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志》民族书写与陈寿民族思想的双重性

2023-09-05 00:40刁生虎王冰鑫
南都学坛 2023年3期
关键词:东夷陈寿华夷

刁生虎,王冰鑫

(中国传媒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24)

在中华民族形成和发展的漫长历史中,汉族与少数民族交往方式多样、关系复杂。史书的民族书写也是著史者民族思想的体现。作为集三国时期各国大事为一体的正史之一,《三国志》继承并发展了《史记》《汉书》的民族书写传统,为少数民族独立作传。除《乌丸鲜卑东夷传》这一少数民族专传外,《三国志》其他传记中也有多处涉及少数民族内容,全书总体呈现出详略有序、彼此呼应的民族书写格局。可以说,《三国志》补充了汉末魏初至晋武帝时期少数民族与汉族的交流互动内容,从经济、政治、文化、社会习俗等方面记录了少数民族当时的生存状况与发展过程,是研究三国时期少数民族历史的重要正史文献,亦可从中体察出陈寿民族思想既有华夷之辨意识又有华夷一体倾向的双重性。

一、《三国志》民族传记书写与陈寿民族思想的双重性

中华文明源远流长,少数民族与汉族的交流互动不仅存在于口耳相传的神话故事中,文献典籍对此也有大量翔实记载。司马迁在《史记》中首次为少数民族单独列传述史,除6篇专传之外,在其他传记中也对少数民族有多方面记述,以此全方位呈现了少数民族与汉族之间的复杂关系,体现出司马迁认为少数民族与汉族共同构建了中华文明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1]。班固继承《史记》的民族书写传统,并结合中原政权的发展及民族关系的演变,在《汉书》中为主要的少数民族分别作传,体现了班固华夷一体的民族思想[2]。西晋初年陈寿撰著《三国志》,其民族书写视角有别于《史记》《汉书》,综合周边民族对中央政治的影响程度和对前史的补阙这两方面因素,为主要的少数民族设立专传《乌丸鲜卑东夷传》[3]。同时陈寿又在其他传记中记载了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少数民族在和汉族交往过程中不断汉化,汉族也吸收少数民族优秀文明,双方共同构成了统一多民族国家的悠久历史。故而《三国志》的民族书写呈现出陈寿民族思想既有华夷之辨意识又有华夷一体倾向的双重性。

(一)《三国志》民族传记书写与陈寿的华夷之辨意识

“华”“夷”最初只是地理位置上的区分。华夏部落相对夷狄部落而言,在地理位置上居于中央,形成了“华夏居中,夷狄处外”[4]的局面。华夏部落久居“中国”,文明程度不断提高,他们对于民族身份的自觉意识逐步显现,其内含的共同体意识也不断深化。随后华夷确立各自的疆域和边界,双方文明差距日益明显,而政治伦理含义也不断渗入华夷之辨中。陈寿所著专述少数民族的传记《乌丸鲜卑东夷传》就体现了这一点。该传被置于《魏书》的最后一卷,主要记载乌丸、鲜卑、东夷地区的夫余、高句丽、东沃沮、挹娄、濊、韩、倭等少数民族的事迹。陈寿又将乌丸、鲜卑与东夷进行区分,乌丸、鲜卑两族与汉族互动频繁,传记中主要记载两族内部政权更迭状况以及与汉族交往的部分事件;东夷处偏远地区,与中原地区交往有限,传记中主要记述该地区不同少数民族的风俗习惯。此卷开篇,陈寿引用《尚书》以及《诗经》里的诗句,说明部分少数民族“久矣其为中国患也”[5]693。乌丸及鲜卑的民族习俗以及历史前事等在先前的各类史书中已有记载,陈寿简要概述了秦汉以来匈奴、乌丸、鲜卑等少数民族对汉族的扰乱侵犯,在此着重记述的是汉末魏初以来他们的事迹:“乌丸、鲜卑即古所谓东胡也。其习俗、前事,撰汉记者已录而载之矣。故但举汉末魏初以来,以备四夷之变云。”[5]694陈寿主要记叙了乌丸、鲜卑内部政权更迭情况以及他们与曹魏政权的交往状况。东夷距离中原较远:“荒域之外,重译而至,非足迹车轨所及,未有知其国俗殊方者也。”[5]701东夷各个少数民族与汉族的交流有限,陈寿在撰写这部分历史时,对东夷所处的地理位置、民俗习惯以及经济和军事状况都进行了多方面记录,此项对先前史书中有关东夷的描述做了更为细致的补充。

除《乌丸鲜卑东夷传》这篇少数民族专传之外,《魏书》《蜀书》《吴书》中也有多处有关少数民族事迹的记述。专传中省略描写的匈奴、羌、胡、氐、山越等其余少数民族事迹散见于其他人物传记之中。例如陈寿在《武帝纪》中写道:“干闻之,乃留其别将守城,走入匈奴,求救于单于,单于不受。”[5]22“马超在汉阳,复因羌、胡为害,氐王千万叛应超,屯兴国。使夏侯渊讨之。”[5]34再如《文帝纪》中记述文帝对匈奴的赏赐:“更授匈奴南单于呼厨泉魏玺绶,赐青盖车、乘舆、宝剑、玉玦。”[5]64《诸葛亮传》中刘禅在诏书中肯定诸葛亮平定氐、羌的功勋:“降集氐、羌,兴复二郡,威镇凶暴,功勋显然。”[5]770《贺全吕周钟离传》记载了吴国官员贺齐以其雷霆手段震慑山越的故事:“齐率吏民,开城门突击,大破之,威震山越。”[5]1149这样散见于其他传记中的少数民族事迹作为细节填充于三国历史记录中,与《乌丸鲜卑东夷传》共同构成了多民族共同发展的一段历史。陈寿在《三国志》中对各少数民族详略不同的书写安排与其对汉族历史史实的详细书写形成对比,《乌丸鲜卑东夷传》这一独立的少数民族传记也是陈寿华夷之辨意识的体现。

(二)《三国志》民族传记书写与陈寿的华夷一体倾向

《三国志》中的民族传记书写不仅在于对少数民族有专传和散记,更在于对传记顺序的安排,其中蕴含着陈寿华夷一体的思想倾向。《三国志》分为《魏书》《蜀书》《吴书》,其中《魏书》有纪有传,《蜀书》《吴书》有传无纪。《魏书》中帝王后妃臣子纪传之后,是记载奇人异事的《方技传》,最后是《乌丸鲜卑东夷传》。陈寿这样的著史安排有诸多原因。首先,三国时期汉族与少数民族交往频繁,关系复杂,因此为少数民族进行专传记述有其必要性。其次,少数民族与汉族的关系亲疏有别,故而安排在最末一卷。最后,陈寿站在汉人角度著史,撰《魏书》时以曹魏政权为中心,少数民族的地位在当时相较于汉族更低一级,所以按照地位等级从高到低的顺序,陈寿将少数民族专传置于《魏书》最后一卷。陈寿用较多笔墨书写乌丸、鲜卑、东夷地区少数民族在这一时期的境况,表明他看到了少数民族的特殊性,置于《魏书》最末说明陈寿将此卷中少数民族视为曹魏政权的一部分,因此将其录入魏国历史中,而这样先后有别的书写顺序,表明陈寿仍以中原政权为主,将少数民族视作对中原政权的臣服者。

《三国志》外部整体结构参照《史记》纪传体,内部书写又以国别和个人的成长发展史来区分,《魏书》《蜀书》《吴书》三书既有各自独立系统,又合为一史,彼此互见。例如《董二袁刘传》中记述:“熙、尚为其将焦触、张南所攻,奔辽西乌丸……十二年,太祖至辽西击乌丸。尚、熙与乌丸逆军战,败走奔辽东,公孙康诱斩之,送其首。”[5]172此事件在《乌丸鲜卑东夷传》中也有记载:“其后尚、熙又逃于蹋顿……太祖潜师北伐,出其不意,一战而定之,夷狄慑服,威振朔土。”[5]693同一件事情陈寿在不同传记中从多角度叙述,这种承袭司马迁“互见法”的著史方式不仅使得事件更加完整,同时也让少数民族的形象更为立体真实。这表明陈寿著《三国志》时有内在的逻辑性,并且他也注重少数民族与汉族的历史渊源以及不可分割的密切关系。“秦汉以降,‘大一统’对中国民族关系产生巨大影响,无论是汉族还是少数民族君王,皆立足于‘中国’这一前提处理民族关系。”[6]因此,陈寿为少数民族作传,也正缘于少数民族在推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其内在的华夷一体倾向由此呈现。

二、《三国志》民族文化书写与陈寿民族思想的双重性

陈寿在《三国志》中的断代书写模式别具一格。他没有像《史记》《汉书》一样,从民族溯源的角度明确提出少数民族与汉族的同宗同源关系,而是在记述三国时期少数民族事迹时,通过分析两者的交流互动方式,表明少数民族和汉族在生活习惯、地方风俗等方面有明显差异,这样的记载与分析正是陈寿华夷之辨意识的表现,同时陈寿记述了少数民族在多种交往方式中不断汉化,逐渐与汉族融为一体的历程,这也是其华夷一体倾向的证明。

(一)《三国志》民族文化书写与陈寿的华夷之辨意识

《三国志》中民族文化书写内容丰富,陈寿的华夷之辨意识不仅在于其记述了少数民族独特的风俗文化、生活习惯,也体现在其以汉族礼仪文化为标准并以此评判少数民族文化这一方面。《乌丸鲜卑东夷传》中对少数民族的记述表明,多民族国家在发展的过程中,由于种种原因导致各民族发展方向和发展方式存在明显差异。少数民族对中原政权多是对抗或依附的态度,除此之外也有效仿。中原地区地理位置优越,民风民俗、纲常伦理、礼仪教化等已经形成了较为成熟的体系。陈寿以汉族为中心,以此来评判少数民族尤其东夷地区各民族的生活习惯和地方风俗等文化。《乌丸鲜卑东夷传》记录了阎柔统辖的众多乌丸部落迁徙到中原居住,并率领各自的族众将领进行征战,这是少数民族依附、服从中原政权的表现。“轲比能本小种鲜卑……部落近塞,自袁绍据河北,中国人多亡叛归之,教作兵器铠楯,颇学文字。故其勒御部众,拟则中国,出入弋猎,建立旌麾,以鼓节为进退。”[5]699中原人叛逃到鲜卑部落后,教授原部落居民制作中原武器和学习汉语文字。鲜卑部落也效仿中原军队,用竖旗擂鼓作为进退的信号。正是因为当时中原政权在各方面相对居于主导地位,汉族在与少数民族交往时,将中原文化带到部落之中,而部落也学以致用效仿中原习俗。东夷距离中原较远,风俗习惯有明显差异。例如,夫余人日常饮食用的器具是俎、豆,而俎、豆在中原是祭祀器皿。挹娄与东夷其他少数民族不同,饮食方面不用俎、豆这样的祭祀器具,陈寿评挹娄“法俗最无纲纪也”[5]707。与汉族传统婚俗礼制中的聘娶制度不同,高句丽人有口头订婚后先在“婿屋”内同居生子,然后再接妻子归母家的婚俗习惯,而这被陈寿评为“其俗淫”[5]704,陈寿另有评倭人各国“其风俗不淫”[5]712、“妇人不淫,不妒忌”[5]713之语,都是其暗自将倭人各国风俗与汉族风俗相比较后的评价。陈寿还用熟知的中原习俗比照少数民族的习俗,以便读者更好理解。例如倭人用朱丹涂抹身体,就好比中原涂粉的习俗;倭人对答时所说的“噫”,就类似中原回答称“诺”;弁辰十二国在交易时用铁,相当于中原地区用钱交易。陈寿用中原地区常见的生活方式来说明少数民族的独特之处,不仅是为了让读者对少数民族有明确清晰的印象,从深层来看,更是用汉族的纲常伦理和礼仪制度评判少数民族的民风民俗,并且仍将少数民族置于有待教化的位置上。

(二)《三国志》民族文化书写与陈寿的华夷一体倾向

汉族在与少数民族交流的过程中,将自己的民族文化带到少数民族地区,使得少数民族地区有“汉化”的倾向,陈寿对这一文化交流现象的记载蕴含了其华夷一体的倾向。陈寿记载了袁绍占据河北时,“中国人多亡叛归之,教作兵器铠楯,颇学文字”[5]699。中原地区的汉族将本民族的文字教给鲜卑族的人们,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少数民族“汉化”的进程。汉族文化源远流长,并且有较大的影响力。“书称‘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其九服之制,可得而言也……虽夷狄之邦,而俎豆之象存。中国失礼,求之四夷,犹信。”[5]701汉族礼仪在少数民族地区得以流传保存,足以体现汉族的文化的影响力。除此之外,少数民族也并非单纯被动接受汉族的文化,他们本民族的文化也是历史积淀的结果。《乌丸鲜卑东夷传》中记载夫余的传统之一:“今夫余库有玉璧、珪、瓒数代之物,传世以为宝,耆老言先代之所赐也。其印文言‘濊王之印’,国有故城名濊城,盖本濊貊之地,而夫余王其中,自谓‘亡人’,抑有以也。”[5]702夫余库存的宝物代代传世,保存的不只是众多珍宝,更是其中凝结的历史底蕴和文化内涵。而从“东夷旧语以为夫余别种,言语诸事,多与夫余同,其性气衣服有异”[5]703从这样的记述可以看出,尽管高句丽源出夫余一脉,但在具体的民族文化尤其性情、气质和着装上也存在差异,因此高句丽的文化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着时代变化不断发展更改的,只是其根源仍旧与夫余相同。

《乌丸鲜卑东夷传》中记载的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自古有之,不同时期的交往密切程度和交往方式也有所不同。区域性的文化交流主要源于汉族地方官员的治理方式,除专传之外,其他传记中还记载了汉族与少数民族的战争以及少数民族移民入编活动等,这些活动都在不同程度上促进了双方文化的交流。不论是少数民族逐渐汉化,或是中原民族接纳少数民族的各种风俗习惯,两者的文化始终维持一种“和”的平衡,即既有对自身文化的坚守,也有对外来文化的尊重,在求同存异中以多种方式交往、交流、交融,推动历史不断发展。

三、《三国志》民族关系书写与陈寿民族思想的双重性

三国时期战争频繁,是“中国多事”[5]693之时。在此期间汉族与少数民族的交往形式多种多样,涵盖了国家政策、社会生活、经济贸易等多个方面。陈寿在《三国志》中记载了多种民族交往方式,由此呈现出其华夷有别、中原为主的华夷之辨意识。书中对于少数民族与汉族通过文化交流等共同构建多民族国家历史的详细记述又蕴含了陈寿的华夷一体倾向。

(一)《三国志》民族关系书写与陈寿的华夷之辨意识

陈寿对民族关系的书写主要在于记述了汉族与少数民族之间多样化的交往方式。而不论何种交往方式,其潜意识里都以中原为尊,其华夷有别、中原为主的华夷之辨意识蕴含其中。在国家政策方面,主要有交战征伐、绥抚羁縻、设立民族校尉或中郎将驻军官职、民族和亲、朝贡等多种交往方式。交战征伐最为频繁:“书载‘蛮夷猾夏’,诗称‘猃狁孔炽’,久矣其为中国患也。秦、汉以来,匈奴久为边害……然乌丸、鲜卑稍更强盛,亦因汉末之乱,中国多事,不遑外讨,故得擅漠南之地,寇暴城邑,杀略人民,北边仍受其困。”[5]693战争是特殊的民族交往方式,《史记》记载早在远古时期就有阪泉之战、涿鹿之战等部落战争。少数民族所处的地理环境受限,出于生存和发展需要,在内部的部落战争之外,也会通过战争来向外扩张。中原地区地理位置优越,资源丰富,经济相比较而言更为发达,因此在少数民族居住地区与中原地区交界处的战争时有发生。据陈寿所述,匈奴之后,乌丸、鲜卑在三国时期更为强盛。魏、蜀、吴三国一方面出于保护本国臣民的需要;另一方面为了扩充自己的势力范围,也会有对少数民族的征伐之举,如“太祖潜师北伐,出其不意,一战而定之,夷狄慑服,威振朔土。遂引乌丸之众服从征讨,而边民得用安息”[5]693。战争的频繁客观上也增强了少数民族与汉族的交流,促进了民族的融合,地处边界的人民受少数民族和汉族两方面的影响,连接了双方文化交流和经济贸易,为民族融合创造了有利条件。另外一些少数民族部落归于中原地区,为中原政权所用,对三国时期部分战争的结果和各国势力消长也有一定影响:“及幽州、并州柔所统乌丸万余落,悉徙其族居中国,帅从其侯王大人种众与征伐。由是三郡乌丸为天下名骑。”[5]696-697

国家体育总局与教育部,于2009年联合成立了“全国青少年校园足球工作领导小组”,其工作人员基本来源于中国足协和教育部。各地相应成立地方校足办,工作人员主要由各地市体育局和教育局人员组成。形成了以全国和地方校足办、地方体育局和教育局、基层定点学校为组织机构的我国校园足球政策执行主体组织体系。

绥抚羁縻、和亲、奉献纳贡等是相对和平的民族交往方式。羁縻政策实际上是对少数民族的笼络安抚,通过承认少数民族当地的头目,并且许以官职、册封王侯的方式来实现少数民族与汉族和平相处的稳定关系。曹操对待已被征服的羌、胡予以安抚,他告诫即将去羌、胡所在地区为官的毌丘兴说:“羌、胡欲与中国通,自当遣人来,慎勿遣人往。善人难得,必将教羌、胡妄有所请求,因欲以自利;不从便为失异俗意,从之则无益事。”[5]34《蜀书》中记载:“及东征吴,遣良入武陵招纳五溪蛮夷,蛮夷渠帅皆受印号,咸如意指。”[5]818“对进入‘天下’的异民族社会,并不要求它们实行与‘中国’同样的社会制度。”[7]蜀汉给予少数民族首领官印封号,通过以夷制夷来减少纷争战乱,以期与蛮夷和平共处。设立驻军或委派官员管理少数民族地区也是行之有效的办法,官员代表中原政权来治理少数民族地区及其与中原交界处,大体以“和”为主,除镇压反叛之外,武力并非必要手段。汉族地方官员在少数民族聚居地区或少数民族与汉族杂居区域的和平治理方式也使民族关系更加融洽,此类事迹在《三国志》中出现较多。例如《魏书》记载徐邈的功绩:“西域流通,荒戎入贡,皆邈勋也。讨叛羌柯吾有功,封都亭侯,邑三百户,加建威将军。邈与羌、胡从事,不问小过;若犯大罪,先告部帅,使知,应死者乃斩以徇,是以信服畏威……弹邪绳枉,州界肃清。”[5]616《蜀书》记载了马忠为人大度宽和,处事有方,能够当机立断,恩威并施,因此“蛮夷畏而爱之”[5]874。《吴书》记载孙权想要亲自征伐远处的蛮夷公孙渊,陆瑁对此上书劝谏:“臣闻圣王之御远夷,羁縻而已,不常保有,故古者制地,谓之荒服,言慌惚无常,不可保也。”[5]1115羁縻政策并不是为了将远夷之地长期纳入统治范围,只是暂时笼络缓和关系。然而少数民族内部势力勾结,常有反叛事件发生,羁縻政策只是一时缓和,并不能带来永久和平:“至黄初五年,步度根诣阙贡献,厚加赏赐,是后一心守边,不为寇害,而轲比能众遂强盛。明帝即位,务欲绥和戎狄,以息征伐,羁縻两部而已。至青龙元年,比能诱步度根深结和亲,于是步度根将泄归泥及部众悉保比能,寇钞并州,杀略吏民。帝遣骁骑将军秦朗征之。”[5]697虽然羁縻政策下少数民族政权所掌握的权力有限,但是他们内部势力联合壮大,对中原政权也是不容忽视的威胁,故而在出现杀掠百姓官吏行为时,中原统治者会选择征讨安定。和亲古来有之,但这一民族交流方式在三国时期出现频率不高,主要是因为当时社会环境动荡,中原多事,少数民族与汉族并不能仅靠王室联姻而保持稳定合作的关系,只是短期内利益互换:“袁绍与公孙瓒连战不决,蹋顿遣使诣绍求和亲,助绍击瓒,破之。绍矫制赐蹋顿、峭王、汗鲁王印绶,皆以为单于。”[5]696这是袁绍与蹋顿通过和亲联姻的方式建立合作关系,谋求各自的利益。奉献纳贡也是少数民族与汉族交往的方式之一。《文帝纪》载:“二月,鄯善、龟兹、于阗王各遣使奉献,诏曰:‘西戎即叙,氐、羌来王,诗、书美之。顷者西域外夷并款塞内附,其遣使者抚劳之。’是后西域遂通,置戊己校尉。”[5]67曹丕引用《诗经》《尚书》来说明氐、羌前来与中原交好是值得称赞的事,又对使者加以安抚慰劳,最后与西域地区联通,这是汉族与少数民族和平交往的范例之一。除此之外还有众多少数民族统治者遣使来中原地区进行奉献的记载,如《三少帝纪》中“冬十二月,倭国女王俾弥呼遣使奉献”[5]102,“夏四月,辽东郡言肃慎国遣使重译入贡,献其国弓三十张,长三尺五寸,楛矢长一尺八寸,石弩三百枚,皮骨铁杂铠二十领,貂皮四百枚”[5]125。

(二)《三国志》民族关系书写与陈寿的华夷一体倾向

《三国志》中记载的多民族交往方式客观上促进了民族融合,民族间的文化交流、各族人民的迁徙移居、各地区之间的贸易往来使得汉族与少数民族在日常活动方面有融为一体的倾向,陈寿对帮助少数民族移风易俗、不断汉化的地方官员予以赞赏,其华夷一体倾向由此可见。在社会生活方面,《三国志》也记录了各族人民的文化交流与迁徙移居。《吴书》中薛综上书说珠官郡以南的地区自古以来山川遥远,习俗各有不同,语言也不统一,需要多次翻译才能相互沟通,该地区的人们受到汉族官员的教导,逐渐汉化:“山川长远,习俗不齐,言语同异,重译乃通,民如禽兽,长幼无别,椎结徒跣,贯头左衽,长吏之设,虽有若无。自斯以来,颇徙中国罪人杂居其间,稍使学书,粗知言语,使驿往来,观见礼化。及后锡光为交阯,任延为九真太守,乃教其耕犁,使之冠履;为设媒官,始知聘娶;建立学校,导之经义。由此已降,四百余年,颇有似类。”[5]1046《乌丸鲜卑东夷传》记录战争之后阎柔所统辖的幽州、并州区域万数乌丸部落,都迁徙到中原居住。三国时期的迁徙移居活动大多源于战争,这些迁徙移居在客观上增进了中华民族文化交流,加快了民族融合,也在潜移默化中实现了少数民族的移风易俗。在少数民族与汉族交界处,汉族统治者选择进行教化,使其明理,例如邓艾曾进言:“羌胡与民同处者,宜以渐出之,使居民表崇廉耻之教,塞奸宄之路。”[5]647

在经济贸易方面,少数民族主要以牛马等物作为贸易资源,并且常与少数民族的贡献相连。《乌丸鲜卑东夷传》载:“明年,比能帅部落大人小子代郡乌丸修武卢等三千余骑,驱牛马七万余口交市,遣魏人千余家居上谷。”[5]700少数民族的贡献是指他们对中原统治者的进贡,献上珍宝与物资,中原统治者也会相应给予物质奖赏和封号等,实质上仍是一种不平等的关系,少数民族的贡献是为人臣子的行径。《乌丸鲜卑东夷传》记载了鲜卑族部分首领与中原地区的“贡献”往来:“建安中,因阎柔上贡献,通市,太祖皆表宠以为王。厥机死,又立其子沙末汗为亲汉王。延康初,又各遣使献马。文帝立素利、弥加为归义王。”[5]700

《三国志》所涉民族众多,中原政权三国鼎立,但其对待少数民族的政策基本分为“战”与“和”两种。征战讨伐一是为了平定叛变,二是为了巩固或扩充边界。“和”的方式多种多样,不论是通过羁縻安抚、以夷制夷来笼络少数民族,还是驻军管理、接受纳贡,亦或是通过和亲来结盟合作,都在于用减少损耗的方式谋求利益。陈寿更认可用和平的方式与少数民族相处,他在叙述汉族与少数民族的战争状况时较为简略,仅作基本的史实记录,而在描述双方以和平方式相处时,着墨较多,叙述详细,对那些能够以教化代替武力征服少数民族的将领予以赞许。例如陈寿称赞魏国徐邈“清尚弘通……可谓国之良臣,时之彦士矣”[5]629;记录了邓艾治理结果为“艾所在,荒野开辟,军民并丰”[5]647,评价邓艾“矫然强壮,立功立事”[5]663。陈寿还在《蜀书》中记载诸葛亮曾向刘备提议“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好孙权,内修政理”[5]760,诸葛亮所提建议以和为主,因此陈寿在篇末对诸葛亮的功绩赞许有加:“终于邦域之内,咸畏而爱之,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劝戒明也。”[5]778薛综曾长篇进言劝谏统治者在任命管理少数民族地区的官员时应当慎重,陈寿评价薛综“学识规纳,为吴良臣”[5]1050。又评价同样进言规劝统治者以羁縻政策治理偏远少数民族地区的吴臣陆瑁“笃义规谏,君子有称焉”[5]1118。“战”与“和”双重交往政策下的人口流动也在民族融合方面起到了积极作用。被战争征服的少数民族人民往往会被中原统治者编入户籍,以便于管辖。有的统治者会将这些少数民族人民迁入中原地区,并让他们参与生产劳作。被派去少数民族地区的汉族官员也对少数民族施以教化,恩威并施,以得民心。魏、蜀、吴三国的民族政策虽有差异,但都在不同程度上加快了少数民族汉化的过程。

四、陈寿民族思想的成因、局限与价值

《三国志》的民族书写体现了陈寿民族思想兼具华夷之辨意识与华夷一体倾向的双重性。陈寿民族思想的形成与多战乱的历史史实、深厚的学术思想渊源及其个人的修习实践有关。陈寿的民族思想有一定的时代局限性,但同时也具有较高的历史价值和现实意义。

(一)陈寿民族思想的成因

陈寿所撰《三国志》是对先前史书的补充,也是对其自身亲历之时代变革的记录。《乌丸鲜卑东夷传》中的乌丸和鲜卑为继匈奴之后与中原互动较多的少数民族,东夷则地处“荒域之外,重译而至”[5]701,故乌丸、鲜卑与东夷又分而述之。秦汉以来匈奴对中原地区的侵害最为频繁,汉族讨伐匈奴之后,乌丸、鲜卑就逐渐强大起来。因此陈寿书中所述以汉末魏初以来乌丸、鲜卑的活动为主。基于这样的历史条件,陈寿所记载的乌丸、鲜卑民族事件多有战争,散见于其他人物传记中与之相关的内容也有颇多叙述征伐战乱的文字。虽有诸多大小战争,但乌丸、鲜卑与中原政权也有和平共处、互利共赢的相处方式,即少数民族向中原政权“上贡献”“奉献”或是“和亲”,更多的则是中原政权用羁縻政策安抚少数民族。所谓羁縻政策,就是中原政权承认少数民族当地头目并给予官职,将其纳入朝廷管制。陈寿的记载虽然较为简略,但其在其他传记里对这些和平相处模式有过多次记述,因此可以推断汉族的经济、军事等方面的实力强于少数民族。陈寿的著述言论也是基于其作为汉人的自信。当时“因汉末之乱,中国多事,不遑外讨,故得擅漠南之地,寇暴城邑,杀略人民,北边仍受其困”[5]693。单纯以武力征服和对抗少数民族消耗过大,移风易俗更为不易,因此,必要时的征讨与羁縻政策两者相辅相成。这样不但能减少战争冲突,而且可以建立更为稳定有效的与少数民族的联系。除羁縻外,另有征伐、迁徙、和亲等各种灵活多变的政策。陈寿对东夷各少数民族的描写是多方面的,不仅说明了各民族所处的地理位置,更是简要记录了他们的风俗习惯,列举了他们与汉族的异同之处。由于东夷地处偏远,若非着意考察则少有人知晓当地境况。陈寿的记录弥补了史书对东夷记录的不周之处,同时也暗示东夷地区属于中原统治区域,陈寿的华夷一体倾向由此可见一斑。

在复杂且战乱频发的三国历史背景下,和平与统一成为人们的期望,同时这也是史学家审视历史、直面现实的重要维度。陈寿正是在这样的现实境况和老师谯周的思想熏陶中凭借自身学识积累以史学家的笔法撰写出《三国志》,并将自己的价值判断和个人态度凝结于精练的文字中。陈寿也曾修习儒家经典,儒家“仁”与“和”的思想是谯周和陈寿主和反战思想的文化渊源。《论语·学而》所说的“泛爱众而亲仁”[11]7就是孔子仁学蕴含的普世情怀的具体表现。“无论是在位的‘大人’、无位的‘庶人’,还是‘国人’、‘野人’,以及各类人等,都属于被爱的对象,都要以人道的方式相对待。”[12]因此陈寿在《三国志》中对能够抚慰、关爱少数民族的官员赞许有加。《论语·季氏》又有“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11]145之语,说明儒家所提倡的是用和平、文明的方式解决争端,对外交好。这种文明交好的手段在三国时期表现为少数民族主动前来朝贡,而汉族统治者也派遣汉族官员到少数民族地区,将汉族先进的生产技术和礼仪之道传授给少数民族。在儒家为政思想方面,孔子非常认同子产的理政观念:“善哉!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13]这说明“孔子以中和作为评价政治治理优劣的标准”[14]。故而陈寿也认为官员为政不能仅仅严苛待民,更不可任性放纵,而应该恩威并施,既要惩罚有过错之人,也要关爱民众,施以仁德。陈寿在《三国志》中对于这类官员的功绩记载较多,颇有赞誉。在记述少数民族风俗习惯时,陈寿以华夏文明为参照点,意指少数民族在“纲常伦理”等方面有待改进,要以华夏文明为准绳,用华夏文明来改造少数民族的文明。而在记述汉族将领抚慰教化少数民族时,陈寿将少数民族被教化的结果和对汉族将领的感激之情都纳入志中,这种细节呈现正说明了陈寿对华夷和平相处的肯定。“总的来看,儒家是在‘天下’的范围内来认识‘夷夏之辨’,是从‘大一统’的角度来看待夷夏关系的。”[15]

总之,陈寿这种既有华夷之辨意识又有华夷一体倾向的双重意蕴民族思想的形成有多方面原因。三国时期政权分立,战乱频仍,陈寿见证了曹魏、蜀汉、孙吴最终统一于西晋的社会变革,这为《三国志》的成书提供了历史依据,也表明华夷有别是客观事实。陈寿曾师从谯周,谯周的经学与史学观念、主和反战观念等都影响了陈寿的民族书写。陈寿既研习儒家经典,又精通《史记》《汉书》等史书内容,这是其华夷一体倾向产生的深厚思想文化渊源,他还曾撰写其他地方史著作,这都直接或间接影响了《三国志》的民族书写。

(二)陈寿民族思想的局限

陈寿在书写少数民族历史时,站在汉族的立场上,对少数民族文化进行评判,实则秉持华夏文明更具优越性的观念。《三国志》记载少数民族历史的部分用词有歧视之意,尤其在《乌丸鲜卑东夷传》中,记述东夷各少数民族风俗习惯时,陈寿以华夏文明为准绳,由此评判少数民族文明的不同之处。这样的民族思想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当时民族平等和民族团结的实现。过分强调以华夏文明为中心,则少数民族优秀文化有在“汉化”过程中消失的风险,两者交往的不平等也容易产生民族矛盾。因此,当今社会要摒弃这样的思想观念,以平等的方式和态度与少数民族和平共处,学习少数民族文化中的优秀之处,共同创造和维护优秀的中华文化。陈寿所作的少数民族专传《乌丸鲜卑东夷传》史料有限,撰写过于简要,另外在其他传记中还多次出现了羌、氐等其他少数民族,陈寿对此并未有专传记述,这也是《三国志》民族书写的缺憾之处。

(三)陈寿民族思想的价值

陈寿的民族思想也具有较高的历史价值与现实意义。《三国志》为少数民族设立专传,同一卷中又分述不同民族,对各民族的独特风俗文化以及主要事迹进行叙述,尤其对东夷诸多民族的记载,有利于增强中原地区对东夷文化的了解。陈寿这样的著史方式表明他能够肯定各个民族的相对独立性,有利于民族识别。另外,与班固民族思想中提倡的边疆无用论和怀柔羁縻政策相比,陈寿能够看到少数民族守卫边疆的作用,并且中原的马匹等货物也从少数民族地区收购,贸易往来能够促进双方经济发展和文化交流。不仅如此,少数民族中骁勇善战的将士通过中原政权的羁縻政策,归顺中原政权,从而能够提升军队战斗力,推动历史发展进程。可见,陈寿能够相对客观全面地看待少数民族的优势,同时也记述了少数民族和汉族共同参与统一多民族国家构建的过程,正面肯定了少数民族不可磨灭的历史贡献。在当时社会,正是这种尊重少数民族独特之处的态度使得“天下一家”的理想有了实现的可能。

陈寿在《三国志》中所呈现的民族思想,暗含着他认同华夏文明与少数文明有主次和高低之分的观点,并且他在以华夏文明为文明中心和标准的同时,也承认不同民族之间的文化差异性。中华民族通过多种文化的交流传播,最终能够实现各民族文化百花齐放,这正从民族文化角度呼应了费孝通所说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观点。不仅如此,这种民族文化处理方式还可以在各民族交往过程中有效增强民族凝聚力和向心力,最终也能够成为中华民族抵御外敌、保卫华夏文明的有力思想武器。陈寿的民族书写凸显了汉族与少数民族各自的独立性,呈现了多元的民族文化。历史上的“大一统”观念与“大同”理想都将少数民族也包括其中,中华民族的“天下”不仅仅是汉族的“天下”,中国的历史更是多民族共同创造的历史,诸如此类的民族观念经过持续不断的发展,在新时代的历史条件下更是获得高度重视。早在2014年5月,习近平总书记就于第二次中央新疆工作座谈会上提出了“中华民族共同体”这一伟大民族理念,并于当年9月28日中央民族工作会议暨国务院第六次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上指出,中华各民族共同创造中国历史的这一特点“造就了我国各民族在分布上的交错杂居、文化上的兼收并蓄、经济上的相互依存、情感上的相互亲近,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离不开谁的多元一体格局”[16]。当下这种平等共处民族理念和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陈寿华夷之辨意识和华夷一体倾向经过历史发展改进升华后的现代化呈现。当下倡导的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去除了陈寿民族思想中对少数民族的偏见和歧视,发展了其中民族交流、融为一体的思想。同时,书中记载的各种少数民族文化也与当下民族文化多元化遥相呼应。因此,在现今倡导并积极践行中华各民族友好相处、共同创造美好的社会主义新时代和中国式现代化之时,有必要重温《三国志》,以便以史为鉴,摒弃民族偏见,体会其中所述中华民族和平相处、携手进步、共同发展的精神意蕴,以平等的眼光和态度尊重各民族文化,与各个民族友好相处、交流交融,从而实现中华各民族文化百花齐放、中华各民族携手共同发展的美好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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