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诗文中的现代性体现

2023-10-30 02:27丰钰辰
今古文创 2023年40期
关键词:生命意识曹丕现代性

【摘要】曹丕作为建安时期的政治统治者与文学家,是建安文坛的代表人物之一,其诗文创作不仅具有时代特点,也极具个人特色。曹丕在创作中长于捕捉瞬间情绪,在瞬间中思考永恒。他对孤独主题和自觉意识的探究使其诗文具有新质。曹丕作品中的生命意识也反映出其超越时代的生死观,他的文章不朽观实际上是对人生价值不朽的追求。这些特点使曹丕的诗文颇具现代性,容易唤起当代读者的共鸣与深度思考。

【关键词】曹丕;现代性;生命意识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0-004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0.013

作为建安文坛的实际领袖曹丕,其便娟婉约的诗风独树一帜。曹丕的《典论》与书信也使中国古典文学批评迈入一个新时期,在文学理论史上具有重要意义。而他作品中对瞬间情绪的捕捉,对人生孤独的书写,对人存在价值的探索以及对不朽生命的追求,也使现代人很容易与之产生共鸣。本文尝试探索曹丕诗文中的现代性,以期观照现世,对现代文明有所启发。

一、对“瞬间美”的描写

现代性这一概念的提出是来源于19世纪法国现代派诗人波德莱尔。“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这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不变。”这位诗人给出了现代性的定义,现代性是偶然的、转瞬即逝的,是艺术作品中的“瞬间美”。艺术家应该独具慧眼,从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发现闪光的浪花,要善于捕捉“瞬间美”。同时,这也要求艺术家在瞬间中挖掘永恒,架起连接一个个瞬间的桥梁。

“词穷而后工”固然有其道理,但敏锐的艺术家不一定要经历过重大挫折,而是能为一个日常生活的瞬间所触动,将情感述诸笔下,曹丕在这个方面颇有天赋。与父兄相比,曹丕的诗作少了几分慷慨昂扬,但却以情动人、以感取胜,对人生体验更为敏锐强烈。他经常描写朝歌暮宴间的怅然若失。在《善哉行》其三中,曹丕首句以飨宴诗典型的八音迭奏、主客皆欢的场景开篇,酣饮不知昼夜。但第四句突然笔锋一转,“寥寥高堂上,凉风入我室”,刚刚的热闹好像都随凉风的吹拂而消逝不见,宾客酒足饭饱人去堂空,主人只剩下困苦与寂寥。在举办宴会这一过程中,主人为宾客提供了饮食与歌舞,满足宾客的物质欲求;宾客或献出良策或赋诗唱和,满足主人的心理欲求。但热闹散去,主人曹丕的情绪需求却冒出来,难以填补。

《善哉行》其四中,诗人亦是在朝游铜雀台、夕宴玄武池间突感“乐极哀情来,廖亮摧心肝”,五音纷繁的宴会间,诗人却在热闹中出神,注意力跳出欢宴转向云间,从飞鸟的鸣叫中听出悲情。乍看这些诗句转折陡然,再读便会发现,亲友团聚时愁聚少离多、人生得意时觉光阴不待,本就是人之常情,只是这种细微的情感转瞬就消失在觥筹交错中,很容易被人忽略,而曹丕却敏锐地捕捉并记录下来了。

《芙蓉池作》同样写建安诸子的西园夜游之况,全诗详细描绘了芙蓉池的明媚晚景。作者俯察渠水相连、嘉木相依,仰观飞鸟盘旋、丹霞蔽月,感叹五光十色绚丽夺目,也感叹芙蓉池的华美。而书到结尾处,诗人却恍惚自省到:“寿命非松乔,谁能得神仙?”逍遥极乐之时发人生苦短之叹,诗人正是出于对眼前美景的眷恋与不舍,才生出无法长驻于此的叹惋。对比其弟曹植为和此篇而作的《公宴》一诗,曹植此诗同样描绘邺下文人们夜游西园、流连诗酒的生活情态,极写畅游宴饮的纵意。全诗的镜头由曹丕所宴请的宾客们的如云车盖,再到芙蓉池的如画夜景上,与曹丕前诗多有相似之处。而尾句“飘飘放志意,千秋长若斯”承接前面的高昂基调,赞颂当下吟诗享乐的生活,觉得千岁万岁亦是如此,全诗洋溢着积极振奋的精神。不同于曹植的纵横恣肆,曹丕前诗相比较下显得节制而理性,抓住游宴中转瞬即逝的迷茫困惑,他没有沉溺于浅层的物欲满足,而是及时的抽离欢宴,在感叹人生短暂中思考生命的意义。同时,曹丕将个人的思考与古今历史相对比,神仙方术不可得,谁又能得道成仙?珍惜眼前的欢悦才是珍惜时间、延长生命的正道,诗人从而获得短暂的释然。

波德莱尔所谓的现代性可以说是一种美学意义上的现代性,他努力探寻艺术品背后的现实意义。现实性存在于瞬间性与永恒性的交汇中。将个体的悲苦与世界的永恒相联系,更是自我排解的好方法。曹丕在《燕歌行》其一中以思妇的身份表达对在外漂泊的丈夫的思念,秋风萧瑟,草木挂霜,而远游的丈夫却不能像南归的大雁一样回到故乡。短歌唱断,哀曲弹遍,何以解忧?不如抬头看看天上,人间的寂寞凄苦无法排解,但天上的牵牛织女,他们又有什么过错?只能被隔断在银河两边,遥遥相望。生离之悲自古以来比比皆是,古人逃不过,今人逃不过,就连天上的神仙也难免悲苦。诗人将自己的悲哀与宇宙间的悲哀联系起来,诗境到此豁然开朗。

同样,在《感悟赋》一文中,诗人记叙自己随父南征刘表,归来时路过故居,在庭院内种植甘蔗一事。时局的动乱对社会造成巨大破坏,这给曹丕以很大的震动。他以自己种的甘蔗为喻,借甘蔗在春去秋来间由茂盛到凋零,来表达兴废无常、时不再来的忧患意识。在慨然兴叹后,诗人又反问自己:“岂在斯之独然?信人物其有之。”人生无常、盛极而衰,千百年来皆是这样。我又特殊在哪里,顺其自然才是正道。《丹霞蔽日行》中亦有“古来有之,嗟我何言”,自己的悲哀与历史的必然发生碰撞,个人的迷茫困苦在寰宇间显得如此微不足道,悲哀也不由消解其间。

二、诗文中的孤独主题

孤独作为重要的文学母题,在21世纪的文学舞台上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法国哲学家列菲弗尔认为现代性包括焦虑和孤独感。在西方哲学中,孤独意味着自觉意识和反省意识的觉醒,人们由此认识到自己的软弱心态并产生逃避压迫的行为。建安二十五年,曹操新葬不久,曹丕为悼念父亲作《短歌行》一诗。“其物如故,其人不存”,不言哀而哀自至。诗人顿觉凄凉孤单,也再次感到时不待人,刚刚而立的自己却已经是白发早生。正如法国精神分析学家拉康所说,父亲去世之时,儿子会感到焦虑,因为他预见到在通往死亡的路途上,自己成了孤独的排头兵。“我独孤茕,怀此百离”,身为长子且已经承继大权的曹丕自然备受这种孤独的侵袭。曹丕对于痛苦的感知力比同期的其他文人都要强,他孤悬在自己的诗境中,咀嚼自己的哀戚。面对无极宇宙、壮丽山河,人往往有新的认识。无论是他在《浮淮赋》中写淮河的汹涌,还是《沧海賦》中观渤海的恢宏,这都让曹丕重新思考自身。他意识到自己本身在这片土地的真正属主面前是如此渺小,以至于微不足道。人生旅途上的巨大挫折和无上荣光,都不过是一滴雨落入沧海。人不过是旅居天地间的匆匆过客,活过的证明如飞鸟在雪地上留下的爪印一般,不久就消逝了。而这种感受又能向谁言说呢?诗人不由生出孤寂之感。

代人立言诗是曹丕诗作中很重要的一类,诗人假借他人之口进行诗歌创作,抒发思妇闺怨、征人思乡之感。《燕歌行》三首皆是思妇缠绵婉转的怅惘之词,《陌上桑》《杂诗》二首是诗人代客居他乡的游子发悲音。“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曹丕借萧瑟秋风、玉阶白露表现自己的神伤与孤独。“秋风”“秋夜”“白露”在曹丕的诗中是常在意象,秋在文士笔下浸润着悲凉肃杀的色彩。自宋玉《九辩》中的一声悲叹后,悲秋逐渐沉淀为中国文学的一个心理情结。在这一沉淀过程中,曹丕也起到了重要作用。他的《大墙上蒿行》中开篇对比阳春三月与秋风乍起两个阶段,使秋日的万物零落更为显豁。诗人感叹:“中心独立一何茕,四时舍我驱驰”,四时轮转之间,自己就像被世界“舍”在了原地。宇宙何其大,自己就像孤茕的飞鸟,这种比喻与苏轼的“应似飞鸿踏雪泥”有异曲同工之处。但和曹丕诗里的秋景近乎完全相反的是,他笔下的情感是热烈而充实的。诗人像是自己亲手点燃的一根烛芯,向内燃烧得蓬勃旺盛。千百年来人人都写秋,但曹丕笔下的秋却是独属于他自己的秋。曹丕写秋景不止于抒悲秋之感,他在秋风中剖析自己,咀嚼自己的孤独。《善哉行》其一中诗人感叹:“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高山有其崖壁,树木有其枝脉,这些都是有形之物,人们一看就能了解全貌。而忧郁却是深藏内心的无形之物,难以为人所知。更何况,“我”的忧愁从什么方向而来,“我”自己都不清楚。诗人凝视自我,揽镜自照时感伤自己的孤独与寂寞。敏感是一种能力,一种天赋,它让诗人可以触微小而生万物,却也造成了他的孤独。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为何忧愁,又怎么和那些无法感同身受的人诉说呢?最高权力使曹丕与他人永远分割开来,孤寂感更是难以言明。只能借思妇征人之口倾吐自己的婉转心曲,将不得公之于众的孤独感溶于秋风中。

三、诗人的生死观

人生横跨在生与死之间。自古以来,没有人可以摆脱对死亡的恐惧。封建统治者在手握最高权力后,会开始追求长生,追求得道登仙。生前享尽荣华富贵,自然容不得死后皆化为泡影。同为皇帝的曹丕在生死问题上却看得非常通透。在写给王朗的书信中他明确表示:“人生有七尺之形,死惟一棺之土”,自己同样是普通人,难道可以得道成仙吗?曹丕的《典论·论方术》一篇,批驳方士们愚弄百姓,指出追求长生不老的可笑。《折杨柳行》中,诗人又列举彭祖、老子和赤松子的例子,认为这些都是愚夫的妄传,坚信“百家多迂怪,圣道我所观”。对此朱嘉徵曾评价道:“折杨柳歌‘西山’,明王道也。可破秦皇之惑,汉武之悔矣。”作为封建时期的帝王,曹丕的这种思想无疑是超越时代的。

建安文学具有永恒的忧郁底色,建安文士们的生命意识在诗作中不谋而合,但却表现出不同的文学个性。忧愁多思的曹丕相比于建安诸子,又多了一份对生与死的思考。他并不忌讳谈论死亡,而是企图用自然哲学摆脱对死亡的恐惧。建安十三年,曹丕随父南征荆州,经过家乡,看到自己亲手栽种的甘蔗涉夏历秋,已近荒芜。诗人从甘蔗的生长枯荣中感悟到世事的兴废无常,有了《感物赋》中“涉炎夏而既盛,迄凛秋而将衰”之句。他亦在《丹霞蔽日行》中感叹:“月盈则冲,华不再繁。古来有之,嗟我何言!”盛宴不再,乐往哀来,本就如月盈月缺一样自然,何必杞人忧天?这也有了之后《戒盈赋》中“信临高而增惧,独处满而怀愁”的认识。同样,诗人进一步认识到生与死亦是相互渗透的,建构起健全的生死哲学观才能更好把握人生。

现代心理学认为站在死的角度可以反观生的意义所在。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认为死亡是“向死而在”。只有正视死亡这一人类的最终归宿,才能探究人生的真正价值。曹丕在《善哉行》其一中叙述自己困苦于生命之短暂,同时试图寻找排解方法。如何面对无法逃避的死亡,唯有“策我良马,被我轻裘。载驰载驱,聊以忘忧。”饱受战争铁蹄和瘟疫践踏的时代,孕育出了及时行乐的思潮与追求,似乎秉烛夜游、尽情欢宴就是珍惜时间把握人生的妙计。但是,生理意义的快乐并没有消解诗人的苦痛,所忧为何,终其全篇求而不得。在另一篇《大墙上蒿行》中,开篇诗人就从春去秋来间感悟到人生的短暂与偶然性,随之转为极力渲染物质生活的富贵,反复质问自己何不沉溺于此,恣意遨游。有良剑在手,有华丽冠戴,何不从君所喜。但日复一日地享乐既不能延长生命,也不能增加人生的密度,诗人的苦痛周而复始。曹丕否定了物质上的享乐,他认识到耽于清歌妙舞、诗酒流连间不过是自我麻醉,自己不能失去理性思考的能力。虽然诗人在上下求索间,并没有寻到生命的终极价值,但这种思索精神却是值得肯定的。“我思故我在”,思考与求索本就是生命意识的觉醒。

死亡面前众生平等,但诗人的风骨却使曹丕不甘于湮没尘埃。那么何以不朽呢?曹丕在思考中找到了间接延长生命的方法。自建安二十二年大疫后,他多次与吴质的书信中都在缅怀故友的哀伤中讨论人何以不朽的问题。《春秋左氏传》提出“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之言。这“三不朽”中曹丕最看重的是立言。自然,有曹操这样一位文治武功威震天下的父亲在上,在军事和政治上都难再建不世之功。 从他的《与吴质书》中“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来看,立德也不是他所看重的。经过数次建安大疫,曹丕对文学有了更深切的理解,立言也成了他的毕生追求:“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唯有文章典籍可传于后世。瘟疫虽然可以夺走千万人的性命,但它无法阻挡典籍著述的流传。人同时具有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自然人的生命也具有这两种属性。社会生命是自然生命的延伸,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因此社会生命就是人生真正的内涵。在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的基础上,现代医学把人的死亡分解为“社会死亡、知识死亡和生物学死亡一个完整的过程”。诚然,没有人可以逃过生物学死亡,但是生命蕴含的文化性的、社会性的东西却是无限的。活着的人能够通过文学创作实现自身的不朽,死去的人能够通过文学作品对抗社会死亡与知识死亡。创造是人的重生,有限的生命在创作中得到永生。创造是最接近神的时刻,是凡人唯一能踏出的神的脚步。至此,曹丕开始更坚定的投身于文学创作中。以著述为务,以个人专著《典论》为立言之本。不仅专注于自身的著书立说,曹丕还整理诸位已逝故交的文学著作,并编撰成集。在这场大疫结束后,虽有“观其姓名,已为鬼录”的悲叹,但曹丕并未一蹶不振,而是以幸存者的身份为亡故文人立言,使他们也能够实现不朽。

21世纪,焦虑与孤独已经成为时代病。现代人需要培养自己对生活的感知力,才能更容易体会到人生的饱满与丰富。当代文学也应该以独特的方式反思时代问题,努力挖掘孤独的积极意义,引导读者学会在孤独中认识自我。同时,当代作家也应从曹丕的诗文中得到启发,以文学探寻生命的意义,让生命的价值在文学中得到升华。给人以希望和勇气,这才是文学作为“不朽之盛事”的意义所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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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丰钰辰,女,汉族,湖北襄阳人,长江大学中国语言文学专业2022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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