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乡情更怯
——论李林芳《听螺记》

2023-09-02 09:51
山东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意象诗人诗歌

孙 洁

文学是反映时代风貌和现实生活的一面镜子,诗歌也不该例外。但诗人李林芳却独辟蹊径,用建构诗歌地理经纬的方式打造属于自己的诗歌世界,用意象世界的人事和草木来关照现实生活,反思人生哲理,从而打造出一部个人的心灵成长史。李林芳的诗集《听螺记》于2019 年10 月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发行,一经推出,即获得了第五届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诗人以建构诗歌原乡“艾涧”而登上诗坛并获得声誉,在后来的诗歌创作中,诗人并未像其他人那样盲目急于突破自己而打破这种创作范式,相反,在《听螺记》中,她继续化身“艾涧的农妇”,以留恋但又果决的心态决心“出走艾涧”,体察着现实世界的人情冷暖,最终成长为一个“收敛的剑客”,独自行走在这陌生的人间。这是一种有意味的疏离,也是诗人突破自我的独特的创新方式。

一、原乡是起点也是归宿

故乡,之于每一位文学创作者,都是最为熟悉的地方,这里暗藏了一系列可以转换成文字的密码,也承载了作家们最强烈的倾诉欲望。现当代文学史上,多位作家的创作都是始于故乡,比如莫言打造的高密东北乡,贾平凹笔下的商州文化,张炜依托的胶东半岛。对于李林芳来说,艾涧就是她为自己打造的精神原乡。在那里,有她一生都在艾涧的父亲、一辈子踩着缝纫机的母亲、推胶皮车的老爷爷、在院里劈木柴的爷爷、一生吃素的奶奶、做乡村老会计的二伯、有陪她一起割草的弟弟、像极了母亲的大婶、当乡间木匠的远方表哥,还有她那深山樵夫的丈夫、天堂里的姐妹以及那个早逝的叫波的少年恋人。这些人都被深深地烙在了诗人的脑海,成了她诗歌世界里的意象,成了她诗歌经纬里的一个坐标。

关于故乡里的这些人,大都集中在诗集的第四辑《楸木记》里。这些对于过往亲人或朋友的深深的怀恋,都被诗人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哀伤,回忆的光圈在诗句里隐隐地跳跃着。这一辑的第一首诗叫《青涩》,以一颗青涩的坠落的柿果比喻六岁时早夭的小叔,夜雨、麦草和坟头都平添了伤感的氛围。这一辑的最后一首诗叫《我要沿着睡眠回到故乡》,在诗中,诗人仿佛回到了幼年时代,她以井底青蛙自喻,爷爷、奶奶、父亲、母亲,还有她的小伙伴都在她的村庄,一切仿佛都没有变,诗人在这里感到安心平稳,感情渐趋平和。

除了故乡里的人物,诗人在这一辑也展现了故乡的风土。《楸木记》《田园》《皮狐郎》《春天里》《小学校》《山菊花》《我的春天这么镇定》等诗篇都用一种宁静洗练的乡土叙事风格,向读者展现了一方水土和一方人,那里的民风淳朴、人们善良,那里有玉兰、丁香、月桂,也有麦蒿、玉米、高粱,还有数不清的山峦、坡地、谷峰,更有黄鹂、老鹊和白鹭,所有这一切温暖的意象,构成了诗人笔下的诗歌原乡——艾涧,也是诗人想通过诗歌向大众传达的生存状态和生存法则。这种通过创作想要表现的精神状态和心灵状态,颇有些鲁迅先生《朝花夕拾》的意味在里面。

二、异乡人间的意象世界

自五四时期白话诗发轫以来,新诗发展已历经了百年历史,这中间有无数的诗歌流派登上文学史舞台,如现代诗歌史上的新月派,如当代文学史上的朦胧诗,但无论如何流变,诗歌的本质不会变。正所谓“诗言志,歌咏言”,诗或是表现诗人内在的情感和信仰,或是再现自我之外的印象,抑或是纯以艺术形象产生快感。简而言之,诗歌就是在实际的现实和人生之外,重新另辟一个意象世界以供欣赏。

诗人李林芳以“艾涧”登上诗坛,也从此“纵身一跃,跳出居身的井底”,成了仗剑走江湖的剑客,来到了充满咸腥味的海滨城市。此时的她不再是她自喻的“一只青蛙”,也不再是艾涧的农妇,她成了大千世界的领略者,游历祖国的大好河山,用全新的人生体验,建构起另一个奇崛瑰丽的意象世界。这集中体现在诗集的第一辑、第二辑和第三辑。

第一辑着重描写诗人现在工作和生活的岛城海边的风物。《隐形拉链》《文学院的冬天》《你好——》《听螺记》《下午茶》《一场突如其来的雪》《翅膀》等诗篇选取了人们熟稔的具有地理标志的意象,海水和灯火,教堂和螺壳,崂山矿泉水和日照绿茶……诗人充分运用古典诗歌的“赋比兴”创作手法,塑造了一个冬日海边城市的轮廓,这里有风还有雪,有文学院的玉兰腊梅和鹦鹉小黑,还有时光辗转也有人世挣扎。需要注意的是,诗人在塑造这个意象世界时,心态明显发生了变化,在原乡的明丽色彩已不复存在,反之选择了冬天这个季节作为主要表现对象,使得整辑诗歌呈现灰暗色调;主题方面也逐渐侧重于反映人到中年的无力感和生活中的苦厄和困顿,即使书写春天,也选取了“倒春寒”给中年的自己带来的“颈疼,肩疼,手臂疼”“抽筋断骨地疼”来加以描写;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雪》中,雪的到来不再是惊喜,反而使“猝不及防的人间瞬现老态、沧桑、颓废,须发花白。”春天的到来也不再是万物生长的节奏,诗人几乎是喊出了“春天就是用来折磨人”。

第二辑侧重描写人间草木,取名《落草者说》。行走人世间,不如意事常八九,如果说还有什么值得眷恋和歌颂,一定是那些可爱的植物和花草。在诗人李林芳的笔下,这些路边不具名的小花小草小果,仿佛都被赋予了生命,狗尾巴草长出了窄长的双翅,蜻蜓们可以成群进行对峙,油菜花可以气喘吁吁,还可以挥手致意,莲花可以将自己打开,春天可以蜕下皮囊和花屑,涟漪可以捧着悬崖,芦花能够收拢内心的羽毛。多么具有灵气的植物啊!就这样跳进了诗人的诗句里,和诗人一起同呼吸、共命运。这一辑的色彩明显要比上一辑明艳了不少,诗人在经历陌生的城市后,逐渐适应了新的生存法则,提炼出了新的生命体验,她试图通过这些具有灵性的植物的嘴巴,向人们传达新的哲理和反思。

第三辑可以看作诗人近些年的采风之作。诗人的脚步踏进过西北,也移入过江南。在这一辑,浓烈的厚重的历史意识出现在诗人的诗作之中,尤其是《登华山记》《华山论剑记》《大风滑过红碱淖》《断掌纹》《倾听石峁古城》《夜行江南记》《放鸭人》《博物馆》等诗作,显示出诗人驾驭古今历史的写作能力。这些诗里的意象宏大辽阔,如“中原大地”“昭君挥袖”“寒光剑影”“长烟落日”“边塞连营”“烽火台”“旌旗猎猎”“姑苏城外”“枫桥渔火”“东夷群山”等,瞬间营造出了饱满苍凉的历史氛围,历史长卷就这样在我们眼前铺展开来。这些诗作可以说标志着诗人重要的创作转向,她已经开始从个人体验的书写者变成了时代历史的书写者。

三、创作转向:历史和个人交融,古典和现代交粹

朱光潜先生曾说:“在近代社会中,诗已变成个人的艺术,诗人已几乎自成一种特殊的职业阶级。每一个诗人都有他的特殊个性,不容与他人相混。” 诗人李林芳自然也有自己的特殊个性,一种区别于其他诗人的个性,乃至一种区别于过去的自我的个性。角色的转换令诗人猝不及防,她有些怅然,有些迷茫,从“骄傲的农妇”到“收敛的剑客”,她用时间做底,慢慢为自己疗伤,这种艰难困惑又坚韧睿智的过程和转变,就生动地展现在第一辑到第五辑之中。

第一辑中,诗人用描写新的寄居城市人情风物的手法,向人们展现了她初出艾涧,又步入中年,来到陌生世界的人生体验。诗人仍然采用她熟悉的第一人称作为叙事视角,既有客观借物抒情的诗,也有直抒胸臆的诗,但都集中表达了一种隐忍、畏缩、陌生、无力的个人生命体验。

诗人不甘继续上演“独角戏”,她要与这种孤独无力作斗争,她于平淡无聊的人生中找到了值得歌颂和欣赏的对象,表达对生命的强烈热爱和对平凡生活的倍加珍惜。

有了这些可爱的人和事物,诗人于生活的虚妄处找到了生命的意义,她决心做一名勇敢的剑客,游历祖国的大好河山。她登上了华山,踏进了红碱淖,登上了烽火台,还闯入了江南的夜,她醉心于这些奇崛的风景之中,同时也加深了对生命的敬畏,厚重的历史感扑面而来,她感受到了“怕”,“像一个被剑气伤了的逃兵”,但此时的她已不再是彼时那个陷入中年困顿的她了,她已然与那些情绪达成了和解,找到了生命中更多值得反思和建构的事物,这是诗人一个重要的心理转向,同时也显示了一个重大的创作转向。

从个人情感转向时代历史,是诗人李林芳在创作主题上的重要创新,同时她的叙事语言也从奇崛坚韧,变得更加节制平和,冲淡自然。这突出体现在她回忆故乡的人和事的诗作之中,也体现在她在完成一系列转变后决心走出艾涧的诗作之中。周作人曾表示,写作对于他而言,既是处世之道,也是人生意境,这人生意境又包含两重意思:一重是睥睨一切的傲世,一重是乐天知命的顺世。在诗集末尾的《出艾涧记》中,诗人这样描述自己:“骄傲的农妇,端坐艾涧的王,泊在涧底,流水最平缓处。”如果说这是曾经在艾涧的骄傲穿行的诗人,而现在她“已豢养了足够的跌宕之心”“顺势下行,挂上万仞陡壁”。诗人已然通过诗歌的书写,建构了个人的心灵成长史,完成了对人性的歌颂和对生命的礼赞;而其在艺术上充分借鉴中国古典诗歌的技巧,以意境和抒情见长,其叙事方式节制凝练,思维方式注重反观,又深具现代意识。

近乡情更怯。诗人李林芳完成了从傲世到顺世的转换,她的一归一隐、一出一进之间,完成了对现代历史文明和个人心灵成长叩问和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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