、有学问18 。所以,桑丘朋友,你这么短短几天就从这里到托波索走了一个来回,我并没什么信不过的。因为我刚才说了,准有和我好的魔法师摄了你在空中飞行,你却没有感觉到。”

桑丘说:“也许是吧。说老实话,驽骍难得跑得像吉卜赛人的驴,耳朵里灌了水银似的。”

唐·吉诃德说:“仿佛灌了水银吗?大批的魔鬼簇拥着它呢!魔鬼自己能跑,如果高兴,还能带着人畜跑,叫他们跑了路不累。这话且撇开不说吧。我那位小姐命令我去见她,这事你瞧我这会儿该怎么办呢?

我觉得应该听从她的命令,可是又觉得办不到,因为我已经答应了咱们一起的那位公主的请求。照游侠骑士的规矩,说了话要当话,顾不得自己的喜好。我一方面牵肠挂肚要去看看我那位小姐,另一方面又为自己的信义和完成这番事业的光荣振奋得不能罢手。不过我打算加紧赶路,快到巨人那里去。等我砍掉了巨人的脑袋,扶助公主安安稳稳做了女王,我就立刻回去瞧那位放光照耀着我的女郎。她听了我委婉的解释,就会赞成我,知道我迟迟不去是要为她扬名。反正我这一辈子,无论过去、现在、未来,凡是凭武力得到的成就,全靠她的保佑,全靠有了她这么个主子。”

桑丘说:“啊呀,您的头脑真是糊涂了!您说吧,先生,您这一趟路打算白跑吗?这样富贵的亲事,陪嫁是一个王国呢,您就随便放弃吗?老实告诉您,我听说这个王国方圆有两万多哩瓦,凡是养生活命的东西都富足极了,全国的地域比葡萄牙和咖斯底利亚并在一起还大呢。看上帝分上,别多说了;您刚才那些话,说了该自己惭愧的。您听我的劝告,别见怪,前头哪个村里有神父,您马上就结婚吧。要是没有神父,咱们的硕士就在这儿,给您主持婚礼再好没有。我告诉您,我这把年纪了,可以给您出出主意,我这些话也说得正在筋节上。‘天空中的老鹰,不如手里的麻雀;‘有好的偏挑坏的,好的不要就不来了。”

唐·吉诃德说:“你听我说,桑丘,假如你劝我结婚,不过是要我杀了巨人马上做国王,有力量照应你,把许你的东西给你,那么我告诉你,我不用结婚,也很容易叫你遂心。我只需事先讲明条件:打了胜仗,尽管不结婚,也得把国土分割一部分给我,让我随意赏人。我分到了国土,你说吧,不给你给谁?”

桑丘答道:“这是明摆着的。不过您得留心挑选沿海的地方。您别心心念念想马上去见咱们的杜尔西内娅小姐;您只顾去杀掉那个巨人,了结这桩事情。没错儿,我拿定这件事大有名利可图呢。”

唐·吉诃德道:“我说呀,桑丘,你这话讲得很对,我应该听你的劝告,先不去看杜尔西内娅,且跟着公主走。我还告诫你,咱们刚才的话,你跟谁都一字不提,也别告诉咱们一起的人。因为杜尔西内娅既然那么谨慎,不愿意人家知道她的心思,我就不该替她泄露,也不该让别人泄露。”

桑丘道:“照这样说,您怎么又叫您打败的人都跑去见咱们的社尔西内娅小姐呢?这不就是签字声明您很爱她、是她的情人吗?那些人既然得跑去跪在她面前,说是奉您的命去致敬的,您两位的心思怎么隐瞒得了呢?”

唐·吉诃德说:“哎,你真傻!真是死心眼儿!桑丘,你不懂吗,这都是大大抬高她身份的呀!你该知道,照我们的骑士道,一位小姐手下有许多游侠骑士是很光荣的。他们只是为她自身,一心一意给她效劳,一片忠诚,不求报答,只指望她肯收录为她名下的骑士。”

桑丘说:“我听过神父讲道,说我们爱上帝就该这样:只为他自身而爱他,不是为了追求荣誉或害怕责罚。不过我倒愿意为了他的权力而爱他并为他效劳呢。”

唐·吉诃德说:“别瞧你是个乡下佬,有时候说些话顶有意思!你倒像个有学问的人。”

桑丘答道:“说老实话,我是不识字的。”

这时候理发师尼古拉斯喊他们停停,那里有一脉流泉,他们要歇下喝点水。唐·吉诃德就带住了马,这来桑丘非常乐意。他撒了半天谎很劳神,生怕他主人从他话里捉出错来。因为他虽然知道杜尔西内娅是托波索的一个农家姑娘,他却是从没见过。

卡迪纽已经换上多若泰初出现时穿的那套衣服;衣服虽然不怎么好,比他换下的强多了。他们大伙在泉水旁边下了牲口,大家都很饿,就拿出神父在客店里买的东西来充饥。

这时路上走过一个男孩子。他对水边的那群人注视一下,就赶到唐·吉诃德面前,抱住他的腿,放声大哭道:

“啊呀,我的先生!您不认得我了吗?那么请您仔细认认:我就是被绑在橡树上的那小子安德瑞斯,多亏您解救的呀!”

唐·吉诃德认识那孩子,他搀住孩子的手,转身对旁边一伙人说:

“诸位请听,这个世界上强横霸道的人干下的暴行,全靠游侠骑士去铲除,可见他们多么重要。我可以给你们举个例子。前几天我走过一个树林,听到悲惨的叫喊声,好像是什么人负痛求救的声音。

我觉得这和自己的职责有关,忙寻声赶去,只见一棵橡树上绑着个孩子——就是你们面前的这小子。

他到了这儿来我很高兴,因为可以证明我的话没一点虚假。当时他光着上半截身子被绑在一棵橡树上,一个乡下佬用马缰绳抽得他皮开肉绽。据我后来知道,那是他的主人。我一看见就问那人为什么毒打他。那家伙说孩子是他的佣人,不光是没脑子,而且还不老实,干了些坏事。这孩子说:‘先生,他无非因为我问他要工钱,就把我鞭打。他那主人讲了一套不知什么道理给自己遮脸。我听了并不相信。干脆说吧,我叫那乡下佬把孩子解下来,叫他发誓帶着孩子回家,把工钱照实算还,还另加些赏钱。安德瑞斯小子,我讲的不都是真话吗?我威风凛凛地命令他,他诺诺连声地照办,你不是看见的吗?你不用顾虑,且把那些事情向他们几位讲讲,让他们知道我说的一点不错,游侠骑士云游世界确是有益的事。”

那孩子答道:“您讲的都很真实,可是结局却满不是您想的那样。”

唐·吉诃德说:“怎么满不是?那乡下佬没付你工钱吗?”

孩子答道:“不但没付工钱;您一走,树林里只剩了我和他两个,他就重新把我绑在那棵橡树上,又从头把我鞭打一顿,打得我成了揭掉皮的圣巴多罗美。他每打一下,就对我说一句俏皮话,还挖苦取笑您。我要不是痛得厉害,听了也要笑的。那坏家伙真是害我吃足苦头,我从那次被打伤以后,一直在医院里治疗。这全是您的罪过。假如您走您的路,没请您去的地方别去,也别多管闲事,那么我主人把我抽了十几下或二十几下也就完了;他会解我下来,把该我的工钱付给我。可是您把他侮辱得过了头,乱骂一通,惹起他的火来;他不能对您发作,等您一走,就把一肚子气都出在我身上,害得我这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了。”

唐·吉诃德说:“坏就坏在我当时跑了,没等他付了你工钱再走。其实我早就有经验,该知道乡下佬除非有利可图,说了话从来不当话。安德瑞斯,你总记得我当时发的誓:他要是不付你工钱,我一定去找他;他即使躲在鲸鱼肚里,我也一定找他出来。”

安德瑞斯说:“是有这个话,不过没什么用。”

唐·吉诃德说:“有用没用,你这会儿瞧吧?”

他一面说,一面忙着起身,叫桑丘为驽骍难得备上鞍辔;这匹马在他们吃东西的时候正在啃青。

多若泰问他这是要干什么。他说,那乡下佬太混账了,不管世界上有多少乡下佬,他也要把那一个找出来惩罚他,逼他把拖欠安德瑞斯的工钱如数付清。

多若泰说:“请他别忘记自己的诺言,她的事没完,他不能承担别的事;这点道理,他比谁都明白,所以请他且平心静气,等从她的国土回来再作计较。

唐·吉诃德说:“这话不错,安德瑞斯少不得像公主说的那样,暂且忍耐一下,等我回来再说。我再一次对他发誓,再一次答应他:一定替他报仇,叫他工钱到手,否则决不罢休。”

安德瑞斯说:“这种发誓我是不相信的;什么报仇我都不在乎,这会儿只希望有点盘缠,让我到塞维利亚去。您这儿要是有什么给我吃的、或给我带走的,给我点吧,我就向您和所有的游侠骑士们告别了。但愿他们游来游去,对自己也大有好处,就像对我的一样好!”

桑丘从他的干粮里拿出一块面包、一块干酪,递给那小子说:“拿去吧,安德瑞斯小哥儿,我们大家都沾上了你的晦气。”

安德瑞斯问道:“你沾了什么晦气呀?”

桑丘答道:“我给你的这份干酪和面包,天晓得我自己是不是要吃呢。朋友啊,我告诉你,游侠骑士的侍从经常得挨饿吃苦,还得遭受些别的事,那滋味说不出来,只好自己感受。”

安德瑞斯拿了面包和干酪,瞧他们谁也没别的东西给他,就低着头动身上路。他临走对唐·吉诃德说:“游侠骑士先生啊,您要是再碰到我,尽管瞧我给人切成一块块,请您看上帝分上,别来救我帮我,还是随我倒霉去。凭我多么倒霉,总不如受您帮忙倒霉得厉害。但愿上帝咒诅您!咒诅世界上所有的游侠骑士!”

唐·吉诃德要起来打他,可是他拔腿飞跑,谁也别想追得上。唐·吉诃德听了安德瑞斯的一番话羞愤不堪,大家只好极力忍住笑,免得他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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