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 魂(连载之十六)

2023-10-11 13:33彭仲夏湖南怀化
文艺生活(艺术中国) 2023年2期
关键词:袁隆平菲律宾杂交

◆ 彭仲夏(湖南 怀化)

一九九三年初,袁隆平正在开发研究两系杂交水稻,这一重要信息不胫而走,被美国水稻技术公司获悉。他们洞悉到两系法杂交水稻的发展前景和广阔市场,视两系杂交水稻为农业高科技的瑰宝,向袁隆平发出了“技术转让或合作开发”的恳切请求。以“发展杂交水稻,造福世界人民”为己任的袁隆平,对美方的请求做出了积极回应,在国家主管部门的支持下,同意在适当时候与对方洽谈。对此,美国水稻技术公司欣喜异常,向袁隆平发出正式邀请函。邀请函动情地声称:“公司领导极为高兴两系杂交水稻技术转让事宜,迫切企盼袁隆平教授来美洽谈。”接到美方正式邀请函之后,袁隆平亲自指导起草了洽谈协议,于一九九四年二月底,与谢长江带着中国人民的友情赴美洽谈。

谢长江十三岁高小毕业考入安江农校。那时安江农校是初农与高农连读,学制六年,以培养中级农艺师为目标。他是袁隆平所带班级的学生,是年龄最小的一个。一天早上,起床的钟声响过了,袁隆平照例要来寝室里巡查,发现谢长江还蜷缩在被窝里,伸手摸摸他的额头,问他是不是生病了。谢长江小声说,没病,就是饿,吃不饱肚子。那时候虽还未到“三年困难时期”,一场真正的大饥荒还没有降临,但粮食一直很吃紧。学生的粮食供应是按年龄定量的,年龄越小,定量越低。谢长江才十四五岁,正是长身体、吃长饭的年岁。他也巴不得自己赶快长大,长一岁就能增加一点儿定量,多吃点饭,这是一个少年天真的想法。袁隆平听后沉默良久,那天中午特意把谢长江叫到教工食堂,用自己的饭票给谢长江打了满满一碗大米饭,让他吃了个饱。谢长江知道袁老师的饭票也是定量供应的,自己吃了这一顿饱饭,袁老师就要饿一顿肚子。这一饭之恩,谢长江终生不忘。

一九五七年夏,谢长江快要毕业了,一天晚上特意去看望恩师袁隆平。袁隆平给他泡了一杯茶,然后说:“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是五年,你就要奔赴国家的建设岗位。要想做成事,先要学会做人。我今天送你一部司马光编著的《 资治通鉴 》,以此共勉。”说着拿出笔写下魏征上呈李世民的一幅陈条,一边写一边说:“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知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谢长江毕业后,被分配到雪峰山南麓的边远山区绥宁县农业局,从农业技术推广员一步一步干到县委副书记、县政协主席,成为“杂交水稻”最早的推广者、热心的支持者和忠诚的实践者。他与袁隆平及其杂交水稻事业结下了深厚情缘。一九九〇年十一月,他调到老师身边,担任湖南杂交水稻研究中心第一副主任,协助老师开展工作。

出发那天,谢长江的妻子跑到送行的行列中,悄悄地对袁隆平说:“袁老师,长江英语开不了口,全拜托您了,别让他丢失在异国他乡啊!”接着递给谢长江一个装着鸡蛋、苹果的食品袋,嘱咐他在中转机场备用。他们按计划于长沙黄花机场起飞,准时到达香港启德机场。下机后,他们立即赶赴飞往美国的窗口候机,想不到要等五个小时。袁隆平出了个好主意:一人看守行李,一人到机场书店看书打发时光。他俩轮换多次后,谢长江却像孩子似地默默坐到袁老师身旁,袁隆平看出了谢长江的心事,说:“箱子里还有什么吃的东西吗?”

谢长江笑着说:“真可惜,老伴为我俩准备的鸡蛋、苹果,被您在黄花机场精简行李时,精简回家了。”他说着打开行李箱,从中取出一包炒花生:“我知道您爱吃炒花生,今晚就凑合着用它充充饥吧!”

袁隆平接过花生,夸奖说:“你考虑得真周到—有备无患!”他俩边谈边剥花生,不知不觉到了登机时间。他们乘坐的是可载五百多人的新加坡航空公司的波音747大型客机。从机舱窗口向外张望,尽管是夜航,仍能看到舱外云层翻滚,一望无际,蔚为壮观。此时袁隆平显得有些倦意,开始打起盹来。他以毕生精力奉献于杂交水稻事业,今天又为杂交水稻走向世界开辟新航道。谢长江心想:老师毕竟年逾花甲,别再打扰他,让他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经过长达十八个小时的连续飞行,他们于美国东部时间三月一日上午十时许抵达休斯敦。天公不作美,休斯敦当天突降大雨,致使航班延误了三小时。美国水稻技术公司破例由总裁罗宾·D·安德士先生亲自驾车,前来迎接袁隆平教授。他们一见如故,袁隆平用娴熟的英语与安德士总裁交谈。谢长江不懂语意,袁隆平轻声对他说:“总裁说,非常欢迎我们来到美国……”袁隆平转身又对安德士说:“他学的是俄语,这次洽谈,我给他当翻译。”袁隆平如此风趣幽默,逗得安德士与谢长江哈哈大笑。

安德士将他们送达下榻旅馆,安排好住宿,让他们好好休息,调整时差后,双方进入实质性洽谈。洽谈前,美方请袁隆平给公司领导、高级技术专家作两系杂交水稻研究新进展的学术报告,让美方进一步看清两系杂交水稻的光辉前景和市场潜力。这也增添了中方谈判的筹码。双方对照中方提供的协议草案,逐条进行认真讨论,在合作开发、利润分成的问题上展开了激烈争论,开始互不让步。经过三天的洽谈,双方观点都已明确,而且逐步向协议草案靠拢。美方在利润分配上也做出让步,基本同意中方的意见。但美方心存疑虑:一是担心协议签不了字,二是担心中国农业部难以批准协议。中方在洽谈中坚持两条底线:一是保密底线,核心技术绝不泄密;二是诚信底线,一旦草签了协议,回国经农业部批准生效,则要守信协议,一一付诸实施。

三月九日上午十点,双方在达成《中国湖南杂交水稻研究中心与美国水稻技术公司共同开发和经营两系杂交稻的合作协议》上签字。协议采用中英两种文本,具有同等法律效力。

袁隆平代表中国湖南杂交水稻研究中心(签字);谢长江作为见证人(签字)。罗宾·D·安德士代表美国水稻技术公司(签字);玛丽·L·斯威曼作为见证人(签字)。

一九九四年三月十二日,袁隆平和谢长江带着这份协议和前期启动费六万美元支票回到了长沙。按照规范的程序,中国农业部正式批准了这项协议。这不仅是一份双赢的协议,而且通过协议的实施,将大大加快杂交水稻由中国走向世界的步伐。美国水稻技术公司投资者是列支敦士登国王。列支敦士登位于瑞士和奥地利之间,首都瓦杜兹,面积一百六十平方公里,人口不到三万,绝大多数是日耳曼人,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居民信奉天主教。全国四分之三是山地,为高度发达的工业国,主要工业部门是金属加工、机械、精密仪器、化工、食品和纺织。农牧业以种植饲料、畜牧和牛奶生产为主,旅游业发达。在两次大战中均保持独立,奉行中立的外交政策,与瑞士关系特别密切。

列支敦士登虽是欧洲的一个袖珍小国,但却非常富裕,其国王是世界有名的富翁。正是这个国王对农业技术十分有兴趣,他投资的美国水稻技术公司与中国建立合作关系后,王子汉斯亚当以私人身份专程来中国访问。他来到湖南,握着袁隆平的手兴奋地说:“我做梦都想见到您!”而今,王子已经是国王二世汉斯亚当公爵了。袁隆平去美国领取世界粮食奖时,他专程飞到美国去向袁隆平表示祝贺,并表明要加强与中国的友好合作。

一九九五年底,由袁隆平主持,在国家杂交水稻工程技术研究中心,为许多国家培训了一批杂交水稻技术专家。特别是从一九九九年起,我国商务部本着“发展杂交水稻,造福世界人民”的宗旨,将开办国际杂交水稻技术培训作为援外项目,通过这一平台,先后举办了近五十期培训班,为亚、非、拉约五十个发展中国家培训了两千左右的技术人员。这些专家回国后,大多数被提升担任了政府要职。他们经常写信回来,感谢中国为他们传授了杂交水稻技术,让这门技术在他们国家的土地上生根开花,还表示想再来看看他们的第二个家— 中国!

袁隆平继在国内获得第一个特等发明奖后,一九八五年十月又荣获了联合国知识产权组织授予的金质奖章,接踵而至,一九八七年十月下旬又接到荣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科学奖的通知。科学奖是从全世界各个科技领域提出的二十二名候选人中评选出来的,竞争相当激烈,最后袁隆平评上了。

他怀着喜悦的心情,挂长途给远在雪峰山下的妻子邓哲报喜,他马上要赴法国巴黎领奖。邓哲说要给他寄杨梅来祝贺。放下话筒,袁隆平甜蜜地笑了笑,妻子总是牵挂自己的肠胃病,难为她一片苦心啊!

邓哲接了电话后,便将特制的杨梅干打成包裹,骑着自行车朝大畲坪邮局驶去。邓哲刚上公路,冷不防一辆消防车呼啸而至,她躲避不及,消防车驾驶员也慌了手脚,忙打方向盘,猛踩刹车板,来了个紧急刹车,但仍然撞倒了自行车,邓哲惊呼一声,仰天倒在地上。驾驶员吓得面色如纸,慌慌张张跳下车来,只见一个女人倒在地上,头部离后轮不到一尺远,包裹压扁了,挤出来的杨梅干碾成了一团泥浆。附近的群众纷纷围拢过来,其中有认识邓哲的,赶紧拨打一二〇,邓哲被抬上救护车,飞驰去了人民医院,经检查并未伤及要害。

十一月一日,袁隆平从北京飞巴黎。这一世界性科学大奖,每两年评奖一次,中国科学家是首次获此殊荣。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干事姆博在颁奖仪式上赞扬说:“袁隆平教授的科研成果,是继七十年代国际上培育半矮秆水稻之后的又一次绿色革命。”

一九九七年八月,一次以探讨“作物杂种优势遗传与利用”为主题的国际学术研讨会,在总部设在墨西哥的埃尔·巴丹的国际玉米小麦改良中心举行,来自六十多个国家的五百多名代表,几乎云集了世界各国农业科学界和遗传育种学界的大腕。尽管群星闪耀,光芒四射,但有两位一直为目光所追逐,一位是在墨西哥的麦田里掀起了一场世界绿色革命、被誉为“绿色革命之父”的布劳格博士,一位是在中国的稻田里掀起了又一场绿色革命,被誉为“杂交水稻之父”的袁隆平院士。布劳格比袁隆平年长十五岁,一九一四年出生于美国艾奥瓦州克雷斯科市郊一座农场,父亲是挪威籍美国农夫。他从小在父亲的麦田和牲畜群中长大,后来考上了明尼苏达大学,获得了林学专业的学士学位和植物病理学博士学位。布劳格的成长经历与袁隆平颇为相似,他经历了美国经济大萧条带来的大饥荒。一九三一年是美国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年”,这次大饥荒至少饿死了八百万人,约占当时美国人口的百分之七。大萧条时期出生的儿童后来被称作“萧条的一代”,他们身材矮小,当美国参加“二战”需要补充大量兵员时,因体质不合格遭淘汰的达四成。当时,全美有三百万儿童失学,女孩子为了养家糊口被迫以十美分一次的廉价出卖自己的肉体。由于美国在世界上举足轻重的地位和影响力,大萧条波及许多国家,形成世界性的大萧条、大饥荒。罗斯福时代到来后,他开始推行卓有成效的新政,从经济危机的深渊中拯救了美国。随着美国以至全球性的经济复苏,随之而来的便是人口剧增,这就必须使粮食增产赶得上人口增速。

一九四二年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开始与墨西哥农业部开展一个合作项目,以解决墨西哥因小麦秆锈病造成的大饥荒。布劳格义无反顾辞去杜邦公司的高薪聘用,加入这个项目。布劳格在墨西哥的麦田里一干就是十六年,经反复试验,培育出了抗病、耐肥、高产、适应性广的半矮秆小麦,又将这种矮生小麦与日本矮生突变体小麦多次杂交,最终培育出了能够在大风严寒气候中获得高产的半矮生抗病新品种,并在推广之后取得了令人惊奇的增产效果,到一九六三年,小麦产量是布劳格刚来时的一九四四年的六倍。一个饥荒的墨西哥,竟然变成了小麦出口国,布劳格的小麦新品种从墨西哥向全世界推广。时至一九六五年,印巴战争给两国都带来了严重饥荒,两国也开始推广布劳格的矮生小麦,产量均以每年百分之七十的速度增长。印度这样一个仅次于中国的人口大国,不但解决了饥荒问题,还成为小麦净出口国。这充分说明了科学无国界。一九六八年,美国国际开发署在年度报告中将印度次大陆的粮食增长现象称之为“绿色革命”。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世界粮食产量翻了一倍,改变了二十世纪前半期的全球饥荒局面,因此,布劳格被公认为“绿色革命之父”。一九七〇年,他获得诺贝尔和平奖,颁奖词是这样评价的:“他帮助一个饥饿的世界,为之提供了面包,这种帮助超越了同时代任何人。我们做这个决定是因为得到面包的同时,也得到了和平。”

经大会组委会推举,五位在农作物杂种优势利用方面做出了开创性的或杰出贡献的科学家,被授予“国际农作物杂种优势利用杰出先驱科学家”的荣誉称号,而袁隆平既是开创水稻杂种优势利用的先驱,又在水稻大面积杂种优势利用方面做出了杰出贡献,他获得这一殊荣毋庸置疑。在授奖仪式上,国际水稻研究所的费马尼博士向代表们介绍了袁隆平的事迹,当他提到袁隆平被国际同行誉为“杂交水稻之父”时,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布劳格博士热烈地拥抱了袁隆平,有人声称:“这是二十世纪两次绿色革命的热情拥抱。”其实,诺曼·布劳格与袁隆平并非初交,他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与袁隆平主持的湖南杂交水稻研究中心合作,并于一九九六年当选为中国工程院外籍院士。

袁隆平每到一个国家,都能看到饥饿这个幽灵无时不在威胁人类的弱势群体:据统计全球尚有八亿多人仍处于饥饿的威胁之中,这是一个比整个欧洲人口还要多的群体;世界上有三亿儿童长期被饥饿折磨,他们食不果腹,夜不能寐。在发展中国家,每五个人中就有一个长期营养不良,处于半饥饿状态。全球每年有约九百万人死于饥饿和饥饿引起的疾病,这当中差不多一半是儿童。袁隆平每参加一次国际水稻研讨会,听到那些振聋发聩的数据,无不对挣扎在死亡线上饥民的满怀悲悯,并尽最大的努力向他们伸出援助之手!

在亚洲,最先引用杂交水稻的是菲律宾。菲律宾是稻米主产国,全民吃稻米。菲律宾位于东南亚菲律宾岛上,这个国家由大大小小七千多个岛屿组成。陆地面积三十万平方公里,其中吕宋岛、棉兰老岛、萨马岛等十一个主要岛屿约占全国陆地总面积的百分之九十六。菲律宾属于海洋性热带季风气候,全年没有四季之分,只有旱季和雨季,旱季几乎不下雨,而雨季则几乎天天有雨。菲律宾是国际水稻研究所和东盟农业组织总部所在地,也是国际先进农业技术示范基地。菲律宾国家水稻研究所先后与日本国际协力事业团、美国孟山都公司和先正达公司、德国拜尔公司、印度生物科技合作,从上述国家和地区先后引进了一千多个杂交水稻组合在菲律宾试种,但都因种种原因效果不明显。一九九七年菲律宾获联合国粮农组织推广杂交水稻专项资助,许多有实力的民营企业也加大了对杂交水稻研发的投资力度。袁隆平多次受国际水稻研究所邀请参加学术年会,“杂交水稻之父”的声誉首先就是从菲律宾叫响的,菲律宾也是他走出国门的第一站,无论从哪方面看,他对菲律宾都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而尤为重要的是国际水稻研究所设在菲律宾,对杂交水稻的国际推广是一个极好的窗口。袁隆平一直在为实现杂交水稻覆盖全球之梦而运筹,菲律宾就是他的首选之地,这就“必须派一个有思想、吃得苦、霸得蛮的人去深入一线开拓发展”,但到底选派谁去比较合适呢?就在这时,有一个人向他主动请缨,他就是张昭东。

张昭东时年四十六岁,是袁隆平的左膀右臂之一。这让袁隆平颇为踌躇。他对张昭东的器重和信赖自不用说,可他还真没有考虑过要选派一个中心领导过去。出于为中心的大局考虑,也为张昭东个人考虑,这一去就意味着要放弃现有的、来之不易的一切,单枪匹马下南洋,打天下,这么大岁数,又不懂英语,搞不好就真要受洋罪了!这些话他都对张昭东直说了,对此张昭东也早已反反复复想过了,袁老师摆出那么多困难其实是在考验他。既然不能讲困难,那就讲优势,他知道这才是袁老师最想听到的:其一,菲律宾是典型的热带国家,终年适合种水稻;其二,菲律宾地理位置优越,既是东盟成员国之一,又位于太平洋南中国海和印度洋的交通要冲,是杂交水稻进军南洋的通道;其三,菲律宾人口众多,土地资源和劳动力资源都丰厚,又以稻米为主食,由于稻米供不应求,菲律宾国民渴望开发杂交水稻;其四,中菲两国是近邻,民间友好往来源远流长,华人企业家是可以借助的力量。张昭东这一番深思熟虑的话,句句都说在袁隆平的心坎上,他点头了。张昭东赴菲前夕,袁隆平为他饯行,建议张昭东把杂交水稻基地就设在国际水稻研究所旁边,跟他们打擂台,如果打赢了,我们的国际开发应该就会水到渠成!这是一种国际竞争,其实也是他对张昭东的激励。一辈子善于博弈的袁隆平,时不时就对自己的助手和学生来一下激将法。事实上,那也是一着先手棋。就在张昭东赴菲的第二年,中菲两国政府签署了帮助菲律宾发展杂交水稻的协定。根据协定,菲华商联总会执行副理事长兼外交委员会主任、喜特岭集团公司董事长林育庆与袁隆平院士合作组成了“菲律宾西岭农业科技有限公司”(简称西岭公司),这家公司以林育庆的父亲林西岭先生的名字命名,其主要业务就是在菲律宾进行杂交水稻的试验与推广。

林育庆祖籍福建泉州市,其父十二岁移居菲律宾,在艰辛打拼中从白手起家到创办菲律宾中央书局,随着产业链条的延伸,又创办了后来成为东南亚著名纸品商的喜特岭纸业集团公司。一九五一年林育庆出生于马尼拉,在父亲的苦心栽培下,颇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父亲逝世后,他便子承父业成为喜特岭集团的掌舵人,在巩固了父辈缔造的核心企业后,又向文具、百货连锁店、地产和环球资讯等业务多元化拓展。无论是作为一个继承者,还是一个开拓者,他都做得相当成功,但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种植杂交水稻的“农民”。在此之前,他连大米卖多少钱一斤都不知道,也从来不管是泰国米、日本米、美国米,只要口感好、吃着香就行。若从纯粹的商业利益考虑,很少有商人愿意在农业上投资。农业是周期长见效慢的长线产业,投下去深不见底,三五年内也看不见什么成效。那么又是什么原因让他把目光投向农业呢?说来还是缘于他与菲律宾前总统埃斯特拉达的一次谈话。当时埃斯特拉达身为副总统,但已有问鼎总统的雄心,他不假思索地对林育庆说:“如果有一天我做总统,一定优先考虑农业,我们要向中国学习,中国不但能养活那么多人,还能出口那么多的大米。”

就是这番话,让林育庆对中国以及菲律宾农业做了一番深入调研,也让他对菲律宾的国情有了更深的认识。中国有着悠久的精耕细作传统,而菲律宾则是广种薄收的落后、粗放的农耕方式,播种时用铲子挖个坑,随手把种子撒进去,就不管不问了,若天公作美,就能多收三五斗,一家老少还能吃上饱饭。由于近几十年来人口激增和城市化带来的土地减少,加之缺乏农田灌溉设施,甚至还有台风、洪水、干旱等自然灾害,如今菲律宾早已从一个大米出口国变成世界最大的大米进口国。为了把饭碗端在自己手里,菲律宾历届总统和政府都在农业上下功夫,但由于菲律宾传统稻种产量不高,增产潜力一直极为有限。

林育庆经过这番调研,对埃斯特拉达的眼光和政见由衷佩服。这位未来的总统有着二十多年从影经历,也有着从市长、参议员到副总统的漫长政治历练,他把目光投向农业,应该说他抓到了菲律宾必须解开的症结。就在那次谈话后不久,埃斯特拉达于一九九八年如愿以偿当选菲律宾第十三任总统。喜特岭集团是一家家族企业,林育庆有着众多的兄弟姊妹,而母亲则是他和一个大家族的精神支柱和主心骨。母亲开导他不要用单纯的商业眼光来看待农业,“让众生吃饱肚子,才是大慈悲”。林育庆的想法和埃斯特拉达一样,向中国学习,首先就必须从种子开始,一粒种子可以改变中国、改变世界,理所当然也可以改变菲律宾。

林育庆认准了一粒种子可以改变菲律宾,但那时他还无缘结识袁隆平,便就近拜访了国际水稻研究所的专家,得到的却是一个让他几乎绝望的答案:杂交水稻只有在温带和亚热带才能成功,而菲律宾位于赤道附近,根本不适合种植杂交水稻。林育庆当然知道这些国际水稻专家的权威性,但这个权威的答案并未让他死心,他还想问问袁隆平,如果杂交水稻之父也这样说,他也就只能认命了。幸运的是,他很快就在朋友引荐下见到了袁隆平,而袁隆平则给了他一个不那么肯定却又充满了希望的答复:由于各气候带的光照、气温、水肥条件都不一样,中国杂交水稻的种子不能直接在菲律宾的稻田里播种,但只要下功夫,应该可以培育出适合菲律宾这种热带气候的杂交水稻种子。这让林育庆的脑子转了一个弯,他原本想直接从中国引进种子,而现在则是从中国引进杂交水稻的技术和人才,在菲律宾培育种子,这比原来设想的路要艰难、曲折得多,而这重任就落在了张昭东身上。

张昭东出生在湘西南东安县一个穷山沟里,一九七四年他作为工农兵学员,被推荐上了零陵农校。他攻读遗传育种专业,毕业后留校任教。那时杂交水稻已攻克了三系配套关、优势组合关,正在攻克制种关。张昭东被派往安江农校交流学习一个多月,得到袁老师的言传身教,张昭东还得到了一次难得的深造机会。他在湖南农学院中南五省遗传育种师资培训班学习了一年,但他在袁老师那里跟班学习为他打下了坚实的专业基础。还有,他教了十年遗传育种专业课,也让他在这一科学领域钻研了十年。这十年的教学相长,理论加实践,让他在杂交水稻研究上也有了底气。

一九八八年他作为管理人才引进调到湖南省农科院水稻研究所,担任水稻所副所长兼原种场场长。他每天戴着一顶破草帽,骑着一辆连踏脚板都没有的破单车,早出晚归,那早已谢顶的大脑门被烈日晒得通红发光,谁也看不出他是个场长。然而就是一个最不像场长的场长,把一个仅有六百多亩土地、五十多个老工人、连工资都发不出的老大难单位搞得风生水起,赚得盆满钵满。而在他们的原种场旁边,就是杂交水稻研究中心的试验田。张昭东隔着一条田埂,袁隆平看见了他,也会走过来和他说说心里话。袁隆平谈得最多的就是如何把科研成果转化为生产力,除了品种研发,还得有人搞开发,这就特别需要既懂专业技术又能搞经营管理和技术推广的复合型人才。张昭东那时还不是中心的人,却也从未把自己当外人,袁隆平是说者有意,他亦是听者有心。他在深思熟虑之后,写了一份报告,对如何把杂交水稻进一步转化成高附加值效益进行了充分论证,提出要在袁隆平旗下打造一个大型现代化种业集团,拥有完整的科研、生产、加工、销售和服务体系,实行“育繁推(育种、繁殖、推广)一体化”。他的这一设想很有超前意识,可以说已经勾画出了后来“隆平高科”的雏形。袁隆平看了这份报告后,竖起大拇指连呼:“高级,高级啊!”他原本在心里就已属意张昭东,看了这份报告更加打定了主意,要把张昭东调到中心来搞开发。但好事多磨,几番周折,后来还是自己几次到农科院去协商,才把张昭东调到中心来,担任分管开发的副主任。

张昭东这个副主任来之不易,但他却毅然舍弃,自告奋勇奔赴菲律宾推广杂交水稻。袁隆平对张昭东内心是难以割舍的,而最终还是放手任他去一搏。这一搏从开始就极为艰难,杂交水稻进军南洋之路可谓是一波三折。

张昭东只身来到异国他乡,在菲律宾内湖省首府圣克鲁斯市郊,租了一座久无人居的废旧别墅,又陆续引进了几个助手,就干起来了。这地方离国际水稻研究所很近,他还真是像袁老师说的那样,摆起阵势跟国际水稻研究所“打擂台”。菲律宾一年到头酷热难耐,而他们住的房间连空调都没有,热得实在受不了,只能用井水一遍一遍地冲凉降温。小院里的那口看上去还清澈的老井,就是他们唯一的水源,然而谁又能想到那口井差点要了他们的命。他们用过的脏水、肥皂水在倒入排污沟后,竟又通过一条看不见的裂缝暗暗流回了这口井里,然后又被他们重新用来饮用、煮饭、洗衣、冲凉。一开始谁也没有察觉,过了一年多,一个初来乍到的小伙子喝了这井水之后,突然上呕下泻,腹痛不止,他们才开始查找原因。当一股污浊的暗流被揭开,每个人吓得陡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天啊,喝了这样的水能不生病吗?而最难以令人置信的是:他们这些农业科技人员竟然有这么好的体质,喝了一年多的脏水,一个个都还安然无恙。这也真算是奇迹了。

那种苦不堪言的日子,不只是生活条件艰苦,而科研条件更艰苦。搞水稻试验,镜检是最基本的设备,而他们用的一台显微镜还是医院里淘汰的,被他们废物利用了。在袁隆平的指导下,张昭东等人将籼稻和粳稻进行亚种间杂交,在短短数年里共筛选了数千对杂交组合,经过两季(菲律宾把一年分为旱季和雨季)五十个小组试验,感觉就要看见那粒神奇的种子了,可惜最关键的一个指标—雄性不育性的纯度一直不稳定。杂交水稻品种若要培育成功,其母本必须达到或接近百分之百的稳定性。张昭东一天到晚泡在稻田里,累了,就在树荫下躺一会。那段时间他情绪很不好,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和他作对。一场台风紧接一场暴雨,稻禾病的病,死的死,他几乎每天都是在灰心丧气中度过的,甚至想过把这一摊子撂下了,回国去过那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但这只是偶尔窜出的念头,倘若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国,他又怎么去见袁老师啊!

同张昭东一样忍受着煎熬的还有林育庆博士。他把家族企业交给兄弟来打理,自己则在吕宋岛和棉兰老岛的两个试验基地往返奔波。二〇〇〇年十一月十七日晚上,一辆集装箱大货车迎面撞上了他和母亲及三弟乘坐的越野车,只听轰的一声闷响,感觉地球爆炸了,瞬间他什么也不知道了。母亲和三弟都被车祸夺去了生命,他也身受重创,大夫从他的肺部抽出了大量淤血,才把他从死神手里抢救过来。

母亲没有看到杂交水稻培育成功而命赴黄泉,林育庆一直觉得她的灵魂依然在稻田里守望。他虔信西岭公司能培育出一粒神奇的种子,就是母亲显灵了。说来也挺神奇,就在林育庆躺在ICU病房的那段日子里,张昭东终于惊喜地发现八号稻株的长势和性状,就是他们一直梦寐以求的强优势组合啊!张昭东马上采集母本做镜检,经检测一共有六个母种纯度接近百分之百。这意味着他们终于育成了适合菲律宾土壤气候的热带杂交水稻高产组合。这一系列组合的育成,打破了中国杂交水稻品种不适合热带种植的断言,在菲律宾树立起了中国杂交水稻的旗帜,并称之为“热带杂交水稻的先锋组合”(简称“热带先锋”),其中最好的一个品种就是以林育庆父亲的名字命名的“西岭8号(SL-8H)”,生产出来的稻米则以他母亲的菲律宾名字命名为“多尼亚·玛丽亚”。那是林育庆和张昭东永远不会忘记的一个日子:二〇〇一年一月十七日,西岭公司培育的第一个杂交水稻品种诞生了。林育庆觉得自己也浴火重生了一次。

种子要在更大范围内试种,以检测热带先锋杂交组合在不同地域环境的适应性。菲律宾是一个地形复杂的群岛国家,在棉兰老岛腹地的热带雨林里,不只随时都会窜出眼镜蛇,还有随时会遭遇战事和绑架。一次,张昭东在菲律宾政府军和反政府武装交错的地带播种杂交水稻,突遭绑架,侥幸的是那些绑架者听说他们是中国水稻专家,是来帮助菲律宾穷人解决吃饭问题的,放了他们。还有一次,他们在试验基地的住处遭到一伙蒙面劫匪的绑架,但在洗劫之后留下了他们的性命。这些入室抢劫者一般是不会留活口的。他们能够大难不死,只能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每次侥幸生还,都像是又重生了一次。

菲律宾有两大水稻研究所,一是菲律宾国家水稻研究所,一是菲律宾国际水稻研究所。前者位于吕宋岛中部腹地的新怡诗夏省,这是菲律宾最大的省份,被誉为菲律宾粮仓。这里有一座穆尼奥斯科学城,是菲律宾农业科技的硅谷,菲律宾国家水稻研究所、以农林院系为主的吕宋国立大学均设在这里,在城郊还拥有西岭公司的大片稻田和一座正在扩建的大型粮食加工厂。这一方水土虽说是菲律宾的粮仓,但其落后的农耕方式和传统的稻种,原来也和菲律宾别的地方差不多,加之自然灾害频发,旱季遇旱灾,雨季遇涝灾,一场台风就会造成大面积的倒伏而减产绝收。但灾难中也有奇迹出现,全靠这些来自中国的杂交水稻专家给他们培育出了好种子。

穿过大片大片稻禾倒伏的农田,菲律宾国家水稻研究所的试验田里,有很多国际种业公司的品种在这里试种,其中就有美国杜邦先锋公司的高产品种,那沉甸甸的稻穗,几乎全都栽倒在泥水里,这本是货真价实的高产品种。但一个品种再高产,如果没有抵抗自然灾害和病虫害的能力,仍然难免落得减产绝收的下场。杜邦先锋公司的试验田旁边,那稻穗也沉甸甸地低着头,但稻禾的腰杆子很硬,在一场风暴过后依然保持着屹立不倒的姿势,简直看不出它们也经历过风暴。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稻田里,几乎所有的稻禾都倒伏在泥水里,只有这片稻禾在同灾难的较量中保持了自身的尊严,这真可谓是独领风骚啊!这是谁创造的奇迹?张昭东!就是他主持研发的热带先锋杂交稻,这才是真正的奇迹稻啊!

对于林育庆和张昭东而言,他们的目标就是用一粒种子来改变菲律宾粮食紧缺的困境。二〇〇一年八月三十一日,阿罗约总统在菲律宾首都马尼拉亲自为袁隆平颁发了“拉蒙·麦格赛赛政府服务奖”。拉蒙·麦格赛赛是菲律宾共和国的第三任总统,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一次空难中不幸遇难。拉蒙·麦格赛赛奖是为了纪念拉蒙·麦格赛赛总统而设立的,由拉蒙·麦格赛赛基金会组织评选。

二〇〇二年十月,世界水稻大会在北京召开,这是一个向世界展示的机遇。林育庆将“西岭8号”的样本带到了北京,袁隆平又是看,又是摸,又是嗅,连声说:“高级啊高级啊!这种子已经达到中国的水平了,恭喜你!”二〇〇三年初,来自海内外的一百多个杂交水稻品种在三亚南繁基地试种,在竞争激烈的测试评比中,“西岭8号”技压群芳,一举夺得了亚军。喜讯传到菲律宾总统府,一直为吃饭问题而寝食难安的新任总统阿罗约兴冲冲地走进了西岭公司的试验田。杂交水稻的长势比对照品种(常规稻)一看就显示出了无与伦比的优势。如果菲律宾的稻田里都种上这样的稻子,那就再也不用为吃饭问题而犯愁了。如果杂交水稻每公顷增产稻谷一吨,又将杂交水稻推广到一百五十万公顷,每年仅增产稻谷就将达到一百五十万吨,菲律宾每年就不用再进口六十万吨大米了,还将有几十万吨余粮可供出口,从粮食进口国一跃而变为粮食出口国。阿罗约总统据此决定,将推广杂交水稻作为“旗舰项目”,随后又颁布了一个发展杂交水稻的“旗舰方案”。“旗舰项目”启动的第二年,恰遭遇非典肆虐,各国都在加强防范,而阿罗约却执意邀请袁隆平访菲。二〇〇三年四月十九日,袁隆平应邀率团赴菲律宾内湖省考察。

菲律宾总统阿罗约在碧瑶市总统行宫召开新闻发布会,对袁隆平一行说:“我们的杂交水稻方案已成为菲律宾粮食安全的主要部分。假如实施顺利,可能在五年后,我们就能改变进口大米的局面,这是我们追求的目标。”西岭公司董事长林育庆博士特地为袁隆平举行了盛大招待会,菲律宾参议院议长、国防部长、农业部长、警察总监、国际水稻研究所主管科研的副所长、菲律宾国家水稻研究所所长等出席了招待会。各位政要和科学家一致高度赞扬袁院士在菲律宾发展杂交水稻、造福菲律宾人民的巨大功绩。出席招待会的还有中国驻菲大使王春贵和菲籍华裔总会会长等旅菲华人名流,他们都以与袁隆平同为炎黄子孙而自豪。

世界粮食作物中,水稻是仅次于玉米的第二大粮食作物,全球一半以上人口以稻米为主食。水稻是全球穷人最大的食物来源。全世界九成以上的稻米产于亚洲,亚洲稻作区又主要集中在温暖、多雨的东亚、东南亚和南亚这三大地区。全球水稻产量排前十位的国家中有九个都是亚洲国家,其中前五位分别是中国、印度、印度尼西亚、孟加拉国和越南。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联合国粮农组织把发展杂交水稻作为增产粮食、解决粮食问题的首选战略。为此,联合国粮农组织选择十五个国家作为援助国,袁隆平被联合国粮农组织聘为首席顾问,同时还聘请了中国杂交水稻工程技术研究中心十多名专家作为技术顾问,其中大多数是袁隆平的助手和学生,他带着他们在异国他乡的稻田里奔走。杂交水稻国际推广的第一阶段,主要是在菲律宾、印度、越南、缅甸、孟加拉国等亚洲国家开展,很多国家对中国人发明的那粒神奇的种子倍感神秘,而中国科学家要去的那些国家,也让他们觉得挺神秘的。

印度,这是世界上人口第二多的国家,也是世界第二大稻米生产国,十二亿多人有八九亿吃大米。印度有悠久的种稻历史,拥有面积最大的耕地,虽气候条件优越,但始终饥荒频仍。农民靠天吃饭,风调雨顺,就有饭吃,干旱水灾,就没饭吃。印度有一半儿童营养不良,每年儿童死亡达二百五十万,其中大部分缘于饥饿。印度“绿色革命之父”斯·瓦米纳森博士对此忧心忡忡。他身为国际水稻研究所所长,袁隆平的“杂交水稻之父”就是他在菲律宾马尼拉喊响的,他一再向联合国粮农组织呼吁,恳请袁隆平以联合国粮农组织首席顾问的身份去印度指导杂交水稻种植。

一九九〇年至一九九三年间,袁隆平肩负联合国粮农组织首席顾问的使命,连续三次奔赴印度的稻田。一天晚上,他和助手毛昌祥准备从印度中部的特伦甘地邦首府海德拉巴乘火车到一个水稻育种站去,他俩赶到火车站时,车站门口已被许多吃不饱肚子的穷人围得水泄不通,有的敲打着饭盆,有的挥舞着旗帜在抗议示威。眼看火车站已被占领,晚上的火车开不了,袁隆平临时决定租辆出租车连夜赶路。那是一辆破破烂烂的出租车,而那条通往乡村的道路也是破破烂烂的,一路上还时不时会冒出几条慢腾腾的老牛,旁若无人地肆意横行。牛在印度被教徒敬奉为“圣兽”,当一辆老爷车遭遇一条条老牛,就必须停下车来让牛先过。他们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赶到那个水稻育种站时,已是第二天上午了。两人一下车,早已等候在那里的稻农和育种站的技术员,仿佛盼来了救星。袁隆平和毛昌祥在感动之余,打起精神挽起裤腿就下田了。

印度是个等级森严的国家,科技人员也是如此。每次去田间察看采样时,职位越高的研究人员往往走在最后面,到了田边,他只站在田埂上指手画脚对技术员发号施令,而技术员也不下田,只是用棍子指着某棵秧苗,让在田间的农民去采样。袁隆平是联合国粮农组织的首席顾问,这个职位高不可攀,毛昌祥也是国际技术顾问,这个职位也非同小可。但这两位中国科学家,却从不站在田埂上指手画脚,他们一到田边就挽起裤腿,打起赤脚,到稻田里去观察、采样,这让印度科技人员非常惊讶。在印度,袁隆平他们从不请佣人,衣服都是自己动手洗。在印度,司机的地位低下,属于仆人之列,但袁隆平却客客气气地邀请司机同桌吃饭。这让当地的官员和科技人员很不适应,三番五次好心提醒他们别搞坏了规矩。袁隆平总是付之一笑,依然我行我素。在降低了身段后,中国专家反而获得了当地老百姓更高的尊重。当时,印度水稻的平均亩产仅四百斤,相当于中国一九四九年之前的水平。在袁隆平等中国专家的直接指导下,印度培育出了比对照品种增产百分之十五至三十的杂交组合。那时两系法杂交稻在中国还处于研发阶段,袁隆平就开始指导印度育种专家开展两系法杂交稻研究,为推动印度杂交水稻大面积商业化生产献计献策。

开始的时候,印度效仿中国发展杂交水稻,建立了十个杂交水稻项目网络中心。袁隆平全面考察了网络中心及其试验基地和田间材料,针对印度科学家研究中遇到的问题与他们进行座谈交流,指点迷津,对育种、栽培和制种的方方面面提出了建议。他围绕联合国粮农组织为印度确立的“发展与利用杂交水稻技术”项目,经过考察和论证,培育出比对增产百分之十五至三十的杂交组合。在短期内,印度进展很快,选育了适合当地种植的杂交组合三十五个。由于饮食习惯的差异,印度引种杂交稻之初遇到一定难度。因为印度人就餐习惯用手抓饭,要求米饭必须松散爽滑。对此,袁隆平为印度成功地培育出适合当地生态条件的杂交水稻组合,试种十五万亩,较当地的常规稻增产百分之三十左右。到二〇〇一年,印度的杂交水稻面积已发展到三百多万亩,为缓解印度人口急剧增长对粮食的需求发挥了重要作用。

印度人很精明,也很实在,一九九六年,印度杂交水稻种植面积约为一万公顷,很多地方都是种着试试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杂交水稻竟然有如此惊人的增产能力!印度赶紧大面积推广,十年间就扩大了一百倍,到二〇〇六年时达一百万公顷,二〇一四年已超过二百五十万公顷,平均亩产已直逼四百公斤。这个产量同中国相比不算高,但印度自己同自己比,增加差不多一倍了。印度已经成为全球最大稻米出口国,也是产量仅次于中国的世界第二大水稻生产国。

印度给袁隆平的待遇很高,住五星级宾馆,一天的薪金五百二十五美元,本希望他在那里待三个月至半年,结果他三个礼拜就回来了。他不可能把时间花在国外享受优厚的待遇上。国内两系法杂交稻的研究正处于关键时期,需要他率领他的团队攻克难关。

巴基斯坦与中国是友好邻邦,中国能增产的神奇杂交水稻难道还不向他们推广吗?隆平高科成立后,第一个目标国就是与我国西南毗邻的巴基斯坦。巴基斯坦意为“圣洁的土地”或“清真之国”,位于南亚次大陆的西北部,东接印度,西北与阿富汗交界,西邻伊朗,南濒阿拉伯海。巴基斯坦国土面积七十九万多平方公里,人口一亿七千六百多万。小麦是当地人的主食,稻米主要供出口换汇。巴基斯坦每年出口约一百万吨优质大米。由于大米主要供出口,故对引进水稻品种的米质要求很高,国家科研机构非常注重他们的长粒型、带香味、质优的巴丝玛蒂米,但对巴丝玛蒂米水稻新品种的研究,几乎处于停滞状态。在巴基斯坦开发、推广杂交水稻,主要是针对以信德省为主的一千零五十多万亩非巴丝玛蒂水稻产区,除气候不够理想外,其他要素基本具备。

经友好协商,一九九九年九月五日,隆平高科国际业务部总经理方志辉和经理杨耀松组成中国代表团,从乌鲁木齐飞越白雪皑皑的天山山脉和昆仑山脉,经过两个半小时抵达巴基斯坦首都伊斯兰堡。伊斯兰堡始建于一九六一年,它是世界上最年轻的都市之一。它背依高耸的喜马拉雅山,面向辽阔的印度河大平原,市内布局合理,街道笔直宽敞,建筑新颖别致。市内几乎没有污染,花草繁茂,绿树成荫,空气清新,气候宜人。城南有著名的小山公园,站在山顶可鸟瞰伊斯兰堡全景。外国国家元首、政府首脑访巴时,一般都被安排在山上栽种“友谊树”。一九六四年二月,周恩来总理访巴时栽种了象征中巴友谊的乌桕树。一九七一年,美国总统尼克松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基辛格博士,通过巴基斯坦总统搭桥与周恩来总理联系,前来中国安排尼克松访华。当时为了迷惑记者,基辛格博士到伊斯兰堡后就假装生病去这座山上休息,他的车队当真向山上开去,而他却坐了另外的小车去了机场,飞机向东北飞行,越过天山山脉,途经云南昆明再到北京,打开了中美建交之门。

一九九九年十月,巴基斯坦旁遮普省嗄德公司执行官兼巴基斯坦全国稻米出口协会主席马利克来到长沙,向袁隆平提出请求,希望只经过一至两年试种,就大量进口中国杂交水稻种子,以便尽快赶超印度。袁隆平说在巴大面积推广杂交水稻至少需要五年,必须按科学规律办事,不能操之过急,应经过筛选、区试、审定、示范,再到大面积应用,否则欲速则不达。马利克采纳了袁院士的建议。

信德省在巴基斯坦有火炉之称,部分地区持续高温四十三至五十三度可达十天以上。水稻对温度是很敏感的,战胜残酷而又罕见的高温,研究出合理的播种期,让杂交水稻抽穗扬花期有效避开高温危害,则是隆平高科专家组必须攻克的难题之一。二〇〇一年六月,专家组正好遇上五十二度的高温天气。下榻县城小旅馆,一间约十六平方米的房间,一台空调不停地转,中午室内气温仍达三十五度,洗澡用水要先放在空调房中冷却才能使用。尽管窗户都是双层玻璃,但在室内也不能碰触玻璃,否则就会烫伤手。

隆平高科专家组攻坚克难,提供了五个杂交水稻组合,在巴基斯坦各省示范种植三千亩,比当地对照品种增产百分之二十五以上,米质和抗性明显优于当地对照品种,得到当地政府和农民的广泛好评,希望大面积推广。二〇〇五年,隆平高科向巴基斯坦出口杂交水稻种子一百二十吨,二〇〇八年出口的种子加上当地生产的种子达一千吨,已经进入大面积应用的初级阶段。

但凡种植水稻的国家,它的城市大都是有水的,有水便有了灵气,伊斯兰堡就是如此。它背依高耸的马尔加拉山,东临清澈的拉瓦尔湖。拉瓦尔湖是一个被森林环绕的湖泊,没有引人入胜的旅游设施,简洁平淡得像一面平镜。湖里生长着各种野生鱼,其中甲鱼特别多也特别大,小的十来斤,最大的有五十多斤。巴基斯坦人信奉伊斯兰教,不吃甲鱼,湖里的甲鱼有时爬到附近公路上,曾引起交通堵塞。中国杂交水稻的专家们,很喜欢相约到拉瓦尔湖钓甲鱼,一则能一饱口福,二则能排遣思乡之苦。在巴基斯坦他们每天都吃牛肉,偶尔能吃上一顿甲鱼,岂不美哉!因此,驻巴大使馆的段志雄一有机会就带他们去钓甲鱼。

有一次,湖南农科院院长左连生到巴基斯坦慰问项目组专家,华侨马芳送来了一只足有四十斤重的甲鱼招待左院长一行。甲鱼放在地上,好像一个大脚盆,甲鱼的裙边厚达五六寸。大家围着甲鱼发表感慨,猜测甲鱼的年龄,兴奋之余,最后就如何宰杀、加工烹饪发愁了。好在段志雄在场,他用铁钩将甲鱼的头吊起来后,轻而易举就将甲鱼宰杀了。左院长担任汉寿县委书记时,把汉寿建成了全国的甲鱼之乡,大家开玩笑请他掌勺,他就卷起衣袖动了真格。他手艺精湛,加以上乘的佐料,做出来的红烧甲鱼色、香、味俱全,味道无与伦比。大家把甲鱼当饭吃,一个个撑成了将军肚。

杂交水稻向巴基斯坦推广了,岂能厚此薄彼不给孟加拉国面子?水乡泽国孟加拉国,位于南亚次大陆孟加拉国北边,面积十四万四千平方公里,人口一亿四千万,为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国家之一。孟加拉国地处恒河和布拉多马普特拉河下游三角洲上,全境百分之八十五为冲积平原,地势低平,河流纵横,沼泽密布,是世界上降雨量最多、河流最多的国家之一,大小河流达二百三十多条,水患也闻名于世。孟加拉国大部地区属热带季风气候,湿热多雨,光、温、水、土资源十分丰富,水稻是孟加拉国的主要粮食作物,一年栽培两到三季,种植总面积为一亿六千多万亩,平均单产最高四百斤,尚不能满足全国一亿四千万人口对粮食的需求,每年要进口二百万吨稻谷。稻米是孟加拉国人的主食,他们对米质要求不高,只要米饭不黏、适于用手抓食即可。从二〇〇一年起,隆平高科派专家前往孟加拉国举办杂交水稻培训班,累计长驻的专家超过十人,旱季国家区域杂交水稻试验平均亩产一千零八十斤,产量优势十分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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