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证据的公证人到守门人:档案证据观的衍化与审视

2023-09-06 09:32王俞菲耿志杰上海大学文化遗产与信息管理学院
浙江档案 2023年4期
关键词:工作者证据

王俞菲 耿志杰/上海大学文化遗产与信息管理学院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更多通过档案、资料、事实、当事人证词等各种人证、物证来说话,凸显了档案的证据属性对历史虚无主义的批判[1]。在历史的洪流中,档案与权力的勾结[2]、社会环境的变迁造成档案“神圣的证据性”的瓦解。反之,档案的记忆观却蔚然成风,但这并不意味着档案证据观在淡出人们的视野。事实上,无论是新詹金逊主义者在理性的批判中呼唤对“神圣的证据性”的再关注,还是阿普沃德文件连续体中对“证据”的强调,都反映了档案证据观以不变应万变。档案证据观在丰富档案价值观的时代色彩,指导档案工作者的职业方向,捍卫历史正义等方面发挥着不可估量的作用。

当前对“档案证据观”的研究主要有以下两个方面:一是档案范式语境下证据观的内涵解读:洪佳慧认为,利用者对档案的态度赋予了档案“证据”特性[3];李军指出,档案的证据价值在于建立社会事件之间相互证实证伪的连续关系[4];Shepherd[5]、Furner[6]从文化、信息维度分析其与证据维度的分野。二是数字时代档案证据研究:刘贞伶提出维护电子档案法律证据的建议[7];余亚荣、张照余设计电子档案法律证据的取证和验证方案[8]。学界对于档案证据观的研究多从内涵与应用层探索,较少从历史维度回顾档案证据观。本文以档案工作者的转变为切入点,梳理档案证据观衍变的逻辑与机理,进一步展望档案证据观变迁的方向。

1 档案证据观的基本内涵

档案证据观,可以理解为从个人乃至集体凭证属性来认识档案的作用与价值。档案作为社会关系的外化凭证形式,与国家合法性和权威性关系密切,象征司法—行政的有机联系[9]。同时,档案工作者将詹金逊“证据神圣性”作为理想信仰,正如特里·库克所说的“档案馆传统上是关于获取、描述和保存文件作为证据,通过档案工作者的中立和客观的自我意识来保持其公正性”[10]。

詹金逊“证据神圣性”是从档案工作者的“不介入”完成对档案证据性的捍卫,使档案工作者沦为名存实亡的“公证人”。随着“社会范式”的转向、虚拟组织的出现和电子文件的海量增长,一方面,詹金逊“乌托邦式”理想主义的档案证据观遭受到人们的质疑,传统档案证据观受到冲击。以档案内容和主题为核心的机读档案管理实践模式不仅导致档案原始顺序的缺失和证据性的弱化,还动摇了以来源为核心的档案理论[11]。另一方面,新詹金逊主义思潮的推动、政府信息的公开使饱受质疑的档案“证据神圣性”具备持续的生命力。休·泰勒指出,詹金逊提出的“档案的证据”从立法和证据的观点对文件的辩护,在今天来说是最鼓舞人心和最有价值的[12]。综上所述,档案的证据价值在肯定与否定的漩涡中不断得到深化,一次又一次在迷惘的实然和理想的应然中重新发现。

2 档案证据观的变迁逻辑

档案证据观的历久弥新,需要立足于历史逻辑、理论逻辑、现实逻辑三个层面进行审视,在纵向的时间线和横向的内容面的剖析中,把握档案证据观的变迁逻辑。

2.1 历史逻辑

各个档案学历史分期中,档案证据观动态更迭,呈现出不同的差异化特征。经典档案学时期,档案证据观的特征表现为公正与权力相悖。以詹金逊为代表的学派,主张以档案工作者的中立态度来捍卫档案的证据属性。档案证据价值的体现来自来源的权威象征,档案成为权力的利器,造成詹金逊理想的“神圣证据性”与“现实建构性”的脱节。现代档案学时期,档案证据观的特征表现为记忆与证据交织。以谢伦伯格为代表的现代档案学者,主张鉴定环节确定提供关于组织和职能的证据方面的相对价值[13],抨击詹金逊提出的由于“连续保管”赋予档案神圣的价值,鼓励档案工作者积极成为“历史学家的助手”[14]。这一时期档案证据与历史记忆相勾连,档案成为历史学家“求真”的第一手证据。后现代档案学时期,档案证据观的特征表现为质疑与包容并存。历史学家质疑从“从口头见证到文字见证,到档案文献的转变对于活生生的记忆而言到底是毒药还是良药”[15],对档案“如实直书”的证据之真产生了怀疑。以特里·库克为代表的后现代档案学者,认识到证据与记忆的张力中可以创造新的价值,鼓励档案工作者将无序的档案证据碎片整理成一幅具有历史联系的社会记忆图景中,迈向Koehler和Pemberton所提及“守门人”[16]的指向而奋斗。

2.2 理论逻辑

从档案学经典基础理论中,可以窥见档案证据观的纵向流动,其处于线性走向非线性的转向中[17],具体表现为文件生命周期理论、文件连续体理论、新来源原则等对档案证据观的赋能。一方面,文件生命周期理论体现的二元论从线性角度使档案继承文件的证据价值,充斥着强烈的实证主义气息,造成档案证据观的分裂。另一方面,文件连续体和新来源原则从非线性的角度思考的档案证据观。文件连续体模型的证据轴囊括痕迹、证据、个人/组织记忆、集体记忆四个维度,形成档案证据效能发挥的连续效应,实现从“单一事件的证据上升为历史事件的证据层面”[18]。正如MecKemmish指出的,文件连续体使文件管理人员和档案工作者在文件保存的任务上联系起来,通过完整的文件保存制度体系,获得各个领域基本、可用的证据[19]。Richard J·Cox也指出,“只有当记录的内容、结构和背景得到维护时,该证据才能被保存下来”[20],其对应的是新来源原则中来源概念的扩大,实质上是借助文件形成过程中各要素的关联性来保障文件的证据性[21]。

2.3 实践逻辑

从现实发展来看,从证据的公证人迈向守门人,档案工作者这种社会角色的变迁,这主要体现在档案工作者所处环境的显性变化。一是组织结构方面,其从垂直的科层组织结构转向扁平的后科层制结构。正如特里·库克所说的“从垂直化转向了水平化,从控制转向了合作”[22]。从权力的集中到权力的下放,意味着档案证据的来源权威性受到挑战。二是组织文化方面,档案机构的定位一定程度上影响着档案证据观的发展。以澳大利亚档案机构为例,20世纪初,档案机构附属于图书馆,偏向“文化取向”;20世纪50~60年代,档案机构独立为联邦政府档案办公室,档案证据价值得到审视;20世纪80年代,澳大利亚档案机构以“证据取向”的组织文化让渡给“信息取向”[23]。但是20世纪90年代,澳大利亚为了解决政府部门的责任危机及腐败案件及应对电子文件管理的挑战[24],证据价值再次进入公众视野,处于一种发现与再发现的时代蜕变中。

3 档案证据观的变迁机理

深入探索档案证据观的变迁机理,是确保档案具有源源不断被“主体需要”的生命力的前提。因此,从档案工作者主体、心态、行动为微观分析要素,探索档案证据观的变迁机理。

3.1 主体:从“单一主体”向“多元参与”延伸

詹金逊是档案证据价值的忠实守护者,创造着档案工作者的职业神话,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现实上“公证人”的形象不像“档案先驱者宣称的那般公正、客观”[25],而是处于一种边缘化、遮蔽化、服从式的状态中。然而,从谢伦伯格开始,档案工作者不仅在心态上发生微弱的变化[26],参与度也开始从“单一”转变为“多元”,介入度从“后端”转向“前端”。档案工作者不但与历史学家合作,更转向多方参与的互动。一方面,进入网络环境以来,档案证据价值不能等同于法律上的证据价值,需要经过合法的取证分析[27],档案工作者积极与法律部门进行协作,确保档案可以成为呈堂证供。另一方面,当前网络环境的复杂性要求档案部门与网络信息安全部门积极合作,共同维护档案的证据性。社会流动性的增强,使档案工作者不能以“一己之力”实现对档案证据链条的守护,像“守门人”一样在和队友的互动中,在与其他主体的合作、连续中强化档案证据观。

3.2 理念:从“排除异己”到“包容一切”迁移

档案工作者在实证主义的影响下,在档案工作的实践中优先考虑“记录、国家、立法意志的行政记录”[28]。这就导致档案证据观一度囿于司法证据的桎梏,局限于历史风向标,忽视档案在文化联系上的见证作用。前期档案工作者的立场就是“排除异己”的生动写照,观察的角度是自上而下的。随着后现代思潮的融入,档案工作者“排除异己”的态度得到实质性转变,具体表现为从多维角度关注档案证据价值,证据的焦点开始从中立的档案工作者转移到档案证据周围客观环境,关注档案证据的来源是继承文件的属性,还是由于档案工作者对档案与事件关系的解释[29],或是源于各个档案证据之间的历史联系[30]。在历史的进步中,档案工作者在反思中走向“包容一切”的价值倾向。档案证据的范畴不仅仅是档案对行政、司法领域的证据性,对历史证据的补充性,更要融入日常生活。档案馆从少数人的证据库让渡到多数人的证据库,成为公众维护自身权益的圣地,使公众对档案的想象从遥不可及到触手可及。档案工作者在坚守证据信仰的漫长道路中平流缓进,在时代变换的召唤中释放新的能力,从而满足社会公众对档案证据的期望。

3.3 行动:从“权力支配”到“技术控制”转变

前期的档案工作者将国家的官方叙事置于民间叙事之上,致力于维护主流档案的真相,主流档案表现为档案证据价值凌驾于社会价值之上[31],在文字记录的世界中重新分布权力。种族制度隔离下的南非档案馆笼罩着官僚主义作风,“只记录自己的历史”,带有种族歧视色彩,“档案馆不曾有任何一个职位由黑人担任”[32]。档案工作者偏爱主流档案的同时,他们对档案证据性的保护多从物理性保护出发,造成隐蔽的、线性的错觉认知。然而,计算机的出现是一道分水岭,导致档案工作者思考物理结构与逻辑结构的分离。特里·库克指出,档案工作者积极构建社会记忆过程中,也在采取复杂的手段来管理档案和保护证据,无论是从档案著录过程还是选择档案存储环境等方面[33]。他们主张利用元数据和标准规范将档案的形式、背景等要素控制在视野中,在历史的联系中增强档案的证据价值,匹兹堡项目、InterPARES项目、OAIS模型均是实践领域维护档案证据性的经典案例。档案工作者试图通过技术的“中立性”实现对权力的解构以此达到档案“神圣证据性”的控制,超越被动“公证人”的中介角色,以积极的“守门人”角色示众。

4 档案证据观的审视

档案证据观处于建构、解构与重构的状态,受到时代、环境、人员等等影响。我们每个时代都在解释证据,每个时代都有对证据范式的持续关注。

4.1 档案证据观的反思

一是档案证据观在时间的磨砺中经久不衰。从历史逻辑与实践逻辑的脉络中,档案证据观经历了“相信—怀疑—再相信—肯定的怀疑”的螺旋式上升认知过程;从理论逻辑的变迁中,可见档案证据观从“线性思维”走向“非线性思维”。档案证据观起伏的演变中蕴含着肯定的基调,实现了历史的传承性与时代的动态性的统一。在分析档案证据观的变迁逻辑、变迁机理背后,要求我们掌握档案证据观的生命基因。笔者认为,档案证据观之所以能够适应不断变化的时代性土壤,无论是维护“权力”还是“权利”抑或是“求真”,都可以归纳为对不同社会关系的功能性指向作用。“档案证据”以符号形式参与到不同主体的生活中,从行政人员到历史学家再辐射到人民群众,以累积的痕迹穿梭于过去、现在与未来。档案的证据属性从属于工具性价值之一,但档案证据性的功能指向更是为了在不同时空中实现共鸣,实现社会“真”“善”“美”或“丑”“恶”关系的再现。

二是档案证据观与档案工作者密不可分。档案工作者要守住证据的底线,站在人民的立场发挥证据的潜力。档案从进入档案馆的大门起,就脱离了档案形成者,进入档案工作者、利用者的视线。因此,如何发挥档案证据性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档案工作者的角色定位。档案工作者拥有专业知识和素养,可以将沉睡的档案唤醒,继而服务于社会公众。前现代和现代时期,档案工作者作为被动的公证人,主要是服务于行政人员与历史学家,其证据效力发挥于国家控制的象征和历史事实的诠释。档案工作者作为人民的公仆,理应成为维护档案证据性名副其实的“守门人”,将档案证据性的效力发挥到更大。

4.2 档案证据观的应用瞻望

一是突破传统的档案证据观,维护社会公平正义。档案由于其原始记录性的属性,可以成为弱势群体维护自身合法性权益的利器,成为法庭诉讼、审判的有力凭证。正如谢菲尔德指出,社会正义工作强调了我们所关心的档案的证据价值,因为收集是为了促进法庭案件、赔偿正义和补救的目的[34]。挪威承诺战争儿童因严重的痛苦、损失或损害可以获得经济赔偿,但是大多数儿童并没有获得应得的权益补偿,只有少数提供证明性档案材料的儿童获得了赔偿金额[35],可见档案证据的缺席造成的社会伤害。昆明市档案馆能为知青下乡经历提供有力证明材料,满足社会对查阅知青档案的需求,保障合法权益[36],为社会正义的实现提供前提条件。由此可见,档案工作者应该回应这种对正义的呼唤,具备职业的敏锐性,在捍卫档案证据性的过程中维护社会公正。

二是延伸静态的档案证据观,释放档案见证能力。保罗·利科指出,见证在叙事中得到记录和保存[37]。档案大多是一种文字见证,通过档案将见证者经历的事件等得到固化与传播。McKemmish从文件连续体的角度指出档案通过证明、解释和纪念个体在社会中的互动关系,“将‘我的证据’通过‘制度化’转换成‘我们的证据’”[38]。尽管保罗·利科和McKemmish对于“见证”的阐释不一致,前者强调档案的见证,后者强调见证的档案,但是他们都强调了档案在发挥“见证作用”的一种时空的圈层化传递,这种传递实现了档案证据价值的内外循环。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的馆藏档案史料,实证侵华日军滔天罪行。2019年至2021年,纪念馆共收到观众留言221939条,参观者的每一份留言都是宝贵的第一手资料,是一次次见证活动中对过去的回溯[39]。档案工作者应将尘封的档案向社会公众开放,借助档案汇编、展览等形式阐释证据价值,使每份档案在与其他档案的关联中实现证据性补充,在与记忆的交织中释放出见证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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