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救赎:戴望舒与波德莱尔象征主义诗歌之比较

2023-10-12 11:57于慧娜郑涛
青年文学家 2023年24期
关键词:过路波德莱尔戴望舒

于慧娜 郑涛

《雨巷》是中国象征主义诗人戴望舒的代表作,《致过路的女子》是法国象征主义鼻祖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的经典名诗,两首诗都通过鲜明的意象表达,体现出诗人对理想与希望的追求,以摆脱现实的羁绊,找到自己的心灵适境,实现对自我的爱的救赎。本文通过对比丁香花与恶之花、悠长寂寥的雨巷與喧闹的街巷、孤独的彷徨者与人群中的局外人、丁香姑娘与过路的女子等意象,总结中西方两种文化背景下的诗人给人带来的不同审美感受。

一条悠长又寂寥的雨巷中,彷徨着一位诗人,又彳亍着一位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他们飘然相逢,又飘然相离。这情,是多么凄婉,这景又是多么哀伤。1928年8月,戴望舒在小说月报上发表了自己的成名作—《雨巷》,让人感受到丁香姑娘的惆怅与迷茫,仿佛又让人看到了朦胧的希望,因此戴望舒赢得了“雨巷诗人”的雅号。与此遥相呼应,法国象征主义诗人波德莱尔也曾创作一首《致过路的女子》,收录于《恶之花》诗集中。两相比较,不同时空、不同国度的两位诗人在意象表达和象征意蕴上有诸多相似之处,既有各自文化的个性,又有人类情感的共性,借此形成了中西方文化沟通与联系的桥梁。对比分析《雨巷》与《致过路的女子》中的诗歌意象可以发现,二者在意象表达上有诸多相似之处,都能让人从中感受到一种落寞惆怅的情绪,也能从中找到一种理想与希望。面对现实带来的幻灭与痛苦,他们仿佛都渴望把自己从现实的泥潭中摆脱出来,实现自我的救赎,那是一种爱的救赎。心中有追求,有理想,有爱,但可望而不可即,诗人笔下的丁香姑娘与过路的女子,是诗人心底的一丝渺茫的希望,是黑暗中的一束耀眼的光芒。

一、丁香花与恶之花

《雨巷》中,诗人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丁香是中国古代诗歌中的常见意象,整首诗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意境都源于“丁香”二字。丁香的形状像结,开在暮春时节,易凋谢。丁香花的颜色多为白色或紫色,象征着美丽、高洁、愁怨。丁香也是中国古典诗词中的一个常见意象,如李商隐在《代赠二首》其一中写道:“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柳永也曾在《西施·自从回步百花桥》一词中写道:“要识愁肠,但看丁香树,渐结尽春梢。”可见,丁香总是能引起作者的无限愁绪。在《雨巷》这首诗中,戴望舒多次用丁香来比喻那位结着愁怨的姑娘。由此看来,《雨巷》中的丁香花具有浓厚的中国古典文化意蕴,表达了现代诗人的理想图景。诗人描写了一幅中国江南特色的邂逅图,姑娘和丁香花一样是美丽且高洁的,二者完美融合,象征着诗人心中那美好的理想。但同时,姑娘也和丁香一样容易消失和离去,体现了诗人理想的缥缈不定,有种可望而不可即之感。

《致过路的女子》出自波德莱尔的诗集《恶之花》。李明滨在《世界文学简史(第三版)》一书中写道:“《恶之花》的法文原意是‘病态的花朵……描写诗人的灵魂在光明与黑暗、灵与肉、虚幻与现实之间上下求索、不断寻求美和理想的曲折过程。”诗人身处恶的环境中,但并未就此沉沦,诗人笔下的恶之花不正像那过路的女子一样,是诗人在困境与病态中的超越,是诗人不断追寻、不断探索的自我救赎吗?生活于恶中,未被其吞噬,不甘沉沦,勇敢追求,才能得见恶之花,这是一种艰难而痛苦的精神探索。由此可见,丁香花与恶之花同为象征主义诗人笔下的典型意象,都反映出一种不甘沉沦、奋力挣扎的精神,蕴含着诗人独具的高洁品格。

二、悠长寂寥的雨巷与喧闹的街巷

从诗歌描写的具体场景分析,《雨巷》展示的环境是江南梅雨季节阴湿潮冷的小巷。这条小巷本来就让人感到幽深、寂静,再加上天空时时飘落的丝丝细雨,更让人感到一种潮湿与阴冷。小巷的两边是静默的人家,偶尔有人匆匆走过。诗人默默前行,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在“我”的身旁出现、走进、飘过。姑娘越走越远,到了小巷的尽头,到了篱墙边上。潮湿阴冷的雨巷,颓圮的篱墙,为全诗多添了一种凄美、哀怨与惆怅。诗中出现了油纸伞、篱墙、雨等中国古典文学意象,渲染了悠长又寂寥的雨巷,使小巷独具中国江南城市特色,让人感到一种朦胧的意境美。象征主义诗歌中充满着象征与暗示,它需要我们穿过“象征的森林”,探寻诗人传达的内在思想。诗歌中的雨巷是悠长而寂寥的,不正与诗人迷茫、惆怅的心境相契合吗?雨巷属于暗色调,且在雨中,不正与作者的遭遇和心情类似吗?联系创作背景可知,诗人创作时恰逢国家遭遇白色恐怖之时,进步人士遭受打压和迫害。诗人只得躲避在上海友人家中,心中自然是惆怅和痛苦的。雨巷是当时社会背景的一种隐喻表达。但诗人并未一直被这种伤感和凄凉的情绪所笼罩,惆怅和哀伤之中仍存有一丝希望,那是对美好理想的坚持。

《致过路的女子》呈现的是喧嚷的大街,声音震耳欲聋,让诗人想要躲避、逃离。波德莱尔诗歌的内容多描写巴黎风光和城市生活,描写在都市化发展中人的生活状态与精神困境。过路的女子是在喧嚷的大街出现,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这是典型的都市场景,带给我们的是一种现代性的都市体验。波德莱尔深深感受到资本主义发展带来的人性的扭曲和异化,这是城市化发展时期人们普遍共有的情感,焦虑不安、迷茫惆怅,隐含着深深的不确定感与不安全感,使我们可以从“震耳欲聋”得以体会。总之,波德莱尔诗歌中的城市化审美体验和戴望舒诗歌中潮湿阴冷的雨巷有共通之处,都传达了诗人面对格格不入的环境,想要抽离出来,想从孤独与绝望中找到出路,在困境中寻找希望。

三、孤独的彷徨者与人群中的局外人

从抒情主人公的角度分析,《雨巷》中的“我”是“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诗人在梅雨季节的江南小巷中独自徘徊,是一个孤独地彳亍着的彷徨者形象。但同时“我”又有着一种强烈的愿望,希望遇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这愿望朦胧且执着。诗的最后一节,只剩下诗人独自彷徨,那种梦想破灭后无法挽回的惆怅、苦闷、无奈和惆怅的情感更进一层。所以,“我”在这首诗里代表着一个怀着希望的、有美好理想追求的青年形象,但同时又是孤独的、迷茫的。诗人是一位孤独的彷徨者,而且这种孤独和彷徨不仅仅属于他自己,也是属于像他一样有理想追求的知识分子,在白色恐怖之中因找不到出路而陷于迷茫忧愁的进步青年,在忧愁和苦闷中咀嚼着大革命失败后带来的幻灭与痛苦,心中又充满着朦胧的希望。

在波德莱尔《致过路的女子》一诗中,“我”则是一个身处现代都市的旁观者,一个人群中的局外人。城市街道是都市化发展的表征,汹涌的人潮给人带来一种惊颤的体验。喧嚷的大街震耳欲聋,诗人被人群簇拥,却找不到自己的一席之地。诗人只着迷于那位交臂而过的女子。女子身上那因“穿重孝”表现出的“严峻的哀愁”,成为诗人凝视的对象,“畅饮销魂的欢乐和那迷人的优美”。波德莱尔一生不幸,“6岁丧父,母亲改嫁,继父逼迫他跻身于官场,对他管制苛刻到不近情理,从而使他陷于孤独,成了一个忧郁的哈姆雷特”(余志平《〈雨巷〉与〈给一位交臂而过的妇女〉之比较》)。大街上人群汹涌,震耳欲聋,但诗人只是一个局外人,他看透了都市生活中的浮华,只想去追寻自己的精神家园,从过路的女子那里找寻片刻的欢愉与宁静,传达了他渴望在丑恶之中寻找爱情,在孤独之中寻求美好的情怀。

一个是孤独的彷徨者,一个是人群中的局外人。从他们身上我们看到了诗人的忧郁气质,也看到了他们之所以彷徨和苦闷是因为对生活有所期待、有所向往,对现实的不屈服是他们诗歌共有的“诗魂”。

四、丁香姑娘与过路的女子

在《雨巷》中,出现在江南城市的雨巷中,撑着油纸伞的丁香一样的姑娘是一个具有中国江南特色的女性形象。油纸伞本身就具有一种复古、怀旧、神秘、迷蒙的特点。结合诗歌创作的年代可知,这是件真实的雨具,是当时当地生活面貌的真实呈现。诗人对油纸伞并没做过多具体的描写,但它和雨巷一起合成了极美的意境。可以想象,在暮春时节,在寂寥的雨中,一伞风雨平添了氛围的冷漠和凄清,而且和雨巷很好地结合起来了,这风景很有江南特色。丁香姑娘在这如画的江南美景中出现。一系列意象的描写渲染了丁香姑娘的美丽与高洁,但她和丁香花一样,容易让人感到忧郁和惆怅。长久的盼望只换得刹那间的一闪而过,诗人依旧孤独彷徨。丁香姑娘像是诗人头脑中的幻觉,仿佛未曾出现过,是如此的可望而不可即。我们不难看出,诗人所写的丁香姑娘也是另有象征意义的,可以看作是诗人理想的愛人化身,也完全可以看成诗人所追求的理想的象征。可惜,这姑娘也像丁香一样,容易消失离去。“她静默地远了,远了/到了颓圮的篱墙/走尽这雨巷。”诗人最终也只能目送这位姑娘渐行渐远,这姑娘的离去又何尝不是诗人希望破灭的象征呢?

在《致过路的女子》中,过路的女子出现在繁华的街市,我们可以将之看作都市化人群的象征,是现代城市的典型表征人物。与丁香姑娘不同,这位交臂而过的妇女给我们带来的是城市化视角下人们情感的自由释放。“瘦长苗条的妇女,用一只美丽的手/摇摇地撩起她那饰着花边的裙裳/轻捷而高贵,露出宛如雕像的小腿。”在现代都市发展前期,人们趋向于含蓄保守,女子一般很少抛头露面。随着现代化都市的快速发展,人们的思想观念也在发生变化,人性逐渐解放。然而,这种现代城市体验带来的愉悦却极其短暂。过路的女子留给诗人的只是最后一瞥,这种独特的观察视角让人体会到一种强烈的孤独感与无助感。瞬间的相遇,带来的是永久的离别。这种城市化体验与雨巷中的丁香姑娘相对照,是两种文化背景下的画面,但带给人的情感体验有异曲同工之妙。过路的女子和丁香姑娘都能够带给人一种情感共鸣,使我们从中感受到人类在面临困境和绝望时最真实的情感体验,体验到中西方不同文化视角下人类的普遍情感境遇。

五、爱的救赎:黑暗中的一束光

一个是江南小巷中孤独的彷徨者,一个是都市繁华喧闹人群中的局外人,面对同样令人绝望的境地,戴望舒和波德莱尔都借助诗歌,通过描写一个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意象,给我们构建了一个理想中的抒情意境。戴望舒诗歌中体现了中国古典诗歌中独有的含蓄与感伤意味,给人带来世外桃源般的怡然自乐,而波德莱尔则体现了现代化发展中城市人群的热闹与刺激,在恶中挖掘出希望之花,让人认识到喧哗与浮躁背后的虚无。丁香姑娘在戴望舒心中像是一朵丁香花,是那彷徨中的美丽,过路的女子在波德莱尔的心中则象征着恶之花,是那无助时的忧伤,她们都让人感受到一种世外桃源般的清新,让人产生对自由和美好的渴望,从中体验到美,从绝望中寻找希望,实现对自我的超越与救赎。

戴望舒和波德莱尔都在体味现实生活的基础上,用独特的文化视角去描写现实、表现理想,用诗歌营造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以安慰现实中困惑彷徨的心灵。陌生化的文学表达为人们带来了一个来自现实却又不同于现实的诗意情境。丁香姑娘和过路的女子是本体世界的象征,也是诗人心灵世界的象征。面对同样令人哀伤和愁怨的境地,两位诗人都坚信自己的理想,都在绝望的境地中发掘到了希望,让自己的漂泊感和无助感得以释放,找到自己的心灵适境。无论是面对大革命失败后的惶惑迷茫,还是面对都市化街市图景的逃离躲避,戴望舒和波德莱尔都渴望那希望的花朵,努力寻找黑暗之中的光芒,以摆脱现实的羁绊,从而实现对自我的爱的救赎。丁香姑娘和过路的女子都是诗人在面临困境时的希望,是黑暗中的一道耀眼的光,构造出无比美好的乌托邦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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