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人

2023-09-02 02:49史若岸
娘子关 2023年1期
关键词:老师

◇史若岸

“喝过橘子酒吗?”

有一天,陈沥阳忽然问我。

陈沥阳喜欢酒,但无论什么酒,他都只是浅尝辄止。他讨厌醉酒,他说,人在喝醉时会失去自己,陷在被他人掌控的世界里。

“只有愚蠢的人才会喝醉酒,聪明人都懂得,那只是让自己心安理得地待在烂泥里的麻醉剂。”

陈沥阳认为自己是聪明人,所以从不上喝酒的当。相对于喝酒,他更喜欢研究酒。他搜集各种酒的名称,探究它们的寓意、典故。他说这种趣味性就像是在拼天空的拼图,每得到一块碎片,就是得到了天空一角。

而这片天空的名字,叫作自由。

就像有人迷恋金钱,有人渴望权力,而陈沥阳向往自由。小学时,班主任朱老师问大家以后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有人说科学家,有人说宇航员,也有人声情并茂地说,要成为和朱老师一样辛勤奉献的人民教师。

最后轮到了陈沥阳,他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说,我要做一个自由人。

“自由人是什么人?”朱老师问他。

“不用回答这种问题的人。”

陈沥阳很快获得了自由人的代价,站在教室后排被罚站了一天。下午最后一节课,朱老师问他想清楚没有,他说想清楚了,自由就是不听不需要听的话,然后回座位背起书包,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摇大摆地走了。

这一次他被叫了家长。

陈沥阳的爸爸是货车司机,妈妈在一家裁缝店帮工,夫妻俩活得朴实安分,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有一天自己的孩子竟敢口出这等狂言。

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一点端倪,我和陈沥阳是邻居,不过我住楼房,他住楼房后面的平房。他家不是本地人,老家在附近县里,房子是亲戚闲置的,暂时借给他家住。他爸爸给亲戚开车运煤,跨省跑长途,经常不在家。他妈妈工作忙,下班也很晚,家里时常只有他一个人。平时放了学,我就去他家写作业。我和他一人写一半,再互相抄一半,然后一起看少儿频道的动画片。无论看了多少,他最喜欢的永远都是《哪吒闹海》。

不仅如此,他还嘲笑我周末熬夜看十点以后的芭比动画片。我说你一点都不懂它的好处,你看一看就知道了。听了我的话,他果真去看了,看了之后说,没什么意思,还是哪吒好。从此我就明白了两个道理,一是人各有所好,一个人的喜好是勉强不来的,二是陈沥阳的眼光确实不行。

我的妈妈是裁缝店常客,她穿衣服喜欢标新立异,经常要拿正常的衣服去裁缝店修改,不是把过膝的裙子改成一边短一边长,就是把合身的上衣袖子剪掉。有时她也会带上我,让我帮她出出主意,不过我的意见她一次都没有听过。

我在裁缝店里见过几回陈沥阳的妈妈,他妈妈姓丁,我叫她丁阿姨。丁阿姨形体瘦小,细骨伶仃,一副被生活打压惯了的样子。她的脸上总是挂着谦和的笑,仿佛生怕给这个世界再多造出一点点麻烦。每次在裁缝店见到她,她都会夸我几句,说我懂事听话,不像陈沥阳,经常惹他爸爸生气。我妈妈听了,就夸陈沥阳脑子聪明,数学成绩好,不像我,什么都不会,笨得要命。

我对丁阿姨很有好感,因为她会把店里不要的碎布头给我,让我随便挑。我当时沉迷给家里的盗版芭比做衣服,这些碎布头是我固定的布料来源。我将它们互相比照着,裹在芭比身上,做了几条简陋的直筒裙。再复杂一点的我就不会了,但当朱老师问起大家梦想时,我依然自信地回答是服装设计师,并且骄傲地说自己已经开始设计服装了。

我们学校一共六层,每升一年级,就向上搬一层。到了第六层,就算大功告成,可以原地飞升,和小学生这一身份彻底说再见了。丁阿姨来学校时,我正趴在四楼的栏杆上东张西望,看楼下的小屁孩们嬉笑打闹,顺便羡慕楼上五年级学生臂间的红袖章。有了红袖章,就可以在早晨的校门口检查到校学生有没有戴好红领巾,那实在是很威风的一件事,我虽不能至,但一直心向往之。

校园里的人声和树上的蝉鸣一样嘈杂,我回教室找陈沥阳,告诉他你妈妈来了。他哦了一声,低着头继续在课本上胡写乱画。我又重复了一遍,你妈妈来了,他再次哦了一声,头也不抬,一点找妈妈的意思都没有。

我猜陈沥阳在和丁阿姨闹脾气,但我无论如何也应该尽一下地主之谊,于是飞奔下了楼。丁阿姨斜挎着一个售票员惯常背着的小黑包,背微微驼着,很和善地朝我笑。她没有找陈沥阳,而是问我朱老师办公室在哪里。这是我知道而她不知道的事情,我立刻感到自己非常重要,挺胸抬头地领着她上了楼。

丁阿姨走进朱老师办公室时,上课铃也响了。我本来打算回教室,但下一节课是实验课,实验楼最近在装修,改成了自习。我迟疑了一会儿,纠结自己要不要走,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躲在了门外偷听。

朱老师在里面训话,说陈沥阳目无尊长,不尊重老师。丁阿姨规规矩矩地听着,朱老师说一句她答一声,比我们这群小学生还像小学生。丁阿姨的外县口音很重,和她说话时,我经常听不懂。我不知道朱老师能不能听得懂,但她条理分明,头头是道,将陈沥阳的问题罗列得和课程表一样清晰。

事情看上去比我想得严重,我偷偷通过窗户往里瞧。丁阿姨从小黑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桌上,说陈沥阳的学杂费和借读费还没有交,这次一并带了过来。她没什么文化,不知道怎么教育小孩,回去一定让他爸爸好好教训他一顿。朱老师打开信封,将里面的钱数了两遍,然后拿出一部分,重新放回了信封。丁阿姨说,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孩子不听话,让您费心了。朱老师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但这钱我不会收。她站起身,把信封重新装回丁阿姨的包里。你们也不容易,朱老师说,我教书这么多年,不会和小孩子计较。叫你过来,只是想告诉你,陈沥阳很聪明,是个好苗子,只是再聪明,不听话也是不行的。

她们边说边往外走,我赶紧溜回了教室。我不是一个心里藏得住事的人,回家路上,我把看到的事情一五一十讲给了陈沥阳。他抱着后脑勺,说自己早就知道了,他妈妈昨天晚上以为他睡着了,给他爸爸打电话,商量给朱老师送多少钱合适。

“朱老师人挺好的,你以后不要顶撞她了。”我说。

“我没有顶撞她,”陈沥阳说,“我顶撞的是不合理的规则。”

“可是你不顶撞朱老师,你妈妈就不用来学校了。她工作已经很辛苦了,现在还要为你的事情操心。”

“也没见你对你妈这么体贴过。”陈沥阳奚落我,“你放心,等我长大之后赚钱了,她就不会辛苦了。”

陈沥阳很喜欢说长大这两个字,如果发生了什么让他不开心的事情,他就会说,长大之后他要怎样怎样,好像长大就意味着无所不能。

陈沥阳爸爸跑长途回来后,狠狠揍了陈沥阳一顿,这次打得很重,胳膊和背上都留下了淤青。他认为是“哪吒”教坏了儿子,断了家里的闭路,不允许他再看电视。我不能继续去他家蹭动画片看,生活失去了很多乐趣。陈沥阳也有同感,放学后,我们只好去附近的儿童公园乱晃。公园里有一片人工湖,湖上有一座桥,一个戏台和一个小岛。我们面对着湖,把书包放在地上当板凳,将湖边的长凳当成桌子,趴着各写各的作业。

几个月后,陈沥阳家里的闭路电视又重新开通了。丁阿姨说,没有电视在家里说话,家就会冷清得不像家。但我和陈沥阳已经“长大”了,不再对少儿频道的动画片感兴趣,我们追起了电视剧、综艺、甚至广告。

小学毕业后,我和陈沥阳升到了同一所初中同一个班,我们就这样又成了同学。

陈沥阳坐在最后,我坐在倒数第三排,和他隔了一排,每次和他说话都像空谷传音,很不方便,于是我们递起了小纸条。递着递着,我们有了熟悉的同学,也有了另外的朋友。当时网络小说开始兴起,在互联网上经历过九曲十八弯后,流传进了校园。我没日没夜地翻着MP4里的txt文件,每天和身后的女生聊穿越小说,苦恼于穿越进哪一个朝代最好。陈沥阳则经常和他的狐朋狗友去网吧打CS和CF,整天沉迷于打打杀杀。

我们各自拓展了自己的兴趣领域,并且互相嫌弃着对方的爱好。诸多分歧中,只有在讨厌物理老师这一点上,我们不约而同达成了共识。物理老师叫程素芳,声音凶,长相凶,最要命的是,对学生也凶。所有学生中,她只偏爱成绩好的男生,她认为女生不可能比男生聪明。私下去她家补课的同学,她也会稍稍假以辞色一点,至于别的学生,那自然只能是和空气一样透明的存在。

在为我们上课时,程素芳眼里总是带着几丝嘲弄的神情,仿佛对她来说,教普通班级的学生是一种耻辱,只有通过蔑视我们,她才能获得尊严。如果有人在她上课时举手说自己没有听懂,她的脸上就会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仿佛完全无法理解这么愚笨的学生怎么可以和她处于同一屋檐。

我从来没有举过手,我害怕那种表情。陈沥阳倒是不以为意,他说你越害怕一个人,你就越会被他掌控。但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是值得怕的,他们都是纸老虎,一戳就破。不过说归说,陈沥阳也从没举过手。自从上初中后,他就竭力让自己消失在班级这一集体中,就像水消失在水里那样。除了上课时偶尔趴着睡觉,他再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上初三后,原本遥远的高中像一阵风迅疾而来。班里的同学分成了三拨,一拨是中考彻底没希望的,他们永远留在了座位后排,像摆设一样维持着班级这个概念的完整性。一拨是冲刺高中重点班的,他们坐在班级最佳视野的位置里,受到各科老师明显的关照。而我和陈沥阳都属于中间的那一拨,不出类拔萃,但也不至于被模拟考试宣判死刑,只好为了本校的中考升学率继续努力。

学校开设了晚自习,我们回家的时间开始推后。每一节晚自习都由一名代课老师负责,程素芳负责的晚自习永远是最安静的,比我们班主任突然从教室后门出现还要安静。她有一个习惯,轮到晚自习时,她都会抱着她的保温杯,坐在讲台上,慢条斯理地念一遍做错作业的学生名字。每念一个,她就像扔飞盘一样扔出这本作业,让做错题的学生自己去捡。晚自习结束前,他们都得再交一次作业,让她过目了才能放学。

我的同桌是物理课代表,每次交作业前,为了规避被程素芳扔作业本的风险,我都会特意和他对一遍答案。

但在某一个晚上,我的作业本还是从讲台上飞了下来。

同桌没有被点名,我怀疑是自己某道题忘了改,于是借他的作业本看。果然,在一道自由发挥的电路设计图里,我和他画的图有了出入。不过他这道题也有问题,红笔的痕迹是一个对勾上另划了一道斜杠,意思是对,但不完全对。比起我两条腿都被打断的结果,他这个断了一条腿的答案显然更有可取之处。我用笔顺着他的电路图走了一遍,觉得没什么问题,于是抄了下来,交到物理老师手里。

程素芳扫了一眼,不动声色地给我又打上了一个红色的叉号。我有点委屈,正想问原因时,她把作业本摔到了我的身上。

“我真不明白,”她喝了一口水,和讲台下的同学说,“第七题这么简单,居然还有人改不对。”

她站起身,拿着粉笔,向黑板一笔一画地画电路图。从我的视角看去,能看到她的侧影,这是我上初中以来距离她最近的一刻,她下垂的嘴角锋利得像一柄刀。

她没有看我,但在重新面向讲台时,露出了我一直害怕看到的神情。

她像在提建议一样,对着全班同学说:“智商这么低的人,还考什么高中?我看直接背书包回家好了,待在这儿也是浪费时间。”

教室死寂,我感觉自己的脸上被打了很多个巴掌,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但我也不想说话,喉咙疼得要命,我快要控制不住嗓子的反应了,我怕自己会哽咽出来,低着头,蹲下身子,眼前一片模糊,我像盲人一样摸索地上的作业。

“程老师,你智商这么高,还讲什么题,直接回家开补习班好了,待在这儿更浪费时间。”陈沥阳忽然开了口。

全班的注意力迅速飞到他身上,我也震惊了,抬起头寻找他的身影。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程素芳气急败坏地看着他,声音仿佛颤抖一样,尖锐之中带着嘶哑的起伏。

“我是说,程老师,你违规开补习班。”

粉笔盒整个飞过去的时候,陈沥阳躲开了。不仅躲开了,他还收拾桌面,背起了书包。天已经全黑了,十二盏日光灯将教室照得雪亮,窗玻璃映出他站立的身影。他像以前在小学一样,无视了所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拉开教室的后门,扬长而去。

陈沥阳又被叫了家长,这一次被叫到了校长办公室。

程素芳是学校的一级教师,哥哥又在教育局任职,因此,她的补习班是镜像版皇帝的新衣,除了陈沥阳,谁都看不见。他的坚持孤零零的,像学校里那棵高得不知分寸的白杨,又碍眼又挡阳光。白杨已经被锯掉了,陈沥阳的借读生涯也到此为止了。

在学校的最后一天,我和他一起围着操场绕圈。操场分割成了两半,三分之二是足球场的假草坪,剩下三分之一是篮球场的橡胶。跑道上有一个漏气的篮球,他捡了起来,往篮筐里投。我坐在篮球架下看他投篮。他总是扔偏,球往各个方向乱跳。我说你看准了扔,他说知道,然后球落到了我的身边。

我拿起球,他问我要不要试一下,我说不要,把球扔回给他。

“你干嘛给我出头,”我问陈沥阳,“你明知道程素芳不好惹。”

“你想得美,我才不是给你出头。”陈沥阳说,“我是为了自由。”

“什么自由?”

“说真话的自由。”

“值得吗?”

“怎么不值得,为了自由,一切都值得。”

陈沥阳继续投篮,我继续坐着发呆,越过一整个操场,我看到了高中部的教学楼。它亮晶晶的,横铺开来,像一堵巨大的墙。

我一度觉得高中生很神秘,像幽灵一样,我平日里很少见到他们,只能看到他们窗户里亮着的灯光。里面偶尔传来说话和打闹声,也像是加了一层回音效果,显得缥缈而空旷。因为这个缘故,我一直以为高中离我很远。但现在我发现了,它和我的距离近得只有一个操场。

“能考回来吗?”我问陈沥阳。

我们学校的高中部是省示范高中,对我和他来说,考起来有一定难度,但算不上遥不可及,努努力,跳起来还是可能够得着。

陈沥阳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高中教学楼。

“轻而易举。”这一次,他准确地将漏气的篮球投进了筐里。

陈沥阳转学后,一家人搬回了老家,一辆大货车载着他们的全部家当轰隆隆而去。他没和我提离开的事,直到走了,才用短信告诉我。我问他怎么不和我说一声,我可以去送送他。他说他不喜欢和人告别,说再见是一件麻烦事,比起告别,他更喜欢当送别的人。

程素芳的补习班停了。她不再教我们,我们换了一个年轻的物理老师,教学经验不算丰富,但脸上总是挂着笑,让人觉得轻松。除此之外,一切都没有变化。我继续学习,考试,和后桌的女孩聊古风歌曲和言情小说。等第一节自习结束了,就趴在桌子上,看窗外的天色慢慢黑下来。

中考后,我如愿考进了高中部,但陈沥阳食言了,他没有来。我用了很多方式和他联系,QQ,短信,电话,全部杳无音讯,只收到无数的空白。开学第一天,我沿着过道和走廊,看过所有班级外张贴的录取名单,最后一个人走进了自己的教室。

柏油马路重新铺了一遍,有老鼠出没的围墙拆除了,变成好看的栏杆,卖一毛钱零食的小卖部关上了店门。不知不觉间,我所熟悉的场景一个个消失。陈沥阳家就这样在我的记忆里逐渐风化,直到某一天,我忽然察觉它不见了,在一个无关紧要的时刻,他住过的地方和新建的花坛融为一体,我在完全没有意识到时,就失去了回想他的最后一个据点。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了陈沥阳爸爸过世的消息。这件事说来也简单,陈叔虽然经常揍他,但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也是他心里唯一的指望。陈沥阳被迫转学回老家后,陈叔心情一直很差,一次晚上出车,一个没留神,就出了事。他死得很仓促,也很潦草,一句话也没来得及留下。

那是个六月的夜晚,有热烈的风,星星明亮耀眼。陈沥阳毫无悬念地考砸了,最后勉强读了老家一所普通高中。他的母亲哭了一个夏天,哭过了,继续将日子勤勤恳恳过下来。

我听到这些事时,是在高三的冬天。那年冬天格外冷,我妈妈想给我做一套加厚的棉睡衣,她嫌外面买的不暖和,带着我去了裁缝店。老板一边给我量尺寸,一边把陈沥阳家里发生的事情像说天气冷了一样说给我们听。丁阿姨走后,裁缝店的老板又雇过别的人,但她们手艺不行,又没耐心,她还是想叫她回来。

“那她回来吗?”我妈妈问。

“不回来了。”老板说,“她说眼睛不行了,回不来了。”

后来很多次我都会回想,假使那天我没有把题改错,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程素芳不会向我甩作业本,陈沥阳不会那样做,他的爸爸不会死,他不会考砸。我知道这些事情一环扣一环,最初那个环在我身上。但我没办法解开它,也没办法面对陈沥阳。

高考结束后,父母拿着《高考志愿填报指南》,对着我的成绩研究了半天,又问了各路亲戚朋友,将所有意见汇总分析一番后,让我报了省师范。他们没有过问我的意见,我对未来也没有想法,觉得只要不用再读高中,去哪儿都无所谓。于是我按照他们精心安排好的旅程,坐上了一列早早写好行程终点的火车。

大一快放假时,我收到了陈沥阳给我QQ发来的信息,他问我上大学需要准备什么。这是他离开后第一次联系我,我抑制不住惊喜,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还好是小组作业展示时间,没有人注意到我,我低下头飞速打字,问他这些年都在干吗。他说他去年高考成绩很差,只好复读了一年,现在刚从监狱一般的复读学校出来,想好好呼吸呼吸自由的空气。

这么久没联系,他还是和从前一样,依然是一副对所有事情都不服气的样子。这让我很高兴,仿佛自己从来没有和他失去过联络。我们聊了很多,从校外店铺的暖壶比校内超市便宜一直说到手机微信比QQ更方便,最后不可避免地,提到了陈叔的死。

陈沥阳说这事和我无关,他爸爸如果会死,那他即使不退学,他也会以另一种方式离开。

“一切都是注定的,该发生的事情总会发生。”

他再一次和我说起了哪吒闹海。他说过去父亲总是揍他,每次都揍得非常狠,而且经常当着别人的面,一点情面不留。所以他很羡慕哪吒,希望能像哪吒一样让父亲后悔一次。归根究底,事情的根本原因在他。他想报复,而父亲接受了,就是这么简单。

“意外是多种因素汇合的自然结果,就像溪流注定汇入江河,意外也注定会发生,它们是一体的,所以没有必要追究果和因。”

陈沥阳像是在开解我,又像是在开解他自己。他将所有清晰可见的因果消弭,让它们重新归于混沌,这样,很多事件便不再需要解答,或者说,事件本身就成为解答。

“总之,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你没那么重要。”陈沥阳对我说。

上大学后的陈沥阳依然热衷于“自由”这两个字,但不再追逐它,而是搜集起了酒。他将酒和自由联系在一起,并说每一种酒代表一种情绪,搜集完所有酒,就搜集完了世上所有的情绪。搜集完世上所有的情绪,就可以获得自由。

但酒是搜集不完的,所以自由也是无法真正实现的。正因知道这一点,他对于这件事才一直乐此不疲。

他经常会将一些古怪的酒名发给我,比如绿蚁、白堕、千里酒,问我能产生什么联想,有时他也会问我一些简单的酒名,比如青梅酒、桂花酒和橘子酒。我对酒兴趣不大,但我很喜欢这个联想游戏,它带给我一种愉快的感觉,就像在一点也不冷的雪地里恣意地打滚。

在漫无边际的联想中,他为每一种酒标记好了情绪,标记过程中,越复杂的酒名越容易找到对应的情感,绿蚁是新奇,白堕是入迷,千里是忘我。而简单的酒名往往因为直白,可以同时容纳多种情绪,他总是要花很长时间才能为它们找到最合适的形容。

除此之外,他活得严谨而充实,像切蛋糕一样精确地分好了每一天的时间。他做家教,拿奖学金和钻研各种编程语言,每天二十四个小时,几乎一丝一毫也不浪费。

毕业后,陈沥阳凭借能力和时机,去上海做了前端开发工程师,拿到了一份我难以企及的薪资。那时我已经回家当起了实习老师,像兜了一个大圈子一样回到了原地,整日和一群忧虑上学有没有迟到的小学生打交道。眼看他走上一条光明的道路,我衷心为他祝福。

他看不出有多开心,只是说有了高工资,就可以尽早给母亲买一套市里的房子。父亲去世后,他妈妈过得更加辛苦,如果能搬到市里,住上楼房,她能活得舒适一点,体面一点,他的歉疚感也能少一点。

在亲情方面,他总是显露出近似汉字笔画般横平竖直的固执。他认为亲情是一种依靠互相亏欠而存在的东西,就像不对等的天平两端。他在感情上属于更加欠缺的一方,只能通过增加非感情的筹码加以平衡。

“没有这个道理,人和人的感情是还不完的,也不需要还,它不能用物质衡量。”我试图说服他。

“我知道。”陈沥阳说,“但我不会改的。”

我知道他依然停留在那个六月的夜晚,听星星和命运一起落下。

毕业不到两年,陈沥阳就攒够了我们小城市一套房子的首付,计划给母亲买房,但还没等计划实施,丁阿姨就先一步生了病。我不清楚是什么病,但病情恶化得很快。当他拿着存款回家时,迎来的已经是她再也住不了新房的身体。

因为疫情的缘故,陈沥阳这几年很少回家,丁阿姨生病后,他向公司请了长假。我特意去医院看望丁阿姨,她认不出现在的我了,但记得小时候的我,一直拉着我的手说过去的事。她记得我喜欢碎布头,说她这几年在家里也做些手工,攒了很多新的碎布,等出院了送我。

她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我其实有一个相亲对象,但我告诉她没有,她显得很高兴。

参加工作后,父母就开始操心我的婚姻大事,费心张罗了许久,终于物色到一个各方面都不错的男生。他们提醒我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催我抓住机会。迄今为止,我都未曾违拗过父母为我做下的任何决定,我想结婚这件事也会是同样的结果。人生有它既定的轨迹,我是走路的人,开辟不了道路。

那个下午,丁阿姨的兴致很好,她吃了一小盘饺子,喝了牛奶,还吃了半个苹果。

二十多天后,丁阿姨去世了。他没有通知亲戚,说自己就能处理。我觉得他一个人太凄凉,因此陪他一起。去火葬场那天大概是个吉日,排队的人很多,我们在大厅等着。旁边的灵堂里,有一家人正在举行告别仪式,主持人动情地念着追悼词,周围摆满了花圈,花团锦簇,颜色鲜艳亮丽。我早上没有吃饭,觉得它们很像蛋糕店的马卡龙。

大厅里很冷,陈沥阳连续几天都没怎么睡觉,眼睛里都是红血丝。等的时间太长,他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我坐在旁边,向窗户外望。天色空旷,远山一层叠着一层,像几张深浅不一的蓝色贴纸,和天空拼合在了一起。附近烟囱里的青烟缓缓上升,在烟雾上空,能看到一个淡淡的白色月亮。

醒来后,我问他身体怎么样,他说还好,感觉就像是在等火车进站。

拿到骨灰后,我们出了殡仪馆。陈沥阳开玩笑说,早知道要买的是手里这个房子,他就不执着于攒钱了。想想他的人生总是差那么一步,每次都是想做的事情眼看要实现了,一切就功亏一篑了。

“别这么说。”

“知道,说着玩的。”陈沥阳笑笑,把口罩拉高,几乎完全遮住了眼睛。

他让我先走,他要买点东西,一会儿再过来。我看他时,他已经转身背对着我。我知道他是不愿意让我看到他难过的样子,就看着他的背影,向相反的方向倒着走。一直到看不清他的身影后,我才转过身。火葬场在郊外,两面都是光秃秃的黑色树枝,朝着天空张牙舞爪。我在一棵树旁停下,一只乌鸦待在上面,背后是大片晴朗的蓝天。

我忽然想到雪莱的诗,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接着又想,冬天只是冬天,和春天没有什么关系。

半个小时后,陈沥阳重新出现在我面前。他买了一些零食和水,换了一个新的口罩。我从他手中接过袋子,拆开一包薯片,拿在我和他中间。路和天空都很空旷,我们向着太阳的方向走。

“以后有什么打算?”我问他。

“还没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陈沥阳回老家安葬母亲,我本来想一起去,但被他拒绝了。他说回家有一堆事情需要处理,还得联系亲戚安排下葬的事,会耽误好几天。我还有课要上,不太好请假,也就没再坚持。

一个星期后,陈沥阳给我打来了电话,说这边事情都办完了,他也差不多该回上海了,问我什么时候有时间,一起吃顿饭。

我们约好校门口见。放学是学校一天里最热闹的时间,小学生们排着队,像活蹦乱跳的鸭子一样,一个个兴奋地冲出校门。到处都是家长和小孩的身影,他们手拉着手,声音像热气球一样飘在校园上空。

我很快就看到了陈沥阳,他戴了一条红领巾,站在学校的伸缩门旁边。我走到他面前,问他戴红领巾干嘛。他说红光波长最长,容易被看见。

“这儿这么多红领巾呢。”我让他看周围的学生。

“但是我高啊。”他笑着回答。

陈沥阳解下脖子上的红领巾,把它系在大门上,说明天要是有哪个学生忘戴了,可以用这条救急。

“不过就这么一条,只能救一回。”他很可惜地说。

我带陈沥阳去了校门外的巷子,里面有一家卖炸串的小店,味道很好。小店从我们上小学时就开着,一直开到现在。我们沿着巷子,吃了炸串,卷饼和萝卜丸子,又买了两杯豆浆。冷天气里喝热饮让人觉得幸福,我握着豆浆杯,和他沿着大街往西走。街道两边没有什么变化,超市、文化宫、花园酒店、银行、人行道上的树,一切都惊异地和从前一样。日光淡薄,将街道映成一幅素描铅笔画,人走在其中,也成了平面画里的人。

转过十字路口,就到了儿童公园。公园里人不多,只有一些退了休的老人在锻炼身体。天气很冷,公园的湖全部冻住了,人可以在上面走,滑冰也没有问题。湖中心的小岛叫蓬莱岛,其他季节里,需要划二十块钱的船才能登岛。但到了冬天,任何人都能直接走过去。我和陈沥阳曾经天天与它隔湖相望,今天终于有了机会,于是踩着湖面,一前一后踏上了这座岛。

岛上到处是枯掉的灌木和杂草,芦苇漫不经心地摇摆着,影子在冰面上飘拂。一块石头上,刻着蓬莱岛三个字,上面的颜料掉了一半。我们站在石头边望对面的戏台,戏台空荡荡的,夏天时,会有人在戏台上钓鱼和喝茶。

我想起陈沥阳很久没和我提他搜集的酒了,问他现在搜集到了哪里。

“还是橘子酒。”

“找到对应的情绪了吗?”

“找到了。”

“是什么?”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卖了个关子,“你看着我的眼睛就知道了。”

我盯着他的眼睛,盯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发现。

他见我看得这么认真,忍不住笑了起来。“我随便说说,你还真信。”

“就知道你在胡说八道。”我撇了撇嘴。

“很久没想这些东西了,忽然发现停在这儿也不错。”陈沥阳说,“再搜集下去就要成执念了,成为执念就不好了。”

我们继续看戏台,戏台外有柳树,柳树外有夕阳。天气太冷了,我将揣在兜里的手放在嘴边,向掌心呵气。

“打算什么时候走?”我转头看他。

“明天。”

我哦了一声,继续向掌心呵气。“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会有知道的时候吗?”

他转过头看我,我继续看他的眼睛。他眼里的夕阳向下沉去,我凑近看,看到了我的身影。于是我做了很想做的事,用我的嘴拥抱了他的嘴。

他的嘴唇很凉,像冰做的云,但化掉了,让人想睡过去。

睁开眼睛后,陈沥阳忽然笑了:“你耍流氓啊。”他说,“现在该我了。”

他埋住我,心脏像一条鱼,游弋到我的身体。我在他的胸腔里呼吸,越过他的肩,看到了下落的夕阳。夕阳变成新月,再变成一道金色的裙摆,最后从我眼底滑落进地平线。浅青色的天空倒灌进无数的酒,将辉煌的橘色摇荡出来。

“给我唱首《送别》吧。”陈沥阳说。

“送别就是橘子酒。”

我张了张口,但发不出声音,只能看着视野尽头的天空一点点变成深海。隔了很久,陈沥阳说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家吧。

我们一起往湖边走,沿岸的路灯亮了,珠链一样洒进冰面。岸越来越宽,灯越来越亮,跨上岸的时候,灯光同时画下我和他的影子。影子在地上变长,又变短,我们走出公园,拥有了和影子相同的身高。

陈沥阳停下脚步,对着地上的影子说,走吧。我没有动。他又说,走吧,我看着你。

“真的?”我问他。

“真的,就像你看我那样看你。”他回答,伸出手,将我的身体转向家的方向。

“走吧,别回头。”

风把我和他的影子吹开,吹得越来越远。我和自己说,不回头,但红绿灯亮起的时候,我还是回过了头。路灯下,十五岁的陈沥阳站在那里,抱着漏气的篮球向我招手。他一直没有离开,我知道,十五岁的陈沥阳永不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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