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方言中“很”作补语的中补结构

邹彤彤

【摘要】“很”作补语的中补结构是贵州方言中常见的一种语法现象，而且使用情况和普通话略有不同，本文以该现象为研究对象，考察该结构在贵州方言中的语法特征和使用情况，探究其语用价值。

【关键词】“很”；补语；贵州方言；中补结构

【中图分类号】H1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38-012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8.038

“很”作补语的中补结构在普通话和方言中都是比较常见的，用于表示程度的加深。“很”为补语时，中心语可为形容词、动词、动宾短语或状中短语，和普通话中用法不同，方言中“很”作补语有两种形式：直接加“很”或是“中心语+得很”。

一、从“中心语+很”说起

（一）“中心语+很”的来源

在现代汉语中，“很”是程度副词，用来表示程度的高低。“很”在句法中通常或者位于中心语之前，作状语，如“很好”“很漂亮”等，或者位于中心语之后，作补语如“好得很”“忙得很”“淑女得很”等等，形成“中心语+得+很”结构。本文为方便表述，用A表示中心语。“A得很”结构的形成也不是一开始就是这个结构，也是经过长期的演变才稳定下来的。

先秦两汉时期，《说文解字》中对“很”解释为“不听从也；一曰行难也。一曰盭也”。有动词的用法，其后可以带宾语：“今王将很天而伐齐”。到魏晋南北朝时期，除《说文解字》中的意思外，还具备了“凶狠”的意义，有了形容词的用法：“夷裔暴很，内外侮弃”。到元朝才有了在状语位置和补语位置的副词用法，有“的很”的说法了：“呸！害酒痨也不这等的很。”虽然“的很”放在句末，但此时也仅仅是一个过渡状态，还没有形成稳定的结构。

明代程度副词的大量出现，为“A+得很”的形成提供了直接的语言环境。明代程度补语表现丰富，如：

（1）“把玉楼羞的要不的。”

（2）“王观察欢喜的没入脚处。”

（3）“最是素姐与程大姐吃亏得很。”

以上的“要不的”“没入脚处”“很”都是在句末位置作补语，表示程度的增加。明代程度补语的大量出现为“A得很”的形成起到助推作用，原本在句末表示程度增加的形容词性的“很”，不再具备形容词词性的特征，进一步虚化，顺理成章地发展为补语位置的程度副词。通过查询语料库，发现最早出现“A得很”也是在明代的小说《西游记》中：“行者道：‘你这汉子好不明理，常言道，不冷不热，五谷不结。他这等热得很，你这糕粉，自何而来？’”由此可以推断：正是从明代以后有了“A得很”的固定形式。

（二）贵州方志中的“A得很”

贵州各地的汉语方言都属于北方方言的西南官话。在王国栓老师和宁彦红老师的研究中，“A得很”格式在方言中的分布情况大致是：江淮官话、西南官话、兰银官话、中原官话新疆南片有“A得很”格式，而一些南方方言，如湘方言、粤方言、客家方言等没有这一格式。这也为本文打下了一定基础。

通过查询中国方志库，发现与“很”做补语的中补结构有关的词条有二十七条。其中有十一条是比较有方言色彩的：胆烧得很（兴义）、斯文得很（瓮安）、行得很（简阳）、行得很（万源）、狠得很、莽得很、寡得很、馊得很、阔得很（均属普安）、累得很（钟祥）、累得很（钟祥）。这十一条属于六个不同的地方方志，分別是瓮安（贵州）、兴义（贵州）、普安（贵州）、简阳（四川）、万源（四川）和钟祥（湖北）这六个地方，都属于西南官话区域，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佐证王国栓老师和宁彦红老师的结论。在十一个词条中，贵州方言的“A得很”就占了七条，而四川方言中“A得很”只有两条，贵州话中“A得很”的出现频率远大于四川话中“A得很”的出现频率。

二十七个词条的另外十六个词条中，有六个属于“V得很A”的结构，有四个笔者将其归于书面化的描述，虽然也是“A+得很”的结构，却算不上有方言色彩，剩下六个则因为一些印刷错误或语法不通无法辨明正身，在此不做讨论。

二、贵州方言中的“A+很”

（一）可以充当“A”的成分

贵州方言“很”作补语的中补结构中，中心语可以由形容词、心理活动动词、状中短语和动宾短语充当。贵州方言中，形容词作中心语的主要为单音节的形容词和双音节形容词，多音节形容词大多自身带有程度加深的意思，如“薄飞飞”，形容很薄；又如“活天冤枉”，形容非常冤枉，因此一般不用于“A+很”的结构中。

1.A为单音节形容词

（4）今年天气热了，地干得很。

（5）他家远得很，我不想去。

（6）这个奶茶甜得很，你喝吧。

（7）这条路窄得很，要小心。

（8）你吵得很，把嘴巴闭到！

以上均为单音节形容词作中心语的例子。例4中形容词“干”作中心语，中补结构“干得很”作“地”的谓语；例5中“远”作中心语，中补结构“远得很”作“他家”的谓语；例6中“甜”为中心语，中补结构“甜得很”作“奶茶”的谓语；例7中“窄”作中心语，中补结构“窄得很”作“这条路”的谓语；例8中“吵”作中心语，中补结构“吵得很”作“你”的谓语。

2.A为双音节形容词

（9）他家今天闹热得很，去这么多人。

（10）我发觉你这个人好笑得很，自己的事都没做完还管别人。

（11）这个娃儿造孽得很。

（12）你一天神经得很。

（13）沙发上躺着安逸得很哈。

以上为双音节形容词作中心语的例子，例9中“闹热”即为“热闹”义，中补结构“闹热得很”作“他家”的谓语；例10“好笑”作中心语，中补结构“好笑得很”作 “你”的谓语；例11中“造孽”为“可怜”义，中补结构“造孽得很”作“这个娃儿”的谓语；例12中“神经”作中心语，意为“疯癫”，中补结构“神经得很”作“你”的谓语；例13中“安逸”作中心语，中补结构“安逸得很”作“沙发上躺起”的谓语。

3.A为心理活动动词

心理活动动词是人的心理活动在语言中的反映，在词类系统中处于动词和形容词之间，因此有些方面兼具了二者的某些特征，心理活动动词和形容词一样可以受程度副词修饰。但不是所有的心理活动动词都能受程度副词修饰，只有一部分表示心理状态的动词可以被程度副词修饰，如喜欢、爱、害怕、激动、相信、气等。

（14）那条裙子她喜欢得很，天天都在穿。

（15）看到个明星她硬是激动得很，紧到叫。

（16）上次不应该打那张五万的，我现在想起来都气得很。

（17）这个玻璃桥太高了，我怕得很，你自己去吧。

（18）他二叔讲的话他相信得很。

例14中，“喜欢”作中心语，中补结构“喜欢得很”作“她”的谓语；例15中“激动”作中心语，中补结构 “激动得很”作“她”的谓语；例16中“气”作中心语，中补结构“气得很”作“我”的谓语；例17中“怕”作中心语，中补结构“怕得很”作“我”的谓语；例18中“相信”作中心语，中补结构“相信得很”作“他”的谓语。

4.A为状中短语

贵州方言中还存在状中短语作中心语的中补结构，状语用于修饰动词，状中短语可用于描述事物的性质或特点。

（19）我家好耍得很，还可以下田捡螺蛳。

（20）她到底还是当老师的哈，会讲话得很。

（21）电视硬是好看得很，眼睛都不转一下。

（22）这个娃娃上课爱做小动作得很，老师经常打电话来告我。

（23）六楼难爬得很。

（24）直排轮简单，好学得很。

例19“好耍”的状中短语作中心语，中补结构“好耍得很”作“我家”的谓语；例20“会讲话”作中心语，中补结构“会讲话得很”作“她”的谓语；例21“好看”作中心语，中补结构“好看得很”作“电视”的谓语；例22“爱做小动作”作中心语，中补结构“爱做小动作得很”作“这个娃娃”的谓语；例23“难爬”作中心语，中补结构“难爬得很”作“六楼”的谓语；例24“好学”作中心语，中补结构“好学得很”作“直排轮”的谓语。

5.A为动宾短语

（25）你爱他得很，买乃样都要给他带点。

（26）高中毕业就没见过她了，我想她得很。

（27）他家惯使娃儿得很，乃样都不等他做。

（28）老子硬是喜欢他得很。

例25中“爱他”的动宾短语作中心语，中补结构“爱他得很”作“你”的谓语；例26中“想她”作中心语，中补结构“想她得很”作“我”的谓语；例27中“惯使娃儿”作中心语，中补结构“惯使娃儿得很”作“他家”的谓语，其中“惯使”有“溺爱”义；例28中“喜欢他”作中心语，中补结构“喜欢他得很”作“老子”的谓语，前面的“硬是”有反语的用法，因此此句反而为“没那么喜欢”。

（二）“很”作补语的表达方式

张谊生将程度副词充当补语的结构分为两种类型，组合式和粘合式，组合式即是说补语同中心语之间必须使用补语标记“得”，粘合式指补语直接附于中心语后。⑩现代汉语中“很”作补语在形式上一般表现为组合式，但贵州方言中两种形式都存在。

1.粘合式补语“很”

贵州方言中存在中间不加“得”的“中心语+很”的中补结构，此时中心语由形容词或中补结构充当，如：

（29）她凶很，我不敢去逗她。

（30）我嘴巴干很，我要喝水。

（31）我看你一天钱多很，样样都想买。

例29为“凶+很”的中补结构做谓语，“凶很”即为“很凶”，“凶”在这里为凶恶义。例30为“干+很”的中补结构做“嘴巴”的谓语，整句的意思为“我嘴巴很干，我要喝水”。例31“钱多”的中补结构做“很”的中心语，整个“钱多很”结构做“你”的谓语。

2.组合式补语“得很”

所谓组合式补语即是“A+得很”，这个形式在普通话和方言中都是十分常见的，在贵州方言中“A+得很”的结构比“程度副词+A”的结构更常见。

（32）她姐姐勤快得很，不像她一天样都不做。

（33）我家洋芋片安逸得很，不信你去看嘛。

（34）地下（地面）滑得很，回家的时候注意点。

（35）他喜欢看书得很，家里面净是书。

（36）他家院坝宽得很，把谷子拿到他家去晒。

例32为“勤快+得很”的中补结构作“她姐姐”的谓语，例33为“安逸得很”的中补结构作“我家洋芋片”的谓语，例34为“滑得很”的中补结构作“地下”的谓语，例35则是“喜欢看书”的状中短语作中心语，中补结构“喜欢看书得很”作“他”的谓语。例36为“宽得很”的中补结构作“他家院坝”的谓语。

三、与普通话的异同

（一）句法功能

“A+很”可以充当主语、谓语、宾语、定语、补语，但一般不能充当状语，加“得”不加“得”都一樣，这一点与普通话一样。

（37）抠门得很是没得人喜欢的。（“抠门得很”充当主语）

（38）这两天天气热得很。（“热得很”充当谓语）

（39）我觉得咸得很。（“咸得很”充当宾语）

（40）讨嫌（讨人厌）很的人没有人喜欢。（“讨嫌很”充当“人”的定语）

（41）他走得快得很，追都追不上。（“快得很”充当补语）

（二）否定形式

贵州方言中除了一些特殊的地区，“A+很”的中补结构式没有相应的否定形式的，一些特殊地区如雷山方言中，是在“A得很”的前面加一个“没”进行否定，即为“没A得很”，如：

（42）——你累得很？ ——我没累得很？

四、语用价值

与“很+A”相比，“A+很”结构的语气更重，所表示的程度更高，而在“A+很”结构，其中加“得”语气又会更重。因此使用“A+得很”结构可以起到加强语气，增强表达效果的作用。

（43）雨还很大，坐哈再走。（很大=大）

（44）雨还大很，坐哈再走。（大很=十分大）

（45）雨还大得很，坐哈再走。（大得很=大极了）

三个例子中的雨给人带来的感觉完全不同，在贵州方言中，从说话的重音来说，例45重音落在“得很”上，强调雨势大且一时半会不会小；例44的重音落在“很”上，强调此时雨很大；例43的重音则落在“大”，强调此时雨大，并没有其他意思。与“很+中心语”相比，“A+很”表示的程度较高，而在“A+很”结构中，加“得”的结构所表示的程度又比不加“得”的程度更高。

本文首先追寻了“很”作补语的来源，回顾了其从动词到形容词再到副词的发展过程，关注了方言中“A+很”的使用情况，探讨了能进入该结构的中心语的类型以及“很”作补语的两种形式。发现 “A+很”结构不仅能表示程度的加深，在一定语境下还有表嘲讽和反语的用法，增加了“A+很”的语用价值。

参考文献：

[1]（梁）沈约.宋书2卷67-100[M].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1999.

[2]徐征，张月中，张圣洁，奚海主编.全元曲 第2卷[M]. 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3]周钧韬.周钧韬金瓶梅研究文集第2卷[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0.

[4]（明）馮梦龙.醒世恒言[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8.

[5]（清）西周生.醒世姻缘传下[M].北京：团结出版社，2017.

[6]王雯琪.“X得很”中的“很”从何而来[J].文学教育（下），2020，（09）.

[7]（明）吴承恩.西游记2[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

[8]王国栓，宁彦红.试探副词“很”和语法格式“A得很”的来源[J].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01）.

[9]吴春光.试论可受程度副词修饰的心理动词的鉴别及分类[J].青年作家，2014，（14）.

[10]张谊生.现代汉语副词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