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

2023-10-22 12:31张中民
四川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青草王老师学校

□文/张中民

春天的时候,山山洼洼里到处都是青草和绿树,到处都是明媚的阳光和煦的春风。此时最引人注目的,应该是青草岭上的风景。

青草岭在村子南端,一个有着几间校舍的浑圆丘陵,高高地立在那里,立在那里的还有一株槐树,这槐树虬枝飞扬,树冠高大,伞一样遮盖住半个天空,树干弯着,像个老人似的站在那里。这个老人不是别人,而是青草岭小学的王老师。青草岭小学四十年了,王老师也在这里坚守了四十年,四十年的时光不算短,风雨过后,院墙驳落了,校舍老旧了,就连课桌和凳子也在岁月中斑驳着老去了……

四十多年前,师范毕业的王老师来到了这里。

那时村里没有学校,孩子们上学,常常要跑四五里山路,翻山越岭地到邻村,路远不说,还有许许多多的不方便,村民的抱怨,最终让县教育局做了决定。

王老师是来支教的。说是支教,其实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学校,没有教室,更不要说教具,有的是一群热情的群众。

听说县里派来一名教师,那个上午,从地里放工后,群众没有急着回家,而是拖着农具,都跑去看新奇。在大队书记家,人们扒着门口看到一个小伙子,长得白白净净的,头上留着偏分,身上穿着外边挂着四个兜子的深灰色中山装,上衣口袋里别着一支钢笔,领口处的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的,像小伙子那张紧闭着的嘴巴。看到门外来人,小伙子不敢抬头,只好带着一脸腼腆地坐在一把没有上漆的小木椅上,坐出了一种拘谨和青涩。

校舍就选在青草岭上。这里地势高,周围低,四周望去,一览无余。过去这里是一个小小的寺庙,破四旧时,出家人被赶走后,这里就一直空着。寺庙是那种老建筑,老得就像沧桑的院墙和瓦片,还有一根根快要朽掉的房檀,被踏得凹陷下去的过门石。寺庙的门前有株一搂粗的大槐树,因了这株树,才有了一片生气。在大队书记号召下,被大家收拾一番,一个小学校很快就成了。只是没有可敲的钟。这时不知谁从哪里找来一张旧犁铧,挂在树枝上,一根铁棒当钟锤。“叮叮当当”一响,就算有了学校的样子。

每天早上,当悠扬的钟声响起,村里的孩子次第打开房门,像一只只放飞的小鸟,在早晨的一片曦光中,在通往青草岭的小路上,欢快地跑成了一群羊。

这个时候,那个面皮白净、留着偏分、口袋上别着钢笔的小伙子,就会站在学校门口,迎着来上学的孩子,目光里挂着无限的喜悦。看孩子们近了,他会主动走上前去,爱抚地提醒着,不要跑得太快,孩子们,当心脚下,别摔倒……

近了,又近了,看哪个孩子的衣服穿得不够整齐,或者系错了扣子,或者领子翻卷着,他会上去拦住,弯下腰,一边帮着整理,一边轻轻地提醒说,看你的衣服,穿得这么不整齐,以后不要这样了。当学生就要有个学生的样子,不能让别人说你是个没有教养的孩子。

被提醒整理衣服的孩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年轻的王老师帮自己整理着衣服,明澈的眼睛里溢满了说不出的幸福和喜悦。

课堂上的王老师,意气风发地站在讲台上,手里拿着一根教鞭,像个乐队指挥那样,一遍又一遍地领着孩子们读汉语拼音、教他们认识汉字,做简单的算术……

阳光从窗外爬进来,落在孩子们的身上,暖融融的,有风吹来,轻轻地拂过一张张小脸,又拂在摊开的课本上,然后又随着蝌蚪样的字母、一行行庄稼样的文字,走进孩子们的心里……这时候,年轻的王老师就会转过身子,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地书写着,粉笔发出“吱吱喳喳”的声音,像小鸟在叫,又像孩子们读书的声音。王老师一边写着一边在心里笑了,啊,这是多么幸福的时刻。如果不是还要传授其他知识,自己甘愿就这样在黑板上一直不停地写下去,就像给土地撒种子一样,让孩子们在自己的带领下,走进知识的深处……

下课了,孩子们从教室里走出来,在教室门前的院子里,跳皮筋,打陀螺,滚铁环……活动着胳膊腿儿,放松着紧张的神经。此时的王老师像个孩子王,领着一群孩子,在那里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他在前边当“老母鸡”,张开“翅膀”,左右躲闪着“老鹰”的冲击,保护着自己身后的孩子。欢快的笑声飘荡在青草岭的上空……

放学时间到了,钟声一响,几十个孩子背起书包,从教室里涌出来,告别老师,一走出校门,就从青草岭上冲下来,便又成了一支童子军。他们迈着整齐的步子,在回村的小路上,一边走一边放开喉咙,高声唱着王老师教给他们的歌曲,让愉快的歌声飞得到处都是。

此时的王老师,背起手站在学校的门口,看着放学回家的孩子们渐去渐远,目光里有着一种依恋。

小村人是重感情的。想到这个年轻的王老师从那么远的地方,来这里教孩子们读书认字学知识,不讲环境,不计条件,一来就扎下身子,辛辛苦苦,真是不容易。看到这里,群众的心里存着感激和尊重,又有着满腹的歉意。尤其是看到王老师一个人在青草岭上的学校里忙碌着,从早到晚,每天上课下课、备教案、批改孩子作业,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做,或者根本就不会做,想他刚出师范校门,又是初来乍到,一切还很不适应,真是难为他了。自然他的吃饭成了问题,不会做,又没有东西,而且又那么繁忙,这的确是个问题。因此大家商量着,是不是让王老师轮流到每家每户吃派饭,大伙儿好好招待他,算是表达自己的一份心意?有人这么一提议,马上得到大家的响应,于是很快便达成了协议。

一开始,王老师对这种吃派饭的做法,还有些不好意思,可是禁不住大家的热情好客,他只好半推半就地答应下来。后来每到吃饭时候,王老师就会锁上学校大门,从青草岭上迈着方步踱下来,到事先轮到的人家,吃已经做好的饭菜。

常常是,留着偏分的王老师,迈着轻轻的步子,穿街过巷,走在村里的街道上,小心翼翼地向吃派饭的人家里走。路上遇到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就面带笑意地应着,有时还要招招手,做出一副亲切友好的样子。及至到了吃饭人家的门前,王老师就会停下来,总是先屈起中指食指和无名指,并拢在一起礼节性地敲敲门,及至轻轻地推开院门后,便在门口微微向前探着身子,规规矩矩地站那里,似在等待主人的允许。其实这个时候,管饭的主人,早就已经等候在那里了。看到一身干净整洁的王老师,主人急忙伸出一双刚洗过的大手,急忙迎过去,热情地说,王老师来了,快请屋里坐……语气里满是感激和幸运,仿佛王老师的到来,就是自己全家人的荣光。这时的王老师则会把手递过去,轻轻地握住,一面客气着,一面依然轻轻地迈着步子,跨过院子里的影路,向房门走去。

进门之前,王老师会主动松开主人的手,习惯性地先要用手从上到下拍拍自己的衣服,拉拉衣角,抖抖裤子,再轻轻跺两下脚上那双黑帮白底的布鞋,待抖去一身的灰尘,这才走进房门,在主人的招呼下,在已经擦拭得干干净净的凳子前并着腿,把两只手按在两个膝盖上,安安静静地挺直身子坐上去。一面用眼睛的余光观察着家里的摆设,一面回应着主人的问话。说话的时候,王老师总是缓慢地吐着标准的普通话,小心翼翼地生怕说错了似的,仿佛自己是这里一个特殊的客人,心里总怀着一种打扰的歉意。

如果家里有自己所教的学生,王老师就会歪过头去,关心地谈起孩子。顺便也把孩子在学校的表现略提两句,不多,但绝不至于让孩子感到难堪。这样一来,孩子和大人都有一种美好而踏实的感觉,不由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心里说,把孩子交给王老师,真是太让人放心了。

就像大家提前商量过似的,饭菜都是招待尊贵客人的规格。那时候在我们乡下,肉割不到,只好来一盘炒鸡蛋。鸡蛋挑好后,在碗沿上磕开,被打碎在细瓷碗里,撒上细盐,还有切碎的葱花,放进烧开的油锅里,立时发出一片“喇喇啦啦”的爆响,带着一股奇异的油香蹿起来,于是整个院子,全都淹没在一片诱人的香气里。这时再看那炒好的鸡蛋,泛着金黄的油光,嫩嫩的甚至还带着软香,咬一口都要挤出油水来。除了炒鸡蛋,还有一盘萝卜或白菜,或者是一盘特意为招待客人准备的青菜,外加一盘煎豆腐,都被炒得香气四溢,放在白瓷盘子里,还没等开口品尝,先就把香味送进了鼻孔。还有更重要的呢,两张葱花大油饼,被烙成堆积千层的样子,放在面前的饭筐里,油汪汪地泛着一股葱香。这样的饭食,都是主人提前几天预备下的食材,只等王老师到来的日子,方可展示出主人的心情和女主人的厨艺。

可是这样的饭菜,王老师吃得并不多,看着陪在一边的主人,他欠着身子坐在饭桌旁,低着头,猫似的,又似一个未过门的新媳妇,只是象征性地吃上一点,剩余的都留给了主人,还有躲得远远的孩子。那孩子的目光,正怯怯地、远远地从门口投进来,盯住放在王老师面前的饭菜,像一把贪婪的钩子。王老师一定是看到了,可他什么也不说,只是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低下头吃着,只吃那么一点点便放下筷子,抹着嘴巴说,好,今天吃得很好。然后,稍稍略坐片刻,喝上一口早已倒好的茶水,便立起身,说是该去学校了。道过谢,像来时那样,迈起方步走出门去。

村子不大,可也不小,就这样轮上一圈,差不多需要两三个月时间,因此被轮上的人家,都会尽心安排好王老师的饭菜。不论家里有没有上学的孩子,他们总是尽力展示着自己的心情和所有。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这时的王老师已经成了家,他的家就在十多里外的村子。听说王老师的妻子,是一个性情暴烈的女人,家里养着三个孩子,还要侍弄几亩责任田,可以想见,她的日子过得怎样的艰难和困苦。大伙很少见王老师什么时候回去过,更见不到他那个性情暴烈的女人,还有他的三个孩子。王老师不回去,他们也不来,好像王老师没有家,没有自己的女人和孩子,也好像他们没有王老师这个亲人。只是听说王老师的那个女人,长得暴突突的,人高马大,如果和人斗起来,绝对是一把好手,只可惜,村里人谁也没有见过。

王老师为什么不回去呢?别人在外边工作,不论在镇上还是城里,一到星期天,就像过节一样,急急忙忙地往家里赶。可是王老师,就像没有那回事似的,守着寂静的青草岭,守着一个空空荡荡的学校。不是在那里备课、批改作业,就是在学校的院子里到处转着,发现哪个教室的门窗没有关严,他会走过去轻轻地掩上,或者看到地面上有废纸屑,有绊脚的小石块,他也会悄悄地捡起来扔到垃圾堆上,拍拍手,继续在那里转着。当然有时候,他也会走出校门,围着学校的周围散着步,看着远处山山洼洼里的青草、庄稼、树林和村庄,背起双手,迈着轻轻的步子,样子悠闲得像个云游的道人。

时间久了,大家免不了也会说些王老师的闲话。这闲话就像长了腿,跑得到处都是,又像地里的野草,你不去注意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它就长成青青的一片,晃人的眼呢!说得最多的,是王老师和村里哪个女人有了瓜葛。男人和女人的事情是个敏感话题,那字眼一旦沾上,就像蒲公英的种子,附在身上拍都拍不掉。起初大家只是猜测,后来变成了窥探,再后来是证实,但是大家议论和说得最多的,不是王老师的错,要错,就是那些不自重的女人。

王老师,那是多么正经的一个人呀!村里的人摇着头,不相信地说,他怎么会和哪个女人有故事呢?

在所有被猜测和怀疑的女人中,刘娥是大家议论得最多的一个。这个刘娥刚刚四十岁,身材高挑,腿脚利索,长着一张银盆大脸,天天把自己打扮得像朵喇叭花似的,特别是那双大眼睛,深得就像一口看不到底的井,而且还透出那么一股子狐媚。还有迷人的眼风,只要经她轻轻一扫,再坚硬的石头,也会变得松软起来。刘娥膝下无儿,只有三个女儿,大的十八九岁,小的十三四岁,中间的那个十五六岁,她们都带着母亲的遗传,一个个长得花朵一样好看。不过像她这样的女人,却是村里男人的偶像,无论什么时候看她,都带着一种被吸引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欣赏、有垂涎,还有说不清的什么东西。

如今,王老师已经不再像当初那样,每天放学后就到村里的人家吃派饭了,而是在自己的坚持下,在靠近住室旁边的一间小房子里,置办起做饭用的炉子和炊具,从镇粮管所领回一袋面粉,再买些煤球,自己生火做着吃。没有菜,王老师就趁着星期天或节假日,拿上一把铁锹,在青草岭紧邻学校围墙外边的荒地上,开出一片两间房子大小的菜园,周围扎上篱笆,在里边种上萝卜、白菜、葱、姜、大蒜,还有其他一些时令蔬菜。等到那些菜钻出地面后,他会拿把小锄,迎着吹过青草岭上的小风,认真地给菜间苗、锄草、施肥、浇水……

青草岭上是没有水的,原来的那口井早就废弃了,为解决水源问题,村里帮助王老师又在青草岭上打了一眼,这口井就在学校院子的一角。因了这口井,王老师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起来。可是有吃有喝,还缺什么呢?人并不只是为了吃喝玩乐才活着,总还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和事情。就是这个时候,人们才议论上了刘娥。这刘娥,人不但长得好看,嘴巴也甜,能说会道,关键是她有一阵子,经常找机会或借口,趁着孩子们放学以后,径直一个人往青草岭上跑。去了就把细而高的身子一拧,走进学校院里,不知干些什么,总是给人一种神秘和暧昧的感觉。

刘娥去干什么?还不是看上了王老师,那可是个教学先生啊!识字,有文化,还有月月都有一笔稳定的工资。像刘娥这种人图的啥?不就是这些吗?是呀,谁说不是呢!人们议论着说,女人家,都是眼窝浅哩!

王老师也是,有家有口的,平时忙,不回去,情有可原,可是到了星期天,总该回家看看吧!自己的女人,长得再难看,性情再暴烈,毕竟是自己的女人,何况还有孩子,那三个孩子总归是自己的亲骨肉,他怎么就不想他们?再说王老师的三个孩子,想来年龄也不小了吧!如果按王老师的年龄推断,大的差不多也该有二十岁了,那个小的呢,想也有十四五岁的样子,这样的家庭负担,他怎么能让一个女人给全部担起来?

可是,刘娥又是什么时候盯上王老师的呢?

咳——这还不正常?从王老师到咱们村的那时候起,她就看上了这个有文化的小伙子,白净、文雅,浑身还透着一种迷人的气息。像他这样一个长相俊雅的年轻秀才,哪个女人不喜欢?再说王老师的脾气那么好,怎么会不惹女人的喜爱?至于他们是什么时候好上的,想来也很容易,可能就是王老师到每家每户吃派饭的那几年,他们就对上眼了……

是呀,是呀,你们可能不知道吧,王老师每次去她家吃派饭的时候,刘娥总是提前几天就开始忙活了,用新淘的麦子磨了白面,还去镇上割了肉,回来洗净剁碎后包成饺子,薄得透亮的饺子皮,里边填上香气扑鼻的饺子馅,一只只精致得猫耳朵似的,摆在那里着实诱人呢。

还有呢,刘娥烙油馍的时候,一边在案板上烙,嘴里一边唱着小曲,心里甜得像是拌了蜜。

对了,那几天,她总是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像是要出门应客的样子,所有这一切,还不都是因为王老师嘛……

大家议论着猜测着,在这一片议论和猜测里,自自然然地很快就有了答案。

说起来也是,刘娥的丈夫,是那种天生的怕老婆,长得黑矮、干瘦,像一根风干的丝瓜,天天伸着一颗泛着青光的大头,吊起一张苦大仇深的面孔,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样子,叫谁看了,都疑心他不是先天发育不全,就是后天营养不良,而且经常蔫着,真是三杠子夯不出一个响屁,见了人连个囫囵话都不会说,这样的男人,你说又有哪个女人愿意和他守一辈子?和这种男人在一起,刘娥的心里难免会有诸多不如意。可是天底下的事情啊就是这样,你看着不般配的两个人,偏偏就是一家,而你看着很般配的男人和女人,偏偏又走不到一起。大概就是这个因由,王老师的出现,才让刘娥找到了年轻的感觉,也正是这样,大家才有了不正常的目光和猜测,所以人们说出的那些闲话,就影子一样跟在她的身后,想甩都甩不掉。

据说有一阵子,王老师的女人来了,来了也不出门,就在青草岭的学校里,窝在王老师的卧室里享清福。当然,她也有可能会给王老师做碗饭吃,不然她还是女人吗?听说有一次,王老师的女人心血来潮,要给王老师做晚饭,她自己在一块案板上烙着单馍,却要王老师配合着给她烧鏊子。烙单馍需要烧麦秸,王老师不是不会烧鏊子,而是不会掌握火候。结果,不是麦秸火“唿”地蹿起来把鏊子烧得太热,把单馍炕得黑乎乎的不能吃,就是焖在那里上不来火头,鏊子烧不热,惹得王老师的女人火起,顺手操起手里大拇指粗的小擀杖,一边骂一边照着王老师的头上夯,王老师躲避不及,头上被夯得起了一串鸡蛋样大的青疙瘩,疼得王老师坐在一边,捂着头上的疙瘩直掉眼泪……

说出这个故事的是刘娥。刘娥一边说,一边在人堆里吊起眉头,埋怨着王老师的女人,你说她咋会是这种人呢?自己的男人她咋就不心疼,咋就下得了手?

大家没有去细究这个典故的来由和真实性,只是关心着王老师的委曲。是呀,那样一个儒雅的教书先生,他咋就受得了女人的气?刘娥的这番话,自然博得了人们的同情和唏嘘。

王老师的这个女人呀!她咋就是这种人呢?王老师那是多好的男人,有知识、有文化,又长得一表人才,他女人咋就不知道珍惜哩?即使脾气再火爆,也不能这样对待自己的男人,这不是太……说不过去了嘛!

哦,难怪王老师不愿回家,原来家里养着一头母老虎!遇着这样的女人,不要说王老师,就是换了谁也会受不了的。

既然这样,王老师也就不用回去了,还和她过什么呀?干脆在咱们这里找个女人,再成个家得了!

咦,你咋能这么说哩!王老师是那种人吗?他可是个喝了一肚子墨水的文化人,咋可能会干出这种事儿?传出去多丢人呀!

不这样还能咋样?再说王老师也是人呀!总不能就这样让他窝窝囊囊地过下去,生一辈子闲气。

是呀,王老师哪里都好,可咋就遇上这样的女人?咋会是个这不好的命呢?

俗话说,有好汉没好妻,孬汉子娶个娇滴滴,唉,这就是命……

所以说嘛,王老师和咱们村里哪个女人好,也就不足为奇了。

说得也是,咱们也得理解王老师,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你不能光盯住叫他守身如玉吧!

……

人们的理解和宽容,也给了王老师和女人在一起的种种借口和理由。

此后,再有哪个女人去青草岭上找王老师,或者再有有关王老师和哪个女人传闻的话,大家的心态就放平了,而且那目光里也都有了理解和宽容的成分。

顺理成章,在这些去找王老师的女人中,刘娥便是首当其冲的一个。她去得勤,去的次数多,当然,除了一些其他事故和缘由,大家心里都明白,刘娥手巧,不但在缝缝补补方面是把好手,而且她做饭的手艺也是出了名的。她去了,同样是几样平平常常的柴米油盐,可是经她的巧手三弄两弄,王老师的饭桌上就会有不同的花色和香气。这样一来,她去青草岭上找王老师的理由,也就显得冠冕堂皇起来。不过呢,刘娥去了,手里还真没有空过,不是握着一把从自家菜地里掐来的青菜,就是提着一只上了层青漆的竹篮子,里边是自己亲手擀好的一窝丝面条,蒸得虚腾腾的白面馍,还有几颗精心挑选出来的红皮鸡蛋……提了这样的东西,再穿一身格铮铮新换洗过的衣服,把自己收拾得头光脚净的,去时把身子摇得风摆柳似的,一路婀娜着上了青草岭,身后飘着一股洋胰子的香气。

人们站在村子边上,望着刘娥扭着身子走在通往青草岭路上的身影,心里酸酸涩涩的,半是感叹半是同情,那里边还有着几分怅然若失的味道。

其实做这样的事情,也只有刘娥最合适,换了别人,还真是不行哩!

唉,王老师是个苦命人呀!都说是那么好的一个教书先生,有谁会知道他心里的那份苦哩,真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不过人们也会惊奇地发现,那一阵子,王老师的脸上经常红润润的,挂着一层喜色,像是得了什么滋养似的,又像是心里有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精神头好起来了,自然讲起课来也更加卖力,抑扬顿挫的,极是生动。据放学回来的孩子们说,王老师心情舒畅,甚至在课外,都能看到他嘬起嘴,轻轻地哼起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曲子。

咳,这个王老师心里寂寞着呢!他是个正常的男人,也需要有人疼呀!不过呢,只要他能把书教好,把孩子们教得有出息,这样的老师,即使身上有一点这样的小毛病,也是可以原谅的嘛!你看看他教孩子们读书时的认真劲儿,就凭着这一点,我们也得学会理解和宽容……

自自然然地,刘娥和王老师的事情,除了私下有人说上那么两句,再没人在公开的场合言论过什么,一切都是正常的样子。

不过,偏偏也会有些好事者,歪起头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个王老师和刘娥,真有那种事吗?除此之外,难道他留在这里一直不走,就没有别的原因?

有没有谁知道呢!有人打起哈哈轻描淡写地说,有如何,没有又如何,这种事情你又何必较那么真呢?再说,王老师能够留下来,就是咱们村孩子的福分,你们说是不是?

对呀,对呀,只要王老师肯留下来,就是咱们求之不得的事情,众人在那里附和起来。

说是这样,可我还是想弄清王老师留下来的原因。

也许还有别的原因吧!至于什么原因,不清楚,于是大家只有摇着头在那里瞎猜,眼睛里爬上了一片迷惘……

学校太小,学生又少。青草岭小学的生源总是让人不太满意,不过在这里上学的孩子们需求却是相同的,不同的是,他们高高低低地站在那里,被大小不同的年龄分隔开来,就需要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依此类推,直到小学五年级。哪怕一个年级只有十个学生,也需要老师一个年级一个年级地去教课,可是这里除了王老师,还没有哪个人愿意来。一个老师太忙,顾不过来,这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事情,问题反映上去,县教育局没办法,考虑再三,还是给这里派了一名老师,可是那个老师一看这里条件,什么也不说,扭头就走,说死也不愿再到这里来。再调别人,根本没人同意。要说也是,这里不但条件差,而且山远地偏的,别说是城里,就是去一趟镇上,也要跑几十里的山路,所以要想再派人来,连门儿都没有。没办法,县教育局一面安慰王老师,一面说正在想办法,让他再等一等。可是这一想一等就再也没有了下文。

师资力量缺乏,王老师只好把学生集中起来,办成复式班,低年级学生和高年级学生挤在一个教室里,分成前后两个部分,低年级学生上课时,高年级的学生写作业,轮到高年级学生上课时,低年级的学生就在那里写作业,如此轮流上课,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可是这样一来,王老师就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年轻的时候还好,凭着一股子青春活力,还能干得从容不迫,可是人到中年,精力跟不上,思维一迟钝,就显得疲于应付,难以为继,所有这些问题堆积起来,眼看着到了迫在眉睫的时刻。

县里调不来教师,自己精力又跟不上,看来只有自己想办法解决。

王老师决定去村里走一趟。

二十多年过去,过去的大队变成了村,过去的领导变成了现在的村主任。当王老师走进村主任家说明情况,村主任皱着眉头开始沉默下去。村主任是看着王老师到村里来支教的,也是自己去县教育局亲自把王老师接来的,现在看着已经有些衰老的王老师,他明白了王老师的心思。

村主任,咱们不能看着村里的孩子不管呀!可要管,就得有足够的精力。看村主任沉默着不说话,王老师一改往日的斯文,于是说话的口气里就有了些急促,我觉得你应该配个代课老师,反正村里又出不了多少钱的,再说这也是县里教育部门允许和提倡的事情,我们大家,总不能看着这些孩子没人教吧!

村主任望着王老师,一脸的无奈,沉思良久,方顾虑重重地说,王老师,我知道你来俺们村二十多年,送走了多少学生,俺心里有数,又有多少学生考上大学,成了才,俺心里更是一清二楚,可是学校要找代课老师,不是我不同意,关键是要哪个人去做代课老师合适呢?

这个代课老师,要年轻,要有知识,顶顶重要的是要有爱心,这才符合教孩子们的要求……听了村主任对自己肯定和鼓励的话,王老师的心里甚感宽慰,于是这才带着说不出的成就感,慢悠悠地道出了学校的择师标准。

是呀王老师,你说的这几个条件,俺们村里哪个人合适?

刘玉娥的大女儿就合适。王老师镇静地叫出刘娥的名字说,我知道那个闺女的水平,从小教过她,她现在高中毕业了,一直在家里闲着。

你说的是她——村主任吃惊地打量着王老师,像在看一个陌生的怪物,迟疑一下,红脸堂上带着几分疑惑地问道,你让她去,难道你就不怕别人说什么闲话?

不怕!王老师坚定而又自信地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站得正、立得直,就不怕别人去议论,再说我这么做,也是为咱们村里的几十个孩子考虑。

那是,那是,你的心思我懂!

既然这样,你就赶快做出决定吧!

好吧!村主任犹豫着叹口气说道,不过村里的事情,我不能一个人说了算,得和班子们商量一下,毕竟是村里出钱的事情,再说也得征求大伙的意见不是?

好的,我等你消息。不过要快,因为事情紧急,教学是大事,村里的孩子等不起!王老师说完,悄然离去。

几天后,刘娥的大女儿来到青草岭,成了一名代课教师。站在学校门口迎接她的,是那个现在已经并不年轻的王老师。看到刘娥大女儿的一瞬,王老师轻轻地点着头,微笑着,眼里放出青春的光彩。

刘娥的大女儿也姓王,柳树似的身子,浑身上下都收拾得很干净利落,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很讨孩子们的喜欢。孩子们背地里都叫她“小王老师”,为的是和那个“老王老师”区别开来。不过孩子们当面是不这样区别着叫的。在他们稚嫩的声音里,两个老师都是他们的王老师,只不过,一个老,一个少,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只在他们所教的年级上才有了区分。

高中毕业的小王老师,知识丰富,人也活泼,王老师就主动让她教了高年级,自己则继续对更小的孩子们进行启蒙教育。别看启蒙教育,对老师的文化水平要求不需要太高,可由于是基础、是入门,才更显示出教学的重要性。人们不是常说,万丈高楼从地起嘛!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比如汉语拼音的发音,都是要求极为准确的,不然基础错了,以后就不好纠正。还有汉字的书写笔序和规范要求,先写什么,后写什么,最后再写什么,怎么写好看,怎么写有汉字的神韵和力度,横平竖直,点点儿如桃,划撇如刀……都是很有讲究的,丝毫马虎不得。老王老师年轻读师范时学的就是这个,因此他教孩子们的发音,每讲一课,都要把内容编成儿歌,或者顺口溜,读起来上口,好记,所以村里人路过青草岭上的学校时,总能听到低年级的孩子们,在王老师抑扬顿挫的领读下,拉长声调,唱歌似的,把悠扬的声音传出来,就像天边的音乐一样四散开来,弥漫在整个天地之间……

那个刘娥的大女儿,则又是一副样子。她在课堂上总是面带微笑,学着自己小学和中学老师的教学方法,用生动形象的比喻,深入浅出地讲解,提纲挈领地传授,让孩子们的理解总是显得那么准确到位。到了下课时间,她又像个大姐姐似的,学着当年的王老师,领着孩子们做游戏,欢快的样子像一只美丽的孔雀,使那些围在她身边的孩子,变成了一群小鸟。

两个王老师,在青草岭上,优势互补,一唱一和,把课教得极是生动。自然孩子们的成绩也是优秀的,镇里县里组织的评比考试,从来没有落后过,相反还好得出奇,这就让外校的老师既羡慕又带着几分嫉妒。免不了的,有时还会说出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可是有一天,小王老师辞职了,她要外出打工。理由是,就这样年复一年地教下去,一辈子也转不了正,甚至连个民师指标都没有,而且代课费少得可怜,一个月挣的钱还不到一百块,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既要穿衣又要梳洗打扮,还要买这买那的,未免显得太少。可是就这也是老王老师向村里争取多次才换来的结果,想再提高代课报酬,实在太难。

没办法,老王老师挽留不住,小王老师还是走了。

小王老师走的那天,王老师带着满目仓皇,还有心里的不舍和遗憾,就像青草岭上的小路,弯弯曲曲地带着柔肠寸断的味道。

小王老师走后,学校很快又来了一个更小的王老师。这个更小的王老师,是刘娥的二女儿,是那个从青草岭上离开的小王老师的妹妹。

这个更小的王老师,年龄要小一些,还不到十八岁,可是她的学历也低一些,高中没有读完就辍学了。姐姐代课老师的名额,是母亲争取来的结果。现在姐姐走了,这个空缺就由自己来填补。也因为自己年龄小,肚里还有些知识,便在母亲的要求下和王老师的力荐中,经过村主任点头后,才来到青草岭上,接了姐姐的课。

王老师已经老了,老得就像这置身其中的校舍,斑斑驳驳地露出一副老相。腰虽然直着,但是已经显出微驼的迹象,当年偏分的一头浓发没了,现在他的头顶是一片稀疏的白发,看上去像秋后的草。王老师的面皮依然白净,只是脸上已经没有多少光泽,那些皱纹堆积起来,千丘万壑的,看去有点像一张揉皱的作业本纸,当年那双明澈的眼睛里,多少带着一些蓝色的忧郁,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可是如今也蒙上了一层浑浊的阴翳,蛛网似的,罩住了当年的光芒,所以当看到眉清目秀的更小的王老师时,王老师不由得从心底发出一声感慨:当年还是扎着两只羊角辫子的小姑娘,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一摇身,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有些陌生的大姑娘,而且这姑娘的腰身和眼神,都是她母亲年轻时的样子,也是她姐姐的样子。难怪她的到来让王老师眼前一亮,仿佛回到了过去,又找到了年轻时的感觉。

这个更小的王老师,和她姐姐一样被王老师安排着,去教了高年级,而自己甘愿做一块铺路石,继续进行自己的启蒙教育。欣欣然,一切又都是美好如初的样子。

走了一个,又来一个,多么好,多么圆满,就像门外的天空,阴雨过后又是晴天,事情本该就这样一直好下去的。可是好景不长。遗憾的是教了不到两年,这个更小的王老师,也像她姐姐那样,带着对南方的向往,扇着飞翔的翅膀,离开学校,离开了青草岭。

这个更小的王老师离开那天上午,刘娥脚步匆匆地赶到青草岭,就像她过去经常来时的样子,进了学校大门,径直去了王老师的办公室兼卧室。看着正在那里戴着老花镜批改作业的王老师,刘娥惶惶地站在一边,低眉顺眼地赔着满脸的不是。良久方抬起头,终于红着面孔讷讷地说,你、你不该放她走,她走了,谁来陪你在这里教书?

咳,就让她去吧!王老师叹着气,取下挂在两只耳朵上的眼镜,揉着酸胀的眼睛,感慨地说,我何尝不这样想?只是你还不懂,现在的孩子心思都多,你不要指望她能在身边守多久,她有她有理想,她有她的自由,由她去吧……

学校里又只剩下了王老师。

就像一棵不能走动的树那样,逐渐老去的王老师,一个人守在青草岭上,办着复式班,依然在那里忙忙碌碌地教着孩子们。

又是一个春天来到了。

青草岭上满是青的草、绿的树,阳光依然明媚着,有一缕春风迈着细碎的步子,轻轻拂过面前的坡地,和那座日渐老去的校舍。这时候青草岭四周,山山洼洼的那一大片绿,都在那里生动地晃动着。

这时的王老师已经退休,可他并没有回家,而是继续留在青草岭上,留在自己教了四十多年书的地方,守着一个老去的校舍、院墙、瓦房,守着一屋子贴在墙壁上的奖状,还有那块上级教育部门颁发给他的镜匾——忠诚党的教育事业。当然留下来的,还有他那个据说年轻时性情暴烈的女人。只是后来人们才发现,其实王老师的女人,一点都不是别人传说中的样子,面似观音,温柔娴静,说话柔和。更重要的是,王老师的女人仪态万方,有着漂亮的眉眼和身段。这样的女人,与性格暴烈相去甚远。看到这里,人们不由从心里说,想她年轻的时候,也一定是如花似玉的样子,与刘娥比起来,简直有过之而无及,即使现在老了,仍然不减当年风韵,这样贤惠的女人,又怎么会有当初的传说和谣言呢?

后来,人们隐隐约约知道,那个时候,王老师的女人上有老、下有小,家里又有着几亩田地,天天屋里地里忙碌,脱不得身。王老师虽然不能常常回去,但常找人把钱捎回去……现在他的两个老人已经下世,孩子们个个成家立业之后,家里再无牵挂,他们夫妻两个这才不再像牛郎织女,终于生活在一起。

然而王老师不乏担忧。这担忧就像是天边飘浮过来的一片阴云,毫无预兆地说来就来了。

——学生越来越少。前几年,孩子们初中一毕业,与其说是受着一种吸引和传染,毋宁说是受了社会风气的影响,一个个像个小大人似的,扛起背包,外出打工,去了遥远的地方。而现在,有的学生小学刚刚毕业,就开始忙着外出打工了,甚至有些学生小学还没有毕业呢,字也认不得多少,就辍学回家,随在父母的身后外出打工,忙着为家里挣钱了。每当看着这些孩子离开学校时,单瘦的身子上还抖动着稚嫩的双肩,没有突起的喉结里还在发出公鸡的嗓音时,就要远离家乡,去到遥远的地方打工,王老师的心里,总像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和忧伤。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王老师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里坚守多久,但是有一点他心里清楚,只要有一个学生来学校读书,他就会认真地教下去。

一缕春风吹过,青草岭上摇曳着一片萋萋芳草,那芳草带着无限的绿,向着四周,向着远处,向着天边,蔓延着,铺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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