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仿吾温泉公案的经济账

2023-10-20 11:37张耀杰
郭沫若学刊 2023年3期
关键词:经济账成仿吾鲁迅

摘   要:张资平在《读〈创造社〉》中“根据经济的关系”率先公开了成仿吾的五万元公款之公案,进一步考证这桩账目不清的经济公案,有助于深入理解鲁迅反复追究成仿吾到日本修善寺洗溫泉的文坛公案,以及鲁迅与创造社成员之间持续多年的是非恩怨。

关键词:成仿吾;温泉公案;经济账;鲁迅;创造社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7225(2023)03-0056-08

一、成仿吾五万元公款的经济账

1930年12月,王独清在《展开》半月刊发表《创造社——我和它的始终与它底总账》,千方百计为自己评功摆好,并且针对郁达夫、张资平等人展开各种攻击。①

受到攻击的张资平特意为回应文章《读〈创造社〉》加写了两个副标题:“给王独清漏了几件历史的事实的补遗”“给王独清改窜了的几项历史事实的订正”,然后在文章中特别强调说:“王独清对事件之经过,不根据经济的关系去分析解剖,而只写了许多似唯心的论调,把他写成煞像一个创造社的领袖。”②

在张资平看来,他自己的《读〈创造社〉》才是“根据经济的关系”分析解剖创造社的历史事实。这些历史事实当中的重要一环,是成仿吾的五万元公款之公案:创造社及其出版部在提倡“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同时,一直采用“吃大锅饭”式的粗放经营,从而在入不敷出、积重难返的经济困境中苦苦挣扎。创造社出版部总经理成仿吾对此束手无策,后来便选择出国发展。在成仿吾即将出国的时候,王独清向张资平透露了一个秘密:“独清便告诉我,仿吾为黄埔军校采办军事化学用品的款没有用出,还存在银行里。他又说仿吾曾把银行札寄存在他家里过,他看见有50000的字数。他这样的硬证,我当然不敢为仿吾辩护了。”③

当天晚上,张资平当面向成仿吾询问五万元公款的事情,以下是张资平在《读〈创造社〉》中留下的文字记录:

他由黄埔动身时,领到50000元毫洋是真的。但是里面须拔出7000元给一个姓李的收管,作仿吾不在时的兵器化学研究所的一切开支。这个姓李的也是留日帝大的同学,应用化学科出身,仿吾走后,由他代理主任。他亲笔(他是我的小同学,并且在民国元年和我一同考得留日官费,赴日本的,所以我认识他的笔迹。)所写的7000毫洋收据,仿吾给我看了。到香港后,把43000元毫洋改汇金,便不满40000了。除在上海日本两次购买化学用品,去了三万左右,仿吾说,他借给友人并在日本时的用费也共去了数千,所存的只有五千日金而已。在那时的日金汇价只当国币的95%左右,再换回国币,实不满四千元了。他还把日本津岛会社的收据及上海德国某公司的收据给我看了。……仿吾又说,他要两千到欧洲去走走,其余三千作出版部的准备金。①

王独清第二天来到张资平家里,坚称成仿吾的存款就是五万元,两个人还因此达成密约,各自避开郑伯奇去向成仿吾敲竹杠500元。但是,张资平转而听从妻子的劝告,避开王独清单独要求成仿吾从3000元准备金里面给他支付了500元版税。一无所得的王独清因此与张资平结下仇怨。张资平拿到属于自己的一部分版税,便以知情人身份给成仿吾辩护说:

仿吾因为替黄埔军校采购军事化学用品,到日本去,而广东政府在他动身不久之后,即解除了他的职务,他不但无半点怨言,并且一批二批地把化学用品寄回广州去,但是广东政府仍加他以种种的罪名;所以在上海的社友如沫若等都写信去叫仿吾不必再卖气力了。……所余五千元左右,仿吾即以之为失业后之生活费。我想这是受之无愧吧。……仿吾因为经手了这件事,不单社外的人疑心暗鬼加以种种的臆测,诬仿吾的侵吞公款,即社内的人亦虎视眈眈群思染指。②

到了1962年,当年被王独清、张资平秘密“避开”的郑伯奇在回忆录《创造社后期的革命文学活动》中采信张资平的说法,把成仿吾引起争议的五万元公款直接转换成五千元:“仿吾在黄埔军校任职期间,曾受校方委托购化学用品。仿吾就借此离开广州。后来,跟仿吾有关系的那位负责人已经他调,他把余下的五千元,存放在银行。他曾把银行存折交王独清代为保存过,因为王独清当时住在一个外国公寓,比较安全些。……仿吾已经有了出囯的计划,把存款划成两份:自己带少数作为路费,余款作为出版部的准备金。”③

另据《成仿吾年谱》记载,阳翰笙在1983年11月19日的访谈中介绍说,创造社同人潘汉年当年和成仿吾谈到地下党组织的活动经费十分困难,成仿吾便从五万元中拿出一部分交给党组织:“成仿吾把这笔款子捐给了上海党组织,作为党的活动经费。冯乃超、朱镜我也都谈过,都佩服他的这个行动,能做到这一点,是了不起的。”④

按照《成仿吾年谱》的补充注释,成仿吾除按原先的订货协定在上海交付日本部分款项、捐给上海党组织一部分经费之外,还补贴给创造社一些经费,并且送给郭沫若的夫人郭安娜一千元生活费。余款数千元被成仿吾用作去欧洲的路费,在法国、德国出版《赤光》也都是用的这笔钱。⑤

阳翰笙的这次访谈只在《成仿吾年谱》中提到过,中国戏剧出版社2002年出版的全四卷共五本的《阳翰笙百年纪念文集》并没有录入相关记录。像这样的孤证只能聊备一说,而不可以被直接采信。相比之下,更加接近历史事实的,是作为甲方当事人的中央军事政治学校代校长方鼎英的晚年回忆,其中谈到方鼎英1928年4月在上海见到乙方当事人成仿吾时的当面询问:“你的任务完成了吗?何以不回学校作交待?”

成仿吾回答:“你尚且被赶走,我回去向谁交待?”

方鼎英说:“你不交待当局会下通缉令让你交待的,你小心点吧。”

成仿吾说:“嘿,他通缉我,将来看是谁通缉谁吧!”

方鼎英在回忆录中替成仿吾辩护说:“他的思想言论是激进的,……如果回来是会凶多吉少的。……如派遣成仿吾赴日本采办军用化学器材一事,都列入我包庇、私放共产党和破坏清党的罪证。”①

概括了说,1927年7月,担任中山大学理科教授兼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兵器研究所代理所长的成仿吾受中央军事政治学校代校长方鼎英派遣,领取了五万元公款用于到日本购置采办军用化学物品。這笔公款剩余的五千元中的一部分,被成仿吾用来支持与创造社有关的文化公益事业,剩余部分可能用于去欧洲及其它费用。随着蒋介石主导的分共清党运动全面铺开,逐渐转入地下秘密工作的成仿吾已经不可能也没有必要为这笔公款履行账目清晰的销账手续,自然也不可能面向公众公开解释准确明晰的相关账目。时过境迁,大致厘清成仿吾这桩五万元公款的基本去向,对于今天的读者深度理解鲁迅与成仿吾之间的文坛恩怨尤其是温泉公案,提供了一种化繁为简、迎刃而解的谜底答案。

二、鲁迅与成仿吾等人的误解积怨

成仿吾最早惹到鲁迅,是写于1923年的《〈呐喊〉的评论》。他认为在“由令弟周作人先生编了出来”的鲁迅的第一部小说集《呐喊》中,《狂人日记》《孔乙己》《阿Q正传》等等都是“自然主义”“浅薄”“庸俗”的作品;《不周山》“虽然也还有不能令人满足的地方”,却是表示作者“要进而入纯文艺的宫廷”的“杰作”。②

1925年5月,鲁迅在《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中,不点名地回应成仿吾说:“我的小说出版之后,首先收到的是一个青年批评家的谴责……”③

1927年1月,成仿吾在《完全我们的文学革命》中议论说:“我们由现在那些以趣味为中心的文艺,可以知道这后面必有一种以趣味为中心的生活基调,……它矜持着的是闲暇,闲暇,第三个闲暇。”成仿吾不仅把徐志摩、刘半农、周作人及其“以趣味为中心的文艺”,设定为“文学革命”所要“打倒”的对象,还把鲁迅与鲁迅极其仇恨的陈西滢相提并论:“我们的鲁迅先生坐在华盖之下正在抄他的《小说旧闻》,而我们的西滢先生却在说他那《闲话》。”④

1927年7月31日,成仿吾携带五万元公款从广州抵达上海,在王独清等人协助下很快取代郁达夫对于创造社出版部的控制权。他随后前往日本,在为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兵器研究所购买军用化学物品的同时,在京都见到了创造社成员李初梨,在东京见到了冯乃超,然后又和冯乃超一起回到京都,与创造社成员李初梨、彭康、朱镜我、李铁声等人讨论下一步如何宣传提倡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李初梨等人决定终止学业,赶在成仿吾前面返回国内以从事革命文学的创造事业。

1928年1月,在成仿吾的推动和组织下,后期创造社与太阳社联合发起针对鲁迅、茅盾、叶圣陶、郁达夫、张资平等人的轮番围攻——

1928年1月15日,成仿吾负责主编的《文化批判》月刊创刊,冯乃超在《艺术与社会生活》中率先指责“鲁迅这位老先生……常从幽暗的酒家的楼头,醉眼陶然地眺望窗外的人生”。①

2月1日,《创造月刊》第9期公开发表成仿吾从日本带回来的纲领性文章《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其中写道:

资本主义已经到了它的最后的一日,世界形成了两个战垒,一边是资本主义的余毒法西斯蒂的孤城,一边是全世界农工大众的联合战线。……谁也不许站在中间。你到这边来,或者到那边去!……以真挚的热诚描写在战场所闻所见的,农工大众激烈的悲愤、英勇的行为与胜利的欢喜!这样,你可以保障最后的胜利;你将建立殊勋,你将不愧为一个战士。革命的“印贴利更追亚”团结起来,莫愁丧失了你们的镣铐!②

这篇文章的末尾专门注明的落款“27.11.16.于修善寺”,为鲁迅后来反复质疑成仿吾的温泉公案留下了口实。

2月15日,李初梨发表在《文化批判》月刊第2期的《怎样地建设革命文学》直接摘录引用了成仿吾《完全我们的文学革命》中的相关文字,并且点名质问道:“鲁迅究竟是第几阶级的人,他写的又是第几阶级的文学?”③

同年3月,太阳社的钱杏邨在《太阳月刊》第3期发表《死去了的阿Q时代》,宣布鲁迅已经是一个过时人物。

鲁迅的第一篇应战文章是《“醉眼”中的朦胧》,其中认为成仿吾等人的共同点是与“官僚和军阀”之间“有些朦胧”,并且直接点名质问成仿吾说:“教人克服小资产阶级根性,拉‘大众来作‘给与和‘维持的材料,文章完了,却正留下一个不小的问题:倘若难于‘保障最后的胜利,你去不去呢?”④

鲁迅的回应激怒了成仿吾、李初梨等人。李初梨在答辩文章《请看我们的中国Don Quixote的乱舞》中,把鲁迅比喻为和风车作战的堂·吉诃德。⑤成仿吾化名石厚生的文章《毕竟是“醉眼陶然”罢了》,干脆把鲁迅的名字改写为“珰鲁迅”:“这位胡子先生倒是我们中国的Don Quixote(珰吉诃德)——珰鲁迅!……不仅害了神经错乱与夸大妄想诸症,而且同时还在‘醉眼陶然……”⑥

《流沙》半月刊是郭沫若介绍加入创造社的阳翰笙、李一氓所主持创办的,其中署名心光的文章指责鲁迅“只是露出满口黄牙在那里冷笑”。⑦化名弱水的潘梓年也在文章中认定,鲁迅的《“醉眼”中的朦胧》“态度太不兴了,……气量太窄了。……适足表出‘老头子的确不行罢了”。⑧钱杏邨对于鲁迅的忠告是:“抛弃了他的死了的阿Q时代,来参加革命文艺的战线。”⑨流亡日本的郭沫若化名杜荃发表的《文艺战上的封建余孽》,更是叱骂鲁迅为“猩猩”“封建余孽”“二重的反革命的人物”“不得志的Fascist(法西斯谛)!”⑩

遭受围攻的鲁迅越战越勇,他在《我的态度气量和年纪》中回应道:“成仿吾辈对我的态度,……在我本身是明白的。……我自信对于创造社,还不至于用了他们的籍贯,家族,年纪,来作奚落的资料……”①

鲁迅在写作文章正面回应的同时,还利用几乎所有的言论机会深入浅出、旁敲侧击地指出对方的各种破绽,其中包括成仿吾在日本修善寺洗温泉的账目不清的文坛公案。

三、鲁迅对温泉公案的反复质疑

关于成仿吾到日本洗温泉一事,郭沫若在1928年1月15日的日记中写道:“三时顷仿吾来,将《恢复》交了他。仿吾的膝关节炎发了,有意到日本洗温泉。”②

1928年2月24日,郭沫若在周恩来、李一氓等人的周密安排和内山完造、成仿吾的陪同护送下,登上“卢山丸”客轮前往日本。同一天,安娜和四个孩子在成仿吾护送下登上另一艘日本客轮“上海丸”。

郭沫若一家抵达日本后,在东京郊区千叶县市川市购房定居。同年5月,成仿吾抵达日本东京,在市川和郭沫若一家同住十多天,其间和郭沫若一起与日本“战旗社”作家藤枝丈夫、山田清三郎交流了中国文艺运动的情况,随后再一次前往东京附近的修善寺温泉疗养膝关节炎症。7月中旬,成仿吾化名石厚生抵达莫斯科与张闻天、林祖涵(伯渠)等人会面,他按照张闻天等人的建议到德国柏林短期停留,然后前往法国巴黎和当地的中共党组织取得联系,由何肇绪、詹渭清介绍入党,从此成为一名职业革命家。成仿吾在巴黎期间一边翻译《共产党宣言》等马克思、恩格斯经典著作,一边参与《赤光》半月刊的编辑工作。《赤光》1924年2月1日创刊于巴黎,是中共旅欧支部和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旅欧总支部的机关刊物,第一任主编是周恩来。③

鲁迅对于成仿吾的革命活动并不知情,他读到藤枝丈夫在全日本无产者艺术联盟机关刊物《战旗》七月号发表的郭沫若、成仿吾谈话录,便开始对成仿吾在日本洗温泉一事提出质疑:“例如成仿吾,做了一篇‘开步走和‘打发他们去,又改换姓名(石厚生)做了一点‘堂鲁迅之后,据日本的无产文艺月刊《战旗》七月号所载,他就又走在修善寺温泉的近旁(可不知洗了澡没有),并且在那边被尊为‘可尊敬的普罗塔利亚特作家‘从支那的劳动者农民所选出的他们的艺术家了。”④

这一年的12月23日,鲁迅在《〈奔流〉编校后记》之“七”中进一步质疑说:“成仿吾刚大叫到劳动大众间去安慰指导他们(见本年《创造月刊》)……但过了半年,居然已经悟出,修善寺温泉浴场和半租界洋房中并无‘劳动大众,这是万分可‘喜的。”⑤

1929年11月20日,鲁迅在《〈奔流〉编校后记》之“十二”中再一次提到成仿吾:“虽然这种方法,很像‘革命文学家的自己浸在温泉里,却叫别人去革命一样,……至于革命文学指导者成仿吾先生之逍遥于巴黎,‘左翼文艺家蒋光Y先生之养疴于日本(or青岛?),盖犹其小焉者耳。”⑥

1930年3月2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在上海成立,已经成为左联盟主的鲁迅依然对成仿吾等人不依不饶,于是便有了《上海文艺之一瞥》的如下话语:

他们对于中國社会,未曾加以细密的分析,便将在苏维埃政权之下才能运用的方法,来机械的地运用了。再则他们,尤其是成仿吾先生,将革命使一般人理解为非常可怕的事,摆着一种极左倾的凶恶的面貌,好似革命一到,一切非革命者就都得死,令人对革命只抱着恐怖。其实革命是并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这种令人“知道点革命的厉害”,只图自己说得畅快的态度,也还是中了才子+流氓的毒。”①

1932年4月,鲁迅把与成仿吾等人进行论战的系列文章编录为《三闲集》,并且在序言中特别表示说:“编成而名之曰《三闲集》,尚以射仿吾也。”②

与此同时,创造社内部也在持续分裂之中,于是便有了周全平、郁达夫、张资平、王独清等人先后离开,以及创造社新旧同人之间一个回合接着一个回合的反复论战和相互清算。1928年8月,脱离创造社的郁达夫面对冯乃超等人针对他和鲁迅的“文化批判”,在《对社会的态度》一文中公开谈到他和成仿吾的当面冲突:“正由广州带了重大使命去日本的成仿吾氏,却对我说了这几句话:‘这都是你的不是!因为你做了那种文章,致使创造社受了这样的惊慌与损失!那些纸上的空文,有什么用处呢?以后还是不做的好!”③

与郁达夫密切合作的鲁迅对于成仿吾“由广州带了重大使命去日本”的相关情况,以及创造社出版部的资本运作和经营管理,尤其是成仿吾去日本洗温泉的账目不清的资金来源,应该是有深度了解的。成仿吾一边花费国民政府的公款在日本洗温泉治病、在上海的半租界住洋房;一边联合被蒋介石通缉的郭沫若以及其他革命同志,高调提倡反政府的革命文学,本身就是那个时代所特有的一种难以言表的悖论现象。借用鲁迅《“醉眼”中的朦胧》中的说法,就是与“官僚和军阀”之间“有些朦胧”。成仿吾直到1955年依然在“自传”中为自己当年与“官僚和军阀”之间“有些朦胧”而自证清白:“郭沫若到广东,我也重返广东大学,兼管创造社的工作,后来并兼黄埔军校的兵器研究所的技正,这一时期曾加入国民党,但只是挂名,没有做过工作。”④

面对过渡时期的特殊环境,每个人在经济及政治层面都会有自己的一些不可言说的盲区和隐情,即使在同人内部也不可能做到纯粹意义的无产无私、公开透明。在这种情况下,成仿吾要想取得别人的谅解,最好的办法是以诚相待并且低调作为,而不是一上来就以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家自居,把立场相同或相近的鲁迅、郁达夫等人树立为文化批判的活靶子。关于这一点,鲁迅在《上海文艺之一瞥》中给出的说法是:“现存的左翼作家,能写出好的无产阶级文学来么?我想,也很难。这是因为现在的左翼作家还都是读书人——智识阶级,他们要写出革命的实际来,是很不容易的缘故。……革命文学家,至少是必须和革命共同着生命,或深切地感受着革命的脉搏的。(最近左联的提出了‘作家的无产阶级化的口号,就是对于这一点的很正确的理解。)”⑤

关于当年的革命文学家不得不依托外国租界来保障自己的生命安全的奇特景象,鲁迅在《语丝》周刊的《通信》中批评说:“你看革命文学家,就都在上海租界左近,一有风吹草动,就有洋鬼子造成的铁丝网,将反革命文学的华界隔离,于是从那里面掷出无烟火药——约十万两——来,轰然一声,一切有闲阶级便都‘奥伏赫变了。”⑥

1931年 9月,成仿吾从欧洲回国,同年抵达鄂豫皖根据地,历任中共鄂豫皖省委常委、宣传部长及省苏维埃文化委员会主席、教育委员会主任。1933年11月底,成仿吾奉鄂豫皖省委指派到上海向中央汇报工作,在鲁迅、茅盾等人帮助下联系到即将离开上海的瞿秋白。1934年 1月,成仿吾抵达瑞金,被选为苏维埃中央政府执行委员,后留在中央宣传部和中央党校工作。1936年10月19日鲁迅去世,时任陕北公学校长的成仿吾在《纪念鲁迅》中专门谈到他和鲁迅之间的化解积怨、消除误解:

关于过去创造社与鲁迅的争论问题,今天已经没有再提起的必要了。自一九三三年以来,我们是完全一致了,我们成为战友了。我们的和好,可以说是团结统一的模范,同时,从此他成了拥护统一的最英勇的战士。一九三三年底我与他在上海见面时,我们中间再没有什么隔阂了。①

关于鲁迅的文学成就,成仿吾几乎完全放弃自己此前的观点,认为鲁迅“超过了中国的国界,超过了无数的资产阶级作家,进到了全世界极少数的前列地位”;“我们应该高高地举起鲁迅的旗帜,为着民族解放事业的完成与中国文学的进步,坚决前进”。②

基于上述史料,张傲卉、李思乐、周毓方联名写作的长文《成仿吾与鲁迅》认为:“成仿吾和鲁迅早年有过分歧,有过论争,然而,经过革命实践的考验,他们的目标终于统一了起来,并且成为团结的模范。”③

并不美好的历史事实是,鲁迅通过1933年底的上海会面虽然和成仿吾消除了一部分的误解与积怨,他对于成仿吾此前作为文艺批评者留下的相关文字依然是不认同、不接受的。1935年12月26日,鲁迅在《故事新编·序言》中再一次“回敬”说:

第一篇《补天》——原先题作《不周山》——还是一九二二年的冬天写成的。……当编印《呐喊》时,便将它附在卷末,算是一个开始,也就是一个收场。这时我们的批评家成仿吾先生正在创造社门口的“灵魂的冒险”的旗子底下抡板斧。他以“庸俗”的罪名,几斧砍杀了《呐喊》,只推《不周山》为佳作,……倘使读者相信了这冒险家的话,一定自误,而我也成了误人,于是当《呐喊》印行第二版时,即将这一篇删除;向这位“魂灵”回敬了当头一棒——我的集子里,只剩着“庸俗”在跋扈了。④

周恩来在1941年11月16日纪念鲁迅逝世五周年的文章中,关于鲁迅与创造社之间的文坛恩怨批评说:“广州事件后,郭先生曾邀鲁迅先生参加创造刊物,列名发表宣言,不幸因新从日本归来的分子的反对联合,遂致合而复分,引起了后来数年两种倾向斗争的发展。这从‘切磋的观点上看来,未尝不是一件有收获的事,但是,因此而引起许多不必要的误会和无聊的纠葛,一直影响到鲁迅晚年时候的争论,那真是不应该的了。”⑤

到了1947年,郭沫若在《跨着东海》中反思说:“《文化批判》一出版之后,在文化界和思想界,燃起了弥天的烽火,……从事左翼运动的人,在初期总不免有些人要犯着夸夸而谈的毛病……”⑥

作为后期创造社重要成员的冯乃超,直到晚年仍然纠结于鲁迅与成仿吾的温泉公案:“说到鲁迅和创造社的关系,他对成仿吾的批评态度占着突出的地位。1927年以前,鲁迅对成仿吾早就有了一定的看法,主要是在文艺见解上的分歧。《文化批判》问世后,他对成仿吾的批判就变得相当苛刻了。……他指责成仿吾爬出日本的温泉,住进巴黎的旅馆以及‘十万无烟火药一类的话,为后来批评成仿吾的人所乐于引用。……拿这些表面现象的只言片语来概括成仿吾的历史,那是很不适当的。”⑦

鲁迅质疑成仿吾的“表面现象的只言片语”,当然不足以“概括成仿吾的历史”。成仿吾当年在五万元公款的经济公案里面并没有留下化公为私据为己有的明显瑕疵,他只是在账目不清并且不能公开说明的特殊情境中私自挪用一部分公款,到日本东京附近的修善寺温泉治疗膝关节炎症,同时还挪用另一部分公款支持与创造社有关的文化公益事业。成仿吾的如此表现不仅不应该遭受指责,反而充分体现了他忠诚于文学创造和革命事业的奉献精神。郭沫若1936年写给参加红军长征并且在大西北地区转战沙场的成仿吾的《献诗 ——给C.F.——》,以及根据这首十四行诗扩展而成的长诗《怀C.F.》,采用“一匹可尊敬的蚂蚁”的意象所礼赞的,就是成仿吾像蚂蚁一样的牺牲奉献精神。⑧成仿吾连同创造社的郭沫若、李初梨、冯乃超等人当年的主要问题,是在经济及政治层面存在不可言说的盲区和隐情的同时,偏偏把文艺批评和理论宣传的调子拔得太高,以至于“摆着一种极左倾的凶恶的面貌……只图自己说得畅快”,从而人为制造了与鲁迅等人之间不必要的误解和积怨。鲁迅在温泉公案上对于成仿吾不可言说的经济账的旁敲侧击、反复质疑,无非是要倒逼他在精神思想层面的话语表达和话语争夺方面,能够有所反思和收敛。关于这层意思,鲁迅给出的并不仅仅是“表面现象的只言片语”,还有入木三分的传神写照:“直白的说罢,我一向很回避创造社里的人物。这也不只因为历来特别的攻击我,甚而至于施行人身攻击的缘故,大半倒在他们的一副‘创造脸。”①

(责任编辑:魏红珊)

作者简介:張耀杰(1964-),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

①王独清:《创造社——我和它的始终与它底总账》,《展开》半月刊第1卷第3期,1930年12月20日。录入饶鸿競等编《创造社资料》下册,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

②③张资平:《读〈创造社〉》,原载1932年1月15日《絜茜》月刊第1卷第1期。引自饶鸿競等编《创造社资料》下册,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第584—587页,第584页。

①张资平:《读〈创造社〉》,“由黄埔动身”,指的是担任中山大学理科教授兼中央军事政治学校代理兵器研究所所长的成仿吾,1927年7月受中央军事政治学校代校长方鼎英的派遣,离开该校经上海前往日本购置采办用于教学研究的军用化学物品。中央军事政治学校由黄埔军官学校改名而来,校长依然由已经率部占据南京、上海等地的“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蒋介石兼任,校址依然设在广东省广州市东部珠江岸边的黄埔村。中央军事政治学校代校长方鼎英是成仿吾的湖南同乡,也是成仿吾的兄长成劭吾的生前好友。成仿吾于1927年7月31日早晨携带巨额公款抵达上海,很快就剥夺了郁达夫对于创造社出版部的控制权。

②饶鸿競等编:《创造社资料》下册,第585页。

③郑伯奇:《创造社后期的革命文学活动》,《延河》月刊,1962年7、8月号,1962年8月1日。引自饶鸿競等编《创造社资料》下册,第750页。

④⑤张傲卉、宋彬玉、周毓方编著:《成仿吾年谱》,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52页,第53页。

①方鼎英:《黄埔军校“清党”回忆》,《文史资料选集》第60辑,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4月,第45-49页。

②成仿吾:《〈呐喊〉的评论》,《创造季刊》第2卷第2期,1924年2月。另见《成仿吾文集》第147-151页。王明科的《重评成仿吾苛评鲁迅〈呐喊〉》认为,成仿吾在1928年前后对鲁迅有过激烈的批评甚至攻击,但成仿吾《〈呐喊〉的评论》这篇文论不激进、不偏激、不幼稚、不草率,批评概念不模糊,全篇批评具有拓荒的可贵意义,即使有的评论属于感受谬见,但也显示了批评家的独特感受与非凡创意:既没有随便捧杀鲁迅将其神话,也没有动辄扼杀《呐喊》将其毁灭。既不是人云亦云随波逐流,也没有夹杂强烈宗派情绪。成仿吾对鲁迅《呐喊》的评论,是严肃谨慎、富有创建与独异视野的理性批评。这样的论述在字面意义上就自相矛盾,也没有突破为尊者讳的惯性思维。文载《喀什大学学报》,2020年第1期。

③鲁迅:《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语丝》周刊第31期,1925年6月15日。《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84页。

④成仿吾:《完全我们的文学革命》,《洪水》半月刊第3卷第25期,1927年1月。引自《成仿吾文集》,第211-212页。

①冯乃超:《艺术与社会生活》,《文化批判》月刊第1期创刊号,1928年1月15日。引自饶鸿競等编《创造社资料》上册,第138页。

②成仿吾:《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创造月刊》第9期,2018年2月。《成仿吾文集》第247页。“印贴利更追亚”是英语intelligentsia的音译,意思是知识阶级。

③李初梨:《怎样地建设革命文学》,《文化批判》月刊第2期,1928年2月。饶鸿競等编《创造社资料》上册,第159页。

④鲁迅:《“醉眼”中的朦胧》,《语丝》第4卷第11期,1928年3月12日。《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63页。⑤李初梨:《请看我们的中国Don Quixote的乱舞》,《文化批判》月刊第4期,1928年4月。

⑥石厚生:《毕竟是“醉眼陶然”罢了》,《创造月刊》第1卷第11期,1928年5月。《成仿吾文集》第261页。

⑦心光:《鲁迅在上海》,《流沙》半月刊第3 期,1928年5月。关于《流沙》的策划创刊,郭沫若在日记体自传《离沪之前》的1928年2月14日项下留存的日记是:“继修、民治复来,为周刊事。未几仿吾、伯奇亦同来。周刊决定出,我提议名为《流沙》。这不单是包含沙漠的意义,汕头附近有这样一个地名,在我们是很可警惕的一个地方。继修任部交际主任。”郭沫若:《离沪之前》,上海《现代》月刊第1至3期,1933年11、12月和1934年1月。《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第296页。“继修”指欧阳继修,笔名为阳翰笙和华汉。“民治”指李民治,也就是李一氓。拟议中的《流沙》周刊在创造社出版部创刊时改为半月刊。

⑧弱水:《谈现在中国的文学界》,《战线》周刊第1期创刊号,1928年4月1日。

⑨钱杏邨:《“朦胧” 》,《我们》月刊第1期创刊号,1928年5月20日。

⑩杜荃:《文艺战上的封建余孽——批评鲁迅的〈我的态度气量和年纪〉》,《创造月刊》第2卷第1期,1928年8月10日。参见《鲁迅全集》第4卷,第225页《“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之注解【46】。

①鲁迅:《我的态度气量和年纪》,《语丝》第4卷第19期,1928年5月7日。《鲁迅全集》第4卷,第110页。

②郭沫若:《离沪之前》,上海《现代》月刊第1至3期,1933年11、12月和1934年1月。《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3卷,第273页。

③张耀杰:《郭沫若礼赞成仿吾》(下),《传记文学》2021年第9期。

④鲁迅:《通信·其一》,《语丝》第4卷第34期,1928年8月20日,收入《三闲集》时改标题为《文坛的掌故》,见《鲁迅全集》第4卷第124页。关于鲁迅对此事的愤怒情绪,郭沫若在《跨着东海》中回忆说:“那一次的会面,被记录了出来,在《战旗》杂志上发表了,那是藤枝丈夫的手笔,他说到成仿吾的赴欧洲,是‘中国无产阶级选出的文化代表,又说到一位文化巨头的K(感谢他没有写出我的姓名)宣说‘鲁迅在中国文坛受着清算。我知道这是要出岔子的。果然在鲁迅先生的一篇杂文上,不久便生出了反应,他是含着愤慨地奚落了仿吾,并奚落了我。”《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3卷,第329页。

⑤⑥鲁迅:《〈奔流〉编校后记》,《鲁迅全集·文学编》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83页,第199-200页。

①鲁迅:《上海文艺之一瞥——八月十二日在社会科学研究会讲》,《鲁迅全集》第4卷,第304頁。

②鲁迅:《三闲集·序言》,《鲁迅全集》第4卷,第6页。

③郁达夫:《对社会的态度》,《北新》半月刊第2卷第19期,1928年8月16日。饶鸿競等编《创造社资料》下册,第907页。

④张傲卉、宋彬玉、周毓方编著:《成仿吾年谱》,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45页。

⑤鲁迅:《上海文艺之一瞥》,《鲁迅全集》第4卷,第307页。

⑥鲁迅:《通信(并Y来信)》,《语丝》第4卷第17期,1928年4月23日。《鲁迅全集》第4卷,第99页。“奥伏赫变”是英文Aufheben的音译,意思是扬弃。“奥伏赫变”和“十万两无烟火药”,都是成仿吾《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一文的用语。

①②成仿吾:《纪念鲁迅》,上海《鲁迅风》杂志,1939年1月25月。《成仿吾文集》第276页,第277页。

③张傲卉、李思乐、周毓方:《成仿吾与鲁迅》,《东北师大学报》1981年第6期。

④鲁迅:《故事新编·序言》,《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41-342页。

⑤周恩来:《我要说的话》,重庆《新华日报》,1941年11月16日。《创造社资料》下册,第837-838页。

⑥郭沫若:《跨着东海》,《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3卷,第328-329页。

⑦冯乃超:《鲁迅与创造社》,《新文学史料》1978年第1辑。

⑧张耀杰:《郭沫若礼赞成仿吾》,《传记文学》2021年第9、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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