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境治理视角下的发展模式演变研究

［摘 要］耿车模式是20世纪80年代颇具特色的中国式现代化发展模式之一。由于环境与产业互为嵌构的特点，后续的环境治理成为其发展的重要影响变量。文章通过实地调查及查阅文献资料，对耿车镇以及与其关联的光武镇、沙集镇进行比较研究，发现针对早期极其相似的废旧塑料回收加工行业，耿车镇通过环境治理而取缔，并由家具电商行业来替代，光武镇则采取相对温和的措施进行环境治理，并向塑料深加工方向发展；继废旧塑料行业之后，耿车镇对家具电商产业采取严格的环境整治措施，而处于行政区内相对边缘的沙集镇没有采取激进的整治措施。文章通过比较发现，环境治理对地方经济增长有一定的影响，但经济发展自身的规定性仍然起重要作用。

［关键词］环境治理；耿车模式；沙集模式；中国式现代化；生态文明

一、导论

中国式现代化经历了不同的发展时期，并呈现出不同的特点。20世纪80年代，以费孝通为代表的学者陆续概括和总结了不同地域的发展模式，如苏南模式、温州模式、珠江模式等。这些被冠以“模式”的研究，可以视为该时期最具特色的中国式现代化研究。1983年，全国政协组织北京和南京的专家参加小城镇调查组，费孝通在《小城镇 再探索》发言中首次提出苏南模式议题。①之后，费孝通提出了温州模式、珠江模式，在工业相对落后的地区又提出了耿车模式、民权模式。从表现形式看，这些模式主要集中于经济领域，但考虑这些模式的形成原因，则有很深的体制和社会文化背景，是经济社会发展类型。

发展模式关注于工业化和城市化，特别是乡村工业化、小城镇建设领域。乡村工业发展和城镇建设构成了中国现代化事业最为重要的组成部分，也是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最具活力的领域。但乡村工业化、小城镇建设也在后续招致较多的批评。“村村点火处处冒烟”分散式作坊的做法，缺乏规划、浪费土地，同时也带来了严重的环境问题。后续的发展实践也证明，有的地方不得不进行重新整治以克服这些问题，有的甚至还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在世界现代化的历程中，人类社会一直面临着发展与环境的“两难困境”，中国也同样如此：一方面要突破经济增长的瓶颈，但一旦踏上经济快速增长的“跑步机”，就面临生态恶化以及如何走出生态压力与经济利益的两难困境。中国从传统的低度发展逐渐进入到现代经济体系之时，环境问题似乎也就难以避免。

在20世纪80年代提出的诸多模式中，环境还只是一个“隐性”变量。随着经济规模的不断扩大，环境问题从隐性问题变成显性问题。环境问题既对社会产生不良影响，同时也成为制约企业自身发展的瓶颈性因素。在环境与发展的关系议题中，苏南模式和珠江模式都有所表达，但这两种模式都是大区域发展模式，唯独耿车是以镇为单位且发展了污染严重的废旧物资利用产业，因此耿车模式在环境与发展关系这一议题上表现得最为典型。在相对贫困的淮河流域诞生的耿车模式，由于其废旧物资回收利用的特点，产业天然地与环境污染问题嵌构在一起。当环境污染问题日益严峻时，产业及地方经济何去何从成为一个“生存”或“死亡”的两难抉择，选择一种什么样的环境治理策略又成为下一步经济发展路径的关键影响变量。本文以环境治理为视角，着重研究耿车模式近20年的发展路径变迁，同时关注与耿车模式关联的光武模式、沙集模式，为理解耿车模式发展路径的演变提供比较的视野。

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维度。中国的生态文明建设经历了不同的发展阶段，探索了不同的路径和方法。在早期，环境治理要么效率不高，要么采取比较激进的“关停并转”方式。激进的“关停并转”方式虽然有时可以取得一些效果，但对企业发现、工人就业都会产生较大的负面影响。李媛等人通过统计发现，“无环境约束将产生正向经济增长效应，但会以环境污染为代价”，而“环境治理是环境约束影响经济增长的主要传导渠道”，当“约束目标‘加码将抑制经济增长”。①涂正革等人的研究也支持了相似的观点。②

另一项研究倾向于支持环境治理是有助于促进经济增长的：“基于中国275个地级市2004—2018年的面板数据，以环境空气质量新标准的实施为准自然试验……发现，环境规制强化能显著促进地区经济增长……环境规制强化会通过增加政府公共支出、倒逼企業创新、促进公众消费及人才流入提高地区经济发展水平。”③这说明环境治理与经济增长的关系是复杂、多元的。

那么环境治理是如何影响经济增长的呢？常红等人认为，“环境规制对经济增长的作用与技术创新有关……当技术创新发展水平较低时，环境规制会抑制经济增长；当技术发展水平较高时，环境规制会促进经济增长”。这似乎说出了环境治理对经济增长影响的“条件”，或者说在不同的发展阶段环境治理对经济增长产生的影响是不同的，④或者中间还有相倚变量在起作用？但量化的研究缺乏直接深入地理解研究对象，只能就数据进行分析。

具体到本文的研究对象，不少学者关注到了耿车发展中的环境治理议题。如王刘飞、王毅杰肯定了废旧塑料产业 “运动式”环境治理的价值，⑤陈涛、李鸿香则讨论了不同环境治理成效及其后果，⑥他们均解释了特定环境治理时段中的行动者逻辑及体制、机制议题。不过，环境治理是如何影响地方发展模式演进的，并不是已有耿车研究的关注议题。

总之，本文希望借助于对耿车镇以及关联的光武镇、沙集镇①发展案例的梳理，从较长历史时段讨论环境与发展之间的关系，特别是环境整治对镇域发展方向、路径的分析，以增添此类议题的学理探讨。由于数据不完整或可获得的困难性，所以放弃量化分析，注重从案例的生命历程去综合理解。对案例的深度理解，或许有助于我们从质的规定性方面更准确地把握环境治理与发展的关系。

本文的研究资料主要来源于江苏宿迁的耿车镇、安徽界首的光武镇以及江苏睢宁的沙集镇的文献以及课题组若干次的实地调查。2019年6月，笔者和同事、学生在耿车镇进行实地调查，访问了若干企业家及相关部门。后来课题组的进一步调查发现，按原来设计方案进行更详细的资料收集有一定的困难。由于废旧塑料回收加工在耿车镇已被取消，早期的废旧塑料回收加工及污染状况无法观察到，相关的文献及口述资料也比较简易。

为了深入理解废旧塑料行业的环境特点，笔者找到仍然在从事废旧塑料行业的安徽省界首市光武镇，并于2021年5月带队对该镇进行了实地调查，访问了企业及相关部门。课题组成员为准备学位论文，先后多次在光武镇进行实地调查。早期的光武发展历程与耿车如出一辙，可以认为是耿车模式在光武地方的表达。光武镇废旧塑料行业发展的实地资料，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耿车模式。

2008年以后，受临近地区沙集镇家具电商产业的影响，耿车也转向了家具电商的发展。2023年4月，课题组成员再次赴耿车镇、沙集镇进行实地调查。理解沙集模式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耿车模式的转型，或者说沙集模式成为我们理解耿车模式转型的另外一个重要参照系。可以认为，转型后的耿车模式（或者说新耿车模式）实际上是沙集模式在耿车的表达。有趣的是，耿车模式进行了两次激进的环境治理，即从废旧塑料行业转向家具电商业，在家具电商业发展到如火如荼的时候，又对家具生产进行了一次环境整治。无论是光武镇还是沙集镇，在环境治理上都采取了相对温和的做法。

为了更好地把握环境治理与发展的关系，笔者在完成本文初稿后于2023年5月再次前往耿车镇和沙集镇，访问了商会负责人和企业家，一方面获取具体的经验资料，另一方面和当地的企业家、商会负责人讨论产业发展，在某种程度上证实或证伪笔者早先的一些假设。

二、 废旧塑料行业发展的分异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耿车镇和光武镇都发展了废旧塑料的回收加工业，并形成了区位特点、产业模式相似的发展模式。在经历了30多年的发展历程之后，耿车镇于2016年放弃废旧塑料回收加工行业而转向家具电商业模式，而光武镇则通过渐进的改良在保留废旧塑料行业的基础上，向塑料深加工业推进，由此两地“分道扬镳”，形成了不同的发展道路。

（一）废旧塑料回收加工的发展模式

1986年费孝通在苏北调查时发现了苏北地方的一个新发展模式，他称之为耿车模式，并将耿车模式与苏南模式、温州模式进行比较，由此阐释了耿车模式。他指出，苏南模式主要是抓乡办、村办工业，而在温州模式中虽然乡办工业产值的比重并不低，但家庭小工业很普遍，而且在家庭工业的基础上出现了合作性的联户形式。温州模式是家庭工业与大市场的结合，重视市场。②耿车的发展有其自身的特点，因此形成了费孝通称之为耿车模式的发展道路。耿车主要采取简单加工的方式，以制造工业为主发展家庭副业。费孝通认为，耿车模式特别适合那些缺乏工业基础的农村。①随后，耿车模式成为热门话题，引起学界、政界的关注。经济学出身的胡同恭对耿车模式进行了系统阐释，提出了构成耿车模式的四个重要内容。在所有制方面，它是“以个体经济为主的复合所有制结构”。它“是乡、村、联户和户四个层次办企业，合作经济与个体经济交织发展，是一个‘四轮齐转、双轨并进的复合的所有制结构”。②

但后续的发展历程表明，随着中国经济体制的改革和不断完善，所有制关系不再具有地域特殊性，不再成为发展差异的关键因素，而耿车发展模式所衍生的、费孝通等人当时没有关注到的环境议题，则成为耿车后续发展中最重要的特征，成为影响废旧塑料产业发展核心的变量。③

笔者调查发现，在耿车镇以西直线距离300多公里的地方，差不多在相同的时间里，也发展起一个废旧塑料回收加工业的聚集中心——光武镇。在环境转型之前，耿車镇与光武镇非常相似，环境与产业发展的关系也是相互“纠缠”，可以认为是同一个发展模式。

首先，两地的区位条件非常相似。两地均处于淮河流域历史上的黄泛区，与江苏省、安徽省的其他地方相比，是相对贫困的地区。

其次，工商传统与发展路径都很相似。两地都缺乏手工业、工业传统。它们既不像苏南那样有悠久的手工业和商业传统，也不像皖南那样有外出经商、富甲一方的优势。由于相对贫穷，加之相对便利的交通条件，所以发展起小商贸。以糖来换取废旧物资的“货郎担”小生意在两地都有悠久的传统。随着中国工业化发展进程的加快，塑料作为一种新型材料，在人们的日常生活和生产过程日益增多，加之其简单升温即可再塑再造型的特点，废旧塑料的回收利用加工业遂逐渐从货郎担生意中独立出来，成为废旧物资回收和加工利用的新产业，并逐渐壮大。

最后，污染问题逐渐凸显。以家庭作坊为主导的废旧塑料回收加工业，随着规模扩大、产量增长，空气污染、水污染问题越来越严重，环境治理未能及时跟进，环境问题逐渐成为制约地方发展的严重社会问题。2004年，周拥平等人在耿车访问时发现环境污染已成为严重问题：

环境状况在恶化。耿车镇的农民们已经为经济发展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大量的废料被倾倒入附近的河塘里，大部分河水被污染；工人们（也就是本镇和邻近乡镇的农民们）在有毒的气体中长时间工作；即使不直接介入原始的废塑料加工工序的人们也日夜呼吸着有毒气体，因为总有人违反规定将废料直接焚烧；镇里居民的健康状况在全县各个乡镇中排名最后，癌症的发病率最高，尤以肺癌居多。④

同在2004年，新华社记者偶正涛在淮河流域进行实地调查。他谈到安徽省界首市，包括“淮河流域最大的用废旧塑料再生制造日用品的光武镇”，⑤虽然他没有直接写光武镇的污染问题，但在淮河流域整体污染的背景下，废旧回收行业的污染问题是无法避免的，只是与同为界首市内以回收废旧铅为核心业务的田营镇相比没有太大的震撼力量，所以他把主要的笔墨花费在田营的环境问题上。①

（二）废旧塑料行业的转型

面对污染问题，废旧塑料回收加工行业形成了两种不同的发展取向，试以新耿车模式和新光武模式分别说明。

耿车模式转化为新耿车模式主要是通过关停、转产污染严重的废旧塑料回收加工行业，取而代之以家具电商模式，以及更为生态的多肉电商模式。这个新行业或曰新耿车模式是以低污染的家具制造+淘宝网络销售为基本特征的。

家具电商是耿车模式转型的核心“拉力”。2007年，与耿车一河之隔的睢宁县沙集镇东风村，在偶然的情境下发展了后来被称之为沙集模式的家具电商模式。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废旧物资回收加工行业因受宏观经济影响而出现疲软。耿车镇大众村的邱先生开始学习模仿东风村的家具电商模式，经历两次起落后到2009年有了起色。之后，耿车的家具电商业发展也势如破竹快速发展，这在客观上为产业的替代创造了条件。在发展新兴产业的“拉力”与环境污染问题的“推力”作用下，耿车转向了以家具电商业为主的新发展模式，又被称为新耿车模式。

早期的光武发展与耿车相似，但它似乎没有耿车的“运气”好，因为耿车旁边产生了“淘宝第一村”的沙集模式可以学习借鉴，有新的产业可以替代。光武主要是通过技术进步、产业进园与产业结构优化而逐步推进的，光武的转型是渐进的改良。

在环境规制逐步趋紧的情况下，产业进工业园区是一项基础的选择。“村村点火处处冒烟”是早期乡村工业散、乱、差的真实写照。进园，首先是对企业加以管理。一家一户的经营模式，不仅管理困难，而且管理成本也非常高。特别是在环境污染方面，由于其隐秘性强，污染的管控难度很大。而进入工业园区，散、乱、差的问题则相对容易解决。其次，进入工业园区既是一种放大控小的优胜劣汰机制，同时也是技术升级、管理升级的契机。技术密集、资本密集的企业得到地方政府的支持，更有可能生存下来、发展壮大起来，而规模小、污染严重的家庭作坊则在进入工业园区的过程中不是壮大就是被淘汰。再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企业进入工业园区是污染物处置合规化的建构过程。工业园区设置两级污水处理，普通的污水直接进入园区的污水厂进行统一处理，如果企业污水含有普通污水厂难以处理的成分，则需要企业自身设置污染处置设施进行预处理。但不管怎样，从理论上讲，污水的处置均是从无到有，并处于透明的监管之下。

当然，企业进园的过程，也是废旧塑料加工工业技术升级的过程。技术进步是产业发展永恒的话题。在环境规制逐步趋紧的情况下，新技术在减少环境污染和提高生产效率的同时也会显现其优势。

就某个具体的地域而言，以无污染或低污染的新行业替代一个污染风险比较大的废旧回收加工行业，无疑是值得称道的。但以全国或更宽的视野来看，现代社会大量生产、大量消费的结果，势必存在大量的废弃物需要回收、加工再利用，这也是循环经济、循环社会的应有之义。如果甲地取消，就势必应该有乙地、丙地来维持这样的回收、加工环节。光武镇的废旧塑料回收加工担当了循环这样的重要历史使命。新光武模式以废旧塑料的回收利用作为地方发展的核心产业，在经历严重污染之后，不是简单地关停或转移产业，而是通过调整空间布局和行业品种，通过技术创新减少环境污染，向环境友好型产业发展转型。当然，由于是渐进的环境转型，光武废旧塑料加工行业的环境问题的解决持续了更长的时间；换言之，当地人要忍受更长时间的污染影响。

三、家具电商行业的再定位

沙集镇东风村的孙寒、陈雷等人在“不经意”间探索了发家致富的家具电商模式，建构了中国“淘宝第一村”，并在此基础上形成被称为沙集模式的发展道路。这个家具电商模式很快辐射到附近的耿车，并推动耿车从废旧塑料回收加工行业向家具电商行业转化，形成了所谓“新耿车模式”。然而，处于环境整治热潮中的新耿车模式，很快暴露出家具制造方面的环境问题，不得不采取新一轮的环境整治。在新一轮的环境整治后，耿车发展与沙集又产生了分异。

（一）家具电商行业发展

东风村在成为“淘宝第一村”的基础上产生沙集模式，这一现象看似极其偶然，但其背后又存在着许多必然。从宏观背景来看，在沙集模式诞生之前，当地的基础设施已逐步得到完善。如20世纪末江苏省实现了“村村通电话”，2007年又推动了“村村通宽带”，以及江苏农村持续的交通设施建设和完善，使基础设施 “万事俱备”，启动电商模式只是等着“东风”的到来。从人力资源来看，自20世纪80年代市场经济发展以来，沙集镇已经储备了大量蓄势待发的民间商业人才。从受访的沙集镇淘宝精英来看，在他们从事淘宝经营之前，大多有走南闯北、经商做买卖的经历。如东风村淘宝事业的开拓者孙寒与陈雷，从其父辈就开始从事商业活动，而他们在进入淘宝“触电”之前，已经在商海浸淫多年。①当地已储备了大量商业人才，机会一来就有很多人抓住机会涌入发财的门道。

沙集镇东风村的家具电商，为耿车镇提供了一个重要的产业替代、转型的机会。耿车镇有许多有经商经验的商人，还有不少人已经成功地从废旧塑料行业挖到了“第一桶金”。如耿车镇大众村较早进入家具电商行业的邱先生，就是耿车模式实践的代表性人物。富裕之后，废旧塑料的“耿车味”（环境污染）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健康风险、社会污名化风险困扰着他。家具电商，既有商业前景的诱惑，还有走出“耿车味”、转向清洁生产的诱惑。大众村虽然与东风村隶属于不同的市、县（区），但实际上只有一条小河之隔。邱先生通过熟人关系，与东风村取得联系，置办电脑、开设网点，先从东风村拿家具卖，再尝试自己开厂生产家具。经过艰难的探索，2009年邱先生的家具电商有了起色，并开始盈利。

乡村的社会关系及交往特点，非常有利于新生产模式的扩散。乡村村落内部是一个熟人社会，包括商业信息在内的信息可以在此无限沟通。村落与村落之间虽然不像村落内部那样是完全的熟人社会，但亲缘、血缘以及拟亲缘的朋友关系盘根错节，大凡有发财欲望的人总能够找到各种可能的社会关系去了解和学习新兴行业。②耿车原来很多从事废旧塑料回收加工业的业主试水电商行业，耿车的家具电商行业也逐渐成为燎原之势。2014年，大众村被认定为首批淘宝村；2015年，耿车镇成功创建淘宝镇，并于同年10月成功地实现耿车镇域范围内“淘宝村”全覆盖。所以，2016年耿车镇在对废旧塑料行业进行环境整治时，家具电商业已经具备了作为替代产业的基础。

从产品和营销路径来看，家具电商是一个新模式，故被稱为新耿车模式，但它仍然保留了耿车模式某些挥之不去的特点。比如，采用家庭作坊式生产模式，生产与生活场所没有严格区隔，为环境管理留下难题；企业投资不高，厂房设备简易，技术门槛低，产品走低端路线，附加值也不高，等等。本来以为是清洁产业的家具制造业，在新的环保标准面前又成为一个污染行业。

家具制造中的环境问题主要表现为空气和噪音问题。一是粉尘污染。传统木工工场不会太在意木业生产过程中的污染问题，但在现代环境检测技术条件下，没有专门环保设施的普通木业生产势必会形成粉尘等环境问题。二是家具在涂刷油漆过程中产生有挥发性的异味，有的甚至有毒有害。另外，由于布局问题，生产过程中机器加工木材也会产生噪音问题。

（二）家具制造业的转型

2016年，废旧塑料回收行业被取缔之后，耿车的环保议题被持续关注着。继2017年宿迁市环保督察组督查之后，2018年中央环保督察组、江苏省环保督察组相继进入当地检查和督导环保问题。2019年，为迎接中央环保督察组的“回头看”，地方政府对家具行业采取“两断三清”环保专项治理活动。①

“两断三清”是指“断电、断水”和“清原料、产品、生产设备”，其目的是要达到环保要求。表面上看，这是一个环境治理活动，但同时也是引导或强制产业发展方向，因此整治的结果是让家具生产大户做大做强。地方政府支持数量有限但具有一定实力的企业入园，同时也支持它们并购或收购其他小企业。如果企业入园并做大的话，既有助于环保达标，方便政府的环境管理，同时也有助于推动企业增加投入，提高技术水平，增强市场竞争力。

如果从中小经营户的市场主体来看，接二连三的环境整治，对他们的影响很大。大部分的小型经营户，不得不退出家具生产。有的经营户刚从塑料加工转行到家具制造，本打算在家具电商行业大显身手，无奈却再次因为环保问题而停止。有的小户抱着侥幸心态，想等严管之后再看看是否还有机会再悄悄地生产，但是随后的事实证明已回不到过去了。

由于在耿车企业受到的环保、土地等方面的约束较多，有些企业便迁移到一河之隔的沙集镇。沙集镇还没有把环保当作第一要务，依然重视产业发展。2023年笔者在实地调查时，依然可以看到沙集镇内大大小小的经营者，形成复杂的产业生态。

2017年，耿车开始尝试发展生态农业，发展多肉种植+电商销售。花木电商模式，是从邻县沭阳县探索的1+3产业模式学习而来，即通过种植花木在网络上销售。当时，耿车决定发展多肉电商时，一方面是借力于沭阳模式，这就类似于家具电商借力于沙集模式一样，通过多肉产业快速发展地方经济。为此，地方政府提供了较多的支持，但后续的发展说明，多肉产业的商机并没有预期的那么好，仅在耿车的产业份额内占据很小一部分的比例。虽然多肉生产是比较生态的，但市场因素制约了它的发展。

总之，耿车镇经过第二次转型，留存了少量无污染的塑料加工企业，以及较大规模的家具电商企业和若干多肉电商企业，成功地转向了绿色生产，但产业却比较单一。而沙集镇虽然看起来没有那么整齐和清洁，但街上车水马龙，人们行色匆匆，充满活力，从家具作坊网上销售到大型工厂，构成了一个生产、销售和物流的丰富生态系统。

四、讨论

前文主要从环境治理的视角讨论了耿车镇及其关联模式的发展差异，下面我们来检验一下近20年来三镇的发展经济状况。考虑到数据的可获得性，②我们主要采用GDP即国内生产总值来加以比较、分析，具体数据见表1和下页图1、图2。

在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耿车的经济在三镇中处于领先水平。从2001—2017年，其年增长速度都在10%以上，年平均增长率为15.7%。2018年之后，其国内生产总值增速没有再超过10%，而且2019年出现了-2%增速，是20年以来出现的首次负增长。

光武镇从2003—2016年，年度数据跳跃性比较大（或许跟统计数据的质量有关？），但2004—2016年13年的年平均增长达到34.2%，尤其是2010年以来的7年间出现了跳跃性增长，年均增长54%。从统计数据看，2012年光武镇的国内生产总值首次超过耿车镇。在耿车家具电商快速发展的若干年份里，光武的塑料产业发展得更快。耿车的家具电商像是“网红”，曝光率很高，但光武实际的增长速度更快，像是在“闷声发财”。

沙集镇2001—2020年间的年平均增长速度为24.4%，增长速度较快的时间区段集中在2006—2016年。考虑到电商的特点，沙集的电商的增值部分有可能被低估，但耿车从2008年开始也在快速地发展家具电商，因此在相似的类型里，沙集与耿车仍然有一定的可比性。沙集镇国内生产总值第一次超过耿车镇是在2017年，而2017年的上一年度2016年正是耿车进行环境大整治、全面取缔废旧塑料行业的时点。但是在2018年以后，沙集同样面临经济增速放缓的趋势。

上述数据显示，环境整治无疑影响了地方经济发展。2016年，耿车镇经过环境整治，解决了多年来的环境污染问题，但废旧塑料行业就此基本消失。环境整治对经济的影响可以从两个不同的角度去理解：一方面，环境整治没有对耿车的经济产生颠覆性影响，没有如普通人所预想的那么大，这主要得益于耿车已经发展起家具电商产业，而且当时家具电商产业正处于如日中天的格局；另一方面，如果与光武的后续发展比较来看，耿车似乎失去了一个重要的发展机遇，即废旧塑料的深加工。2023年，笔者在与当地的商会负责人讨论这个问题时，他也深感惋惜：如果塑料行业能够成功地转向深加工，那么今天耿车则会有更好的经济业绩。

我们关心的是，为什么耿车采取了比较严厉的环境治理措施？虽然与沙集只有一河之隔，为什么沙集对家具生产的治理没有耿车那么严格？当然这里不排除许多偶然的因素，甚至包括某些地方干部的环境偏好。但抛开这些偶然的可能性，是否存在一些客观性的因素在发挥作用呢？区位或许是一个重要因素。耿车隶属于宿迁市宿城区城郊，耿车镇政府离宿迁市政府的直线距离只有10公里。而沙集镇则处于睢宁县域的边缘位置。政府对于环境保护以及土地集约利用的考量，城区与郊县不同，近郊与远郊也是不同的。另一个可能的解释是路径依赖，即既然耿车在2016年选择了环境优先的策略，那么后续的道路也只能沿着这一路径继续前行了。

虽然环境整治與经济发展紧密关联，但我们不能忽略经济发展自身的客观规律。光武镇后续的发展出乎笔者的预料，但从事后的分析来看，它有其客观规定性。废旧塑料的深加工，具有非常好的市场前景。耿车当年的废旧塑料行业，主要是收集、分类、切碎、造粒。当追述为什么耿车当年没有往深加工方向发展时，商会的负责人张先生说：当时的废旧塑料太容易赚钱了，一吨废旧塑料可以赚千元，没有想那些事。或许重商是它的优势，但重商传统即重视当下的利益而没有考虑长远的未来发展又可能是它的劣势了。而光武则比耿车早走了“半步”，较早地发展了塑料加工业，为后续向深加工行业发展提供了契机。当然，从区位来看，光武比耿车更接近于地理位置的中心，而对物流依赖很大的废旧物资回收利用，中心似乎更有优势。

沙集家具电商发展从另一个案例说明了说经济发展自身的内在规定性。沙集家具电商产业经过10年的快速增长，开始趋于平稳。在调研之前，考虑家具电商这一新兴行业，特别是沙集镇内有“淘宝第一村”，笔者预设它的发展具有无限的可能性。但无论是它的经济总量，还是兴旺10年之后的增速，都没有我们所预期的那么好。深入沙集内部去看，这些也都是在情理之中。从市场看，网购之简易家具，是一个充分竞争的市场，价格就有很大的制约性。且不说全网络的价格透明难以协调，甚至在沙集镇内都很难协调价格。因为家家户户都可以开店办厂，主要以生产中低端产品为主，开发投入少，技术不够先进。另外，从电商开始的沙集家具生产，在生产领域无法与经营数十年的南方家具企业相比。

总之，通过耿车等集镇产业发展的历史性梳理，发现环境治理对地方的经济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但现实本身更为复杂，影响的因素也更为多元。其中，我们不能忽略经济发展有其自身的规定这一特点。在考虑环境治理的成效的同时，如何兼顾经济发展，如何使环境治理让经济发展付出的代价最小？甚至如何使环境治理与生产有机地融合起来，起到既发展经济，又兼顾环境保护的双赢格局，依然是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需要探索的理论课题和实践议题。

（汪璇、李万伟、刘莎、杨林楠、李杰等同學参与了课题的调查，汪璇收集了光武镇的GDP数据，杨林楠收集了耿车镇、沙集镇的GDP数据并制作了文中的折线图，在此一并表示感谢！）

责任编辑：胡颖峰

［作者简介］陈阿江，河海大学环境与社会研究中心、社会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江苏南京 211100）

［基金项目］江苏省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耿车模式的绿色转型研究”（19SHA002）

①费孝通：《小城镇 再探索》，载《费孝通文集》第9卷，北京：群言出版社，1999年，第359页。

①李媛、张同斌、亓彭飞：《地方环境约束目标对经济增长的影响效应》，《中国环境科学》2020年第10期。

②涂正革、金典、张文怡：《高污染工业企业减排：“威逼”还是“利诱”？——基于两控区与二氧化硫排放权交易政策的评估》，《中国地质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3期。

③胡宗义、张晔、邓晶晶、杨振寰：《环境规制强化的经济增长效应与机制研究》，《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5期。

④常红、王军：《环境规制对经济增长的影响研究——基于技术创新门槛的经验分析》，《经济问题探索》2020年第11期。

⑤王刘飞、王毅杰：《转型社会中运动式治理的价值探讨——以元镇环境治理为例》，《南京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5期。

⑥陈涛、李鸿香，《环境治理的系统性分析——基于华东仁村治理实践的经验研究》，《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

①考虑到耿车、沙集等已是明星镇，故镇、村用实名，仅对受访人作了技术处理。

②费孝通：《淮阴行》，载《费孝通文集》第10卷，北京：群言出版社，1999年，第441页。

①费孝通：《淮阴行》，载《费孝通文集》第10卷，北京：群言出版社，1999年，第442页。

②胡同恭：《论耿车模式》，《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88年第1期。

③简言之，如果仅仅赋予耿车模式以所有制及市场经济的内涵，那么随着中国市场经济的改革和完善，今天似乎已无特别讨论的现实意义；但如果随着时间的推进，赋予耿车模式新的内涵，如把早期学者没有特别关注却已隐含发展模式于其中的环境变量加以考虑，那么仍然有重要的研究价值。本文正是在此立场上展开研究的。

④周拥平、高明华、蔡春香：《社会如何更美好——重温费孝通先生的富民思想和重 （初）访耿车的思考》，《中国青年政治学院学报》2005年第6期。

⑤偶正涛：《暗访淮河》，北京：新华出版社，2005年，第131页。

①参见偶正涛：《暗访淮河》，北京：新华出版社，2005年，第136—140页。

①陈恒礼：《中国淘宝第一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8—42页。

②沙集电商的“三剑客”之间的矛盾，就是有的人想封锁消息，有的人则觉得根本不可能。事实证明，想封锁消息而独富是不可能的，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那么多的模式不是产生于城市，而是产生于乡村、集镇或县域。工业制造业大多出现一镇一产业的特点，如长三角、珠三角地区纺织、服装、鞋帽、机械、家电等产业普遍都有这个特点。信息传播和技术扩散取决于其基本社会结构，而乡村社会则有助于传播和扩散。

①陈涛、李鸿香，《环境治理的系统性分析——基于华东仁村治理实践的经验研究》，《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

②由于统计技术以及其他技术的或非技术的原因，数据的准确性是存疑的，特别是电商发展以后，实际的GDP可能被低估。根据目前的税收政策及实操特点，电商的小额交易，或对方不需要提供发票的情况，多半没有被纳入收税的范围内。据某位被访人的说法（没有证实），地方的GDP往往是通过税收来倒推的，所以像沙集镇的GDP，其实际数值可能是公布的GDP的2倍或者更高。但就文中所列数据的实际应用场景而言，笔者更重视经济增长的趋势。因此，就趋势比较而言，这三组数据仍然是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