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朝臣子进献诗赋现象探析

2023-11-01 00:46范陈鑫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10期
关键词:诗赋臣子契丹

范陈鑫

(渤海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辽宁锦州 121013)

诗词歌赋是我国传统文化的瑰宝,不仅在古代文化教育及日常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而且在政治生活中也占有一席之地。臣子因各种原由向君王进献诗词歌赋是我国古代政治生活中的常态。唐宋时期是我国诗词歌赋,尤其是诗词的繁荣期,这也造成了这一时期臣子进献诗赋现象非常普遍,故学术界的相关成果多以研究唐宋时期臣子进献诗赋现象为主,而学界有关臣子进献诗赋现象的学术成果多着眼于应制诗研究,并多从文学视角进行研究。如岳德虎[1]、黎慧冉[2]等人对初唐的应制诗进行了研究,二人主要探讨了初唐应制诗的艺术风格、题材分类、影响意义等内容,并对其艺术价值进行了评价。贾先奎[3]、孟庆光[4]、王楠[5]等人则对宋代应制诗词的兴衰题材、影响因素、艺术价值等方面进行了研究。目前所及,还未见有学者对辽朝臣子进献诗赋现象进行专门性研究,只有部分学者在研究辽朝诗赋文化时对此现象略有涉及,如李颖异[6]17-26在以民族融合视野研究辽朝诗赋时,部分列举了辽朝臣子所进献的诗赋,但作者只是稍举其例,并未对此现象进行深入探讨。张晶、王永[7]两位学者在探讨辽朝契丹诗人创作的文化功能时,也对辽朝臣子进献诗赋现象进行了列举,并指出诗赋在辽朝政治生活中具有重要作用,但两人主要是从文学角度探讨臣子所进献诗赋的风格、内容及作用,并未从历史学角度探析臣子进献诗赋现象。

综上,对于辽朝臣子进献诗赋现象尚未有学者进行专题性的研究,偶有学者略有涉及,也多从文学角度进行研究。有鉴于此,本文拟对辽朝臣子进献诗赋现象进行探析,进行较为全面的梳理总结,并分析辽朝出现臣子进献诗赋现象的深层次原因。

一、辽朝臣子进献诗赋现象梳理

在各种因素的推动下,辽朝出现了臣子进献诗赋现象,现试对该现象进行梳理分析,按臣子进献诗赋目的进行分类,并探讨进献者身份、进献对象及所进献诗赋的题材等事宜。

契丹民族本无严格意义上的诗赋,但随着耶律阿保机建国,辽朝与中原地区的交流日益频繁,不仅在政治经济方面交往密切,而且在文化方面的交流也得到进一步加强,原本流行于汉地的诗赋渐渐传至辽境。起初,辽人只是热衷于传颂中原汉地传入辽境的诗词歌赋,但随着汉文化修养的逐渐提高,辽人也开始独立创作诗词歌赋。不仅民间开始盛行创作诗赋,辽朝宫廷之中也开始盛行诗赋之风,逐渐出现臣子进献诗赋现象。笔者根据《辽史》《契丹国志》等史料对辽朝臣子进献诗赋现象予以统计,统计结果如表1所示。

表1 辽朝臣子进献诗赋统计表

根据表1可知,辽朝臣子进献诗赋现象集中发生于圣宗、兴宗、道宗、天祚帝四朝,且以圣宗、兴宗、道宗三朝为主。这一方面固然与圣宗朝之前的辽朝史官制度不完善,对史实记载多有遗漏有关,但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从圣宗朝开始,辽朝臣子进献诗赋现象日益普遍的事实。除此之外,表1还提供了其他的有效信息。首先,从进献对象来看,主要是辽朝皇帝、皇太后,甚至还有高丽君主,其中皇帝为主要进献对象。其次,进献诗赋者的身份组成较为复杂,其中既包括杜防等普通臣子和海兴等僧侣,也包括皇子、皇后、妃子,甚至还包括皇帝,不过还是以普通臣子为主。再次,进献诗赋者的民族出身也呈现多样化特点,既包括刘三嘏、张孝杰等汉臣,也包括耶律庶成、耶律陈家奴等契丹臣子,并且进献诗赋的汉臣与契丹臣子在人数上并无明显差异。最后,进献诗赋的臣子既有应君主、皇太后之命者,亦有主动进献者,而臣子所进献诗赋的题材也是繁杂多样,歌颂君王、生辰祝寿、褒扬功勋等题材均被包含在内。

二、臣子进献诗赋目的及作用

囿于各种因素,表1统计结果难免会有所疏漏,但从中已可窥得辽朝臣子进献诗赋现象的大致情形。据不完全统计,辽朝臣子进献诗赋达三十余频次,现按照进献诗赋的不同目的,对其进行分类论述。

(一)选拔贤能

辽朝臣子有时会在朝廷选拔贤能之时进献自己所作之诗赋,且这种情况往往发生于科举会场,因为皇帝有时为考校举子才能会命一众举子各作诗赋以观,并按优劣授官有差。如太平五年(1025)十一月,“求进士得七十二人,命赋诗,第其工拙”[8]224,在判明这七十二名进士所进诗句之优劣后,即根据评判结果授官,最终“以张昱等一十四人为太子校书郎,韩栾等五十八人为崇文馆校书郎”[8]224。根据相关学者的研究,太子校书郎和崇文馆校书郎乃是辽朝进士及第释褐后常被初授的官秩[14],又据杨军老师的相关成果可知太子校书郎与崇文馆校书郎在辽朝的对应官阶均为将仕郎,对应的品级则为从九品下[15],虽然太子校书郎与崇文馆校书郎俱为辽朝品级最低的文资官,但按照这段史料中的“第其工拙”以及七十二人中只有十四人授为太子校书郎,余下五十八人均授崇文馆校书郎的情况来看,太子校书郎的实际地位或略高于崇文馆校书郎,这或可补史之阙。又有重熙五年(1036)十月,兴宗“御元和殿,以日射三十六熊赋、幸燕诗试进士于廷”[8]246,兴宗在此次殿试中“赐冯立、赵徽四十九人进士第”[8]246,并根据所进诗赋的优劣名次来授官有差,“以冯立为右补阙,赵徽以下皆为太子中舍”[8]246。杨军老师的研究表明,冯立所授的右补阙一职在辽朝对应官阶为承务郎,对应品级为从八品下,赵徽等四十八人所授的太子中舍则稍逊一筹,对应的官阶为儒林郎,对应的品级为正九品上[15],这是因为冯立所进诗赋在这次殿试中独占鳌头而被兴宗钦点为状元,故所授官职略高于其余举子①。

辽朝臣子在科举场合进献诗赋的作用可以从两个角度考量:一是从辽朝统治者的角度考量,即是为了选拔天下英才为己用,并根据所进诗赋判定优劣等第,并以此作为授官依据;二是从进献诗赋的举子角度考量,进献诗赋既是为了复君主之命,也是展示自我才能、博君主青睐,从而获得更好科举名次的良好时机。

(二)褒扬功勋

辽朝帝王有时会为褒扬功臣而诏令臣子作诗赋以进,诗赋的内容基本是以赞颂功臣为主。统和十五年(997),敌烈部人杀长官而叛,随后奔至西北边疆,时任西北路招讨使的萧挞凛亲自领兵追击,并顺势讨伐了有不臣之举的西北阻卜部,萧挞凛此番讨伐不仅平定了敌烈部的起事,而且使得“诸蕃岁贡方物充于国,自后往来若一家焉”[8]1446,萧挞凛因此立下大功。为褒扬萧挞凛,圣宗特“赐诗嘉奖,仍命林牙耶律昭作赋,以述其功”[8]1446,不仅亲自作诗赐予萧挞凛,还命颇有文才的翰林林牙耶律昭作赋以赞之。开泰五年(1016)秋,圣宗秋猎,遇虎而欲射,但因所乘之马奔行太快而错失时机,然而圣宗此举已惹怒老虎,老虎怒而奔向圣宗,其时左右皆因惧虎而四处躲避,幸得时任“敦睦宫太保,兼掌围场事”[8]1418的陈昭衮舍马来救,圣宗才幸免于难。陈昭衮此番立有救驾之功,圣宗为旌表其功,“即日设燕,悉以席上金银器赐之,特加节钺,迁围场都太师,赐国姓”[8]1418,先是设宴款待,特赐金银器予陈昭衮,并加节钺,再拔擢其官为围场都太师,还另赐其国姓耶律。至此,圣宗仍觉不足以完全表其功,故又“命张俭、吕德懋赋以美之”[8]1418,让其留名于后世,恩赏不可谓不丰厚。臣子应君王之命进献诗词以褒扬功臣,既是辽朝皇帝褒扬功臣的常规手段,也是辽朝酬奖激励官员机制中非制度性酬奖激励措施的重要组成部分[16],此举不仅达到了褒扬功臣、收拢人心之目的,也起到了树立典范、供人效仿的效果。

(三)游猎助兴

辽朝皇帝会在每年捺钵时捕鱼畋猎,其中春捺钵是辽朝皇帝捕鱼之时,夏、秋捺钵则为辽朝皇帝游猎之时。每当皇帝大有所获之时,往往会命臣子作诗赋以助兴,但也有臣子主动进献诗赋以助其兴的情况存在。重熙年间,兴宗命在当时颇有文名的臣子耶律庶成、萧韩家奴各进一篇《四时逸乐赋》,并对二人所进均予以赞赏,“帝嗟赏”[8]1485。重熙中,兴宗秋猎,特命臣子作诗赋以颂,耶律良“进秋游赋,上嘉之”[8]1539。道宗清宁年间,道宗幸鸭子河(即混同江)捕鱼,耶律良又“作捕鱼赋”[8]1539进之。清宁十年(1064),道宗与皇子燕国王耶律濬游猎射鹿,二人射鹿俱中,“王时年九岁,帝悦”,道宗谓左右曰:“祖先骑射绝人,威振天下,是儿虽幼,当不坠祖风”[8]1095,特命耶律陈家奴赋诗纪之,“陈家奴应制进诗”[8]1529-1530,道宗大喜“解衣以赐”[8]1530。咸雍元年(1065),“皇太后射获虎,大宴群臣,令各赋诗”[8]201。又有大康二年(1076),道宗秋猎,一日射获鹿三十只,大宴群臣,酒酣之时命赵孝杰赋《云上于天诗》进之,孝杰所进诗句令道宗颇为满意,特“诏孝杰坐御榻旁”[8]1637以示恩宠。

游猎之时臣子所进诗赋多为应君王之命而作,内容则以记录帝后游猎盛况、夸耀君王圣德为主。这类诗赋的主要作用是为君王游猎助兴,但往往也有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意味。

(四)悼念逝者

臣子所进的此类诗赋一般是在祭奠场合应君王要求所作,其作用自然是为了悼念亡者,表露君王思念逝者之情。重熙二十一年(1052)秋,兴宗“祭仁德皇后,诏儒臣赋诗”[8]1460,南府宰相杜防所作之诗拔得头筹,兴宗赐金带褒之。清宁二年(1056)二月乙巳,“以兴宗在时生辰,宴群臣,命各赋诗”[8]287-288,道宗特在其父兴宗生辰这日大宴群臣,席间命群臣各自赋诗。这天虽是兴宗生日,但兴宗此时已经去世且刚刚下葬于庆陵,故群臣所作诗句内容以怀念兴宗为主,所起的作用也主要是悼念兴宗,表露道宗对其父的思念之情。

(五)生辰祝寿

此类诗赋是适逢帝后生辰,臣子或应制或主动进献而为帝后祝寿。重熙年间,为贺兴宗母钦哀皇后生辰,耶律陈家奴“进诗献驯鹿”[8]1529,并因此得太后嘉奖“珠二琲,杂彩二百段”[8]1529。重熙年间,沙门海山为庆贺兴宗生辰天安节的来临,特题诗于《松鹤图》之上以进[10]18。臣子为帝后生辰祝寿所进献的诗赋既起到了祝贺生辰、歌颂德行的作用,又达到了博取君主青睐、谋求个人政治利益的目的。

(六)劝谏君王

臣子有时想行劝谏君王之举,倘若直言进谏,不仅难以让君王接纳,还容易惹怒君王,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因此就会进献自己所作诗赋,以较为委婉的方式达到自己劝谏君王的目的。天庆年间,辽朝国势衰微,整个国家正处于风雨飘摇之际,天祚帝却仍然沉迷于享乐之中,文妃萧氏见此情形,特进咏史诗来劝谏天祚帝励精图治、中兴大辽。保大三年(1123),天祚帝在金军攻势下西奔,其子耶律雅里被耶律敌烈等人劫走,随后被众人拥立为帝。耶律雅里在位期间常令侍从取林牙耶律资忠所进治国诗读之,耶律资忠进献治国诗的目的即是劝谏君王行善政。文妃与耶律资忠等人向君主进献诗赋是为了发挥诗赋借古讽今之作用,达到讽谏君王的目的。

(七)其他目的

除前述所总结的六种类型外,辽朝臣子进献诗赋还怀有其他目的,但臣子所作的这类诗赋一般并没有特别含义,仅是应帝后之命而已,故不便将其归类于上述六种类型。如统和元年(983),皇子只没“应皇太后命,赋移芍药诗”[8]1087-1088。重熙四年(1035),耶律韩留应兴宗命,“进述怀诗,上嘉叹”[8]1488。

综合上述,辽朝臣子进献诗赋的目的可以分为七类,即选拔贤能、褒扬功勋、游猎助兴、悼念逝者、生辰祝寿、劝谏君王及其他目的,进献诗赋的对象以皇帝为主。臣子进献诗赋之举以应帝后之命为主,主动进献为辅。

三、辽朝出现臣子进献现象的原因

前述已经提到契丹本无严格意义上的诗赋,但在建国之后却开始出现臣子进献诗赋的现象,个中原因值得探讨,现对主要原因试做阐述。

(一)受汉文化影响

臣子进献诗赋于君王在中原王朝是极为寻常普遍之事,唐宋两朝作为诗词歌赋的繁荣时期,臣子进献诗赋之事更是不胜枚举。唐德宗贞元年间,秘书郎韦渠牟“进诗七百言”[17]5110,被拔擢为右补阙内供奉。北宋真宗景德初年,名相李沆弟李维“献《圣德诗》,召试中书,擢直集贤院”[18]9541。辽朝建立后,其与中原王朝进行的文化交流变得更为深入和频繁,汉人诗赋开始大规模传入辽境。案《契丹国志》载“(辽圣宗)亲以契丹字译白居易讽谏集,召番臣等读之”[9]80,这表明唐宋诗赋在圣宗时期已经广泛流传至辽境,故辽圣宗才能有机会将唐人白居易诗集翻译成契丹文字。北宋哲宗元祐四年(辽道宗大安五年,1089),苏辙以贺辽国生辰使的身份出使辽国,途中作诗云“谁将家集过幽都,逢见胡人问大苏”[19]129,“大苏”即苏辙兄苏轼,其诗句反映出苏轼的诗文已于此时传至辽境并为辽人所喜爱,这才致使苏辙出使辽朝时常被辽人问及其兄苏轼之事。

随着以诗赋为代表的汉文化在辽朝的广泛传播,辽朝下至平民百姓,上至达官贵人,各个阶层都开始传颂诗赋,并逐渐有辽人开始创作诗赋,如汉臣马得臣“好学博古,善属文,尤长于诗”[8]1409。如果说汉人善作诗文是因为其本身就是接受的汉文化教育,故其会作诗文并不令人感到惊奇的话,那么有大批契丹人能够吟诗作赋则确实说明辽朝已受汉文化影响颇深。耶律倍之子耶律隆先,“博学能诗,有阆苑集行于世”[8]1336,文人制文集之风在汉文化中颇为盛行,而耶律隆先作为契丹人亦有文集行于世,则表明其深受汉文化的熏陶。而且,契丹人中有文集者并不仅限于耶律隆先,如耶律资忠有《西亭集》[8]1478、萧柳有《岁寒集》[8]1449、萧孝穆有《宝老集》[8]1466、辽道宗有《清宁集》[8]1539、耶律良有《庆会集》[8]1539等。这一大批拥有文集的契丹人表明文集之风在辽中后期已盛行于辽境,且上层文人尤其钟爱制文集。这些热衷于制文集的契丹人反映出辽人不仅在诗赋的创作过程中饱受汉文化的熏陶,在诗赋的保存流传过程中也是深受中原汉文化的影响。在契丹男性之外,亦有不少契丹女性善作诗词。史载辽道宗宣懿皇后萧观音“姿容冠绝,工诗,善谈论”[8]1326;天祚帝文妃萧瑟瑟“善歌诗”[8]1328,其为劝谏天祚帝所作的两首讽谏诗中有“卧薪尝胆”“秦天子”[8]1328等字眼。这些带有浓重汉文化烙印的典故无不表明以文妃为代表的一大批契丹诗人饱读汉文化典籍、深受汉文化影响。可以看出,无论是辽朝文人在诗赋创作过程中熟练运用汉文化典故,还是创作完成后以文集形式保存自己诗赋作品的方式,都无不显示着辽朝诗赋文化深受汉文化影响的事实。

随着汉文化中的诗赋文化在辽朝朝野之中逐渐盛行,辽朝统治者开始在日常生活和政治场合中命臣子作诗赋以进,也有部分工于诗赋的臣子出于各种目的将自己所作诗赋主动进献于辽朝帝后。

(二)统治者重视汉文化

辽朝臣子热衷于进献诗赋的另一重要原因是统治者重视并提倡汉文化,统治者身体力行地推行汉文化,为辽朝臣子创作并进献诗赋创造了良好的现实条件。因为臣子有创作诗赋的能力,表明其肯定是接受过良好的汉文化教育的,而他们之所以能够接受到良好的汉文化教育,与辽朝统治者重视并提倡汉文化的行为是密不可分的。这一点在契丹、奚等非汉人臣子身上显得尤为突出。

辽朝统治者重视汉文化始于辽太祖阿保机时期,案史籍所载,阿保机曾对后唐使者说:“吾能汉语,然绝口不道于部人,惧其效汉而怯弱也。”[20]1006阿保机不仅本人精通汉语,还对几个儿子实行汉文化教育,长子耶律倍“市书至万卷,藏于医巫闾绝顶之望海堂。通阴阳,知音律,精医药、砭焫之术。工辽、汉文章,尝译阴符经。善画本国人物,如射骑、猎雪骑、千鹿图,皆入宋秘府”[8]1335,据此可知耶律倍必定接受了良好的汉文化教育。次子辽太宗“讳德光,字德谨,小字尧骨”[8]29,太宗汉名德光乃是其本人所取,而辽太宗率军入汴灭晋后改元“大同”,“大同”来源于汉文化中的“天下大同”理念。取汉名德光和改元“大同”两件事从侧面反映出辽太宗具有较高的汉文化修养,受到过良好的汉文化教育。至于太祖三子李胡和庶子牙里果,史籍虽未明载二人是否受过良好的汉文化教育,但以常理推之,阿保机并无在教育上对诸子行厚此薄彼之事的必要,故二人也应该受过良好的汉文化教育。阿保机重视汉文化的表现并不局限于对诸子的教育上,还体现在其他众多举措上。根据《辽史》记载,辽太祖曾问左右:“受命之君,当事天敬神。有大功德者,朕欲祀之,何先?”左右皆以佛对,唯长子耶律倍答曰:“孔子大圣,万世所尊,宜先。”太祖听闻此言,立马称善,下诏“即建孔子庙,诏皇太子春秋释奠”[8]1333-1334。阿保机实行尊孔举措的想法绝不会是临时起意而是应该已经在心中酝酿许久,问于诸人不过是为了顺势引出自己心中所想而已,汉文化也就因此得以在辽朝广泛传播。此后,辽朝历代君主都会大力推动汉文化在辽朝的传播,尤其是辽圣宗、辽道宗两位皇帝。

辽圣宗自幼受汉文化教育,饱受汉文化熏陶,“帝幼喜书翰,十岁能诗。既长,精射法,晓音律,好绘画”[8]115,其继位之后采取了一系列推行汉文化的措施。其中比较具有代表性的措施如下:一是为辽朝前代帝王追加汉名(辽太宗汉名系自己所取),为自己及兄弟、子侄取汉名,并在皇族内部推行字辈[21]。二是崇尚唐代帝王及唐代诗赋文化。对于圣宗推崇唐朝君主之事,史籍并未讳言,“上阅唐高祖、太宗、玄宗三纪,得臣乃录其行事可法者进之”[8]1409,“好读唐贞观事要,至太宗、明皇实录则钦伏,故御名连明皇讳上一字”[9]80,为自己取汉名“隆绪”就是表其崇尚唐玄宗李隆基之心。圣宗还推崇唐代诗赋文化,尤喜白居易所作诗赋,“亲以契丹字译白居易讽谏集,召番臣等读之”[9]80,为此还曾留下“乐天诗集是吾师”[13]18的诗句。三是喜爱作诗,常以所作之诗赐予臣下。除前述所提及的“乐天诗集是吾师”一句残诗外,流传至今的圣宗诗作还有《传国玺》:“一时制美宝,千载助兴亡。中原既失守,此宝归北方。子孙皆慎守,世业当永昌。”[13]18《辽史》记载圣宗曾有诗友劳古[8]1411,这说明圣宗常与臣子唱和诗赋。除此之外,圣宗还常以诗赋赐予臣下以示褒奖。这些诗赋或为御制或为臣子所进,如统和十五年(997),为褒奖西北路招讨使萧挞凛之功,“上赐诗嘉奖,仍命林牙耶律昭作赋,以述其功”[8]1446;开泰五年(1016),以陈昭衮救驾之功,“命张俭、吕德懋赋以美之”[8]1418。由以上事例,可以看出圣宗对汉文化,尤其是诗赋文化推崇备至。除圣宗外,辽朝另一位大力推崇汉文化的君主为辽道宗。道宗与圣宗一样不仅酷爱作诗,还时常赐诗赋于臣下,道宗与臣下唱和诗赋并以诗赋赐予臣下之例也是比比皆是。清宁二年(1056),道宗“御制放鹰赋赐群臣,谕任臣之意”[8]288;清宁三年(1057),“帝以君臣同志华夷同风诗进皇太后”[8]289;大康二年(1076),道宗与臣子张孝杰在席间谈论诗赋,酒酣之时,“上诵黍离诗”[8]1637;大安年间,耶律斡特剌以北院枢密副使迁任为知北院枢密使事,“帝赐诗褒之”[8]1547。此外,道宗还作有大量其他诗赋,其御制诗文被集为《清宁集》,只是未能留存至今。

在辽朝诸代帝王的重视和提倡下,以诗赋文化为代表的汉文化在辽朝得到了广泛传播。辽圣宗、辽道宗等帝王不仅喜爱诵读诗赋,还亲自作诗赋以观,并时常借助赐予诗赋的形式来褒奖、拉拢臣子。在统治者的身体力行之下,辽朝朝野上下也开始传颂、创作诗赋并以进献诗赋的方式来投君王所好。

(三)君臣汉文化水平高

前述已指出辽朝臣子进献诗赋现象集中出现于圣宗、兴宗及道宗三朝。换言之,臣子进献诗赋现象的集中出现始于圣宗时期。虽然圣宗朝之前极少有臣子进献诗赋现象与辽朝史官制度在圣宗朝前不够完善有一定的关联,但主要还是与圣宗朝前君臣汉文化相较不高有着密切关系。天祚时期极少有臣子进献诗赋主要是因为天祚时期正处于王朝末年,君臣把主要精力放置在与女真作战上而无暇顾及于此。

圣宗朝前,辽朝虽然也有辽太祖、辽太宗、耶律倍、韩延徽等一批具有一定汉文化素养的君臣,但这种具有较高汉文化修养之人在辽朝统治阶级中并不普遍,而且以汉人为主,如韩延徽、室昉等人,契丹、奚等民族出身臣子所占比例并不高,再加上辽朝在这一时期对中原汉地实行扩张战略,重武功而较轻文治,造成了圣宗朝之前君臣汉文化水平整体不高的局面。

圣宗时期,由于辽宋双方签订澶渊之盟,双方开启了长达一百二十余年的和平局面,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交流日益密切。辽朝统治者也开始逐渐重视文治,辽朝君臣开始更大规模地接纳汉文化,君臣不仅翻译并研读汉文化书籍,同时还注意将汉文化与契丹本土文化相结合。据《辽史》记载,圣宗继位后[8]1409,能够阅读唐高祖、唐太宗、唐玄宗三人本纪,可见圣宗本人已具有很高的汉文化水平。大臣马得臣使用唐朝宰相房玄龄、杜如晦的例子来劝谏击鞠无度的圣宗,而圣宗听闻此言“嘉叹良久”[8]1410-1411。这说明圣宗熟稔李唐故事,亦表明圣宗具有很高的汉文化修养,而前述所提及的圣宗本人所作诗句,也是其在汉文化上具有很高造诣的明证。圣宗统和年间入仕的萧韩家奴,“弱冠入南山读书,博览经史,通辽、汉文字”[8]1593-1594。经史乃汉文化代表性书籍,萧韩家奴作为契丹人却可以做到博览经史,一方面说明辽朝此时已将经史引入,另一方面则说明萧韩家奴本人的汉文化水平颇高。不仅如此,萧韩家奴还在兴宗在位时将《通历》《贞观政要》《五代史》等汉家书籍译为契丹文字进于君主。《辽史》之中还完整记载了其论治国之策的上疏,观其内容多引经据典、以古喻今,遣词造句也尽显功底,显示出他极高的汉文化修养。萧韩家奴能够“通辽、汉文字”、译汉家书籍为本国文字,并且可以在奏疏中引经据典,说明其汉文化造诣已达到了较高的境界。萧韩家奴之例并不是孤例,道宗寿昌二年(1096),太子洗马刘辉上书云:“宋欧阳修编五代史,附我朝于四夷,妄加贬訾。且宋人赖我朝宽大,许通和好,得尽兄弟之礼。今反令臣下妄意作史,恬不经意。臣请以赵氏初起事迹详附国史。”[8]1604刘辉认为宋朝欧阳修编撰《新五代史》时将契丹列入《四夷附传》的行为对辽朝有所冒犯,故而请求在本朝修史时详载赵匡胤篡位之举。刘辉的言行表明其十分熟悉汉文化的修史思想和“四夷”的含义,这背后没有深厚的汉文化修养做支撑是万不可能的。圣宗后两位帝王,兴宗与道宗父子二人也拥有较高的汉文化修养,二人的汉文化水平已可以做到吟诗作赋,道宗吟诗作赋之例,前述已有所涉及,不再赘述。关于兴宗亲作诗赋的直接记载虽尚未发现,但《辽史》中却有侧面反映。《辽史》记载兴宗曾有诗友萧韩家奴、耶律谷欲等数人[8]1594、1605。兴宗既有诗友,自然也时常吟诗作赋,这足以证明兴宗也拥有很高的汉文化水平。

总之,从圣宗开始,辽朝的文治开始达到新的高度。君臣之中熟习汉家典籍者不在少数,君臣的汉文化水平相较辽朝初期而言已是今非昔比,而这正为辽朝臣子进献诗赋现象的产生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四)科举制度的推动

除受以上三个因素影响外,辽朝科举制度考察诗赋也是催生辽朝臣子进献诗赋现象的重要原因。案《唐会要》所载“进士举人,自国初以来,试诗赋帖经时务策五道”[22]1381,可知唐代科举制度已将诗赋纳为考察内容。宋代科举制度亦将诗赋纳入考试内容,“厥后变易,遂以诗赋为第一场,论第二场,策第三场,帖经第四场”[18]3612。辽朝的科举制度主要借鉴唐宋之制,这也使辽朝的科举制度在许多方面都类似唐宋科举制度[23]177-178,将诗赋纳入科举考试内容就是其中之一。《契丹国志》云:“程文分两科,曰诗赋,曰经义,魁各分焉……圣宗时,止以词赋、法律取士,词赋为正科,法律为杂科。”[9]253-254这表明诗赋在辽朝科举考试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诗赋在科举考试中的重要地位激发了辽朝士子钻研诗赋的热情,这也促使《辽史》所记载的以科举入仕的臣子多工于诗赋,如李俨(耶律俨)“好学,有诗名,登咸雍进士第”[8]1557,又如大康二年(1076)应道宗之命作《云上于天诗》的张孝杰,“重熙二十四年,擢进士第一”[8]1636。辽朝科举制度考察诗赋推动了士子习诗赋之风,也使得依靠科举入仕的臣子多具有诗赋之才,而这些善于诗赋的士子在入仕之后仍然不忘发挥其诗赋才能,时常将其所作诗赋进献于君上。

综上所言,辽朝出现臣子进献诗赋的现象主要与辽朝受汉文化影响、辽朝统治者重视并提倡汉文化、辽朝君臣汉文化水平高及辽朝科举制度推动四个因素有关。具体而言,辽朝建国后,随着辽朝与中原王朝的交流日益频繁,以诗赋为代表的汉文化不断被传入辽境,辽人逐渐受其影响,开始传颂并创作诗赋,再加上辽朝统治者重视并提倡以诗赋文化为代表的汉文化,且辽朝君臣的汉文化修养至圣宗朝已有了较大提升。此外,辽朝统治者还将诗赋纳入科举考试内容。这些因素叠加在一起为诗赋在辽朝朝野上下的广泛传播提供了适宜的土壤,也顺势催生了辽朝臣子进献诗赋的现象。

四、结语

臣子进献诗赋于上的现象并不是辽朝所特有的,唐宋两朝臣子进献诗赋现象相比辽朝而言更为普遍,故辽朝臣子进献诗赋现象受唐宋等中原王朝的影响颇大,但辽朝臣子进献诗赋现象同时还具有契丹民族特色,而这种特色主要体现在诗赋具体内容上。辽朝臣子进献诗赋现象在进献目的、进献对象、进献者身份及民族出身等诸多层面都呈现多元化特点。实际上,辽朝臣子进献诗赋的行为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辽宋时期的民族交流、交融、交往局面。因为诗赋本起源于中原王朝,传至辽境后,辽人一方面在体裁上承袭汉文化,另一方面又在具体题材内容上糅合辽国文化,尤其是契丹民族所代表的游牧文化,如耶律良所进献的反映辽朝捺钵文化的《秋游赋》《捕鱼赋》,就是辽宋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在文化方面的具体体现。又有道宗和懿德皇后二人分别所作的《君臣同志华夷同风诗》。虽然目前仅知懿德皇后所作之诗的具体内容,但只凭诗名中的“华夷同风”以及懿德皇后所作诗句中的“虞廷”等词,就已不难看出诗句之中所体现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局面。因为“华夷同风”本身就是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代名词,而“虞廷”指的是上古时期虞舜的朝廷,这本是中原王朝用来歌颂君主圣明的常用词。懿德皇后作为契丹人熟谙并使用这一词语,说明当时的辽人已逐渐认可自己炎黄子孙的身份。这也正是这一时期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明证。

注释:

① 高福顺指出这批举子所获官职相较更高与本次及第授官的背景为殿试有关,故此批举子授官情况只是特例,并不具有普遍性。参见高福顺:《辽朝及第进士释褐任官考论》,《学习与探索》,2015年第2期,第145-1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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