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拓展展示的内心波涛(评论)

2023-10-22 12:31李浩
四川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波澜步入隐喻

□文/李浩

阅读唐一惟的小说,已经不是初次。之前,我还为她的小说写过评论——那时,她在美国,写下的是异域的人生经历和体验,“华人”在另一视域之下的文化差异与生存艰难。在那样的虚构小说中,我能看到她的经历和经验,能看到生活对她的诸多给予。先入为主,我以为她的新小说还会延续那样的题材,她还会以那样的方式“标识”自己的独特占有和差异性,然而,在《二手阳光》和《步入隧道》中,她让我意外地做出了更换:这两篇小说均是现实题材,或者具有某种“底层文学”的征质,而二者又在主人公的设定上有诸多不同……是的,在这两篇小说中,唐一惟真正支配的并不是个人经验而是虚构,她虚构了一个真实和它必然的后果——

就我个人的趣味而言,我看重现实的个人经验在小说中的运用,但更看重小说家的虚构能力。记得有位批评家曾说过,“一个作家,只有不再迷恋于自我经验的书写时他才能称得上真正的作家”——我遗忘了那位批评家的名字,但深深地记下了这句话,二十余年,它始终对我是个特别的提醒。我看重小说家的虚构能力,其实真正看重的是他(或她)对于“他者”的真正理解,是他(或她)能否以己度人,能否把一件想象的故事写得逼真有说服力,创造一个与自我差异的新人出来同时又让这个新人始终有自我的血脉连接。《二手阳光》与《步入隧道》的主人公均是男性,别小瞧唐一惟的这一“性别跨越”——“性别跨越”对作家的能力一直是极大的考验,诸多的名家大家也在试图完成跨越的时候“折戟沉沙”,其人物塑造总让人感觉欠缺些什么,显得不够真实,偶然有明显的失真之处:他们不会这样想,不应这样想。在阅读中,我也曾细细推敲,仔细打量之后认定在这两篇小说中,“失真感”是不存在的,她基本做得合理恰当,做到了入骨入肉的“贴”。还有一点是我想强调的,唐一惟的“造境”能力,《二手阳光》中的那个老破小小区和散发着发霉的浑浊气味的房间应是她的造境,可读下来你会感觉自己也身处其中,仿佛唐一惟曾在那样的地方生活过,而我们也是;《步入隧道》则更为险峻,她为“我”安排的环境是大山,“隧道施工队”,和脚下发出清晰破碎声的煤渣路……它不应是唐一惟熟悉的生活,但她还是写得逼真,有一种似乎属于“实录”的感觉。这也是一个出我意料之外之处,还是先入为主,我觉得她会在一些细节点上滑过,然而唐一惟却在这两篇小说中知难而进,有意把细节的点做得扎实、绵密、有光——需要承认,唐一惟是我见到的成长较快的作家,在阅读《步入隧道》开头的时候我甚至有种“惊艳”,它有一股特别的、有味道的成熟感,似乎是在门罗的、卡佛的小说中已经熟悉起来的气息。

《二手阳光》和《步入隧道》,它们,可以归为“底层文学”,因为它关注的是底层人的基础命运和他们的可能,是他们在那样逼仄的生存中的精神挣扎和生活向往。但我更愿意将它们看作是“心理小说”,因为与一般的那些底层文学不同,在这里,小说专心经营的不是惯常的悲惨故事和主人公的人生遭遇,而是心理波澜,是他们在“这样的境遇中”的思虑、忐忑和内心挣扎——唐一惟放大了主人公的内心挣扎,让它成为故事中自呈的、有意味的波涛,它是故事中更有效的一层推动,也是它的内在核心。

《二手阳光》,当阳光成为“稀缺之物”,它影响到的不仅是日常生活更是心理,那股“发霉的浑浊气味”悄然地进入人的骨头、内脏,甚至心理的深度。它形成一种围绕,而这种围绕又构成张力,而张力在故事中则变成具有心理病症特征的压力……“阳光”在这里大约是现实也是隐喻,唐一惟巧妙地化虚为实,虚实结合,将具有隐喻性的、寓言化的光化为生活中的真实匮乏,在这样的境遇下——贫贱让我们丧失着、匮乏着、缺憾着,我们丧失着生活的乐趣和可能,而“我的妻子”丽娜,则因身体的疾病变得更为敏感、多疑,出现了某些精神病症的征兆,它,无疑又是一层对光的吞噬,使原本房间里匮乏的光变得更为稀缺。依靠镜子借来的“二手阳光”也应是一种隐喻,它是光的临时替代品,是“权宜”也是温暖和希望,为小说的结尾部分增添着可能的亮色。《步入隧道》写下的是双重的、有些许交织的复调感的故事,一重是“我在”的这种生活,充满着坚硬、艰难和冷峻;另一重是“我”与吴歆之间通过心理和手机短信建立起的情感波动,它有柔软和患得患失,有期许和沉在下面的冰冷。当林部长将手镯送给我、我如获至宝地举在天空下看时,故事又有了一层陡转,意外而让人百感……

两篇小说,在故事层面都不重,它没做“苦难叠加”而是集中于一点一隅,在这一点一隅上有所展开。唐一惟在这两篇小说中真正苦心经营的,是“深入内心”,是对内心里波涛波澜的精心勘察。《二手阳光》最为核心的部分就是“我”的心理展示,它伸入“沉默着的幽暗区域”,逼真而细密地放大着内心深处的日常触动,通过妻子丽娜的疾病性刺激而生发,构成压抑和回旋。随着阅读的深入,我们会发现,唐一惟由阳光的匮乏进入性生活的心理波动,到疾病和疾病影响,到试图借来阳光,这些事与物的“在”更多是心理投射的现场,用来强化波澜的痕迹。在我看来,她的这一做法类似于画家莫奈在绘画中的做法,莫奈将光和气化虚为实,将它变成绘画的主体部分,而同时化实为虚,将实体的车站、池塘和城市楼宇以及麦秸垛悄然虚化,将它变成背景性的衬托之物。《步入隧道》,“我”与吴歆之间的通信是物理性的,但本质上更是心理性的,它所反映出的依然是“我”的心理投射,“我”的在意以及“价值掂对”。这条线在整个故事中属于未被填实的虚线,而“我”在施工队的日常生活和具体境遇虽为实线,但它在唐一惟的书写中同样呈现了某种“背景性”倾向,唐一惟更为关注的,还是这些生活境遇带给“我”内心的层层波澜。写作内心戏本是女性作家的基本擅长,唐一惟有效地发挥和利用的这一擅长,尽管她将这一擅长延伸至男性心理之中。而更让我赞赏的是,唐一惟在重心理的同时并没有轻故事,而是相互结合,相得益彰。

与书写内心波涛相衬,《二手阳光》《步入隧道》真正侧重的,是“那种生活和那种境遇”对于个人心理的影响,是物质之上以及物质之下的精神困局,是我们在这样的境遇下如何自处的议题。当光无力透入生活,它被阻挡在外,那时我和我们的内心会发生什么?我们是否还可获得人生需要的安宁和坦然?在这种阴郁的环境中我们的心理又会产生怎样的变异,它会不会从某种程度上“摧毁”我们的已有?我把《二手阳光》中铺展的性心理描述也看作是隐喻的有机组成,它本身也构成隐喻,隐喻关系,隐喻心理之变,隐喻在日常中的妥帖与否,隐喻激情的在与乏。《步入隧道》中,“我”对吴歆的爱是爱情还是爱着爱情?它会不会是我因为极度匮乏而产生的某种急于“抓住”的幻觉?在“我”这样的生活中,是可以站在王监理的一边还是老杨的一边,抑或是林部长的一边——他们是不同的人吗?在这样的具体生活中“我”又能有怎样的抓住?当时间、记忆无法退回,“我”无法以逃避的姿态返回旧日的光阴中去,那,“我”的前路又在哪儿,被逼仄压榨得如此嶙峋地活着只能是活着?

唐一惟的两篇小说,让人唏嘘,让人沉思。

唐一惟还是一个新作家,她有着诸多可能,我也特别期待她能在新的作品中展现更多的新可能,特别是阅读了这两篇小说之后。一个写作者,愿意多种尝试是对的,愿意从旧有中蜕壳而出是对的,尽管它会给自己造成更多困难更多艰辛。一个新作家,最好是不要轻易地把自己装在套子里去,哪怕这个套子曾给你带来巨大的利益与声名。

在这里,我也愿意以一个同样的写作者的体会和感受,谈一下我对这两篇小说的吹毛求疵的不满。

1、两篇小说的开头极好,极为用心,而且有大家气象,其布局和人物的出场也足见功力,然而至中段,都有一点儿力气小泻的现象,虽然在结尾时刻又有补救——但它和前面被调高的阅读期待还是有落差,“心理扑空”。我建议在以后的写作中唐一惟一定要注意中段的用力,要精心设置故事中段的细节与起伏,这样,整篇小说才会始终有魅力,始终有牵引。

2、我觉得这两篇小说都存在同一个问题,番儿不够,换句通俗的话来说就是故事的起伏和反转层做得不够多,故事的波澜感、情感的波澜感没有被完全送到位。在故事的设计上,唐一惟还要有所加强。这两个故事,都是到了一个高点之后便出现平滑行进或者小小的下坠,它没有建造更大的“意外”给予我们,而这里的“意外”是别的作家做不到的、让我们耳目一新的突出点,倒未必是什么欧·亨利式的陡转。譬如在《二手阳光》中,我觉得“我”的心理波澜还可以加强,与妻子丽娜之间可形成更强的张力,而孩子也要偶尔加入,成为推动和推高的一个部分——一次,两次,三次,一层,两层,三层,在骆驼将要被压倒的那刻再取回最后的稻草,让貌似的平静之中更有幽暗的涡流……最后,“我”想到要借这个“二手阳光”,阅读者在长舒口气之后突然心头又紧;譬如《步入隧道》(多好的、带有隐喻性的题目!),王监理、“我”、“老杨”之间对手戏已经充分铺垫,它应当还有至少两层的来回、两层的交锋才更有力量,但小说中略有遗憾地取消了对抗性展示而将它交给了王监理与林部长:这没有不可,只是在故事的张力上就变得平了。在我的小说创作学中曾反复提及两个基本原则,一是“只能有读者想不到不能有作家想不到”,你必须穷尽故事设计的诸多可能,一是“榨干它的价值并榨干它的剩余价值”,要把所有的要点都“压榨”到再无可压榨的半滴——我也希望唐一惟能在之后的写作中可以注意。

3、唐一惟在主题集中上做得是好的,始终有一个紧凑感和围绕感,我必须要赞扬她的主动取舍;但每枚镍币都有它的反面,在删繁就简的过程中似乎多留一些模糊性和毛茸茸的东西可能更好,譬如在《二手阳光》中,“我”是一个“主任”,是有职场生活的,在这里可以片段式地插入“我”在职场中的一些人物事件,它是加在“我”心理上的稻草和羽毛,与匮乏阳光的小区生活一起影响着、刺激着、推动着“我”的情绪情感。在《步入隧道》中,我觉得王监理、老杨、另外的工人们、周姐、林部长之间可以有种种隐线在,这也是种丰富,而不是所有人都与我“单线联系”。是的,在小说中我们需要一个主题集中,它会让我们把自己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它所想要的“说出”上,这一部分构成它的核心价值;是的,我们也需要一些模糊、丰富和毛茸茸,它让我们的小说不会一眼望到底,在反思和回味的时候总有些多层的品啜出来。《步入隧道》中最后的设计是好的,让那只手镯与母亲联系,也是使故事更有丰富性的手段之一。

4、《步入隧道》,林部长送我手镯的这一设计合理性不足:不是它完全不合理,而是缺少一些必要铺垫,让它变得真实并且是唯一后果,现在,林部长送得有些突兀,不存在必然的、唯一性的合理。我觉得唐一惟可以让“我”窥见更多些什么,林部长为堵“我”口而送;“我”为林部长挡了枪,他为拉“我”成为自己人而送;或者,林部长试图送出的手镯被妻子发现,他为了避嫌而送“我”……我是一个写作者,见到一些细节设计的关键点总会试图拿出自己的方案,尽管这些方案纯是胡思乱想,但也依然乐此不疲。在这里,我将我的设计方案与唐一惟说出,并不是要她接受,而是提供一个思考的可能,仅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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