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真相时代的政府公信力构建

2023-10-08 21:48黎娟娟
湖北社会科学 2023年8期
关键词:公信力噪音信任

黎娟娟

政府公信力作为现代国家治理的重要资源和政府合法性的重要衡量指标,[1](p73-75)是行政主体在社会治理过程中依赖于社会公众的普遍信任,本质上是社会公众对公共权力的一种政治认同。[2](p141-145)从理论层面来看,政府公信力作为一种基于自由的制度信任,可以应对陌生人社会中普遍存在的自由与信任之间的内在伦理张力,为陌生人社会的维系提供底线伦理路径,促进构建美好伦理生态和推动社会文明发展进步。[3](p101-107)从现实层面来看,政府公信力是政府权威和政府动员能力的重要来源,不仅涉及人民群众对党和政府的满意度和信任度,更关系到党和政府权威性和有效性。习近平总书记曾警示过要防止出现“塔西佗陷阱”,“古罗马历史学家塔西佗提出了一个理论,说当公权力失去公信力时,无论发表什么言论、无论做什么事,社会都会给以负面评价。这就是‘塔西佗陷阱’”。[4](p35)

既有的关于政府公信力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政府公信力的概念和内涵[5](p29-34)、构成要素[6](p14-20)、理论基础[1](p73-75)、影响因素[7](p104-113)、评价指标[8](p49-51)、影响机制[9](p38-50)、提升路径[10](p49-57)、网络时代的政府公信力构建[11](p45-52)等方面。既有研究多是“政府中心”的视角,事实上,考察政府公信力的建立过程必须以政府与公众的关系及其互动为切入点,[12](p14-16)不仅要从政府的角度考察政府公信力,还需要从公众“为何信”的角度来讨论政府公信力构建问题。政府公信力对于公众而言,是一种基于自身的价值判断,是政府行为与公众自身预期之间进行对比的结果。而公众进行判断的基础则是信息。信任首先要基于信息,基于公众对于所接收到的能够支撑其是否相信政府的信息的判断,信息的有效披露和传递是任何信任文化建立的关键。[13](p72-76)根据申农-韦弗式传播过程,信息传播需要经历编码、解码、反馈、噪音干扰等环节,[14](p107-111)对于公众而言,能够用以进行判断是否相信政府的信息从传递到进行价值判断,其间需要经过对于信息的接收、选择和解读等一系列过程。随着信息技术的创新迭代,后真相现象日益普遍,公众在信息海洋中的信息选择和价值判断面临着诸多信息噪音的干扰,政府公信力面临着新的挑战,如何理解和应对这些挑战,优化政府公信力的构建路径,对于提升政府的现代治理能力具有重要意义。

一、后真相时代政府公信力面临的挑战

美国学者拉尔夫·凯伊斯(Ralph Keyes)在《后真相时代:当代生活中的不诚实与欺骗》(The Post-Truth Era: Dishonesty and Deception in Contemporary Life)一书中,将后真相定义为在真相或谎言之外存在的一种模糊陈述的不确切的不构成谎言的真相,它包括放大的真相、新真相、软真相、人工真相、淡真相。①https://us.macmillan.com/books/9781429976220/theposttruthera,2022-12-30。2016 年英国脱欧、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引起了学界关于后真相政治的担忧。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后真相现象从传统的政治领域,向日常生活领域渗透。2016年,《牛津词典》将后真相评为年度词汇,将后真相定义为“客观事实在塑造公众舆论方面的影响力,要低于诉诸情感和个人信仰的现象”。②https://languages.oup.com/word-of-the-year/2016/,2022-12-30。既有研究对于后真相的解读集中在哲学、政治学、传播学领域,哲学领域的后真相表现为以共识为基础的真相观转化为一种多元主义的价值取向,政治学领域的后真相反映了权力与权利博弈下公共价值和公众角色的变迁,传播生态中的后真相,则为权力去蔽与真相体系的互激互构提供了契机。[15]p12-18)在后真相时代,信息在经历了编码、解码、反馈、噪音干扰等一系列环节之后,传递到公众那里,由公众进行价值判断。在此背景下,从信息的发出到被公众解码判断,这其中涉及信息本身、传播过程、公众信息选择等方面的问题,即信息本身是否真实客观?信息能否被顺利传递?信息传播过程中是否被歪曲?公众选择什么样的信息进行解码?公众进行什么样的解码?这些过程都会影响到最终公众的价值判断,进而影响公众对政府的信任。在后真相时代,政府公信力的构建面临来自信息本身、传播过程、公众信息解码三个方面的挑战,包括信息噪音对政府公信力的干扰、信息传播规律影响下的政府信息传播弱势、公众特性导致的信息解码偏差等。

(一)信息噪音带来的政府信息干扰

在信息论中,噪音是任何非属信息原意而加之于信号的附加物。[16](p9)噪音的存在,会增加信息传递过程的不确定性,进而降低原有信息的传播效率,后真相时代的信息噪音来源于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谣言等大量不实信息的存在。由于信息技术的进步和自媒体平台的发展,信息发布权由原来的相对集中传统媒体分散到个体手中,导致媒体的信息守门人功能下降,从而使得大量的谣言等不实信息泛滥。另一方面是竞争性真相(competing truth)的存在,增加了真相本身的多元性和公众对于真相解码的多元性。竞争性真相是英国学者赫克托·麦克唐纳在《后真相时代》一书中提出的,被定义为“你可以通过许多方式描述一个人、一起事件、一件事物或者一项政策,这些描述可能具有同等的真实性”。[17](p19)由于社会现象的复杂性,竞争性真相普遍存在,但是竞争性真相本质上是真相,在道德上是中性的,由于竞争性真相取决于利用者对其的展示和解读,因此,竞争性真相的存在会影响个体的价值判断和政府的决策判断。在现实中,由于真相本身的复杂性,人们认识真相过程的局限性,部分从无到有的主观创造及超验事务的客观性等,存在着四种竞争性真相,即片面真相、主观真相、人造真相、未知真相。竞争性真相可以被建设性地使用,以激发人们的兴趣、鼓励人们的行为,也可能被误导者利用,去实现不可告人的目的。[18](p54-62)竞争性真相的存在,在某种程度上也会形成对于信息的干扰,成为一种噪音。

信息噪音对政府公信力的干扰,主要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第一,大量信息噪音的存在,会干扰公众对政府信息的注意力。在当今这样一个信息爆炸时代,缺少的不是信息,而是注意力。[19](p74-81)大量的无用信息的存在,对于公众的注意力而言是一个巨大的浪费和干扰。大量信息噪音的存在,又会干扰公共信息的传递,尤其是当出现重大公共危机时,社会广泛需要的信息具有明显公共品属性时,仅靠基于自愿、自发的市场原则组织信息生产,无法有效满足人们的需求,需要政府构建以促进社会总体福利为宗旨的公共信息体制,[20](p86-94)信息噪音的存在对于公共信息体制的构建形成一种干扰。

第二,大量信息噪音的存在,会影响公众的信息选择,进而会影响公众对政府的价值判断。当信息数量少且来源相对单一时,公众的选择有限,但是当信息数量多且来源相对多元化时,对于公众而言,面临的问题不再是缺乏信息,而是如何进行信息选择的问题。尤其是当出现重大公共危机时,信息疫情[21](p125-132)也会相伴而生,公众在这个过程中,过多的信息噪音会影响公众的信息选择,进而影响公众对政府的价值判断。

第三,由国际对抗过程中的信息战演变而来的信息噪音,可能干扰国内舆论环境,进而破坏政府公信力。随着中国综合国力的提升,国际政治中的博弈会以“信息战”的方式体现在国内舆论环境里。信息时代的信息战以混合战争的形式出现,通过控制和操纵信息趋势,散布虚假消息,来争夺对手国家的精英和社会群体思想控制权,进而颠覆对手,这些信息趋势决定了精英阶层的行动,特别是公众舆论。[22](p105-112)信息战的影响已经由国际的军事冲突引向全球舆论公共领域。裹挟着虚假信息的当代信息战给无辜国家造成了“误伤”,撕裂了国家内部舆论场。[23](p51-57)全球化叠加信息化的后真相时代,中国推进现代化的进程中,面临着更为复杂的国际政治环境,会使得国内舆论环境中的信息噪音进一步增多。

(二)信息传播规律影响下的政府信息弱势传播

信息只有被传播才有价值,信息只有被关注,才能实现价值。[24](p49)对于信息传播而言,需要解决的第一个矛盾就是信息的无限性和关注力的有限性的问题。在信息海洋里,每一天有无数的信息被生产出来,但是哪些信息能够被传播,能够被关注,却受到诸多因素的影响。对于政府公信力的构建而言,政府想要向社会传达的信息,与其他来自各个主体发布的信息混合在信息的海洋中,政府的信息是否能够获得有效的传播也是一个未知数。厦门大学的邹振东教授提出舆论世界的弱传播规律对于研究政府信息的传播具有启示意义。弱传播理论指出舆论世界的强弱与现实世界的强弱刚好倒置,舆论世界的传播规律,是弱者规律,即现实世界的弱者是舆论世界的强者。因为舆论世界是竞争性传播的表面世界,是争夺关注、争取认同与争抢表层中构建的世界,在争夺关注时,强者在媒介资源上占据优势,其居高临下的地位容易成为舆论的焦点,但在争取认同时,弱者有着巨大的人口优势,强者永远是少数派。强者的身份、姿态、价值观甚至表达方式都会成为争取认同的障碍。[24](p80)现实世界中的强势群体要在舆论世界里通行,就必须与弱势群体相连接。强者与弱者的连接线有粗有细、有多有寡,连接线越密集,强者在舆论世界的力量就越强大。[24](p146)

根据弱传播理论,政府信息传播具有天然的弱势,主要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第一,从信息传播渠道来看,政府信息传播具有相对弱势地位。理论上,政府掌握着传统媒体资源,在信息渠道上具有优势地位。但移动互联网技术的发展加速了信息的碎片化传播方式,也助推了社交媒体的传播效力。《2019 年中国网民新闻阅读习惯变化的量化研究》报告称,基于3 万人的问卷调查显示,微信群稳居公众获得新闻信息来源之首,无论是每天阅读新闻的信息来源(77.25%)、遇到新闻热点选择的信息来源(69.21%),还是新闻信任度高的信息来源(75.25%)、更新速度最快的信息来源(72.05%),微信群都稳居首位。公众在接收新闻信息时,倾向于通过移动端如微信、微博、抖音等新媒体渠道获取信息,电视、纸媒等传统媒体在信息传播方面的占有率大大下降。[25](p105-119)虽然近几年来,随着数字政府建设的大力推进,政府信息发布平台、政务微信、政务微博等官方信息平台也开始进驻社交媒体平台,但是从其关注度、传播力等方面来看,仍然处于相对弱势地位。

第二,从发布信息的内容和叙事风格来看,政府作为社会公共事务的组织者、协调者、管理者,信息发布在叙事风格上更注重宏大叙事的抽象原则,甚至为了追求信息的适应性,往往会尽可能减少微观主体情感因素等的影响。而从公众对于信息的接受来看,公众更偏好微观叙事风格,融入具象情感的信息内容,这些信息更容易获得公众的共情,更容易传播。由于信息噪音的干扰,加之信息传播过程中存在的虚假真相效应,即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成了真相,重复的陈述相较于新的陈述能获得人们更高的信任评级。[26](p993-1002)这一方面使得政府信息在传播上具有弱势,另一方面也会使得对政府公信力有负面影响的信息更容易获得广泛传播。

第三,从信息传播方式来看,政府信息往往采用单向传播的方式,相较可以实现公众互动的社交媒体平台,在传播上更显弱势。公众之所以更依赖社交媒体平台的信息,是因为在社交媒体平台传播的信息往往更容易实现互动,如微信群中的信息传播,公众可以针对同一信息进行广泛的讨论,尽管有回音室效应[27](p109-115)的存在,但互动可以获得更多的认同。微博、抖音等社交媒体平台中的信息,信息发布者和信息阅读者可以通过回复、评论等方式进行互动,也可以通过转发到微信群中进行互动。政府信息在传播过程中,往往是一种广而告之的方式进行单方向的传播,由于客观原因的限制,即使是政务微信、政务微博等社交媒体账号,在信息传播过程中,相较社交媒体平台与公众进行信息互动仍有不足。

(三)公众特性导致的政府信息解码偏差

需要传播的信息最终需要经过公众的接收、解码才能影响公众的价值判断。公众选择什么样的信息、采用什么样的信息作为个人决策和价值判断的依据,这与公众本身的特性有关。公众特性既表现为公众作为个体本身的特性,也表现为公众作为信息社会中的“社会人”所具有的特性。第一,个体在信息消费方面的被动性会使得人们在面对众多信息时,往往不会对信息加以鉴定,更容易轻信被广泛传播的信息。人性懒惰、信息消费惯性、媒体平台基于算法进行个性化的信息推荐、社会化互动环境对用户主动性的抑制等都是用户在信息消费中存在被动性的重要原因。[28](p192-194)由于被动性的存在,公众往往不会花过多时间和精力进行信息的筛选和校验,会将信息的校验权交给信得过的专家或者是信得过的熟人。第二,由于公众个人信息素养的差异,使得公众在进行信息选择时,会出现偏差,加剧“信息茧房”效应,即只接触我们选择和愉悦的信息。[29](p8)所谓信息素养,包括信息意识、信息知识、信息能力及信息伦理四个维度,信息意识指个体在信息活动中形成的认识和需求的统合,信息知识涉及信息开发、利用和创造,信息能力指利用信息知识、开展信息活动的能力,信息伦理指在识别、提取、利用、融合、评估和传播信息时所需遵守的道德规范。[30](p116-121)同时由于媒体信息的碎片化,使得公众的信息消费内容日益碎片化、浅阅读化和浅思考化,使得人们更倾向于消费短平快的信息,而对于有深刻内容反思、大量数据来源的信息并不愿意去消费。第三,当网络成为公众获取信息的主要渠道时,节点化、媒介化生存、赛博格化成为网络用户的重要特征,[28](p27)这使公众在网络互动过程中容易被简单化的二元对立思维所主导,陷入贴标签、站队等便捷判断,[28](p102)由于回音室效应的存在,公众在信息消费中会越来越失去个体的独立性,进而被“群体化”,形成各种群体效应,[28](p189)进而出现群体的情绪化、非理性化、信任异化。信任异化在社交平台表现得尤为突出,即一些想象的共同体因有共同敌人而在彼此间产生无原则信任,或对其对立面形成强迫性不信任,而这种信任异化是政治不信任的极端表现。[31](p112-119)

公众对于信息的选择性偏差和解码偏差,都可能对政府公信力带来挑战。一方面是公众在进行信息选择时可能出现非理性,进而使得公众更愿意选择和信任那些与自己同处一个圈子的信息,这会使得政府信息并不会被公众选择。另一方面,由于公众个人认知的差异、群体化的影响等,会使得公众呈现群体化,使得公众在对信息进行筛选时更容易受到情绪、非理性等因素的影响,同时由于信任异化的存在,对于政府信息存在着一种强迫性不信任的问题。

二、后真相时代政府公信力面临挑战的原因

前文指出后真相时代政府公信力面临着来自信息噪音、信息传播、公众信息解码偏差等方面的挑战。这些挑战既来自技术的发展带来媒体环境的变化,也来自社会发展和转型过程中带来的一系列现代性后果,也来源于政府与公众互动过程中存在的一些不足。技术的发展带来了信息噪音的放大,社会发展和社会转型带来的公众之间的信任异化,使得公众在面对诸多信息时,容易失去理性基础和价值共识,进而更容易受到情绪因素的影响。政府与公众互动过程中存在的一些不足,进一步弱化了政府在信息传播中的地位,放大信息噪音的干扰,加剧公众的不信任。

(一)技术的发展带来信息噪音的放大

现代信息技术和媒体技术的发展,给公众带来了技术赋权,使得信息发布由原来的媒体集中式转向个体分布式。这种分布式的信息发布方式放大了信息噪音。一是每个公众个体都成为信息的生产者和发布者,尤其是在社交媒体平台,公众个体可以不经审核而随意发布信息,甚至只是因为发泄情绪而发布一些虚假的信息。二是媒体平台信息把关人的职能有所弱化,尤其是在自媒体时代,注意力经济盛行,为了博眼球和博流量,部分媒体平台在发布信息和审核信息时并不严格。三是由于人工智能等技术的发展,如新闻写作机器人的出现,使得信息生产的速度大大提升,如新华社“快笔小新”仅需3 秒就可以完成一篇财经新闻报道,腾讯公司的人工智能机器人Dream Writer在财经和科技领域一天发稿量超过2000 篇。由于新闻写作机器人只是按照设定的程序来进行信息的编写,对于信息的背景、信息的来源等审核也有所不足,会存在内容失真风险、内容导向风险、内容偏见风险、内容黑箱风险,一旦偏离轨道,可能产生的不良后果波及面更广泛,影响更严重。[32](p60-64)虽然目前新闻编写总量上机器人的应用尚缺乏相关的数据,但新华社、钱江晚报、封面新闻、中国财富网、腾讯网等多家媒体平台都已经开始启用新闻机器人编写新闻,这会进一步加剧竞争性真相等信息噪音。四是随着用户生成内容的信息生成平台快速发展,信息来源和信息传播方式更为多元,与传统的由官方媒体掌握着信息的发布方式相比,这种信息传播方式容易消解传播权威,尤其是随着公众浅思考和浅阅读方式的存在,使得媒体在争夺公众注意力的时候也日益开始放弃深度调查性的报道,而更多地采用短平快的信息呈现方式,进一步加剧官方主流媒体的公信力困境,越来越多的人转向另类媒体寻求那些可以证实他们主观愿望或情感的信息。[33](p19-39)五是信息技术的发展,使得信息传播的时间大大缩短,信息传播的广度大大拓宽,国家之间的信息屏障也日益弱化,国内外信息的传播更为容易,加剧了国内国外舆论力量的交织,也使得包括舆论战在内的信息战成为国际政治博弈的新战场。

(二)社会发展和转型带来的公众信任异化

信任异化是由政治不信任演化来的一种社会逆反心理,呈现为无原则信任和强迫性不信任两种表现形态。信任异化源自现代性背景下的信任焦虑、互联网政治中系统信任的解体和后现代状况下道德与情感信任的变异。[31](p112-119)本文将公众在进行信息消费时进行的信息选择和进行价值判断过程中信息解码偏差背后表现的信任主体的差异称为公众的信任异化,即公众存在着习惯性质疑和轻信并存,容易陷入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的价值判断中,受到情绪化和非理性化的影响。

第一,社会发展导致的复杂性和风险性,加剧了社会的不确定性,促使公众的信息焦虑不断提升。现代社会的高度复杂性和高风险性已经成为社会共识。德国社会学家乌尔里希·贝克指出“风险社会也是科学、媒介和信息的社会”。[34](p43)揭示了风险社会中科学、媒介和信息三者之间的关系。一方面公众面对不确定性和未知充满了担忧,希望寻找大量的信息以缓解自身的焦虑,另一方面,信息的海洋和大量的信息噪音又使得公众陷入了浅阅读和浅思考,由于接收信息的被动性,使得公众更愿意寻找自认为“可靠”的身边人来进行信息鉴定。第二,现代社会的发展,带来了公众利益分化和价值观的多元化,对于信息解码和道德评判的多元性也会广泛存在,在对信息解码的过程中,客观、理性逐渐让位于立场和价值观,这带来了道德的相对性,进而加剧了竞争性真相的传播。第三,现代性和后现代性社会思潮对于公共理性的消解,也使得公众的价值共识进一步消解。有学者指出从历史和哲学的宏观层面来看,后真相概念的勃兴也符合西方主流思潮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的总体趋势。[35](p54-70)在后现代伦理的范畴中,道德的本质是非理性的、不确定的、个体化的、差异性的。后现代性社会必然面对道德共同体的萎缩、社会生活的孤立化、人际关系的物化、社会组织的官僚化等。[31](p112-119)也有学者指出,后真相时代的到来,是因为支撑真相的理性原则和客观性结论的两大基础都崩溃了。[36](p10-13)公共理性的消解进一步消解了社会的价值共识,进而带来价值分裂和信任异化。第四,社会转型带来的社会结构变化,使得社会组织程度进一步弱化,个体陷入原子化的社会状态,公众之间的强连接由弱连接替代,个体对于组织和社会的依赖不断下降,对于来自社交媒体平台的弱连接的个体的依赖相对上升,进而容易将公众引向“群体化”,进一步弱化公众的理性,加剧其情绪化。情感和个人信念取代真相导致了价值共识的理性基础受到冲击,价值与事实裹挟传播使价值共识被分化,进而引发“后真相”的价值共识困境。[37](p56-60)这会进一步带来信任异化,挑战政府公信力。

(三)政府与公众互动过程中的不足带来的政治不信任扩大

后真相时代来自网络空间的挑战,并非来自互联网本身,而主要来自现实生活中的社会矛盾,是现实生活中政治、经济和文化领域斗争的一种折射。[38](p35-43)对于政府公信力而言,后真相时代确实存在着诸多的信息噪音、政府的传播弱势,但最大的挑战在于政府与公众在互动过程中存在的不足给公众带来的不信任感。这涉及政府能力、政府责任、政治的合法性等政府治理能力的多个方面,单独从政府与公众的信息互动来看,主要包括政府作为信息供给方的有效供给不足和作为信息接收方时对公众需求的回应不足。

第一,政府作为信息供给方的有效供给不足。从政府的职能来看,最重要的莫过于经济建设和公共服务了,对于公众而言,往往对这两项职能的信息需求也是最迫切的。经济建设相关的职能涉及个体的未来生活规划,公共服务则是与公众的生活密切相关。在正常情况下,公众对于政府信息的需求往往与自身的切身利益相关,即与自身利益相关的则关注度较高,与自身利益关系不大的,则关注度并不高。但是作为政府而言,不管公众是否关注,政府定期、主动、及时地向社会公开政务信息,是与公众进行沟通的有效方式。在正常的政务信息公开的过程中,政府对于部分信息的公开存在不到位的情况,如对于一些行业统计数据的公开等,并不能满足公众的期待。尤其是当出现公共危机时,信息资源的价值被提高,信息作为公共产品的定位被强化,公众对于政府提供信息的期待也会有所增加。政府对这种作为公共产品的信息能否准确及时地提供,对于政府的公信力构建就会非常关键。

第二,政府作为信息接收方,对于公众需求的回应尚有不足。政府回应性对于政府公信力的建设至关重要,这在既有研究中已经得到验证。如马得勇等通过实证研究指出,地方政府的透明性和回应性是影响地方政府公信力的两个最重要的因素。[7](p104-113)所谓回应,即“民有所呼,政有所应”,针对公众的需求进行的回应,即是政府与公众之间的互动。这种互动要行之有效,需要政府在了解公众诉求的基础上进行及时有效的回应。作为社会公共利益的维护者,在面临日益多元化的价值取向和利益诉求时,政府即使能做到及时回应,但是回应内容是否符合公众预期,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尤其是当面对具有诸多争议的问题时,政府的回应往往也面临着“众口难调”的困境。

三、后真相时代政府公信力构建要解决的核心议题

现代社会中信息噪音可以视为一个客观现实,政府公信力面临的来自信息噪音、信息传播弱势和公众的信息解码偏差三重挑战将长期存在。同时由于社会的复杂性不断加剧,公众对于政府公信力的期待也在不断提升。对于构建政府公信力而言,就需要在直面其核心议题的基础上提出更有针对性的构建路径。政府公信力的本质是公众对政府的信任问题,在任何情况下,信任都是一种社会关系,在互动框架中产生,互动既受心理影响,也受社会系统影响。[39](p5)在关系视角下,由于信息噪音不可避免,政府信息传播的弱势也将客观存在,公众的不理性也会必然存在,政府公信力的构建的核心议题就是通过政府与公众的互动,构建政府与公众长期稳定的良性信任关系。减少信息噪音和提升传播策略是技术层面的问题,通过政府与公众的良性互动,构建长期的信任机制则是更为关键的问题。这需要建立在两个前提之上,第一,政府与公众具有信任的基础;第二,政府与公众能够进行有效的信息沟通。

(一)政府与公众具有信任的基础

信任是公众在不断提高的社会复杂性的条件下,发展出的构成了复杂性简化的比较有效的形式,[39](p7)这种复杂性简化本身是为了应对不确定性,因此信任本身是相对的,不固定的,多维的。[40](p31)就政府与公众的信任关系而言,公众对政府的信任也是多维和多面的,可能涉及在某一问题上是信任政府的,但在另一问题上却是不信任的,也可能现在是信任的,但是经过特定的事件之后,开始变得不信任。由于信任的构建相比信任的崩塌更为艰难,因此在复杂社会中,虽然政府与公众的信任基础会一直存在,但政府公信力的塔西佗陷阱也一直存在。

从社会的客观现实来看,公众与政府之间具有信任的基础。一是从政府与公众在社会关系中的角色和定位来看,双方具有信任的基础,信任作为一种应对社会复杂性的简化机制,是公众降低个人风险不得不进行的一项行为。现代社会中,政府的定位是通过发挥公共事务的治理作用,尽可能减少社会的不确定性和降低社会的风险,因此,公众很自然会对政府产生信任,或者说是不得不给予一定的信任。二是政府作为社会治理的主体,为了维系社会的正常秩序,维持社会体系的有序运转,会进行一系列制度的建立和完善,这种基于稳定制度的信任也会增进政府与公众之间的信任。从客观现实来看,公众对政府的信任是为了应对个人无法控制的外部性风险,但是这种信任要能够长期维系,则得益于政府与公众在互动过程中,公众被不断验证的双方角色基础上形成的一种关于信任的稳定的信念,即政府的行为是在履行其职责,是为了维护公众利益的。

(二)政府与公众能够进行有效的信息沟通

政府和公众长期的信任关系的建立和维系得益于双方在互动过程中对于各自的角色的持续履行的经验判断。那么这种有益于增进双方信任的互动是如何实现的?由于互动过程就是信息生产与信息交互的过程,因此政府和公众的良性互动则有赖于政府与公众之间有效的信息沟通。信任作为公众进行复杂性简化不得不进行的一种机制,也是其应对不确定性的一种机制。通过获取信息和使用信息来减少不确定性,成为所有人类活动的一个基本特征。[41](p111)在公众与政府建立信任的过程中,公众就是通过不断与政府进行信息互动,来确认对于政府的认知、情感并进行价值判断。源源不断的信息互动,一方面增加了政府与公众在互动过程中的不确定性,另一方面也在不断强化或削弱公众基于旧有的认知对政府形成的信任,形成了信任的波动。从理论上讲,唯有当从政治互动过程中难以获得更多新信息,以至于由此产生的不确定性不足以为互动过程提供驱动力时,不断波动的信任态度将收敛于一个相对稳定的水平。[42](p52-67)因此,对于长期的信任关系的建立和维系,双方有效的信息沟通就显得格外重要。

信息沟通至少包括四个环节:信息的发出、信息的传播、信息的接收、信息的解码。有效沟通则是指在信息沟通的过程中,双方要传递的信息能够及时准确进行传递,没有被干扰,需要满足如下几个条件:一是被传递的信息是客观有效的,能够代表沟通双方的真实意图;二是信息传播渠道是畅通的,即信息发出方的信息能够及时准确地被信息接收方所接收;三是信息接收方能够按信息传递方所预期的方向进行解码。由于信息传递双方会有认知和立场的差异,因此,在信息传递过程中,接收方并不一定总能按信息传递方的意图进行解码,但由于信息传播渠道是畅通的,加之信息传递双方有信任的基础,因此,有解码偏差的信息也可以通过多次的信息沟通,最终能够使信任感进行调整。因此,对于政府与公众之间的有效沟通,双方对于在社会中的自身角色的坚守、基于角色履行的基本信任、信息透明性、渠道畅通性、回应的及时性都是必需要素。

四、后真相时代政府公信力构建路径

感性大于理性、谣言超越真相,绝非这个时代独有的病症,而是伴随数千年人类社会发展史和传播史的固有命题。[43](p9-11)政府公信力的构建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个值得深入思考的命题。进入后真相时代,政府公信力面临的挑战更多,同时面临的期待和要求更高。基于前文的分析,本文对于后真相时代提升政府公信力的路径提出如下对策建议。

(一)坚持以人民为中心,优化政府与公众互动

后真相时代,信息治理也是现代政府治理能力的内在要求。构建政府公信力也是增进政府信息治理能力的题中之义。因此,要从根本上树立以人民为中心的理念,坚持实事求是,优化与公众的互动,将和谐的政群关系构建作为化解政府公信力挑战的重要手段。第一,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坚持实事求是,根据公众利益相关度、公众关注度等不同的维度,判断公众对信息的需求。根据公众的实际需求,建立和完善公共信息有效供给机制。第二,要优化政府信息传播策略,及时掌握现代信息传播规律,掌握公众对于公共信息的需求心态,构建分类信息传播机制。根据公众利益相关度、公众关注度等维度,对于公共信息的需求等级进行划分,提供不同的信息供给和信息传播策略。第三,加大对于不实信息的校正力度,减少信息噪音的干扰。研究表明,政府对不实信息的校正是危机传播背景下应对“信息疫情”的有效策略。而当政府公开发布的信息包含错误内容时,将会导致受“信息疫情”感染的总体规模大幅度扩大、整体持续时间延长,对“信息疫情”的抑制起到严重的负面作用。[20](p86-94)第四,加大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弘扬力度,以主流价值观应对多元价值观对于价值共识的消解,尤其是当出现重大社会公共危机时,主流价值观对于凝聚社会共识、增进政府公信力具有重要的作用。

(二)加大对于舆论的监测和引导,引导公共理性的回归

后真相时代的信息噪音,表明了调查性报道式微和传统媒体公信力下降,以及社交媒体时代碎片化信息恶性循环传播下,网民对事实的追求与技术利用下的接受心理微变。[44](p241-247)媒体等信息把关人的职能失守,导致信息噪音不断放大,这也会进一步影响公众对于真实信息的心理感受。后真相时代的公众理性的消解和情绪化的加剧,也进一步呼唤整个社会公共理性的回归。罗尔斯从政治哲学的角度提出了公共理性的概念,来弥补传统的个人理性概念。要在公民中实现一种重叠共识,即对基本的社会正义理念达成某种共识,这种共识的取得是以公民的公共理性为基础的。[45](p5)一是要加大对于传统媒体的舆论监测和引导,引导媒体强化自身把关人的职能,加大对于不实信息的审查力度;二是加大对于自媒体信息平台的监测和引导,鼓励各大自媒体平台加强自我审查,加大对于信息噪音的审查力度,从源头上减少信息噪音;三是鼓励广大媒体以身作则,引导公众合理认知、积极参与公共事件的讨论,引导公共理性的回归。

(三)提升公众信息素养,增强公众的信息甄别能力

随着信息基础设施的不断普及,中国网民数量在日益增长的同时,网民的信息素养仍然有所不足。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第50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22 年6月,我国网民规模为10.51 亿,互联网普及率达74.4%。与庞大的网民数量不相匹配的是网民的信息素养不足,如虚假信息泛滥、谣言广泛传播、网络暴力仍然存在、网络舆论的情绪化和非理性化现象仍然突出等。2021 年11 月,中央网络安全和信息化委员会印发《提升全民数字素养与技能行动纲要》,指出提升全民数字素养与技能,是顺应数字时代要求、提升国民素质、促进人的全面发展的战略任务,是实现从网络大国迈向网络强国的必由之路,也是弥合数字鸿沟、促进共同富裕的关键举措。一是要加强常识教育,以常识应对瞬息万变的信息。由于网络的发展,大大改变了信息的组织逻辑和聚合形式,使得信息的传播渠道从门户网站、搜索引擎到社交网络平台、网络百科,再到短视频、问答、直播等,形式日益广泛,公众的参与度越来越高,但深入其中,会发现拥有一定的常识可以增强部分信息的辨识力。加强诸如历史、政治、经济、生活常识等知识的教育,会使部分信息噪音不攻自破。二是鼓励全民阅读,提升公众的思辨能力和逻辑推理能力。通过广泛阅读,提升公众的深度阅读和深度思考的能力,培养公众的思辨能力和逻辑推理能力,这有助于提升公众的信息能力。三是加强核心价值观的引导,加强网络表达规范,加大对不合法行为的惩治力度,引导公众合理合法地利用网络进行表达。

政府公信力的构建是一个动态的过程,而且是一个无止境的过程。[12](p14-16)因此,作为现代政府治理能力基础的政府公信力的构建是一项长期的工作,而能够支撑政府做好这项长期工作的基础是良性的政民关系、坚实的群众基础,坚持以人民为中心,坚持实事求是,真正以人民的利益为出发点和落脚点是长期构建政府公信力的根本所在。此外,公众的质疑对于政府公信力的构建也具有积极的意义,在构建政府公信力的过程中,要畅通社会的反馈机制,根据公众的诉求及时进行动态调整,允许公众的质疑,只有这样,才能不断建立和完善纠错机制,增进政府公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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