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与示意:《陕境蜀道图》村镇形象的符号表达研究

2023-09-20 01:36
关键词:凤县蜀道黄牛

刘 赟

(陕西师范大学 西北历史环境与经济社会发展研究院, 陕西 西安710119)

美国国会图书馆藏有一幅《陕境蜀道图》,纸本彩绘,长卷31×1672厘米,山水画式全景图。 全图主要描绘北起宝鸡县城,南至秦蜀交界七盘关的陕西境内入蜀道路及沿途自然、人文地理要素,惟褒城县城至沔县青羊驿一段残缺。关于此图,李孝聪先生首次著录[1]130-131。毕琼、冯岁平、孔德成等学者业已对此图的绘制时间、绘制内容、意义价值等方面进行了专题研究,相关问题已取得较为清晰的认识[2-5]。在前人的研究基础上,可以进一步从图像本身认识地图,从而寻求对地图表现方式、绘制意图、观念认知等方面的深层理解。对此,地图形象符号正是绝佳的切入点。

形象符号是地图的重要组成部分,因其往往承载特定的地理信息,而具备特殊的研究价值。《陕境蜀道图》中的形象符号也不例外。其中,村镇形象尤其值得关注。村是古代城市之外的人口聚居地;镇是规模较大或具备特殊军事、经济等职能的村。村镇合称实际上就是将其作为乡村聚落的代称。在古代地图中,这类村镇形象不胜枚举,是地图内容中极为常见的地理要素,具备形象符号中的典型性。因此,本文研究《陕境蜀道图》(1)之后为便宜行文,凡未作特别说明者,“图”“地图”指代的均是“《陕境蜀道图》”。上的村镇形象,同时考虑到地图残缺情况、注记字体、资料限制等因素,重点关注地图上沔县部分之外,原图作者所绘且有注记的村镇形象。在论述时,本文首先关注地图上村镇的绘制情况及其所体现的整体特征,其后通过分解与组合的角度分别探究村镇形象在不同尺度上的意义表达,试图探究地图上的村镇形象是如何表达地理信息以及在表达地理信息时有何特点等关键问题。

一、 《陕境蜀道图》上村镇绘制的整体情况

《陕境蜀道图》上的村镇明显具有两种绘制方式。第一种仅绘制出单座或多座房屋;第二种则以房屋、旗幡组合为基本形式,或加绘有其他形象,根据其内部构成(可识别出房屋、旗幡、瓶状物形象、柱状物形象、牌楼、浅棕色椭圆框、特殊建筑七种基本构成元素)还可细分成九小类(见表1)。有清一代,一些地方村镇会设置塘汛。汛是绿营体系中最低一级的军事建制,一般由千总、把总、外委千总、外委把总等低级武官统辖。汛一般有防区,防区之内交通沿线和冲要之处多设立塘哨,即塘[6]。此外,塘可能还具有传递信息的职能,也会被视作驿传系统的组成部分[7]6-9。嘉庆《汉南续修郡志》卷19《军制》中记载了嘉庆十三年改制后汉中镇所辖塘汛情况[8]667-671。通过比对可以发现其与第二种绘制方式具有较强的对应关系。且第二种绘制方式中有大量以塘为通名的地名。因此,为区分两种形象,将第一种称为普通村镇,第二种称为塘汛村镇。需要说明的是,两种名称仅具备区别形象的意义,并非表示所包含的村镇皆属于对应类别。

表1 《陕境蜀道图》上村镇形象分类

就图上的塘汛村镇而言,其能否反映当时真实的塘汛情况?汉中地区的绿营分防体系在嘉庆十三年由于裁汉中协改设汉中镇而经历了一次较大的变化,对下辖塘汛可能也有一定影响。乾隆《凤翔府志》、嘉庆《汉南续修郡志》分别记载了改制前后宝鸡县内的塘汛建置情况,与图上相较,前者无五里铺、石窑铺[9]74-75,后者无五里铺、大湾铺、杨家湾[8]671。由此可见改制前后的塘可能发生了一些变化。不过,不能排除图上误绘塘汛村镇的可能。值得注意的是凤县废邱关处注有改制前的“把总署”[10],而不是改制后的“经制外委署”[11]256,可见地图应绘于嘉庆十三年改制之前。由于目前缺少其他厅州县改制前的塘汛建置资料,对图上塘汛村镇事实性的判别暂止于此。

若将其各小类按政区统计(见表2),则可初步发现图上塘汛村镇具有明显的政区差异特征。

表2 《陕境蜀道图》上塘汛村镇小类的分政区统计

图上前半段宝鸡县、凤县、留坝厅三厅县内的塘汛村镇明显不同于后半段的褒城县、宁羌州。主要体现为前半段三厅县内的塘汛村镇的绘制更为简单、统一。其基本形式是最为简单的“房屋+旗幡”的a类组合。在使用b类组合绘制的少数塘汛村镇中,除了以近似村镇形式绘制的留坝厅城之外,均为附绘一座关隘形象,整体在形象上具有较强的统一性。相较而言,后半段褒城县、宁羌州两州县的塘汛村镇明显趋向复杂化,形象属于更为复杂的c至i类。

若进一步观察图上前半段三厅县、后半段两州县各自的塘汛村镇,则可以发现,基本上各县级政区内部具有较强的统一性,而各自之间均存在一定差异。这体现出图上村镇绘制的政区差异。

在前半段的三厅县中,凤县的村镇明显更为特殊。主要体现在:一是所绘普通村镇数量较多;二是所绘塘汛村镇内房屋数量较多;三是塘汛村镇的注记多加了营房、千总署、社仓等村镇内建筑的注记名称,部分重要地点也多以注记详细描述。这与地图绘制者为凤县官吏密切相关[3]。由于绘制者拥有更多的资料,对凤县县域更为熟稔,于是由此展现出凤县境内村镇区别于其他县区更大的信息量。

留坝厅境内的村镇虽看似与宝鸡县相同,但实则两者存在较大的差异。首先,留坝厅境内出现了未注名称的普通村镇,此为宝鸡县所无。其次,从视觉观感上能明显看出留坝厅境内的村镇分布相较于宝鸡县、凤县更为稀疏,而与褒城县、宁羌州的村镇分布更为接近。表3给出了更为精确的数学统计差异。

表3 《陕境蜀道图》上各政区村镇绘制的密度差异(3)数据来源说明:将《陕境蜀道图》导入ArcGIS软件中,截取各政区内无量纲的图幅水平长度和图上道路长度,再分别除以其总长度可以得到图幅空间占比和图上道路占比。此外,在ArcGIS软件中量取复原后的《陕境蜀道图》道路长度,再除以实际总长度可以得到实际道路占比。村镇绘制密度为各政区内的村镇数量除以图幅水平长度而得到。

表3中还可以发现地图上除了宁羌州之外各厅县的图幅空间占比(或图上道路占比)与其实际道路占比不相适应。其中宝鸡县、凤县的图幅空间占比(或图上道路占比)要远低于实际道路占比。留坝厅则是略高,而褒城县则是远高。褒城县境内也出现了未注名称的普通村镇。留坝厅境内的村镇既具有与宝鸡县、凤县相同的地方,也与褒城县存在一定相似之处,呈现出过渡性质。

后半段褒城县、宁羌州之间村镇形象的绘制差异也较大。褒城县境内道路两侧的塘汛村镇明显复杂化。其中,最为普遍的形式是f类,也就是“房屋+旗幡+瓶状物形象+柱状物”形象。在此基础上通过增减构成元素形成c类(删去柱状物)和h类(增加牌楼),仅鸡头关一处塘汛村镇的内部构成较为复杂。此外,各塘汛村镇的房屋数量明显增加。 此外,注记名称亦会加上“塘”“汛”这类通名,以更为明显地表示其塘汛属性。

图上宁羌州境内的村镇形象绘制最为特殊,显示出不同于其他各县的特征。这种特征体现为以下几点:第一,绘制者只绘宁羌州境内的塘汛村镇,未绘出普通村镇;第二,塘汛村镇的绘制较为统一,一般为一座房屋、旗幡、瓶状物形象组合的c类形象,少数在此基础上加绘牌坊、浅棕色椭圆框;第三,塘汛村镇内的房屋形象更加精致;第四,旗幡形象一律为矩形。其全为塘汛村镇且村镇绘制统一精致的特征,显示出内部村镇形象绘制的规范性。

此外,沔县仅存的两处塘汛村镇也有一定的特性。其基本构成均为“房屋+旗幡+瓶状物形象”组合的c类形象,但两处塘汛村镇内的房屋数量差距较大。最为特殊的是旗幡的形制,不同于其他政区旗幡的斜挂形式,沔县的这两处塘汛村镇均为竖挂的矩形旗幡。由于图上沔县段大半残缺,其整体特征已难以论说。

综合而论,可将图上所绘各政区内的村镇差异归纳成表4。

表4 《陕境蜀道图》上的村镇绘制差异

至于图上村镇绘制存在政区差异的原因,由于缺乏足够的资料,尚难确知。存在如下三种可能:第一,地图绘制者很可能综合了以厅州县为单位的不同地图资料,将其转绘成统一风格,但对其村镇形象仍大体保留,拼接改绘而成新图;第二,地图绘制者有意对不同政区的村镇以不同方式进行描绘,借此突出其政区特征;第三,地图的不同政区部分乃出自不同的绘制者,他们仍然保留了各自对村镇的形象画法。无论如何,图上村镇绘制的政区差异都表明:当时的地图绘制者并无现代制图中统一规范地图符号的观念。村镇形象不必统一,只需要将意义表达出来即可。“务实性”应是绘制者首要考虑的绘图因素[12]。

二、 《陕境蜀道图》上村镇形象的构成及其表示法

如前所述,图上塘汛村镇形象主要有七种基本构成元素:房屋、旗幡、瓶状物形象、柱状物形象、牌楼、浅棕色椭圆框、特殊建筑。加上普通村镇内部特殊的柳树,村镇形象共有八种基本构成元素。厘清构成元素的意义有助于理解村镇形象整体的表达。下文先逐一论述构成元素的形象及其意义,再综合理解其所组成的村镇形象的整体表示法。

(一)构成元素及其意义

第一,房屋。房屋是构成村镇形象的基础性要素。图上的房屋形象可以划分为宁羌州以外的简单形式和宁羌州以内复杂形式。以单个或多个房屋表示村镇应是古代地图中比较常见的表示方法。

以房屋形象指代特殊建筑与图上城市的绘制密切相关。图上除留坝厅外,城市内均以房屋形象绘出城内建筑,凤县、宁羌州两城还有注记标明名称。由于房屋形象需要表示城内建筑,城外的房屋形象也可具备表示特殊建筑的含义。并且图上所绘城内建筑的类别以官署、驿站、祠庙为主。城外多数以房屋形象表示的特殊建筑为祠庙祀坛也就不足为奇了。

房屋形象除了表示实际存在的村镇、特殊建筑之外,也可能被绘者视为人文地理要素的象征,用以突出部分自然地理要素的人文含义。如凤县境内的御爱山、南岐山、果老洞。御爱山相传为唐僖宗游历爱玩之地[15]585。南岐山上有竹云洞、龙湫池[16]593,居民祷雨多应,且与凤县得名有关[15]585。果老洞相传为张果老仙栖隐处,有铁棋仙迹[13]132。以上三地虽为自然景观,但都具有深刻的人文意涵,成为凤县当地重要的人文胜迹。它们虽然都未必有实际的建筑,但依然以房屋形象表示,可能暗含着绘者对其人文属性的重视。

图上还有一类房屋形象极为特殊,即留坝厅、褒城县境内未注名称的房屋形象。由于相关资料不足,这些房屋形象表示的是何种含义难以确知。其中只有少数能根据与其他村镇的相对位置推测其表示的实际要素。如连云寺至榆林铺中间的房屋形象,可能表示的是十合铺(4)参见有泰,《有泰驻藏日记》,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1年,第20页。。郑子沟门偏桥壹座至武关驿中间可能为八里关或古三交城[11]49。二十里铺塘至十里关之间可能为吴家堡(5)参见有泰,《有泰驻藏日记》,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1年,第346页。或胡家庄(6)参见党居易,《云栈图》,汉中市博物馆藏本。。其中关于十合铺、吴家堡的记载最早见于《有泰驻藏日记》,其时间已晚至光绪末年,乾嘉之时是否就有此村镇难以得知。地图上为何存在这类未注名称的房屋形象已不得而知。如果是绘者没有及时添加注记,则这类房屋形象应有实指,可能表示村镇或特殊建筑。而如果绘者仅是将其视作点缀装饰的作用,试图以此表示蜀道沿途那些不知名的小型村落或零散人家,则这类房屋形象仅具备虚指村镇的象征意义。

此外,图上各村镇形象中包含的房屋数量是不同的。由于图上村镇形象具有政区差异,因此房屋数量的比较只有在各政区内部才具有意义。然而,图上所绘房屋数量的含义不明,似乎并不能指示村镇的地位的高低或人口数量的多寡。如在宝鸡县内部,益门镇在自明代至清乾隆中期以前有巡检驻扎,为栈道要地,称益门雄镇[17]197,应有较多人口。但仅绘一座房屋, 其房屋数量少于县内的大湾铺、二里关。大湾铺仅为铺递,在栈道上的地位不及益门镇,人口也未必更多,但却以两座房屋表示。因此,图上的房屋数量未必具有统一且明确的意义,可能具有一定的随意性。

综上,图上的房屋形象既可以指代村镇、特殊建筑这两类明显不同且实际存在的地理要素,也可以成为自然地理要素人文化或指代村镇的示意性标志。房屋形象的含义实际上是多元复杂的,需要结合文献资料将之置于特定的地图环境中去理解。其中始终不变的是房屋形象所蕴含的人文象征义。房屋通过指示人的存在,表现地点的人文性,显示出“人化自然”的各种产物,从而形成地图上村镇形象最为基础的组成元素。

第二,旗幡。旗幡为识别塘汛村镇的重要标志。我国古代的地图凡是表示塘汛大多会出现明确的旗幡形象。因此,即使图上的塘汛村镇存在前述较为明显的政区差异,旗幡都是它们共有的形象要素,其指示塘汛的含义是毋庸置疑的。在我国古代一些地图上的军事重镇、关隘、边防哨所上也绘有明显的旗幡形象,因此其实际的象征义可能指涉更为广泛的军事地理要素。

图上由于村镇形象的政区差异,绘制的旗幡形制并不相同,大致可以将其分成三段。第一段从宝鸡县到褒城县,旗幡形制大多数为斜挂的三角形,只有留坝厅段内的榆林铺、高桥铺、柴关岭三处塘汛为矩形旗幡;第二段为沔县,就目前残存的两处塘汛形象而言,旗幡形制为竖挂的矩形;第三段为宁羌州,除接官亭塘为三角形旗幡之外,皆为斜挂的矩形旗幡。除此以外,斜挂旗幡的悬挂方向大多朝右,仅有凤县境内的黄牛铺、心红铺、三岔驿(废邱关)三处朝左。

从上述三段差异来看,整体上旗幡形制应当不是随意绘制的。而旗幡形制为何存在上述差异?造成差异的原因是什么?限于史料,未能得知,对此仅作两点猜测:第一,不同地图资料来源所绘旗幡形制不同,绘者在改绘时仍然沿用了原始资料上的形象。第二,地图不同部分可能出自多位绘者之手,他们的绘制习惯、绘制方式不同,从而造成了旗幡形制的不同。但更为细节的旗幡方向则无明显规律,随意性较强,亦或存在绘者对要素形象布局的整体考虑。

第三,瓶状物形象。进入褒城县境以后,图上的塘汛村镇开始趋于复杂化。复杂化的塘汛村镇最为典型的标志则是瓶状物形象。图上以五个瓶状物为一组或置于房屋之内,或置于平台之上,或不添绘任何其他附属建筑而独立存在,构成一个瓶状物形象。

瓶状物形象在褒城县后的塘汛村镇中普遍存在,但含义不甚明确。有学者认为这是清朝所设置的梁(粮)台[4]21。粮台,又称粮务,相较于塘汛是一个较为独立的机构,并非是塘汛的附属设施。在设置的数量上也远少于塘,且多在汛地,不可能每塘皆有[18]。图上所绘的瓶状物形象明显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粮台。但基于这一思路,可以将瓶状物形象理解为塘汛内的某种储粮设施。此外,韩昭庆先生将瓶状物称作图锥体,并将其释为墩台[19]459。虽然这与后文柱状形象的释义相冲突,可能性较小,但也可备一说。

由于缺乏资料,瓶状物形象暂无法准确释义。但无论如何都是与旗幡这类象征军事地理要素的形象相伴出现。瓶状物形象以附属物的形式出现,带有较强的军事色彩,具有明显的军事地理要素象征义。

第四,柱状形象。同瓶状物形象一样,柱状形象也是进入褒城县境后复杂化塘汛村镇的组成部分之一,也具有较为明显的军事地理要素的象征义,只不过并非全部绘出,仅绘出褒城县境内除虎家铺塘之外的所有塘汛村镇,因此在褒城县境内的塘汛村镇中十分重要。从中也可以看出其中的政区差异,即柱状形象的绘制主要集中在褒城县。

这一柱状形象,极有可能为清代塘汛内的墩台。墩台为清代基层塘汛驻地的必备设施之一,可供兵丁瞭望敌情之用。或以土筑,或外砌砖石[20]81。由于墩台在塘内设施中的重要性,清代亦有文献称塘为“墩台营房”[21]。图上的柱状形象无论在外观形制还是重要性上都与墩台相似,故可能是墩台。

虎家铺塘缘何未绘墩台不得而知。由于墩台设置具有普遍性,虎家铺塘未必没有墩台,可能为绘者无意间漏绘所致。由于墩台绘制也存在政区差异,图上除褒城县之外的其他州厅县境内的塘汛村镇实际上应当也有墩台,只不过未以形象绘制表示罢了。

第五,牌楼。图上的牌楼形象主要有两种存在方式,一是独立存在,多见于县级政区交界之地,可能表示界牌;二是作为塘汛村镇的组成部分,伴随出现。虽存在方式不同,但两者多有相通之处。

图上依附于村镇的牌楼主要存在于褒城县及其之后。褒城县鸡头关塘,宁羌州金堆铺塘、大安汛塘、黄坝驿塘、接官亭塘皆绘有牌楼。鸡头关塘的牌楼在形象上近似于图上的关隘形象,仅能通过旁侧“果亲王牌楼”的注记判断其为牌楼。雍正十二年(1734)果亲王允礼护送达赖喇嘛入藏,沿途巡阅诸省驻防及绿营兵[22]9083。毕琼等据此判断果亲王在此途中于鸡头关留下果亲王牌楼[2]47-48。果亲王牌楼史籍阙载,但果亲王确曾于蜀道图上留有遗迹,如凤岭南天门石刻[13]136。由于不同于其他牌楼多有形象而无注记,绘者特意注出名称,表明牌楼在当时可能确实存在。

史籍中未见金堆铺塘、大安汛塘、黄坝驿塘、接官亭塘有牌楼的记载。其中宁羌州境内的四处牌楼均标有文字,分别为“宁沔接壤”“大安镇”“黄坝驿”“秦蜀接壤”。可见宁羌州境内的牌楼具有标识地名、指示交界的作用。其指示交界作用与各县交界处的牌楼作用一致。

然而,蜀道沿线不少村镇确实立有牌楼,但在图上不以牌楼形象表示。如褒城县焦岩铺有“岩壑争奇”坊、青桥驿有“石径飞虹”坊[23]43-44,宁羌州烈金坝有“松龙捷径”“汉水东流”坊(7)参见张素含,《蜀程记略》,收录于政协枣庄市峄城区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峄城文史资料(第四期)》,1991年,第109页。。据此,牌楼形象可能未必具有实指的含义,更多表达的是一种示意作用。在宁羌州,金堆铺塘和接官亭塘的牌楼具有表示村镇交界的作用,大安汛塘、黄坝驿塘的牌楼表示的是州内蜀道路程中最为重要的两处村镇。总体而言,牌楼的示意性可能更强。

据此,图上的牌楼可能具有两种象征义:一是分界线的象征。无论是否有实体性的分界标识,牌楼的存在都指示着两侧不同的界域;二是地方文化的象征。牌楼本身就带有很强的文化属性。绘者借助牌楼的绘制,也在一定程度上显示了地方上具有特殊历史文化含义的建筑(如鸡头关果亲王牌楼),显示出地方特色。

第六,浅棕色椭圆框。浅棕色椭圆框只出现在宁羌州境内的大安汛塘、宽川驿塘、黄坝驿塘。将以上三处与宁羌州境内其他的塘汛村镇形象相比较,可以发现浅棕色椭圆框的象征含义。

浅棕色椭圆框的绘制可能与驿传有关,例如黄坝驿与大安驿。大安汛塘即大安驿,原名为金牛驿,虽位于宁羌州境内,但驿传事务归沔县管理。乾隆三十八年(1773),陕西巡抚毕沅奏将大安驿移于沔县青羊峡,并于宁羌州属之宽川铺另设一驿。后兵部议准,从之[24]476、767。虽然大安驿、宽川驿并不同时存在,但都与驿传存在千丝万缕的关系。大安驿虽改移他处,但仍为沔县、宁羌州之间的重要驿传,在蜀道驿路上发挥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因此,浅棕色椭圆框与其说是对地形的表示[2]49,而更可能指示村镇的驿传性质。其将宁羌州境内三座具有驿传性质的村镇标识出来,可能具有突出强调的作用。

第七,特殊建筑。图上的特殊建筑主要包括关隘、留坝厅城、亭台等。由于关隘形象是其大宗,在此主要阐明关隘形象的意义。

宝鸡县煎茶坪、凤县凤岭、留坝厅柴关岭、褒城县鸡头关均绘有关隘。关隘形象并无严格的标准,仅是风格相似,大多是主体为红色的骑街建筑。

以上四地中的煎茶坪、凤岭未必有关隘建筑,但它们都是地势高耸险峻的要地。在图上呈现为位于道路急剧向上突起的地方。严如熤《三省边防备览》也云栈道险要之处“其中最险曰:煎茶坪、大散关、凤岭、柴关岭、马鞍二十四峤、鸡头。”[25]262可见关隘建筑的绘制主要在于表达一地高耸险峻的地理环境,未必指代实际存在的关隘。

第八,柳树。图上仅宝鸡县石家营、凤县三岔两处普通村镇绘有柳树,但是指示意义有所不同。

石家营是图中由宝鸡县起始的驿路上第一处村镇,实际位于宝鸡县城南二里,为一重要铺递[10]。清人由宝鸡南入栈道者,几乎全未提及路过石家营,而多径直记述益门镇。可见石家营在驿路上的地位不甚重要。石家营的柳树,可能是绘者以此借“折柳送别”之意,表达此处为道路的开端。其更侧重的是虚指的象征义,而非表达当地真实的柳树。

凤县三岔的柳树形象则包含了部分实指的含义。三岔向以柳树闻名,为凤州三绝之一,“三岔之东濒溪金丝柳一株,是百年物,长条拂水,婀娜可爱,昔传凤州三绝:手、柳、酒。”[26]此处的柳树形象首先指代的就是当地闻名的柳树景观。此外,借助柳树形象,凤县当地的人文风俗形象则跃然纸上。披图者一览此处,就能唤起对文献中凤州三绝的记忆,加深对当地的认识。柳树于此,实则更侧重于其所代表的文化象征义。

(二)村镇形象的表示法

上述构成元素有其特定的表现对象,也有着相应的象征含义,可大致归纳为表5。

表5 《陕境蜀道图》上村镇形象构成元素的表现对象及象征含义

实际上,各构成元素在组成村镇形象时的重要性是不一致的。由于房屋直接表现村镇,因此是决定村镇形象存在与否的基础性元素。旗幡则是表现村镇塘汛性质最为基本的元素。瓶状物形象、柱状物形象只是在其基础上进一步绘制的表达而已。牌楼、椭圆框、特殊建筑、柳树,则是对村镇某一性质、功能、特点的进一步表示。绘制者加上它们可以表达更多的地理信息,但即使不加,也不影响基本信息的传递。

由于旗幡的有无可以区分村镇是普通村镇还是塘汛村镇,而且可以附着在烽燧、船只等形象之上构成特定的军事地理要素,不惟房屋形象所专有。因此,地图上的村镇形象是一种组合式的形象符号:以房屋形象为基本元素,在其基础上通过增加不同的新元素实现村镇地理信息的表达。在本文的语境之下,新元素以旗幡形象最为重要,为决定村镇性质的关键要素。其他元素皆为附属性质,其存在与否并不影响村镇性质的表达,只是提供了更多的地理信息。以此再来审视图上前半段(宝鸡县、凤县、留坝厅)与后半段(褒城县、宁羌州)不同的村镇形象时,可以认为两段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只是前半段在添加附属要素时更为保守而已。

三、 村镇形象组合的绘制与表达

借助房屋、旗幡等形象表示,蜀道沿途村镇被融入地图的山水空间之中。在单独的村镇形象之外,还应值得关注的是村镇形象之间的关系。地图绘制者在借用形象符号的示意性陈述村镇分布事实的时候,是否还有其他观念的传达?由于地图绘制者是凤县官吏,且图上凤县的地理信息最为详细,以下试以凤县的两个实例阐述之。

图2 《陕境蜀道图》上的两个黄牛铺

(一)宝鸡、凤县交界的两个黄牛铺

图上在宝鸡、凤县交界处绘有两个黄牛铺。两个村镇形象分别为a、d类。凤县黄牛铺上另有两段注记,一段与牌楼形象相关,为“黄牛铺接宝鸡县交界”;另一段则简介嘉陵江在凤县的出入情况。宝鸡县黄牛铺上另有后人所注“住宿处”三字。图上两个黄牛铺隶属政区有别,且互不相涉,颇为独立。

实际上,这两个黄牛铺属同一村镇,只是分属宝鸡、凤县两县。黄牛铺,又称黄牛堡、黄牛镇。光绪《凤县志》载:“入境栈道自东北黄牛堡街中界碑起,至司马桥南之界碑止,计程一百九十里。”[13]91以街中界碑为界,黄牛铺分属两县。除了上述这一处以“街中界碑”隐晦地表达出黄牛铺分属两县的记述外,史籍多未言及这一事实,并径称宝鸡/凤县黄牛铺。如《肇域志》:“黄牛堡,在(宝鸡)县西南一百八十里”[27]2911;《读史方舆纪要》:“黄牛堡,(凤)县西北百五十里”[28]2690。雍正《陕西通志》:“黄牛堡,在(凤)县东北一百一十五里”“(凤县铺递)……北星铺十里黄牛铺,至宝鸡县石窑铺十五里。”[10]蜀道行旅士人的日记、游记也是如此,但以乾隆时期为界,之前记述凤县黄牛铺,之后则多为宝鸡县黄牛铺。康熙三十五年(1696),王士禛奉命祭告陕西四川西岳西镇江渎,途中记黄牛堡在汉中府凤县境内[26]。乾隆四十一年(1776),宝鸡县知县王廷燮于县境内黄牛铺建造公馆[17]115,此后途径蜀道的士人由于住宿在宝鸡县黄牛铺,故多言黄牛铺属宝鸡县。如王志沂《汉南游草》[29]14、沈炳垣《星轺日记》[30]48、102、有泰《有泰驻藏日记》(8)参见有泰,《有泰驻藏日记》,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1年,第343页。。直到解放战争期间,宝鸡县属黄牛铺及其所辖东河桥、石窑铺等村镇才完全并入凤县[31]57。

因此,史籍记载中的黄牛铺往往以独属于一县的形式出现,无论是属于宝鸡县还是凤县,黄牛铺都是完整而连续的。虽然在地理上,两县分辖的黄牛铺东、西两部分以街中界碑为界而相毗邻,似为一个村镇,但是在行政上,东、西黄牛铺又分属宝鸡、凤县管辖,实际上已分为两个村镇。图上所绘黄牛铺明显侧重于后一种行政意义,而将地理上连续的黄牛铺一分为二,并以较长的间距表达其已经分属两县。两个独立的黄牛铺的存在,也使得史籍中凤县黄牛铺、宝鸡县黄牛铺的说法在图上均能得以成立。地图绘制者借助地理分离的示意表达了其可能更加看重行政分属的事实。

(二)三岔、三岔驿与废邱关

图上在留坝、凤县交界附近绘有三岔、旧铺、三岔驿、废邱关。三岔以普通村镇形象绘制,还加绘一株柳树。而三岔驿与废邱关的位置较为微妙。冯岁平等认为两地应为一处村镇[5]47。但实际上两地仍有一定距离,将其视作两处村镇未尝不可。

事实上,三岔驿在嘉庆四年以后确实位于废邱关。“嘉庆四、五年间(1799—1800),教匪出没于此(三岔驿)甚久”[32]彼时三岔驿衙署可能遭到焚毁,故而在此之后,三岔驿驿丞署及其马号并移废邱关[13]114。图上所绘三岔、三岔驿相分离应是这一实际情况的反映。但驿丞署的修建可能要迟至嘉庆十五年至十八年 (1810—1813)。“(铁炉川)堡城暨三岔驿、草凉驿丞署,均知县丁贵舆承修,旋即身故,知府严如熤捐修完竣。”[8]220此事见载于嘉庆《汉南续修郡志》。嘉庆《汉南续修郡志》记事止于嘉庆十八年,丁贵舆应于嘉庆十五年去世[8]325,由此三岔驿正式迁置于废邱关是被迁移至废邱关的仅是驿丞署及其马号,三岔(驿)仍作为一座普通村镇存在。从中也可以看到,在地图绘制之时,三岔驿驿丞署可能尚未兴建,图上所绘之房屋实际上带有较强的示意性,意图表明三岔驿地点之迁移,而非真实存在的驿丞署建筑。

若三岔驿、废邱关分为两地,则图上塘汛形象的绘制存在问题。嘉庆《汉南续修郡志》中未记三岔驿有塘汛。废邱关旁绘有把总署,故而绘者完全清楚此地为塘汛,没有理由不以塘汛形象加以表示。若将两地合一,则相关问题迎刃而解。因此,笔者倾向于将两地视为一处村镇。

问题在于图像上三岔驿与废邱关貌似分离这一易于误导读者的形象绘制。值得注意的是,图上自三岔驿至南湾一段的道路颇为曲折。道路的曲折使得三岔驿与废邱关紧凑地处于同一上下方向上,显示出既可视作分离又可视作同一的模糊性。笔者猜测,借助这一模糊性,地图绘制者似乎有意显示出三岔驿虽位于废邱关但相对独立的地位,以提醒后人三岔驿与三岔村镇相分离的事实以及后者的真正位置。但之后途径蜀道的士人因多宿于废邱关的三岔驿馆,就有将三岔驿与废邱关混为一谈者,如郭尚先《使蜀日记》中记,道光八年(1828)栈道之行中言:“三岔驿有一碣曰:楚封章邯处。”[33]16楚封章邯处即废邱,此碑应位于废邱关(9)在此需说明的是,将章邯所都之废邱认为即今废邱关,系据当地传说而来,实为误传,光绪《凤县志》中言:“按邯都今西安府兴平县,今误传凤之废邱关。”已有明确说明。。因此,郭尚先误将其所居之废邱关三岔驿馆视作三岔驿。

成一农曾呼吁中国地图学史需要关注地图上的符号[34]。若更细致一步,需要我们关注在古代地图上大量存在的形象符号。既往对于《陕境蜀道图》的研究中,多径直将图上的城池、村镇等形象视为事实,直接作为图面证据进行使用。实际上,正如本文所示,图上的村镇形象并非对表现对象纯粹、简单的模仿,而是经过了特定方式的处理,形成的兼具事实与示意双重属性的符号载体。在形象符号展现的客观事实之外,还应注意在特定的地图语境中理解其示意性所展现的非事实成分及绘图者的个体观念。两者并重,才能进一步加深对古代地图表现方式、绘制意图、观念认知等方面的理解。也正如此,形象符号显现出了在古代地图中所具备的丰富内涵和值得探寻的研究价值。

此外,应说明的是本文只是对一幅地图上的符号进行讨论。实际上,中国古代地图上的形象符号彼此之间是有联系的。比如本文对于旗幡的军事象征义的叙述,不可避免地需要参考其他古代地图上相应的绘制内容。因此,中国古代的地图应当存在形象符号上的“互文性”网络。在这一“网络”之中特定形象符号的绘制、表达与象征义的形成与演变,其相互之间的互动关系、背后的观念认知以及近现代西方地图符号传入之后与它的交织互动历程等问题仍有待学界的进一步研究。

猜你喜欢
凤县蜀道黄牛
蜀道行
蜀道向天开
共营与共赢:凤县企业为何乐于“进村”
黑牛和黄牛
蜀道除艰险天府尽欢颜
惠安盐路与周边市场网络的形成
凤县大红袍花椒(凤椒)
打击“黄牛”到底靠什么
蜀道雄魂
陕西凤县羌族文化中的“体育元素”以舞蹈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