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志》和《三国演义》中王朗形象之比较

2023-09-21 17:03李沛廉
湖北文理学院学报 2023年7期
关键词:王朗陈寿三国志

李沛廉

(香港纸艺轩出版社 文化部,香港 999077)

西晋历史学家陈寿所著的《三国志》,是于三国时代完结不久后写成的中国断代史纪实书[1]。《三国志》所载之史由东汉末年黄巾之乱后开始,直至西晋统一三国结束,也就是记述了从汉灵帝中平元年(184年),到晋武帝太康元年(280年)九十六年间的中国历史。《三国志》有四个部分,总共六十六卷,其中包括:《魏志》三十卷、《蜀志》十五卷、《吴志》二十卷和叙录一卷,惜叙录在后来传播时散失[2]。南朝刘宋时,获史学家裴松之作注[3],得宋文帝盛赞为“不朽之业”[4]。《魏志》《蜀志》《吴志》原是各自为书,北宋时才合而为一,并被时人称作《三国志》[5]。陈寿时时审视其蒐集用以成书的材料,若真确性存疑,宁愿弃之,决不收录在册[6]。他的治学态度极为严谨,使《三国志》成为后世评价最高的“前四史”之一[7],像刘勰于《文心雕龙·史传》也曾言:“唯陈寿三志,文质辨洽,荀、张比之于迁、固,非妄誉也。”[8]至于《三国演义》则是出自元末明初的通俗小说家罗贯中之手,乃经过整合《三国志》及《三国志注》的思想内容后[9],以直白易明的遣词用字简述而成的小说作品。《三国演义》涉及大量杜撰、无关史实的描写,故事情节子虚乌有,然大受读者欢迎,而且广泛流传、影响深远[10]。有见王溢嘉先生曾就《三国志》和《三国演义》中两个诸葛亮的文化内涵加以论证[11],文风清奇,故此,笔者今欲彷效前人,尝试对比《三国志》和《三国演义》中的王朗形象,略陈己见,以供斟酌。

一、《三国志》中王朗的形象

(一)仁爱孝廉的王朗

《三国志·魏书十三·王朗传》:“王朗字景兴,东海郡人也。以通经,拜郎中,除菑丘长。师太尉杨赐,赐薨,弃官行服。举孝廉,辟公府,不应。徐州刺史陶谦察朗茂才。”[12]406-413王朗因精通经书、才高八斗,被封为郎中,后更被跃升为菑丘县长,而后王朗的老师杨赐去世,王朗毅然辞官,为逝世的恩师居丧守孝。春秋时期,孔子云:“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13]提出须为离世的父母守孝三年,以尽为人子女之孝道,后来孔子身死,众弟子皆为这位万世师表服丧三年[14],表示对孔子的尊敬。东汉延熹三年(160年),亦有刘焉辞官为其逝世的老师祝恬守丧[15]。至于王朗为老师守丧,感动了时人,众口举荐王朗为孝廉,可谓替他在官场上开辟了一条捷径。然而,王朗没有就此应公府之命,由是观之,王朗的孝义之举乃发自真心为之,而非工于心计去博取官运亨通的伎俩。王朗无心插柳之孝行,反为他积累好名声,有益于其官宦生涯,使他在官场上步步高升。王朗之名显于贤,其所行之善举一直不绝于耳。任会稽太守期间,王朗以“无德之君不应见祀”为由,除掉庙内秦始皇的木像,且积极打击区内无仁德之事;其“居郡四年,惠爱在民”,不吝对人民施与惠爱。即使王朗之后被孙策所俘,过着“流移穷困,朝不谋夕”[12]406-413的生活,也不改其仁心,处于苦况的他仍坚持“收卹亲旧,分多割少,行义甚着”,身体力行实践仁爱之道。

据《三国志·魏书十三·钟繇传》所载,魏太祖时,钟繇倡议“古之肉刑,更历圣人,宜复施行,以代死刑”,欲彷效圣人,重新推行古法“肉刑”替代死刑,后因议者群起反对,终不了了之。魏明帝时,钟繇重申复行“肉刑”是仁民的措施,又谈到该如何实行刑法:“乃其当弃巿,欲斩右趾者许之。其黥、劓、左趾、宫刑者,自如孝文,易以髠、笞。能有姦者,率年二十至四五十,虽斩其足,犹任生育。”大体意思是以斩右趾代替死刑,以剃去须发、鞭打身体代替在脸上刺字涂墨、割鼻、斩左趾、阉割的刑罚,对于有奸情的男女,处诸不妨碍生育能力的斩足之刑,从而达至“下计所全,岁三千人”之目的,保全更多子民的性命,是以仁民。魏明帝对钟繇的建议大为欣赏,称:“太傅学优才高,留心政事,又于刑理深远。”可是,王朗并无因此附和钟繇,反而勇于提出自己的见解,解释其“未合微异之意”。王朗指,减少杀戮害民的原意是好的,但如今社会上已有律法列明能以“减死一等之法”免去死刑,根本无需多此一举复行“肉刑”。另外,王朗痛斥“肉刑”乃“惨酷”之形,圣人正是不忍害民才把“肉刑”“废而不用”,论证复行“肉刑”是舍本逐末的不智之举。王朗进一步指出,若复行“肉刑”,其“所减之文未彰于万民之目”,反致使“肉刑之问已宣于寇雠之耳,非所以来远人也”,令国家背负骂名,未见其益而反变有害。王朗并非纸上谈兵,而是举出具体可行的替代方案:“今可桉繇所欲轻之死罪,使减死之髠、刖。”饶过犯人死罪而改以执行剃发、砍足之刑,以展现王的宽容仁爱;嫌刑罚太轻时,则可“倍其居作之岁数”,即增加犯人服劳役的次数,以获“内有以生易死不訾之恩,外无以刖易釱骇耳之声”之利,一举两得[12]391-398。须予以留意的是,钟繇位处“司徒”,据《后汉书·卷一百一十四·志·百官一》所示,“司徒”的职责是“掌人民事”,也就是“凡教民孝悌、逊顺、谦俭,养生送死之事,则议其制,建其度”“凡四方民事功课,岁尽则奏其殿最而行赏罚”;而王朗位处“司空”,则是“掌水土事”,即“凡营城起邑、浚沟洫、修坟防之事,则议其利,建其功”“凡四方水土功课,岁尽则奏其殿最而行赏罚[16]。凡郊祀之事,掌扫除乐器,大丧则掌将校复土”,可见刑法之推行,原不是王朗的职责所在。但是,王朗为了缔造一个无酷刑的仁民社会,无惧与主事者抗争,这种“务在宽恕,罪疑从轻”的仁爱精神实是可敬。

(二)忠君爱国的王朗

《三国志·魏书十三·王朗传》:“时汉帝在长安,关东兵起,朗为谦治中,与别驾赵昱等说谦曰:‘春秋之义,求诸侯莫如勤王。今天子越在西京,宜遣使奉承王命。’”[12]406三国初期,汉室羸弱,诸侯势力相继坐大,汉献帝的天子地位已然是名存实亡。在王朗看来,投靠诸侯不如为王尽心尽力,特遣使者往西京,向远在长安的汉献帝投诚,表达其愿为国家效力的一片丹心。汉献帝感念王朗的赤诚忠心,任王朗为会稽太守。后孙策压境来犯,王朗深知“力不能拒”[12]406-413,先采取迴避敌方强劲军旅之策,其后“自以身为汉吏,宜保城邑”,又举兵迎敌,惜受连环狙击,终成孙策的俘虏。王朗纵面临如洪水猛兽般的强敌,他依然勇往直前、无所畏惧,俨然有以身殉国的觉悟。

其后汉室气数几尽,又逢“太祖表徵之”,王朗于是从曲阿赶往江海,投效曹操阵营。至曹丕即位,王朗晋为御史大夫,被封“安陵亭侯”,随即上疏劝文帝休养生息,意在“育民省刑”[12]406。王朗为魏国的发展划出一幅理想蓝图,愿在政策上做到“治狱者得其情”“丁壮者得尽地力”“穷老者得仰食仓廪”“嫁娶以时”“胎养必全”“新生必復”“壮而后役”“二毛不戎”,以达至“无冤死之囚”“无饥馑之民”“无饿之殍”“男女无怨旷之恨”“孕者无自伤之哀”“孩者无不育之累”“幼者无离家之思”“老者无顿伏之患”。简单来说,也就是务求令审讯公正严明、百姓得到温饱、民众嫁娶适时、徭役程度降低,人人得以安居乐业。对应上文,笔者曾论述王朗乃仁政之拥护者,但王朗主张“医药以疗其疾,宽繇以乐其业,威罚以抑其彊,恩仁以济其弱,振贷以赡其乏”,并非仅是提倡行仁政,更是想进一步实现“十年之后,既笄者必盈巷”“胜兵者必满野”[12]406-413,具深刻的政治意味。“既笄者必盈巷”,意味着将有更多适龄妇女可以生儿育女,为国家带来源源不绝的劳动力,包括农事作业人员和上阵抗敌的“胜兵者”等人力资源,乃富国强兵之先决条件。王朗为了国家的长远发展深谋远虑,确不失为一个心怀国事的栋樑之才。

魏文帝时,“帝颇出游猎,或昏夜还宫”,王朗就此上疏,谓帝王所在之处应有“外则饰周卫”“内则重禁门”等布置,而侍从则应恪守“设兵而后出幄”“称警而后践墀”等规矩,以“显至尊,务戒慎,垂法教”;又称文帝近来喜外出捕虎,常“日昃而行,及昏而反”,不仅违反了原有的侍卫警戒制度,更非谨慎之举,对自身的安危或构成威胁。王朗劝君王谨遵法度,一来为免让歹人有可乘之机,确保统治者的人身安全;二来劝曹丕做好在上位者之榜样,树立法度的澄明严正以及无上权威,巩固政权。王朗的谏言以关心曹丕为出发点,是对其提点而非指责,不同于鲍勋直斥曹丕“在谅暗之中,修驰骋之事乎”,有责备君王不孝的意味。故此,曹丕接纳了王朗的意见,并“诏有司施行”,落实“夜还之戒”[12]406-413;对于鲍勋的谏书,曹丕却“手毁其表而竞行猎”[17],漠然置之。《三国志·魏书十三·钟繇传》:“时司徒华歆、司空王朗,并先世名臣。文帝罢朝,谓左右曰:‘此三公者,乃一代之伟人也,后世殆难继矣!’”王朗被魏文帝誉为“伟人”,位列三公,身居司空要职,老病时上朝还可享有“朝见皆使载舆车”[12]391-398“虎贲儿上殿就坐”之优待,可见文帝对王朗的珍视与器重。王朗为了振兴魏室不厌其烦,孜孜不倦地对君主进行劝谏;难能可贵的是,其深明“忠言逆耳”之道理,熟谙说话的艺术与技巧,避重就轻地为国君出谋划策,体现出为人处世的大智慧。

(三)沉着冷静的王朗

王朗不但拥有政治智慧,其在军事上也别具巧思。建安末年,“孙权始遣使称藩”,欲游说魏与吴联手,共同伐蜀。就此,王朗献策:“天子之军,重于华、岱,诚宜坐曜天威,不动若山。”也就是劝君主切莫贸然行事,不如静观其变,方决定下一步行动。王朗治军谨慎,非懦弱所为,而是经深思熟虑后的结果。王朗想到天气情况恶劣,“雨水方盛”令道路湿滑难行,加上兵士在大雨下浑身湿透,极易受寒染病,对战斗力产生负面影响,故非起兵的合适时机。另外,“今权之师未动”,即吴国犹未动手,而蜀、吴未尝交战,身为“助吴之军”之魏国,又何以“先征”!有见及此,王朗采取“坐山观虎斗”之军事策略,持续观察蜀、吴的对战情况,意图坐收鹬蚌相争后的渔翁之利。即使蜀、吴已在交战,双方可谓“智均力敌”,胜负犹未可知,但能肯定的是,这将会是场旷日持久的硬仗,魏唯须留意波谲云诡的战况,以筹划有利己方之谋算。对于是否发兵援吴,王朗乃根据五方面——战事形势、将领能力、敌人要害、气候条件及地理环境,来作出考量。战事形势方面,最好的情况是吴处于上风,届时魏便可乘势施以援兵,一举歼灭蜀。将领能力方面,须挑选“持重之将”[12]406-413,因为“小不忍则乱大谋”,稳重的将领能顾全大局,因势而谋,再应势而动。敌人要害方面,我方须掌握敌方的弱点,务求做到一击即中,不拖泥带水,不让对方有死灰复燃的可能。气候条件方面,须避免在极端天气下行军,减少损兵折将,如曾在上文讨论过的“雨水方盛”,便非合适的时候。地理环境方面,易守难攻之地往往是军旅驻扎的最佳位置,若能借草木等物以起掩护作用、便于偷袭敌人尤佳,要懂得因地制宜,方为致胜之道。

建安时期,孙权答应遣其子孙登入魏为质,岂料其出尔反尔,致使魏文帝移驾许昌,打算东征攻打吴国。王朗就此上疏,以“吴濞之祸”“隗嚣之祸”为例,说明接收质子不一定是好事。据《史记·吴王濞列传》所载,太宗孝文皇帝时,吴国太子刘贤入京觐见皇帝,得侍皇太子刘启博弈,然刘贤“师傅皆楚人,轻悍,又素骄,博,争道,不恭”,刘启一怒之下提棋盘将其击毙。之后,汉太宗把刘贤的尸首直接送回吴国,其置身事外的态度无疑是火上加油,令吴王刘濞对朝廷心生不满,开始“称病不朝”,埋下其日后叛乱的伏线。后刘启登基,“汉廷臣方议削吴”,刘濞“恐削地无已”,加上与刘启有杀子之仇,因此借故联合胶西、胶东、菑川、济南、楚及赵,发动史称“七国之乱”的战争[18]。另外,据《后汉书·列传·隗嚣公孙述列传》所载,光武帝欲使隗嚣全心全意归顺,多番派来歙游说隗嚣“遣子入侍”,隗嚣最终让长子隗恂“随歙诣阙”。然而,长子被挟持也无阻隗嚣想成为天下霸主的野心,他奋然“率步兵骑兵三万,侵犯安定”,又“令别将下陇,攻击祭遵于汧县”[19],一心造反。也就是说,不善照顾质子或造成国之潜在危机,而质子在手又未必可以对其父有所牵制。既然接收质子的好处尚未明朗,那就没必要为了此等小事冒攻吴之大险。王朗慧眼如炬,且巧妙地利用了舆论压力,劝“以成军遂行”的曹丕退兵,他先论若百姓不知孙登不至,攻吴会使人以为魏国不欢迎孙登的来临,授人以柄;次论若孙登不是不至,而是晚至,攻吴一事则师出无名,定必落人口实;再论若孙登“殊无入志”,强迫其入魏为侍,恐怕会使百姓感到郁悒,为魏室招致强人所难之骂名。王朗言之成理,文帝从之,“车驾临江而还”。由此可见,王朗高瞻远瞩,治军始终秉持“坐曜天威,不动若山”“泊然若山,澹然若渊”[12]406-413的原则,遇事不慌不忙、如履如临。

二、《三国演义》中王朗的形象——恶贯满盈的王朗

不难看出,《三国志》中的王朗是个仁爱孝廉、忠国爱君、沉着冷静的谦谦君子;奇怪的是,《三国演义》中的王朗,竟是一个完全与上述优点背道而驰、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参考《三国演义·姜伯约归降孔明,武乡侯骂死王朗》的情节,魏明帝太和元年,夏侯楙为大都督,惜不敌勇悍的蜀兵,“失三郡”后更落荒而逃,故魏室急于派遣精兵良将赶到战场支援。王朗提议请曹真出山,曹真义不容辞,同时举荐郭淮为副将。大都督曹真、副都督郭淮和军师王朗,于时年十一月正式领大军出师。曹真领兵行至长安,在越过渭水西下寨时,与王朗、郭淮共商退兵之策,王朗此时道:“来日可严整队伍,大展旌旗。老夫自出,只用一席话,管教诸葛亮拱手而降,蜀兵不战自退。”[20]748王朗对说降信心十足,自诩只需其一番说话,不费一兵一卒便可令诸葛亮降得心服口服,使蜀兵节节败退,可见王朗自视甚高,甚至可说已达到目中无人的地步;这与在《三国志》记载的那位“称疾”退位让贤、不喜矜功自伐的王朗,可谓大相迳庭。到了王朗初见诸葛亮之日,王朗先夸赞亮“知天命、识时务”,其后话锋一转,质问其“何故兴无名之师”?诸葛亮回应道:“吾奉诏讨贼,何谓无名?”直呼魏军为“贼”,完全不给王朗面子。王朗随后说了一连串褒扬魏国的话——自汉桓帝、汉灵帝以来,董卓、李傕、郭汜、袁术、袁绍、刘表、吕布等“盗贼奸雄”崛起,导致黄巾之乱等祸事发生,幸得“神圣文武”世祖文帝“扫清六合,席捲八荒”,救“生灵有倒悬之急”扶“社稷有累卵之危”,使“万姓倾心,四方迎德”,故魏膺大统“非以权势取之”,而是“自然之理”“天命所归”。此际之王朗大言不惭、强词夺理,一个是非不分、指鹿为马的小人形象跃然纸上。王朗进而以“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大魏带甲百万,良将千员”[20]等说辞恫吓诸葛亮,妄图恃强凌弱、逼良为娼,与《三国志》中不勉强孙登侍魏、乐于成人之美的王朗迥然不同。

其后诸葛亮的一番言论,则更为立体生动地点出王朗的负面形象。孔明首先称王朗为“汉朝大老元臣”,讽刺他身为汉室臣子却不“匡君辅国,安汉兴刘”,反而“反助逆贼,同谋篡位”,后来更怒斥王朗为“天地不容”、人神共愤的“皓首匹夫”“苍髯老贼”,不齿王朗自甘堕落沦为贰臣。诸葛亮甚至把王朗形容为“苟图衣食”的“谄谀之臣”,换个角度来看,王朗这般利欲薰心,当初“举孝廉入仕”许是一场骗局,“孝廉”只是一种用来换取功名利禄的手段,而非出于真心之举。当“苟图衣食”的王朗遇上对“封侯之位”不为所动的诸葛亮,王朗自惭形秽,又因之前曾夸下海口,对拿下孔明志在必得,而今却是无功而还,顿时感到无地自容,于是《三国演义》中的王朗迎来了唯一的结局——自行了断,一死以谢天下。在《三国演义》中,王朗的形象可以说是负面到极点,由自吹自擂、颠倒黑白、仗势欺人的奸臣形象,进而“退化”成打错算盘、颜面扫地、愚不可及的小丑形象,最后落得“气满胸膛,大叫一声,撞死于马下”[20]756、令人哭笑不得的悲剧收场,王朗所说的“逆天者亡”果然一语成谶。

三、究《三国志》和《三国演义》中王朗的形象迥异之因

《三国志》中的王朗仁爱孝廉、忠君爱国、沉着冷静,称得上是个不可多得、出将入相的儒雅之士,无怪能得汉献帝、魏文帝之青眼,备受万流景仰;相反,《三国演义》中的王朗狂妄自大、以大欺小、有勇无谋,对诸葛亮使尽威迫利诱的浑身解数也是徒劳无功,可恶、可恨又可耻,受尽千夫所指。根据两者文中的时间背景设定、人物周边互动、朝廷职称对应,可知里面所描写的王朗,是同一个人。既然描写的是同一个人,何以彼此间的差异会存在天壤之别?

除了因为陈寿撰《三国志》时身为晋臣,须以魏晋为正溯此历史背景因素之外,陈寿把王朗描绘成志士仁人之其他原因,我们可从《三国志》及相关史料的字里行间窥探一二。据《晋书·陈寿传》所载,“撰魏、吴、蜀《三国志》”的陈寿“少好学,师事同郡谯周”[21]655,而在《三国志·蜀书十二·谯周传》中,陈寿把谯周形容为“研精六经,尤善书札,颇晓天文;诸子文章,非心所存,不悉遍视;身长八尺,体貌素朴,推诚不饰”[12]1027-1033,其对老师的敬慕之情洋溢于表;至于据《三国志·魏书十三·王朗传》所载,王朗为逝去恩师杨赐辞官守孝,孝义之举为人称道,得“举孝廉”[12]403。陈寿尊师重道,王朗程门立雪,如此志同道合,不难推断陈寿对王朗的好感会就此油然而生,甚至视王朗是在孝道上惺惺相惜的知音。

另一方面,据《晋书·陈寿传》所载,陈寿曾“仕蜀为观阁令史”,即为蜀汉之官吏,但因宦官王皓“专弄威权”,大臣们“皆曲意附之”,而陈寿“独不为之屈”,所以“屡被谴黜”[21]655。试问这样的一个“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身受朝中奸佞所害之陈寿,怎会喜欢汉室这个乌烟瘴气、藏污纳垢的衰靡朝廷呢!陈寿有志难伸,又亲身见证蜀汉由盛转衰,故而果断弃汉入魏,其后更成为晋臣,身侍三朝。面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王朗,陈寿的态度自然是宽容的,不会求全责备,反而认为这是大势所趋、理所当然的事。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在《三国志·魏书十三·王朗传》中,不乏陈寿对王朗的溢美之词,除了基于王朗对孝廉同志、仁义君子的偏爱以外,其中更可能涉及心理防御机制之触发,这一点是前人未曾论及的。心理防卫机制是指人类无意识的心理活动,以缓减因难以接受或有害事物而衍生的焦虑或自卑情绪[22]。陈寿或将拥有相似经历的王朗看作是另一个自己,主观地把自身的思绪、动机投射到王朗身上[23],从而为其身侍多朝辩白。陈寿先是合理化王朗弃汉入魏的行为,写王朗受孙策攻击时本想避走,后因保家卫国大义而奋起还击,终抵不过孙策压倒性的攻势被其虏获,成为王朗离开汉室的契机;过程中没有一丝突兀,反而突显出王朗为守护国土鞠躬尽瘁,符合“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的肌理,不露分亳不忠不义之端倪。此外,于同篇中更存在运用“抵消”机制之痕迹,即做出具补救意义的行为,用来抵消已经发生了的不愉快事情,以降低自身抱有的罪恶感和内疚感[24]。王朗被孙策所俘后,仍“收卹亲旧,分多割少,行义甚著”[12]406-413;效忠魏室期间,又力推仁政,惠及万民,在救济苍生如此重于泰山之功德面前,身侍多朝的过失似乎也变得轻于鸿毛。

至于《三国演义》的作者罗贯中,乃元末明初人,行止思维难免受到当时发展蓬勃的理学所牵动,而其中程朱理学尤其重视君臣大义,为时人植入根深柢固的“忠君”观念。《朱文公文集·卷十三》:“仁莫大于父子,义莫大于君臣,是谓三纲之要,五常之本,人伦天理之至,无所逃于天地之间。”[24]君臣之“义”是指“君令臣行”[25],强调为人臣的绝对服从性。《宋史·刘爚传》云:“宋兴,《六经》微旨,孔、孟遗言,发明于千载之后,以事父则孝,以事君则忠,而世之所谓道学也。”[26]刘爚师从朱熹、吕祖谦,把先秦时期的儒家学说推演成“事父则孝,事君则忠”之学,要求臣子对单一君主忠诚[27]。罗贯中创作《三国演义》时,便经常在篇内宣扬以忠义为纲的理学思想,狠斥贰臣。像在《三国演义·发矫诏诸镇应曹公,破关兵三英战吕布》中,张飞与吕布首次见面,益德便大喊奉先为“三姓家奴”[4],讥讽吕布本拜丁原为义父,后来却因财失义,受董卓利诱,竟对有知遇之恩的丁原恩将仇报,杀害丁原并加入董卓麾下,还当上了董仲颖的义子,认贼作父。吕布与王朗的出场方式相似得如出一辙,话说刘、关、张兴师讨董,董卓大惊,吕布即时趋步上前曰:“父亲勿虑:关外诸侯,布视之如草芥。愿提虎狼之师,尽斩其首,悬于都门。”[4]64在此吕布对董卓表现得唯唯诺诺、视三大猛将如弱不禁风的“草芥”,与王朗口出狂言说要劝降诸葛亮的神貌别无二致,又是活脱脱一个谄媚逢迎、自命不凡的小人形象。此后,因为王允使出美人离间计,利用貂蝉挑拨吕布和董卓之间的关系,成功使他们反目成仇,吕布先后两度背主,其“连环不忠”与王司徒的“连环计”简直是相映成趣。罗贯中这些独具匠心的设计,与其深受忠义思想启发不无关系,他痛恨不从一而终的贰臣,所以便在《三国演义》里把王朗形容得百无一是,骂得他体无完肤。须注意的是,不只是罗贯中,时代大众也同样鄙夷不屑贰臣。因此,写一无是处的王朗败得一塌糊涂,更可迎合读者口味,提高读者对故事的接受程度,使作品有望畅销;而事实上,《三国演义》中奸人自取灭亡的桥段,看得古今读者拍案叫绝,取得了空前绝后的巨大成功,以宣扬忠义为卖点的《三国演义》故而成为脍灸人口之经典。

《三国志》与《三国演义》中的王朗形象可谓判若云泥——《三国志》中的王朗乐善好施,兼备仁义礼智;《三国演义》中的王朗则无恶不作,人人得而诛之,究此之由也许与编撰者的立场息息相关。文学从来都不存在绝对客观性,编撰者或因对自身处境的考量,又或受时代背景等因素所影响,多少会就此对内容作出增补、删减或润色。作品的表达方式往往被编撰者左右,例如陈寿可以在《三国志》中为王朗歌功颂德,而罗贯中又可以在《三国演义》中理直气壮、掷地有声地斥责王朗之不是,各执一词。笔者疏懒,未至博古通今,或者古往今来,在文学史上还有第三个,甚至是更多个千差万别的王朗,是真有其事,抑或是穿凿附会,向来是见仁见智,同时亦难以稽考。唯恐失诸偏颇,同仁在开展以文学为据之研究时,不妨广集史料加以对比,力臻较为全面地进行多方考察,慎防听信片面之词,免于闹出“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笑话。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史料或批注有欠客观,未尝不是文学创作以及文学批评的一大特色,有时候更可为探讨编撰者的思路提供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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