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体批评与民国古典文学研究史述范式的创构

2023-10-16 07:30杨瑞峰
人文杂志 2023年9期
关键词:文学史

杨瑞峰

关键词 话体批评 民国古典文学研究 文学史 文学批评史 史述范式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23)09-0040-12

在民国古典文学研究的学术谱牒中,文学史、文学批评史等史述类著作无疑占据了重要位置。其中,因“草创”而面目各异、褒贬不一的早期中国文学史与文学批评史更因其多元范式而备受瞩目。传统解释中国早期文学史、文学批评史书写范式的创构,多以西学(日本)影响为主要依归,黄人、林传甲、谢无量、胡适、陈钟凡、郭绍虞等先哲的史述实践也因此被赋予了垂范意义。但与此同时,早期文学史与文学批评史又因为携带文苑传、诗文评以及诗话、词话、文话等传统文论印记而时常招致“落后”的骂名。更有甚者,彼时大量带有鲜明史述性质的单篇文学史、文学批评史论文,连同大量点明早期文学史与批评史著作中“传统”质素的理论类文章,也被遮蔽于相关研究的主流视界之外,从而影响了我们对民国古典文学研究史述范式建构路径的全面理解。

百余年后的今日,在一度代表全新學术范式的文学史、文学批评史已然设计出一套规范完整但却千人一面的撰述方案,“西风压倒东风”成为不可撼动的文化事实之际,重返历史现场,在“传统”与“现代”的平等对话关系中重识中国古典文论在早期文学史与文学批评史书写范式创构进程中未曾被系统、正面言及的基本进路与重要价值,似乎不仅是重读、重释、重写文学史的题中之义,也是建构中国话语不可逾越的必要环节。鉴于此,反思民国学人对早期文学史、文学批评史著述中鲜明“话体”因素的否定性理解,深入阐释诗话、词话,尤其是文话等话体批评对民国古典文学研究史述范式的多维影响,不仅有助于拓展对中国古典文论“现代价值”的认知,更有助于重勘中国文学史、文学批评史源流,开辟整体性理解与全方位把握的新路径。

一、文话与早期中国文学史的多元叠合

学界论及民国时期的文学史、文学批评史论著,时常将其发端归因于西学刺激。例如,陈平原曾指出:“中国学界之选择‘文学史’而不是‘文苑传’或‘诗文评’,作为文学研究的主要体式,明显得益于西学东渐大潮。”①戴燕也说:“‘文学史’本是由西方转道日本舶来的。”②此类说法长期以来被视作“公理”,自有其合理性,尤其是当我们重返民国文学现场,检视民国学人的相关言论时,“西方影响”往往能得到进一步强化。一方面,作为史述类著作核心观念支撑的“历史的文学观念”③确为西方产物;另一方面,相关史述实践中携带的“传统”要素基本均以否定性姿态出场。譬如,郑振铎评价林传甲的《中国文学史》时说道:“他是最奇怪——连文学史是什么体裁,他也不曾懂得呢!”④这是基于前人对林著直接抄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而作的更为严苛的指摘。顾实的《中国文学史大纲》也因古代典籍征引过频而被贬斥为“喧宾夺主,无主席之郎判”。⑤ 林达祖更是直接称早期的文学史为“名胜一览”“都市指南”,断言人们难以通过此类著作获得“精确的知识”。⑥ 而“账簿”“点鬼录”更是民国学人评价早期文学史的高频词汇。⑦

1.作为早期文学史缺陷的“话体”特征

民国学人贬抑当时的文学史,往往以特定文学史观为支撑。当时学人普遍认为一部好的文学史的产生,首先要参照西方学术范式明确“文学”与“史”之范围。⑧ 然而,理念与实践之间往往存在严重的脱节。自林传甲、黄人等人的文学史问世起,批评之声从未终止,关于“何为好的文学史”的理论探讨也始终呈现沸反盈天之势,但后起的相关史著似乎依然沿袭着初创期的“弊病”,以至于吴奔星1948年依旧认为此前的各种文学史“短处多于长处”。吴氏结论所出,以“史料之鉴别不精,分量之多少不均,叙述之轻重失调,时代之规划欠当,文学观念之驳杂不纯,新出材料之未能采纳,乃至态度之欠客观,史观之不正确”⑨为具体理据,在相当程度上揭示了早期文学史遭人诟病的核心原因,即相关撰述者并未完全吸收西方“先进”文学史观,只做到了“形式的解放(即量的增加)”。

与文学史撰写热潮几乎同步展开的文学史理论探讨,将“外来影响”不可逆转地引入了中国文学史创制、发展的脉络中,因此,人们似乎无法想象创建一套与西方话语关联不大的中国文学史理论话语体系。民国学人身处时局动荡之中,在危机感的刺激下产生过于急切的“崇洋”心态,进而以传统文化为中国社会现代化的敌手,理应获得后世“同情之理解”,但在走过百余年历程的文学史业已发展为庞然大物的今日,重读早期文学史文本,反思为何在一众学人对西方“科学”观念、“进化”思想和“系统”方法的提倡不绝于耳的情况下,最终成型的文学史却依旧沦为“传统观念的遗产”,①乃至在哪些具体层面体现出“传统的印记”,似乎更有价值。

近年来,随着文学史学研究视野的拓展,个别学者开始以较为平和的心境揭示中国传统文章、文论体式对早期文学史撰写范式的影响。其中,戴燕的看法是一个典型例证。她指出:“20世纪最初二三十年,是中国文学史写作的起步阶段,这一阶段出版的中国文学史书,已经不再有传统的‘文史’之作的形式,……只不过在这新鲜面目下,也还依稀见得到学案、文苑传、诗词文话和目录、选本的影子。”②此语可谓切中肯綮。戴燕的论述,最值得进一步探索之处在于:她直接点明了诗话、词话、文话等话体批评与早期文学史的叠合之处。事实上,民国时期间接指明早期文学史与话体批评之间体际关联的言论不在少数。例如:陆侃如、冯沅君直陈之前出版的各种文学史缺陷在于“全书毫无组织,只是顺着朝代开个书目单,列个人名表”,“不是拉扯到哲学经学,便是抄些诗话文论”;③匡亚明认为顾实、谢无量等人的文学史“只是混杂的集笼了些古书的词句与书名而已”;④前引《津逮》杂志发表的关于顾实的《中国文学史大纲》的书评也曾声言顾著缺陷在于“漫无系统”“因果不明”“不相衔接”,而判断依据则是此书过多引据了《说诗衎语》《瓯北诗话》等“话体”之作。⑤ 这些引文,分别从文本结构方式、文体形态特质和史料来源等不同角度论证了早期文学史与话体批评之间的多维度关联。遗憾的是,相关表述出于作者的否定性立场,且并未展开充分论证,致使后人无意关注话体批评对早期文学史书写范式之影响。

2.文话与早期文学史叠合的三重向度

今日反观,在诗话、词话、文话、曲话、赋话等传统话体批评中,文话与早期文学史的关系最为密切。众所周知,正确的“文学”观是文学史书写的前提条件,尽管早期文学史均以西方新进“文学”(literature)范畴的历史发展为主体叙述内容,但在具体书写实践中,却总是不自觉地受传统“文学”观念影响,致使部分文学史于内容层面天然携带着“文话”的性质。20世纪初期“文”与“文学”各自内涵的多义性、二者边界的含混性已是毋庸赘述的学界常识,这里需要强调的是,今人理解“文学”概念,多侧重其西方色彩,但在民国学人中,却不乏论述传统“文”学观念与西方“文学”观念相通之处者。例如,陈柱曾说:“文也,文章也,文学也,在今虽或殊异,而在古则实无大别。”⑥此类论断的价值在于:它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认为现代“文学”概念的建构纯粹筑基于西式文学观念刺激这一固化认知的权威性,启发我们在中西融合而非对立的情境中反思新式文学范畴的确立。如此,早期文学史写作中惨遭诟病的頭号“顽疾”——“文学”观念不清——便获得了另一种理解的可能性。林传甲、黄人、来裕恂等人的文学史大谈文字、音韵、训诂、修辞、书法,乃至天文、医学、地理、算学,却避开对小说、戏曲等“纯文学”发展线索的梳理;清末民初书法家王铎的文话《文丹》所论之“文”既含古文,又涉书法;《开明文学讲义》将小说这一公认的“纯文学”纳入传统“文章”框架进行讲述,以此建构其“泛文章”观念等“反常”现象,相关学人对“文学”的理解还未跳脱出古代广义的“文”之疆域,但也正是这种理解上存在的偏差,使得大量早期文学史的叙述范围更近于传统文话。

正确的“史”观也是文学史书写的重要前提,而相比诗话、词话而言,民国文话作者在史述意识的运用方面早着先鞭且用力更勤,这也是早期文学史与文话之间有所重合的重要原因。事实上,文话在梳理文章流变轨迹方面几乎与文学史同步展开。1908年,池虬编成的《中国历代文派沿革录》已带有极强的史述性。稍后,陈康黼编就《古今文派述略》,全书以时代为纲目,较为清晰地勾勒了先秦以迄清末的文章源流与演化迹脉。章廷华自1914年起于《国学杂志》《双星》《文星》等期刊连载发表的《论文琐言》一改传统文话形式自由、编次无序的撰述陈规,梳理古代散文发展脉络,评点散文名家创作短长。据不完全观察,仅1908—1915年间所发表和出版的带有历史梳辨性质且规模较大的文话作品,就有不下十余部。除前述文话之外,江山渊的《省愆斋文话》、徐昂的《益修文谈》、周祺的《文章志要》亦带有极强的史述性。这些文话不仅体量不均,而且有的严格恪守“由古至今”的时序意识,有的则具体论述详略不当,并偶用“闪回”策略展开叙述,其讲述古今文章流别、辨析文章盛衰要略的用意已十分明显。

此外,早期文学史的主要用途是学堂讲授,而彼时的文话也多为课堂讲授而作,功能上的相似性也是构成二者之间性质关联的重要因素。晚清民初,教科书审定制度的拟定与各学堂章程的出台为课堂教授设立了基本规范。仅就1904年1月13日同时颁布的《奏定高等学堂章程》和《奏定大学堂章程》相关规定来看,文章学内容的讲授在“文学科”核心课程框架中所占比重具有压倒性优势。《奏定高等学堂章程》明确规定:“中国文学”科在各高等学堂前两年的具体讲授内容为“练习各体文字”,第三年又在此基础上增置“考究历代文章名家流派”一项。① 《奏定大学堂章程》则进一步将“文学科”大学细分为九门。其中,“中国文学门”规定科目有文学研究法、历代文章流别、古人论文要言、周秦至今文章名家等16门,大多与文章学密切相关。“章程”还对“中国文学研究法”“历代文章流别”“历代名家论文要言”三科具体内容作了“略解”,主体讲授内容也均为文章学知识。最值得注意的是,“章程”规定“历代文章流别”可仿照日本《中国文学史》著作,自行编纂讲授。②各学堂章程中“中国文学”总目下占据显位的文字、文章、文法、文论等语词,对后人而言缘于彼时学人对“文学”的错误理解,但对“章程”的制定者和早期文学史的写作者而言,则是切实可行的实践纲领。申言之,学堂章程对“文学”的理解,实际上是基于中国传统“文章”观念展开的,林传甲、黄人等人编纂的文学史,只是迎合“大学堂章程”规定,“会意”日本《中国文学史》宏观叙述框架的产物,其具体目标乃是教授“历代文章流别”而非基于西式“文学”观念系统梳理今人所理解的“中国文学”历史演变,因此与西方、日本的“文学史”功能定位具有本质性的差异。质言之,早期文学史的出现是借用日本之“名”(《中国文学史》)对应中国之“实”(“历代文章源流”)的结果,与其编纂初衷相左的恰恰是书中逸出而非贴合文章学范围的内容(如对诗、词的讲授),相比“文学史”,称其为“文话”或“文章史”似乎更为贴切,后人因其类于诗词文话而展开攻讦,在很大程度上是只顾其名而不究其实的结果。

二、早期中国文学史与批评史“话体”特质的显现

尽管早期文学史、批评史中的“话体”因素长期以来被视作成熟、科学的文学史与文学批评史观念之敌,但反过来看,对这一敌手的集体控诉,也是话体批评作为一种内在的结构性因素深刻影响早期文学史与批评史写作的有力说明。易言之,正是在“传统”与“现代”于诸多层面彼此纠葛的复杂情境中,中国文学史与文学批评史书写范式由“过渡”而“树立”的清晰脉络才得以渐次浮现。

1.早期文学史微观叙述结构中的“话体”质素

要全面论证话体批评对早期文学史与批评史书写之影响,首先需要划分早期文学史与批评史叙述框架的层级结构。尽管民国时期便有不少学者间接点明文学史与传统话体批评之间的相似性,但这一说法并未引起后来者足够的重视,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他们将关注点放在了对文学史宏观叙述框架(章节的时序性)的考察。由此,因仿照了日本《中国文学史》章节结构,以朝代更迭与作家作品前后次序讲述文学发展史的策略遮蔽了早期文学史中由章节与章节、段落与段落等“细部图像”所组建起来的微观叙述结构中叙述逻辑的断裂(各叙述单元之间没有严密的逻辑关联正是话体批评的显要特征)。

在最为浅在的层面上,受作者所持泛杂的文学观念影響,群经、史书、金石、碑帖、书法等与诗词文赋等纯文学往往混杂一处,由于叙述对象的文体差异性,本身就缺乏析出其间发展迭变内在逻辑的基础,但更为重要的是,这种现象的产生根源于早期文学史作者对西方新进史观的消化不良。正如前文所说,文学观与史观是文学史书写得以展开的基本前提,但二者的职责并不相同:文学观的确立旨在圈定文学史书写的基本界域,而史观则在文学史叙述中扮演着“黏合剂”的作用。因此,早期文学史微观叙述结构的逻辑断裂,实际是缺乏正确的史观作为指导所致。对此,民国学人不仅多有精到论见,且是他们判定早期文学史类于诗词文话等传统文论体式的核心理据。洪北平说:“记述文学的产生,和文学家的时代、环境、个性、作风及其前后的关系,供研究文学的参考的,叫做文学史。”①匡亚明认为,之前的文学史之所以只是“东鳞西爪的抓住一些凌乱庞杂的史料”,并未“尽了研究文学史的职责”,重要原因之一乃是相关作者并未“在已往的史绩上发现出必然的因果关系,由此而指示出未来必由的路径”。② 魏金枝以“缺陷”为依据将1937年之前的文学史分作三类,继而指出即便是文学观、史观稍微有所改进,大体了解外国文学史编制法的作品,依旧深受传统观念影响:“……继此而起的文学史作者,大抵已稍稍懂得外国文学史的编制法,便将以上所引各类不属于文学范围的东西删去,而取材于诗歌小说等类的纯文艺,把作者作一个小传,更把这作者的作品引一点出色的句子,这么依年编次,出书问世,规模虽稍具备,但仍是抄袭古人的文评,既未述及某种文学发生的来源及背景,也没有一个统一的简介,而保持着述而不作的成见。”③显然,在他们眼中,史观被等同为“因果关系”,而对作家作品、文学思潮、文学流派之间前后更替、代际相承之因果律的漠视,正是造成早期文学史类于诗词文话,成了“历代文人履历汇纂”“书目问答”一类“仿话体”之作的症结所在。④

2.早期批评史“话体”特质的构造机理

与文学史相比,早期中国文学批评史中“话体”因素的显影路径略有不同。谈及早期中国文学批评史书写,一个似乎无足轻重但又饶有兴味的问题是:同为外来物,为何对“文学”内涵的探讨与文学史书写较之对“文学批评”的探讨和批评史书写早了近20年,且在整个民国时期,文学史在数量上远较批评史为多?这一问题看似具有自明性,但实际颇有值得进一步深入探析的必要。在中国,现代意义上的“批评”一词首先在政治、经济、时事要闻等社科领域出现。20世纪伊始,《新民丛报》率先开辟“批评门”栏目,下设“政界时评”“人物时评”“实业时评”“评论之评论”“教育时评”等核心版块,多与文学艺术无涉,这一做法奠定了很长一段时期内“批评”一词的中国式用域。① 1921年起,随着新文化运动的深入,以胡愈之长文《文学批评——其意义及方法》②的发表为肇端,关于“文学批评”的理论探讨方才集中出现,而目前学界公认的第一部中国文学批评史到1927年才问世。

早期中国文学史与批评史之间“时差”的产生,有其必然性的一面。首先,如前所述,文学史是应清末教育改革之需的产物,且有各学堂章程为其取径范本,而文学批评史则缺乏明确的规程作为写作纲领。其次,按照当时学界的普遍理解,文学史更强调文学史实的依次叙述,但批评史对“作者主见”有较高要求,因此,其撰述难度远大于文学史,对此,林分的分析颇具代表性:“文学史的任务,把文学各部门的渊源与流变,以及中间的融会变迁,给一个真实的叙述就完了。而文学批评史的任务,还要把各时代各文评来与文学史对照,然后再发微阐奥,指奇摘谬,溯源探流,下一个正确的诊断才能成功,所以文学批评史最难见好的工作,所以近年收获不太景气。”③再次,相比“文学”这一古来有之的范畴,尽管20世纪之前中国有关文学批评的文字已大量存在,但却没有以“批评”统括文学论说的先例,在此意义上,“文学批评”似乎带有更强的异质性。但更值得深思的是,诞生于文学史渐趋成熟之际,便注定文学批评史在其发端伊始就深受文学史影响,这不仅催生了当时学界对文学史与文学批评史关系的特殊看法,也进一步促使文学史所携带的“话体”特质在文学批评史中显露无遗。

在民国学人眼中,文学史与批评史多有重合之处,并不似今人理解的那样泾渭分明。纵观民国学者的理论评述,在对文学史与批评史关系的理解方面,较为特殊的一种看法是直接将文学批评史视作文学史的组成部分。1922年,汪馥泉提议筹建“文学史研究会”,凝聚学界同仁集体之力编著一部“像模像样”的中国文学史。在学会筹建“提议”中,汪氏对学会的构成、工作纲领、分工合作的原则、文学史涉及的具体内容均做了明确部署。“提议”首先将“文学史研究会”分为甲、乙两组,其中,负责学会“正业”的甲组下设“中国文学创作史组”与“中国文学批评史组”,各组分别负责创作/批评思潮、诗歌、小说、戏剧的创作史书写与批评史书写工作。负责学会“副业”的乙组,分工更为细琐,先是依据甲组分类划出“批评中国文学史组”与“中国文学史研究法组”,又依据国别(中、日、西)和文体(小说、戏剧、诗歌)、思潮与创作等不同标准细分出19个具体工作小组,思维之缜密、部署之细致前所未有。④ 然而,或许正如汪馥泉本人所说,由于其规划过于“理想化”,加之漠视创作与批评之间的本质差异,本身缺乏科学依据,因而并未取得预期成效,但将批评史纳入文学史框架的理念,却也在一定程度上为我们理解民国时期文学史与文学批评史之间体式互通与观念互涉之缘由奠定了基础,并于十余年后在郭绍虞那里得到了一声嘹亮的回响。

对“话体”特性的“移植”,是理解早期文学批评史与文学史之间体际互通关系的重要维度。由于批评史诞生较晚,其时古典文学研究的史述思路已相对成熟,加之数量较少,所以相比林传甲、黄人等人的早期文学史,今人对早期中国文学批评史较少苛责。但实际上,大多早期文学批评史写作也缺乏成熟的“史观”作为方法参照,并未指出叙述对象上下嬗变之迹,也未见史述类著作所必需的因果逻辑贯穿全书,在微观叙述结构上呈现出明晰可辨的缀段性、碎片化特征,带有极强的“话体”色彩。

3.早期批评史“话体”特质的具体显现

最早出版的文学批评史是陈钟凡的《中国文学批评史》。虽然该著宏观结构与古代话体文学批评“目击道存”“毫无统系”差异较大,但细节性叙述却并非如此。第二章在论述“批评之派别”时即采用了诗词文话惯用的“下断语”方式展开。作者先将文学批评分为十二派别,并对每种类型的批评作了简要说明,虽基本抓住了各类批评的核心特质,但对不同批评之间的演变关系与区别却完全未着笔墨,与今日通行的批评史写法大相径庭。例如:“归纳的批评”即“将各种特殊的文学,加以说明及分类也”;“考订的批评”即“考订作者原著之谬误,及别裁其真伪也”;“解释的批评”即“以一己之意见,解释各家作品,此类批评,无殊创作,最宜取法”。① 第四章之后,“话体”色彩愈加鲜明。作者以人(或其著作)为纲,梳理历代批评观念,但大多时候都是机械陈列各批评家本人言论,不做解释说明,与诗词文话等话体批评“集句成章”“述而不作”的文本特性十分接近。因此,该著甫一问世,旋即引发批评之声,且大多都或婉曲或直接地指向其“话体”特征。譬如,朱自清评价此书“随手掇拾而成,并非精心结撰”。② 余贤勋称其“不合史法”,未能“指出一事发生之原因”“指出上下嬗变之迹”等。③ 更有甚者,直接用颇具反讽意味的语调指摘其完全不问时代思潮与背景,不过将各种材料拉杂一处而成,因此是一部“公文程式化的大著作”。④ 由此可见,各种指摘之着眼点,还是聚焦于陈著逻辑性之不足上。

1934年,郭绍虞的《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册)出版,该著虽也毁誉参半,但总体而言赞誉多于贬抑,更重要的是,赞誉之声基本均围绕其正确的“史观”与对文学批评史“系统性”的建立而展开。受颇为自觉的“一元论”史观与“系统说明”意识影响,郭著文学批评史虽大量取材于话体批评,但在具体书写范式上,却与话体批评截然不同。更准确地说,与同时期其他文学批评史相反的是,在郭氏的学术研究中,文学批评史的撰述思路反身影响了他对话体批评的理解。⑤ 与郭著最为相近,但面世较晚的是朱东润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1944年),该著于体系性方面亦多有建树,不过出于“讲义”的身份限定和朱先生自觉的框架安排,全书主体叙述以人为纲,且刻意隐去了各批評家所属派系与其批评思想之时代背景,因此也在一定程度上暗合了话体批评“传人”“纪事”的传统。此外,在论述特定批评家的核心批评观念时,该著往往采取先择其要言悉数陈列,再以简短“断语”作结的方式,这一做法也依稀可见“辑录体”话体批评的影子。

1934年8月,罗根泽的《中国文学批评史》付梓出版,该著在微观叙述上也带有较为鲜明的“话体”特征。罗氏批评史的“话体”特质主要体现在其对史料之堆积与“己见”之阐发的关系处理上。在运用具体史料论证某一批评家的批评观时,该著更看重史料的客观呈现而非对史料的理论阐发。比如,在论证荀子的“诗言志”观时,铺陈了《荀子·儒效篇》中的大量谈“诗”文字,但总结却只有一句较为抽象的“这不惟是‘文以载道’,简直是‘诗以载道’了”。⑥ 再如,在论证吴季札的乐论思想时,作者详细罗列了《左传·襄二十九年》中的19段文字,但理论总结却极为精简:“这当然是诗、声、容三方面的综合的批评,而三方面的相互关系,也于此可见了。”①与郭、罗二人的批评史同年出版的还有方孝岳的《中国文学批评》,该著虽未以“史”标目,但撰述体例上“以史的线索为经,以横推各家的意蕴为纬”,②实际就是一部文学批评史。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相较前几部批评史,该著不仅没有一个统一的批评史观作为结构全文的逻辑线索,而且一节一题彼此独立,几乎没有内在的逻辑统系可言。全书时而摘句集言,时而敷衍义理,时而述论流派,时而评点思潮,时而论人,时而谈文,时而探究文学现象,时而阐发诗学命题,极具思绪跳荡的随感录特质,而且对诗词文赋等各类文体问题的探讨与“深远闲淡”“高格”“摹仿”“格调”“本色”“性灵”“幽情单绪”“排比铺陈”“兴观群怨”“清真雅正”等经典诗学命题夹杂论之,颇具“话体”遗风。

三、重勘早期中国文学史与批评史源流

尽管早期中国文学史与文学批评史书写范式均受到话体批评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隐晦的影响,但话体批评进入文学史与批评史书写场域的契机与进路并不相同。不同于文学史的是,文学批评史文本是否带有“话体”特性,与撰述者对批评史是否容有主观发挥之空间的不同理解密切相关。

1.话体批评可以影响早期文学史与批评史书写

陈钟凡、罗根泽、方孝岳皆以史料的客观陈列为批评史之要职,与话体批评“述而不作”的撰述理念颇为相近,因此,其批评史也更接近话体批评。面对世人诟病,陈钟凡坦言:“此为史也,是以不能参杂己见。”③罗根泽认为史著的职责在于“载述”,史著撰写之关要在于“直笔”,因此,摒弃“私见”十分重要,他以颇为谦虚的口吻陈述道:“况乎史之为书,职司载述,不该不遍,不足语于实录;予取予夺,何得称为直笔?……今兹所作,不敢以一家言自诡;搜览务全,铨叙务公,祛阴阳偏私之见,存历史事实之真,庶不致厚蔑古人,贻误来者。”④方孝岳对古人论文讲求“兴会”与“无所拘束”的态度频频致意,并坦言唯有借镜古人的态度,将他们“兴会所到真情流露出的批评”整个地叙述出来,“才可以使人从许多个别的‘真’得到整个的‘真’”。因此,在其批评史写作过程中,他不仅出于“客观”考量直陈材料,在材料的选择上也强调以“真情所露兴会所到没有背景的批评为最好”。⑤此外,朱东润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中并不鲜明的“话体”特质,也是出于作者的“刻意为之”。朱先生曾自陈其书与同类著作第一不同之处即为“这本书的章目里只见到无数的个人,没有指出这是怎么样的一个时代,或者这是怎样的一个宗派”,对此“不能辩护的疏忽”,他作了如下“辩护”:“对于每个批评家,纵使大众指为某宗某派,甚至自己也承认是某宗某派,我很难得在姓名之上加以特别的名称。一切都是出于有意。我认为伟大的批评家不一定属于任何的时代和宗派。他们受时代的支配,同时他们也超越时代。”⑥其“自知之明”与“知人之深”于此可见一斑。

郭绍虞的批评史观则截然不同。如前所述,郭氏极力强调文学批评史的系统性、辩证性,因此,在民国时期出版的为数不多的几部文学批评史中,郭著最近于西方文学批评史体例,这也是后人常常有意越过陈钟凡而推举郭绍虞为中国文学批评史开山之师的原因所在。郭氏撰写文学批评史,初衷即与他人不同:他书写文学批评史的目的在于“印证文学史,以解决文学史上的许多问题”。⑦ 基于此,他以“文学演变规律”作为结构全书的内在线索,材料的去取、编排均循此展开。按照张振的说法,郭氏始终致力于“以自己的材料说自己的话”,“全书只不过是著者一元论史观的说明”。① 更为重要的是,在“一元论”史观与体系建构自觉意识的统摄下,郭氏对诗话一类话体批评与史著体例的不同时刻保持高度警惕,力避其批评史书写落入“话体”窠臼。他直言:“关于文学批评的著述,如诗话之类,其性质本与文学批评不尽相同,而且一一罗举,加以考订,也与史的体例不合。”②

郭绍虞对诗话的看法,提示我们反向思考另一个重要的问题:话体批评何以深刻影响以文学史、文学批评史为典型样态的民国古典文学研究史述类著作的书写范式?除了郭绍虞在理念与实践两个层面均有意识地将史著与话体批评拉开距离,其他批评史作者不仅在史述实践中不自觉地步话体批评后尘,且在观念层面亦承认话体批评天然携带批评史因素。其中,罗根泽的看法颇具代表性:“文学批评史之山铜为诗话、文论,而文集笔记则为沙金,因彼开卷已得,此必排简始见也。”③其言外之意显而易见:古代的诗话、文论及笔记是批评史的原始材料,不过其形质较为粗糙,须披沙拣金。只是正如前文所分析的那样,原本仅仅被视作材料的话体批评对早期中国文学史、批评史的影响,实际早已超出了“材料”的价值定位,嵌入了批评史书写范式的建构脉络中。事实上,在古典文学研究的学术史脉络中,材料向来不仅是观点的来源与佐证,新材料的占有也会突破带有假定性的价值预判。同时,对材料的爬梳,有时也会影响到作者的话语表述习惯,从而形成一种研究对象与研究成果之间的“互文”现象,试看古代论诗诗、论词词乃至郭绍虞《诗话丛话》等,其中奥蕴便可分晓。

话体批评自身的优势也是理解其得以进入早期文学史、批评史书写场域并发挥潜在影响的关窍所在。首先,“紀事”是史著的重要职能,话体批评“通于史部之传记”④的叙事性虽与严格意义上的史著“纪事皆必详其本末”⑤有所不同,但与其他古典文学批评体式相比,二者之间显然更具亲缘性。其次,话体批评极强的跨文类特性促使其不断增殖,不仅体量庞大,而且批评界域极其宏阔,涉及诗、词、文、曲、赋、楹联乃至现代以来的戏剧、小说、音乐、电影、书评等各个领域,是民国古典文学研究领域不可逾越的头号“资料库”。⑥ 再次,民国以来的话体批评在现代“史观”的探索方面与文学史、文学批评史同步发展甚至有所交叉。除了史述性较强的部分文话之外,部分民国小说话、诗话、词话等也在史述性方面有所建树。例如,解出版于1919年的《小说话》虽属话体批评而非小说史,但已表露出梳理中国小说源流、建构中国小说史的明显意图,且较之中国第一部小说史——张静庐的《中国小说史大纲》——还要早一年问世。⑦

2.“著作”思维与短篇文学史、批评史的边缘化

归根结底,话体批评与民国古典文学研究史述类论著之间复杂的“姻亲关系”几乎无人问津,源于学界对“史著”的理解一般基于西式“著作”思维展开。在最为浅在的层面上,人们认为文学史、文学批评史既以“史”标目,便除了有正确的史观指导、以正确的史述策略展开叙述之外,还须公开出版且在“外形”方面达到“著作”的体量。最明显的体现便是在当时学人“整理国故”时对“著作”颇为严苛的裁别与认定过程中,体量较大且较具体系性的《文心雕龙》《文史通义》常被纳入“著作”版图,而诗词文话一类逻辑松散、体量较小者则常常隐匿于“著作”目录之外。譬如,郑振铎曾说:“中国的文学批评极不发达。刘彦和的《文心雕龙》算是一部最大的著作。章学诚之《文史通义》亦多新意。其余如诗品、诗话、词话及《唐诗纪事》之类,大半都是不大合于文学批评之原则的。”①朱自清也说:“系统的自觉的文学批评著作,中国只有钟嵘的《诗品》;刘勰的《文心雕龙》,现在虽也认为重要的批评典籍,可是他当时的用意还是在论述各体的源流利病与属文的方法,批评不过附及罢了。”②在文学批评史领域,“著作”的认定也因袭了上述思维,围绕陈钟凡《中国文学批评史》产生的相关争议即受此思维影响。比如,章培恒就曾指出:在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的奠基工作中,“最早出现的是陈钟凡先生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初版于1927年)。荜路蓝缕,视野开阔。惜全书只有七万字左右,难以展开,与史的要求不尽相应”。③ 由是,文学史、文学批评史的资格认定便在强调内质(文学/文学批评观、史观、逻辑性、体系性等)的基础上,于无形中附加了量化的指标,而审视话体批评对早期文学史与批评史之影响,正是为了破除对量化标准的迷信。

进一步讲,上述看法之所以被赋予不言自明的真理性,其根源仍在于人们认定“文学史”“文学批评史”是外来之物,因此,西方(日本)既有的同类著作自然是价值判断的首选参照物。然而问题在于,“西化”的意愿过于强烈往往会致使人们无法运用语境化思维冷静思考:作为“新生”事物的文学史与文学批评史是否真的可以出传统诗文评、诗词文话等“淤泥”而“不染”?“传统的现代转化”是否真如民国学人所普遍期望的那般,可以彻底越过横亘其间的历史/文明沟堑,摆脱一众学人因起家于旧学而造就的思维惯性阻隔,完成于朝夕转瞬之际?事实显然并非如此。在“质”的一面,如前所述,早期的文学史作者基本均以西方、日本同类著作为参照系,但完成之际却总因携带着大量传统文论的因子而遭受非议;文学批评史出现较晚,由于酝酿时间较长与其时文化界史述观念的相对成熟,总体声誉较之文学史为好,但传统文论的影响亦是随处可见。“量化”指标的出现也主要基于对文学史、文学批评史的树立是一个建构性过程的盲视,即使是学界公认的早期文学史、文学批评史代表性文本,也在篇幅长短上各不相同,因此,以字数多寡作为史著认定的标准,显然有失偏颇。

一定程度上,“著作”思维与“量化”指标的通行在人们对民国文学整体生态的理解方面起到了误导作用,尤其是遮蔽了现代报刊媒介在中国古典文学现代转型进程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知名汉学家贺麦晓(MichelHockx)曾颇有见地地指出,民国时期文学实践最显著的两个特点是“作家喜爱在社团中工作”和“作家热爱在文学杂志上发表作品”。④ 这一论断的客观性在发轫期的中国文学史与文学批评史书写实践中也能得到印证。意识到这一点,对于将那些长期遮蔽于主流视野之外,刊载于报纸杂志的单篇文学史、文学批评史文章纳入民国古典文学研究史述类著作版图,进而重新勘定早期中国文学史、文学批评史的“源”与“流”,全面理解中国文学史与文学批评史学科建制与书写范式建构的历史进程颇为关键。

学界不曾留意的是,在林传甲、黄人、来裕恂、刘师培、王梦曾、曾毅、谢无量等所著为数不多的几部文学史之后,便出现了大量总述文学发展历程的单/短篇中国文学史。其中较具代表性的有高亚宾的《中国文学史》(1919)、林达祖的《中国文学底变迁及其派别》(1932)、张世禄的《中国文学史概要》(1933)、王克谦的《中国文学史的管见》(1935)、李英超的《中国文学史研究》(1940)、柳存仁的《中国文学史序例》(1940)、顾向持的《中国文学史讲话》(1944)、林文雄的《中国文学史要》(1946)、罗膺中与周均合撰的《中国文学史导论》(1947)等。这些短篇“文学史”不仅直接以“文学史”命名,撰述框架也与其他文学史著作完全吻合,且各有创新之处,对今人理解早期文学史观念演变、文体形态、撰述生态与价值取向的多元化等具有极大的参考价值。

高亚宾的《中国文学史》共九节,以历史时序为纲,上起朝代不详,下迄明代为止。全文直接客观叙述,几乎无材料引用,每个朝代的文学叙述虽只有几百字,但却能将政令法度、时代背景、文学思潮、重要文学流派、主要作家与该时期文学发展的整体状况之间的关系讲述清楚,显示了作者极强的史料驾驭与理论统括能力。① 林达祖的《中国文学底变迁及其派别》分四次连载于《斗报》1932年第2卷第30、31、32、34期,该文最可贵之处在于对“纯文学”观念的较早阐扬与践行。文章开篇即发布“声明”:“这里所谓中国文学底变迁及其流派,是仅指中国的文学——纯粹的文学而言。”紧接着,作者明确史述范围:“十三经”中除《诗经》之外,皆非文学;此外,训诂学、诸子学、宋明理学、清考据学等亦被排除于文学序列之外。对此,作者给出的理由是:“文学以情感为唯一要素,‘经’‘子’‘训诂’‘理’‘考据’的内容是理知而非情感。它们对于文学或者有间接或直接的关系,但,不能即目之为文学。”②而晚于该文两年后出版的陆侃如、冯沅君的《中国文学史简编》,却依然讲述了大量经史子集相关内容,在文学观念方面,比之林达祖显然稍显“落伍”。其他各篇,虽长短不一,但各擅胜场,亦颇多可取之处。

如果说短篇文学史的发现丰富了中国早期文学史的流脉,那么,短篇文学批评史的发现则直接关系到中国文学批评史源头的归属。事实上,避开篇幅“偏见”的限制,早在陈钟凡的《中国文学批评史》问世五年之前,范就曾于《青年进步》杂志发表了近万字长文《中国的文学批评家》。由于不以“史”称名,且未达到时人眼中的“著作”体量,此文一直以来并未充分引起学界重视,唯黄霖先生近几年对其“批评史”属性有所洞察。在其主编的马工程版《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2016年初版的“绪论”中,黄先生指出:“‘中国文学批评史’这一概念,在20世纪初散见于国内一些报章杂志的短文中。”③在为这一论断所作的注释中,《中国的文学批评家》为例证之一。两年后《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再版,黄先生修订“绪论”,于正文中明确指出:范的《中国的文学批评家》“实为现代意义上的第一篇像样的‘中国文学批评史’专论”。④ 的确,通观全文,该文在史观、史述策略等多个层面颇多可取之处:在论述范围上,全文网罗了自孔子至清人姚永概的历代重要文论家与批评现象,史述姿态鲜明;此外,在极其有限的篇幅内,作者以历史发展为经,以包括小说、戏曲在内的各体文学批评为纬,在建构起宏大的史述框架的同时,又能示人以清晰的中国文学批评演变脉络,显现了其远较同侪高明的文学观念与史述才能;更为重要的是,于历史叙述之外,作者亦注重批评史的“个性”问题,提出了颇多在当时的时代语境中颇具先声意味的高明论断。如:“民族的特性,及文化之遗传,皆为文学的根本”;“批评过去的文学就是要创造未来的文学”⑤等等。由此可见,称其为“中国文学批评史”开山之作,确为明智之举。

四、结语:重启“寻找传统”的旅程

在此意义上,对话体批评与民国古典文学研究史述范式的创构之间关系的探寻,至少带有双重意义:首先,通过对这一问题的深入思考,可以深化、丰富对民国古典文学研究或奠基期的中国文学史、文学批评史与中国传统文化之间内在关联的思考向度,在中西互动而非“刺激—反映”的机械模式中审视早期中国文学史与批评史叙述范式由“过渡”而“树立”的具体历程;其次,借此可以有效拓展话体批评研究的新视界,打破话体批评研究只关注诗词文话等具体文本的“内循环”模式,将其投掷于民国时期的整体学术生态中,于多方关系网络中审定其生命力与影响力,并在体际互动的意义上反身追问民国时期整体学术生态对话体批评的现代转型起到了哪些积极推動作用。

对话体批评在民国学术场域中重要影响力的认定,实际早有先声。20世纪幕启之时,梁启超有言:“谈话体之文学尚矣。此体近二三百年来益发达,即最干燥之考据学、金石学,往往用此体出之,趣味转增焉。至如诗话、文话、词话等,更汗牛充栋矣。乃至四六话、制义话、楹联话,亦有作者。”①饶有兴味的是,20世纪终结之际,刘绪源梳理百年来中国文章源流时也选择以“谈话风”为切入点并颇为笃定地宣示道:“‘谈话风’的出现,不仅影响到散文,也同样影响到小说创作,影响到学术批评,影响到中国文学的各个方面,甚至可以说,这正是中国文学古今演变的标志之一呢。”②两位学者的“跨世纪共识”,自有偶然性的一面,不容过度阐释:梁启超总括诗词文话等“谈话体文学”之发达,意在为其小说话张目;而刘绪源“谈话风”论调所出,以胡适旧说为直接资源,又进一步将其范围推演至包括话体批评在内的所有古典“文章”,聚焦略显粗泛。但是只要将二人论调放置在民国古典文学研究的语境中,便会发现,一代知识分子正是有意无意地借用话体批评这一极具开放性的传统文论资源所衍生的话语模式来实现一种新的文学研究范式的建构。文学史实赋予梁启超的总结性言论以“预言”色彩,也验证了刘绪源看法的慧眼独具。遗憾的是,百余年的时间里,尽管“传统意识”的觉醒间或有之,甚至偶尔甚嚣尘上,但围绕“西化”“化西”等系列命题所展开的相关论调因为更投合晚清以降文人感时忧国的历史情怀与时代氛围,依然充当着相关学者从事研究的主要症候群。在此意义上,呼吁以话体批评为切口,深化梁启超、刘绪源等先贤的论断这一行为所标识的,乃是一场以“寻找传统”为旨归的漫长旅程的重启,而其核心诉求则是经由在历史的幽暗处深耕细作,总结出中国学术对接世界的历史经验,并通过历史经验的当代转化,为中国话语的当代建构提供既具有民族根基,又向世界开放、可与世界共享的本土资源。

作者单位:兰州大学文学院、复旦大学中文系

责任编辑:张翼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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