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涛诗歌的生态女性主义特质解读

2023-09-28 06:02蔡梓铭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广州510420
名作欣赏 2023年14期
关键词:薛涛父权制男权

⊙蔡梓铭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广州 510420]

率先提出“生态女性主义”(Ecological)这一概念的是法国女性主义学者佛兰索瓦,她试图号召女性掀起一场生态运动,在人与自然、男性和女性之间探寻一种全新的关系,后来该理论的影响逐渐扩大。按照生态女性主义理论家威尔·普卢姆德的看法,生态女性主义应成为一项伟大的文化评估活动,即重新评价妇女、女性性质及自然的地位。生态批评立足于文明批评,提倡物质生活最大限度的简单化和精神生活最大限度的丰富化,这是相对于西方工业化社会精神贫瘠、物质产品剩余来说的。

唐代女诗人薛涛(约768—832),字洪度,长安人,乐伎、清客,蜀中女校书、诗人。在父权制的压迫下,薛涛在谋求自身生存与发展的同时背负着与自然一道被背景化和工具化的历史负荷和现实的环境压力。在她的诗歌中可以窥探到那个时代的女性与他者、与自然、与世界的和解,进而与自我的和解。诚如她自己所言:“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诗人写诗,往往言在此而意在彼,不经意间便结合自己的真实感情和思考。通过对薛涛诗歌的深入研究,可以在生态主义叙事的框架中揭示薛涛形象独立的主体性,探索其诗歌更深层次的思想内涵,而不至于在男性批评的语境中被消解。

一、对大自然的积极认同感

女性对大自然有着积极的认同感是生态女性主义理论的重要论点之一。在生态女性主义视角之下,女性与自然之间有着与生俱来的亲密关系。母亲生养哺育子女,如同大自然孕育并滋养天地万物一般,女性生殖繁衍与大自然滋养万物的生物性特性和角色是有共通之处的。所以,自然与女性之间的亲密关系是具有本原性的。也正因为女性在生理上与自然有极大的相似性,女性在情感上更容易理解自然,也更容易与自然沟通相融。

薛涛十三岁时家道中落,为了养家不得已加入乐籍,从一位高高在上的小姐变成供人赏玩的歌伎,举头之处无所亲,大自然充实了她的生活,她也对大自然的一切给予最深切细腻的观察和理解。其诗歌从女性的视角观察品悟自然,接近自然,融入自然,进而将内心或喜或悲的情感体验诉诸自然,与自然悲喜相惜,情感互诉,大自然成为她心灵的栖息地。如,《风》中“猎蕙微风远,飘弦唳一声。林梢鸣淅沥,松径夜凄清”,从不同感官角度去体察风态,全诗不见一个“风”字而“风”自现,清人赵世杰赞其为“画风手”①;又如,《月》中“魄依钩样小,扇逐汉机团。细影将圆质,人间几处看”,寥寥几字将月亮由月牙转变为月圆的过程刻画得精细入微,不仅咏月,而且月中有情“含吐不欲自尽”②;《蝉》中“露涤清音远,风吹数叶齐。声声似相接,各在一枝栖”,日本学者辛岛骁认为“作者观察细致入微,使人感到确实是女诗人的作品”③。

相比男性而言,女性更亲近自然,并且积极地认同自然,除了风、月、蝉,薛涛还咏过很多自然景物,如:柳絮、金灯花、朱槿花等等。她用其独到的眼光体悟自然的一草一木,女性与自然天然的亲密关系使得她对自然有一种积极的认同感,她从本性上欣赏和珍视大自然,也因此热爱自然中的一切生灵。这是一种对大自然的生命深切感知,薛涛在面对现实世界时有着自己特殊的认知方式。薛涛描述自然的诗歌,抛开象征而言,绝大部分诗歌是直接书写自然事物,大自然的“细腻风光”是在言说自身。在描述大自然中,薛涛诗歌常常呈现出一种“无我之境”,叙述者超越薛涛个人,泯除物我的界限,站在自然的立场体验自然,回归存在的本源,感悟到自然万物共同的经历。正是薛涛对大自然观察的细致程度以及内含情感的细腻程度,体现了其对大自然的积极认同感。

二、批判父权制文化

生态女性主义理论的第二个观点则是批判父权制文化。这一观点包含两个方面的内涵,第一,生态女性主义强调,人类社会是一个父权统治下的社会,统治妇女与统治自然都是在父权这一思维框架下运行的,妇女与自然有着同被父权制压迫的命运。第二,生态女性主义反抗父权制,推崇女性原则,张扬女性意识。薛涛的诗歌不是简单的对于男性文学作品风格的模仿,她的多情、敏感、好奇且好胜的性格特质,把男性文学作品的豪健与女性文学作品的细腻揉为一体,她在诗中向后代读者展现了被父权制压迫的无可奈何的命运,同时,也在诗歌中发出属于自己的反抗父权制的呼声。

(一)被父权制压迫的命运

父权制社会中,男性掌握绝对话语权,享有至高的权威,在整个社会运转中处于支配者的地位,这种情况下,女性被驱逐到被支配的边缘地位。一般认为,柔弱感性的女性生活在强壮理性的男性统治下,以男性文化为主导的父权制长期统治并压迫女性。在中国古代封建文化中亦是如此,男性统治和压迫自然与女性在根本上是同一的。自然和女性,一同在父权制的统治框架中被压抑着。在父权制社会中,女性在经济上很难获得独立,政治上更是没有参与的权利,因此,无论是经济地位,还是社会生活,均属于边缘人,即属于“他者”。而人类中心主义同时也认为,自然是客体化,自然也是处于被压迫的“他者”地位。所以,在父权制社会中,自然和女性都属于被压迫的“他者”,自然和女性命运相同。薛涛的女性身份表现在诗歌中,也有着传统男权体制的影响,虽然唐代女性的社会地位相对较高,然而依旧处于男权社会中,女性仍然是一个附属角色,因此,即使是没有太多传统价值观束缚的官妓身份,薛涛仍无法自脱于男权社会之外,其诗歌在不同时期对男权社会的压迫有着不同程度的描绘。

少女时代的薛涛虽然不幸入乐籍,但凭借其才华和美貌,也风光无限,在得意之时,大自然的美也会令她沉醉,能激发起诗人对美好事物的渴望。薛涛也会像其他小女生一样拥有美好的爱情,“双栖绿池上,朝去暮飞还。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由莲叶间而联想起同心,见双鸟体贴,情思油然生想,物理人情相互关切,以“成双”动物表达渴慕爱情之心,借池上凫表达自己对未来幸福家庭的憧憬。《春望词四首》则是不加雕饰地描写了一个少女的恋爱心思,开篇第一首“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在薛涛眼里,相思也能像花一样,但在那个时代,薛涛乐籍的身份已经意味着她很难得到真正的爱情,哪怕“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最终也只能是“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她深切地感知自然,也将一腔情感寄于自然,“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男人的情谊太轻,在被元稹抛弃之后,薛涛一生最后一段恋情也将走到尽头,看着天边的柳絮,终于恍然明白“他家本是无情物,一向南飞又北飞”。在这个时代,男人对女人的情谊大都如同柳絮般轻飘飘的。

薛涛在情感上受到男性的压迫,在社会生活上亦是如此,在唐代社会,封建父权制对女性的礼教束缚没有往后朝代那么激烈,但亦压迫着女性的身心,哪怕才华横溢如薛涛,却还是连一个小小的校书郎也当不得,女性在封建时代最重要的政治领域一点发言权也没有。薛涛与同时代其他女性一样,摆脱不了被压迫的悲剧命运。她一开始加入乐籍所咏的景物都是美好的,是一种对未来的憧憬,第一次试新衣时想到的是“紫阳宫里赐红绡,仙雾朦胧隔海遥。霜兔毳寒冰茧净,嫦娥笑指织星桥”。少女的喜悦心情一览无余,她自喻仙界人,所得之物也是“春风因过东君舍,偷样人间染百花”。但这些都是暂时的,这些都是压迫者欢欣时给被压迫者的甜头。她因得韦皋欢心而风头无两,又因为惹韦皋不快而成为更下等的营妓,纵使薛涛再有本事,也很难摆脱男性的压迫。薛涛在艰难的军营中有所察悟,接连写下《十离诗》寄给韦皋,她自喻为犬,“近缘咬着亲知客,不得红丝毯上眠”;又言自己不过是一尾鱼,“无端摆断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游”,是不能离开水池的;哪怕是一只“爪利如锋眼似铃,平原捉兔称高情”的雄鹰,也是“无端窜向青云外,不得君王臂上擎”。诗人自言自己是离巢的燕子、离亭的竹子、离笼鹦鹉等自然之物,有学者认为这十首诗有损自己的人格,这种用自喻的手段祈求主人的同情与宽恕的姿态是在贬低自己。其实不然,薛涛的诗歌有含蓄蕴藉的特点,如杨升庵所评:“有讽喻而不露。”结合薛涛之后脱乐籍、开纸坊、半隐山间的人生经历可以看出,此时的她与其说是在向韦皋摇尾乞怜,不如说是对自己所处地位的醒悟,是对封建统治的一种嘲讽。从诗中,可以看出在中国古代封建文化中,像薛涛这样有才华的女子的风光和失意尚且皆由男性决定,其他女性被压迫程度则更甚,男性就像统治犬马等世间万物一样统治女性。薛涛用自然之物喻社会之事,合情合理,引人深思。

(二)对父权制的反抗

在人类历史中父权制的压迫导致了人类文明和自然之间、两性之间的根本对立。女性与自然需要共同反抗的就是父权制的价值观和社会观。女性和自然是一种亲密友善的关系,女性在男权统治社会中受到贬低和压迫,在大自然中能够得到安抚和感悟,从而形成特殊的精神体验。生活不幸的薛涛常置身于大自然之中,感受大自然的亲近祥和,领悟大自然独特的魅力。自然中千万生灵生生不息的坚韧的生命力,以及自然万物各自个体生命的价值,这些让薛涛体会到了生命的可贵。在大自然精神的感召下,薛涛的生命主体意识被激活了,她以特殊的方式反抗封建父权制的压迫,追求自我精神的独立,追求女性自我价值的实现。“春教风景驻仙霞,水面鱼身总带花。人世不思灵卉异,竞将红缬染轻沙。”自然万物平和自在,诗人感受着海棠溪的美妙景色,享受着大自然的怡人之美。大自然让诗人心灵恬静自在,也只有诗人能懂得大自然“思灵卉异”的妙处何在。在封建父权社会的压迫下,大自然和诗人互相体认,融为一体。顽强抵抗的薛涛不安于命运的安排,不满于男权社会的压制,在精神上追求个性的独立,渴望自我价值的实现。但她难以挣脱世俗罗网的包裹,于是,她以大自然观照自我生命价值的追求与实现,而这些都被她用笔一点点记录下来。

薛涛对大自然的“细腻风光”,有非常独到的体验,也正是对自然精神的体验,使得她能够突破传统女性的视野,将目光转向身处的社会现实,以自己深刻的理性思维提出独特的女性观点,以强烈的批判态度表达自身对社会的识见。薛涛在赴松州途中,目睹了节度使府外百姓生活之困苦,提笔写下《罚赴边有怀上韦令公》二首。“闻道边城苦,今来到始知。羞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这是她以一个军中女子的视角描绘的激烈边地军事,丝毫不逊色于其他男性诗人的观察。后又写下“黠虜犹违命,烽烟直北愁。却教严谴妾,不敢向松州”,这是她对生灵涂炭的悲悯,有着女性特有的关怀之情。清人张怀泗感叹“绮阁芳筵乐事稀,调宫协语未全非。边亭一曲寻常句,无数征人泪满衣”(《薛涛吟楼》),这也从侧面说明了薛涛这两首诗深沉的思考和深厚的艺术感染力。虽然自己尚且身处陋处,但凭借对自然生灵的独特感知,薛涛仍然心忧流离的百姓。再者,在薛涛晚年,西川常常有吐蕃和南诏侵犯,大和三年,杜元颖治理不当导致南诏大举侵略成都西郊,这件事造成历史性的大浩劫。薛涛位卑不敢忘忧国,在离世之前亦心系天下安宁。在李德裕为防御吐蕃和南诏侵扰,于府治之西建筹边楼之时,薛涛写诗祝贺。诗曰:“平临云鸟八窗秋,状压西川四十州。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这首诗的立意高远,对治理蜀边具远见卓识,是对李德裕积极建筹边楼巩固边防的歌颂,也是对天下国家的关心。薛涛短短四句诗宏浑高远,豪气凌云,丝毫不逊色其他当时豪杰。其诗寄忧警世于吟咏讽谏之中,这是诗人的绝唱,豪气之余也是对封建男权的嘲讽。诚如钟惺所评:“教戒诸将,何等心眼,洪度岂直女子哉,固一代之雄也。”(《名媛诗归》)

薛涛对自己身份的关注,对父权中心的质疑,对强权统治的挑战和抵抗以及对弱势群体的关怀和对国家政治的关心,既是自我意识的觉醒,也符合生态女性主义研究的宗旨。

三、小结

历代评薛涛诗者,大部分将薛涛诗歌之妙归功于“无雌声”“倜傥有丈气”,这些评价依然以男性为标杆,不仅忽略了薛涛诗歌中细腻独到的女性视角,而且带有明显的性别立场。借助女性主义的生态批评观照薛涛诗歌,可以深入理解其在诗歌创作中,以女性特有的充满感性与温情的思维方式体悟自然,积极追求个人人格的独立和自由,奋力反抗封建父权制的压迫,努力实现女性自我的生命价值。

①②③刘天文: 《薛涛诗四家注评说》,巴蜀书社2004版,第7页,第8页,第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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