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骚》的繁富之美与象征意蕴

2023-10-12 11:57于素祥
青年文学家 2023年24期
关键词:秋兰王逸离骚

于素祥

刘勰说,在《诗经》的风雅传统寝息之后,到两汉的辞赋兴盛之前,经历了一个“奇文郁起”的辉煌时期,那就是以《离骚》为代表的《楚辞》。刘勰赞《楚辞》曰:“文辞丽雅,为词赋之宗。”(《文心雕龙·辨骚》),可谓无以复加,又说,“不有屈平,岂见《离骚》?惊才风逸,壮志烟高”(《文心雕龙·辨骚》)。而“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文心雕龙·辨骚》)的众多辞家中,他最推崇的就属屈原。屈原就是“去圣之未远,而楚人之多才”(《文心雕龙·辨骚》)最杰出的代表了,其所作《离骚》以其繁富、富丽之美,成就了《楚辞》“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文心雕龙·辨骚》)的绝世风采,至今仍令人拍案叫绝,惊叹不已。

一、香草服饰之富丽及其蕴含

《离骚》的富丽,首先表现在香草之繁丽。在同自然的抗争、探索中,中国古代先民构建出中国特色的植物命名系统,并赋予它们极具文艺气质的名称,成为独具一格的文学意象。令人惊叹的是,这种命名体系生成之后,又成为孩童认识世界的媒介。因此,孔子在评价《诗经》时说:“小子何莫学夫诗……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可见,《诗经》中的鸟兽草木之名,是早期童蒙教育的重要素材。然而,《楚辞》中琳琅满目的香花香草,不仅显现出楚地先民奇幻的想象,更具有广博渊深的象征意蕴,形成了错彩镂金般的富丽之美。

《离骚》的主人公屈原,是内外兼修且雅尚高洁者。他与楚王同宗同姓,又在楚人极为看重的寅年寅月寅日出生,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的“内美”。同时,他又“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着力通过外在服饰、形貌的修饰,表彰永不变异的“内美”,即对楚国至死不渝的关切、热爱。

为了将这种“内美”更加直截了当地呈现出来,屈原在《离骚》中披上了华美的、由香草定制出的“礼服”。他不仅“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也“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芰荷”“芙蓉”自不待言,我们重点来看“江离”“辟芷”“秋兰”。此中,依文义,“江离”“辟芷”为一组,是服饰;“秋兰”又为一组,属配饰。先看“江离”与“辟芷”。王逸注称:“江离、芷,皆香草名。”具体来说,“江离”亦作“江蓠”,又名“靡芜”。朱熹称:“生于江中,故曰江离。”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则说:“大叶似芹者为江蓠,细叶似蛇床者为蘼芜。”“芷”亦香草,生于幽僻之处。刘献廷说:“辟者,避也。白芷服之内,可祛十三经之疯;焚之外,可使蛇虺远遁,故曰辟芷。”(游国恩《离骚纂义》)董国英以为,屈原以此为服饰者,“取其产于江滨,洁而不污;生于僻壤,超而远俗也”(游国恩《离骚纂义》)。颇有意趣的是,王逸注:“扈,被也。楚人名被为扈。”这就与李时珍所说的“大叶似芹”者相应。故游国恩在《离骚纂义》中说:“《楚辞》言以草木为服物者,往往取其切合。”这说明,屈原是将江离、辟芷披在身上的。它们不再是佩饰,而是服饰了。再看“纫秋兰以为佩”。与身披江离、辟芷为服饰不同,秋兰显然是佩饰,其含义也与服饰不同。王逸注:“佩,饰也,所以象德。”佩带的饰物不同,其象征意义也各异。恰如王逸注:“故行清洁者佩芳,德仁明者佩玉,能解结者佩觿,能决疑者佩玦,故孔子无所不佩也。”屈原以秋兰为佩,显然是取芳香之物;而前面又取江离、辟芷,就是兼取众芳了。亦如王逸所注:“言己修身清洁,乃取江离、辟芷,以为衣被;纫索秋兰,以为佩饰,博采众善,以自约束也。”

此外,屈原身上还有各种异于凡俗的配饰。比如,“掔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细译之,我们可以想见:屈原精心选取了一个树根,在上面缠绕芳香美丽的茝花,又串联香洁的薜荔的花蕊。他矫直了弯曲的菌桂,在上面连缀蕙草,又把芳洁的胡绳草搓成绳索。再思之,缠绕着香花、香草的木根犹如手杖,长长的胡绳、草绳索犹如飘带。此时的屈原,似乎化身成沟通人天的使者,神圣而又高洁。屈原“常擥木引坚,据持根本,又贯累香草之实,执持忠信,不为华饰之行也”,而且,“复矫直菌桂芬香之性,纫索胡绳,令之泽好,以善自约束,终无懈倦也”。也就是说,它们象征着屈原的本末兼顾、立志修洁。更可贵的是,屈原的饮食也同样高洁而不同凡俗。他说:“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恰如王逸所注,屈原早上“饮香木之坠露,吸正阳之津液”;到了晚上,他又采食“芳菊之落华,吞正阴之精蕊”。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当屈原决计巡行天际,又“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爢以为粻”。他折取下琼枝当作美食,又捣碎玉屑当作点心。屈原的饮食是如此高洁而又异于常人。于是,在后人看来,取食这种饮露、餐菊、食玉,成为后世神仙方术服食养生的重要范式。究其用意,似如王逸所言:“饮食香洁,冀以延年也。”比如,陶渊明等人皆有餐菊饮露之举,也就不足为奇了。

然而,我们又不禁疑惑,在绢帛等丝织品均极为盛行之时,屈原为什么还会崇尚这种草衣木食的生活?究其初心,当为“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换言之,屈原的这种高冠岌岌、长剑陆离、芰荷为衣、芙蓉为裳、秋兰为佩且身披江离、辟芷的外在形象,表面看来与世俗格格不入,而其真实的用意,則是借这种效法前修、迥异世俗,并且有些特立独行的服饰仪态,昭示其本质之高洁,进而与那些已经变节、变质的“香草”区别开来。因此,在党人眼中,屈原效法先贤而略显怪异的服饰,却也成为他们诋毁的理由,“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他们之中,又何尝没有屈原曾经辛苦鞠育的“香草”呢?

二、滋兰树蕙之富丽及其变异

屈原为了实现“美政”理想,全力为国育才。他自言:“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据王逸注,二百四十步为亩,十二亩曰畹,或三十亩曰畹,五十亩为畦。于是乎,各个注家竞相统计比较各种香草的种植面积,依此衡量其品级高下,可谓聚讼纷纭,莫衷一是。实际上大可不必。“畦”为动词,即朱熹说的“陇种”。其实,屈原的本意,无非说明种植田亩之众,种植数量之多,彰显他为国育才之心志。在如此广阔的天地中间,他种下了兰、蕙、留夷、揭车、杜衡、芳芷等各种香草。兰、蕙、芷三种,世所习知,兹不论。“留夷”,王引之引郭璞注《西山经》,“芍药一名辛夷,亦香草属”,“然则《郑风》之芍药、《离骚》之留夷、《九歌》之辛夷,一物耳”。至于“杜衡”,“叶似槐,形如马蹄,故俗云马蹄香”(《唐本草》)。再如“揭车”,洪兴祖在《楚辞补注》说“揭”又作“?”,即《尔雅》所说?车、?舆;又据《本草拾遗》,“?车味辛,生彭城,高数尺,白花”。屈原这里说的种种香草,王逸称“言己积累众善,以自洁饰,复植留夷杜衡,杂以芳芷,芬香益畅,德行弥盛”,似非是。因为,如果此处屈原借以象征自身高洁的话,明显与前节所论重复。更为重要的是,后面这些香草又纷纷枯萎、芜秽,又该如何解释呢?因此,这里的“香草”,说的并非屈原自己,而是他“平日所栽培荐拔与己同志者”(游国恩《离骚纂义》)。换言之,这些“香草”,既有屈原费尽苦心鞠育的后备人才,也有志同道合的同僚好友,他们是屈原实现“美政”理想的核心力量。因此,屈原言“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励精图治,共同引领楚国,走上国富民强之路。

遗憾的是,屈原苦心鞠育的人才最终却竞进贪婪、追逐私利、萎绝芜秽,甚至兴心嫉妒、暗行诋毁。这些“香草”也就变了质,“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屈原苦心鞠育的兰、芷、荃、蕙,丢掉了原本的芳香、高洁,变成了普通的茅草,变成了萧、艾等贱草。那么,除了屈原培育的学生,一同变节的,还有什么呢?游国恩在《离骚纂义》中说:“凡此众芳芜秽,意必当日同列中,有始与屈子同道,而其后变节者,故屡屡诧叹之,痛之至也。”也就是说,当日变节者中,必定包含屈原的同僚。

他们为什么会变呢?“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屈原以为,是他们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同流合污的结果。实际上,更有当时社会风气的影响。关于这一点,游国恩在《离骚纂义》中讲得非常到位:“不独己身不知好修所致,乃以时俗如此,孰能于举世溷浊之中,而能屹然不变者。”因为,屈原说“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他原以为“本质独厚,众芳中之卓异”的“兰”犹且如此,更何况那些寻常的“揭车”“江离”,“能不随波逐流,俯仰苟合,以取容悦乎?”因此,屈原既“痛心于已往扶持善类之空劳,而又自悔无知人之藻鉴”。更令屈原痛心的是,那些昔日略有芬芳的“椒”“樧”,又倒戈相向,“椒专佞以慢慆兮,樧又欲充夫佩帏”,他们的傲慢、专横透露出小人得势后丑恶的嘴脸;他们的投机、蝇营狗苟,尤为正人君子所不齿。显然,“兰”“椒”并不是历代注家口中的“子兰”“子椒”,不是特定的某个人,而是一类人,喻指“当日之稍有才德而变节者”(游国恩《离骚纂义》)。

当众人都在纷纷变异之际,那个确然不变者,也就成了很难见容于众的“另类”。洪兴祖说:“今曰兰芷不芳,荃蕙为茅,则更与之俱化矣。当是时,守死而不变者,楚国一人而已,屈子是也。”(游国恩《离骚纂义》)因此,从另外一个角度说,当那些变异的“香草”,以他们自以为是的标准评判屈原,那么,屈原也就成为他们眼中的一棵“恶草”,唯除之而后快。这就是屈原被疏远、被流放的主要原因了。

三、车驾神驭之繁富

屈原的“美政”理想,最终消殒在佞臣离间、昏君不明之中。既然在现实层面没有办法实现自己的理想,他便插上理想的翅膀,展开浪漫的想象,在浩无边际的九天巡游,冀望面陈天帝,倾诉衷情。此间车驾神驭之繁富,更令人叹为观止。

具体来说,屈原向舜帝陈词,“耿吾既得此中正”,便朝发苍梧,夕至县圃。在此恢宏壮美的旅程中,自然少不了富丽堂皇的车驾。屈原自言:“驷玉虬以桀鹥兮,溘埃风余上征。”“桀”即“乘”,“鹥”乃傳说的神鸟,凤凰之属,身有五彩。故有论者理解为“成群的鹥鸟作为车将屈原托起”,极具浪漫与想象。考虑到前曰“驷玉虬”,即用四匹白色的虬龙驾马,后面的“桀鹥”,当是乘坐着带有凤凰图案的车子。不论如此,以玉虬为驾,以鹥为车,自然也就不是凡俗车马所可比拟,从而带有恢宏浪漫色彩了。当然,在屈原的玉虬凤车后面,紧跟着一个庞大的车队。所谓:“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屯聚之车有千乘,足见车辆之众。至于“齐玉驮”,戴震考证为“并毂而驰”(游国恩《离骚纂义》)。千乘车一字排开,并毂而行,其场面之宏大,可以想见。

在如此庞大的车队中,驾乘之富,旌旗之众,也往往令人惊叹。比如,“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婉婉”形容八龙行进,不疾不徐;“委蛇”形容云旗飘落之貌,即云旗载之于车,“车腾则旗动而飘扬也”。这样,八龙驾车、云旗飘举,屈原的车队浩浩荡荡,不急不慢,向西开去。恰如汪瑗所说:“此章极言车马之盛,以见己欲西涉之速也。”(游国恩《离骚纂义》)此中自然呈现出一种宏大、繁富之美。

在初次天上巡游中,驭者之富,也令人叫绝。比如,“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在这里,各色神话人物先后隆重登场,有月神望舒、风神飞廉、鸾鸟、凤凰、雷神丰隆、飘风、云霓。而且,他们分工明确:月神望舒为先驱,风神飞廉紧随其后,鸾鸟、凤凰负责戒严,雷神丰隆负责装备,飘风、云霓负责迎接。排场之富丽,足可令人咋舌。难怪屈原也说:“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

综上,在《楚辞》的经典名作《离骚》中,屈原身穿众香草构成的服饰、配饰,彰显内外兼修的高洁之美;通过抒写滋兰树蕙的香草之众,表彰为国育才的苦辛,以及弟子、同僚变异后的痛楚;而大量历史典事和古史传说的背后,又隐含着君臣遇合的“美政”理想;理想破灭后九天巡游中的车马之众,更将其浪漫想象推向了高潮。尚可注意者,《离骚》以类相从、排比铺陈的写作手法,更成为后世汉大赋篇章结构的滥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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