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城里的草

2023-09-15 20:32宫佳
金山 2023年8期
关键词:丽丽草根村庄

宫佳

1

城中的草和村庄里的草有何不同?起初,我没细细琢磨过。粗枝大叶地一想:草么?总归是草,在哪儿都是一棵草。有这样的想法时,我还稚气未脱。

我长在村庄,就像村庄里的一棵草一样,长得自由自在,长得毫无章法,好像我天生就应该长在田野一样,没觉得有丝毫的不妥。在村庄,草是最司空见惯的,沟渠里,田埂上,山坡上,甚至连田地里都能寻到与庄稼争食的厚脸皮野草,没有野草的触角伸不到的地方,不管人们喜欢不喜欢。

后来,我从手上布满老茧的,还不时地哆嗦着手的老人嘴里,听到了漏了风的羡慕,某某家的孩子进城了,总算拔出草根了,鲤鱼跳了农门了,往后,家里的老人要享福了,这孩子进了城,会有出息的。

那个时候,我幼小的心里就有一粒草种子在悄悄地发芽,以我看不见的速度在迅猛地生长,那草逐渐茂盛得没边没沿的,其终点直达我看不见的城市。我开始向往城里的草,城里的草一定比村庄里的草金贵,还闪着亮晶晶的光泽,富有金属的质感。

村庄里的后生拔起长腿,义无反顾地,一波又一波地涌入了城里,连头都没回,生怕村庄里的野草牵绊了满怀壮志的脚步。那足音在土地上咚咚作响,刺疼了我那憧憬的心儿。

村庄里的草荒了又青,青了又荒。那都成了一些背离村庄的人的记忆,而记忆也越来越荒芜,像极了暮秋田埂上遭了霜打的软塌塌的衰草。

2

城里的草的确不同于村庄里的草,城里的草长得有秩序,不时地闻到被修剪一新的草散发出的青草的芳香,这就是城里的草呀!这是我第一次进城的感受,我想成为城里的一棵草,哪怕不起眼,那也是城里散发着清香的草呀!

但是,村庄里的草进了城,住进城里的地盘,还是那么的粗糙。挪了地方,村庄里的草不像村庄里的草,也不像城里的草,成了四不像,那些草行走在城市的边缘。

我毕业头一年,就住在包头附近的郊区。那里房租便宜,交通不便利。那里住着很多新产业工人,他们身上散发着辛劳留下来的汗臭味。他们是从村庄里折腾到城里的草。

回到村庄,他们把心酸硬生生地咽下,进了城就镀上了一层城里的金光,不管那金光是否光彩照人,总之有别于村庄里的草。他们渐渐地已经不是村庄里的草了,但,他们也还没融入城里的草,他们战战兢兢地走在城里的狭隘小巷里,头上是城里的阳光,那么明媚,他们努力地在阳光下扎根。我从五楼的小窗户望过去,对面,那些新产业工人晒的衣物像五颜六色的旗子,暴露在露天阳台上,从衣服的缝隙里,隐约可见室内冷冰冰的铁架子上下铺。

阳光柔和地洒在墙皮上,墙皮已经掉了漆,一块又一块的,像牛皮癣一样。可是,这样的所在,也是刚需。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看似浪漫,其实并不诗意。

3

我偶尔会去餐馆吃饭,打打牙祭。

餐館里有一个中学生在跑上跑下地忙活着。他戴着眼镜,嘴唇上方有薄薄的一层黑绒毛,皮肤白皙,偶尔会羞涩,像极了邻家的大闺女。我点了一盘荠菜饺子。薄得几乎透明的饺子皮,能看到里面绿绿的荠菜团成椭圆,那绿呀,让我想到村庄里的草。村庄里不仅仅长着荒草,还有能让人食用的好草,比如荠菜,比如马齿苋,再比如蒲公英等。在这城里,见到这样的草,没来由地有了亲切感。

中学生送来了蒜泥,蒜泥在酱色的酱油里漂浮着,一簇簇的起伏着的白,乳白色的小碟子呈树叶状,很小巧。到底还是一个大男孩子,几步飞过来,小碟子放在桌子上,蒜泥因惯性撒出来一点。他的脸就透了红,忙不迭地道歉,并飞快地抽出餐巾纸擦拭干净。

我问他:“假期不出去旅游,在这下基层锻炼呀?”

他的脸又一红。他说:“我家在农村,利用假期来舅舅这打工,赚学费。”

原来,这白面书生也是一棵进城的草。只是这棵草很稚嫩,还不曾经历风霜,它只是撑开了细小的叶片,打量着周遭。或许,在城里做了一段时间的草,给予他的将是丰硕。青春真好,有的是时间来体验。

我想起路边摊上,一个老人在昏黄的路灯下,铺开一张厚塑料纸,上面放了一些针头线脑。不知道这些小东西能有多大的利润,在电商发达的今天,她又有多少商机可寻,但是,她仍然执着地守候着小摊位。没有人光顾也照样守候。

前几天,我买的新衣服的一个纽扣掉了,自己的针线盒也在搬家过程中丢失了。这样想着,我就蹲下来,挑选了一个针线盒。老人的脸从嘴角开始,绽开一朵菊,她说:“总算开张了,便宜点,只要六元。”六元钱,还不够买一份盒饭,可是老人却欣喜得像得了一笔不菲的财富一样。在这些老人的眼里,钱就是这样一元一元地攒起来的,日子就是这样一天一天地紧巴巴地过来的。她们心中都有一个愿望,比如,给子女添一点家用,减轻家庭的负担等。

有人经过,看我手里攥着针线盒,也走过来,看一眼。我低头一笑,做生意么,要的就是人气。

我想起了丽丽,我们都在迁徙。不同的是,她从一个城市迁徙到另一个城市,而我,是在一个城市里辗转,我们都是城里的草根。

4

那一年,我遇到了丽丽。她和我在一个小区,她也是从村庄里搬到城里的草根。

所以,我们就有了共同的话题。

丽丽在饭店里工作,长得亭亭,她是一棵俊俏的草。在饭店里,她遇到了她的先生,结婚了,成了名副其实的城里的草,有自己的楼房,有了我幼时想象中的金贵的草的光泽。不像我,一直租房子住。没有房子,就没有根。有了房子,腰杆就直溜了。很多长得好看的草根通过婚姻完成了人生的蜕变,这是捷径,也令一些苦哈哈打拼的草根羡慕,毕竟,凭一己之力,得多奋斗多少年呀!特别是在这寸土寸金的城里。

后来,丽丽离婚了。她说:“来城里闯荡多年,怎么还是感觉寄人篱下呢?”她哭了,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迷茫无助,肩头紧缩着,发着抖。

她说:“我一直庆幸自己终于有枝可栖,不必流浪,可是,没想到心一直在流浪。”她想起了村庄里的草,可是,她回不去了。她说自己是一棵衰草,连村庄里的草都不如。

我说:“衰后就是盛呀!”

日子一天天溜走。丽丽的消息时断时续,终于在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又有了她的消息,她在上海。

丽丽在一家幼儿早教机构工作,还在做一份家教兼职,忙得不分昼夜,连伤怀伤秋的空隙都没有。她的声音里有热情,也有兴奋,她说:“今年还和同事们去东南亚旅游,领略了异国风情。”

在她热烈地描绘着人妖的时候,我忽然看到一棵劲草在迎风摇摆,正是浅秋时节,树叶将黄未黄,草将枯未枯,还滴着青翠。或许,不远的将来,还会有劲风袭来,我却看到风吹一次,草根就深扎一回,牢牢地。

我想到了一句话:树挪死,人挪活!

城市的天空是一样的,不管是哪座城市,只要初心不改,总会有新的际遇,这样想着,我的鲜血就沸腾起来,甚至还想到一句颇有诗意的话来——草是大地的孩子,大地是不会抛弃它的孩子的,总会有一处地方容得下一棵草的生存。

5

我又一次搬家了,新居在呼和浩特,离公司很近,步行半个小时就到了。每天,我很惬意地散着步走在上班的路上。

也经常关注那些在公交车上来来去去的年轻人,他们步履匆匆,甚至来不及像我一样欣赏路边盛开的花朵。

我想起曾经坐完地铁坐公交,路上颠簸近两个小时才能到达公司,那一路的仓皇,怕赶不上车子的忐忑,这一切都归咎于囊中羞涩,以及刚来城里没站稳的惶惑。

新居半新不旧的,外墙是蓝白相间的马赛克。雨天的瓢泼大雨留下一道道黄色的印痕,蚯蚓一样扭动着身子,趴在墙壁上,风吹不走,日晒不落,就那么挂在墙上,与墙壁合为一体,倒是平添了一番景致。

小区内有草坪,草坪边上还有几棵玉兰树,间隔着几乎相同的距离。

玉兰花热热闹闹地炫过之后,才长出嫩绿的叶片,在风中哗啦啦地摇动。

透过树枝的缝隙,我看到对面街道上有一个农民打扮的人,赶着一輛驴车,车上堆着绿绿的核桃,核桃堆上还插着几根树枝,树枝上的叶子也绿绿的。电子秤旁搁着一顶草帽,草帽是黄色的,倒扣着,帽子里有几个核桃,大小差不多。

在这城里,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散发着古朴的泥土气息的小贩。

我发了朋友圈,在这偌大的城里,竟然会有来自村庄的小毛驴,还有刚从核桃树上摘下的新鲜核桃。我引以为豪。

久住城里,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就想起了村庄里那没有被工业污染的晴朗。那里草色青青,牛羊肥肥。

村庄已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村庄了。那些屋脊铺排的村庄已消失在历史的废墟里,取而代之的是高楼大厦,与城里并无二致。

我知道草在村庄的世界里兀自生长,它们的蜕变或许只有它们自己明白。我走在柏油马路上,恍若回到了城里。村庄与城市的差距在慢慢地缩短。

我看到那些村庄里的草正在把颀长的蔓子往远处拓,草尖上挂着露珠,闪着光泽,脚下的泥土依然是它们前进的依托,非常地坚实。

我已分不清是城里的草,还是村庄的草,只觉得它们都卯足了心劲,一直向前,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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