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鹿非鹿—金元时期丝织品上卧兽纹三种

2023-11-07 13:02茅惠伟郑巨欣
艺术设计研究 2023年5期
关键词:织金序号纹样

茅惠伟 郑巨欣

金元时期丝织品上常见卧兽纹,较大一部分被笼统定名为“秋山”之卧鹿纹。“秋山”即“春水秋山”,是辽金元时期独具特色的仪式制度,它由政治和娱乐融为一体的渔猎活动演变而成。猎鹅、射鹿分别是春水、秋山的象征,即《金史· 舆服制》中所记“秋山之服则以熊鹿山林为文”①。从文献记载及绘画和实物中均可发现,秋山之鹿是当时很受欢迎的动物纹样,这一题材从辽伊始,至金元一直流行,故而值得研究。②笔者亦关注已久,曾于2006 年发表《辽金元时期织绣鹿纹研究》一文,对该时期丝织品上鹿纹的造型、构图、发展过程和流行背景进行了相对全面的探讨。③之后刘珂艳在2014 年发表的《元代织物中鹿纹研究》文章中,提出鹿的形象从唐代开始由早期的站立姿态转为卧鹿为主,将鹿纹划分为四种类型,并增述了鹿纹在不同宗教中所代表的寓意。④

值得注意的是,金元时期丝织品上所见卧兽纹是否均为卧鹿纹,或确实为秋山寓意的卧鹿纹?事实上其中一些似鹿非鹿。本文分析了多件金元时期卧兽纹丝织品,并比较同时期其他工艺品、图像等,在此基础上,依据卧兽的不同形态,进行系统的梳理,尝试分类定名和纵横向比较研究,以探究此类纹样的发展流变及其文化内涵等问题。

一、卧兽纹样的样貌

第一类卧鹿纹。具体根据鹿形和鹿角又可细分为三种。其一是内蒙古达茂旗明水墓出土(表1 序号1-1)⑤和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收藏的(表1 序号1-2),头顶巨大枝杈状角的卧鹿。⑥其二鹿形相对较小,作回首状,最特别的是头顶新月状鹿角(表1 序号2)。⑦还有一种出现在传世名画《元世祖狩猎图》上,鹿角为灵芝状(表1 序号3)。⑧

表1:金元时期丝织品部分卧兽纹汇总

6-1images/BZ_41_369_520_696_808.png杰然望天体与前述五件杰然的形象略不同,回首状,有角,有翼,单元纹样为散搭子,两两错排妆金韩国长谷寺镀金青铜药师佛坐像6-2images/BZ_41_379_920_691_1231.png杰然望月(新月)回首状,无角,有翼,单元纹样为散搭子,两两错排妆金韩国长谷寺镀金青铜药师佛坐像7images/BZ_41_387_1296_678_1677.png杰然(以圆环代天体)回首状,无角、锦地开光式织金,特结锦俄罗斯北高加索地区8images/BZ_41_374_1742_691_2062.png杰然(无月)回首状,有角、有翼,骨架式织金,特结锦 东伊朗9images/BZ_41_373_2146_692_2481.png犀牛望月(新月)回首状,似独角,单元纹样为方形散搭子,排列方式不清妆金 法国吉美博物馆10images/BZ_41_386_2537_679_2923.png犀牛望月(新月)回首状,似有角,有翼,锦地开光式织金,特结锦蒙古查干哈南山洞

第二类是麒麟、甪端等瑞兽。以英国私人所藏的元代罗地销金胸背残片为例,整个图案设计成方形,左上角有一翔凤纹样,中间偏右则是一卧姿独角瑞兽(表1 序号4)。⑨该瑞兽鹿形、马尾、蹄足,身上有鳞片,颈部有飘拂的鬃毛。此类瑞兽当归属麒麟,而出现在元代的独角麒麟则是甪端。它是元人常提的一种瑞兽,虽也是奇珍异兽中的一种,但元朝之前,相比麒麟,并不为人熟知。

这批卧兽纹织物除了表1 序号2 为刺绣,序号4 为销金外,其他都以织金工艺制作而成,且可再细分为中国传统的单插合地络类插金组织和随着蒙古帝国兴起,西来的纳石失特结锦结构。⑫在纹样布局方面,序号3 和4 因用作胸背,故以适合纹样的形式出现,序号1、5、6、9 是金元时期常见的金搭子,即一块块面积较小、形状自由、呈散点式排列的纹样,且前三种(序号1、5、6)为滴珠窠搭子,后一种(序号9)为方形搭子。滴珠窠单元纹样二二错排,方搭子这件因残片只存有同一行两个完整单元纹样,故难以分辨纹样具体排列方式,结合内蒙古达茂旗明水元墓出土的方搭花鸟妆花罗,很可能也是二二错排的形式。序号7 和10,是元代常见的“锦地开光”图案。⑬其中序号7 是团窠,序号10 是瓣窠。上述窠形喜与琐文搭配,形成一主一宾、外密内疏的画面结构,达到相互对称、互相呼应的效果。而序号8 的杰然纹样排列于对波骨架中,一行向左,一行向右,交替排列的方式与前述序号7 和10 无异。

二、卧兽望天体纹的溯源与流变

金元时期出现的一类卧兽纹,构图表现为卧兽望天体。其上的兽,可再细分为杰然纹和犀牛纹。这是两类不同、但设计元素十分接近的纹样类型。

1、从西而来的杰然纹

不同于鹿纹和甪端,杰然应该是外来之物。在俄罗斯圣彼得堡艾尔米塔什博物馆所藏的一个公元7 世纪的粟特银碗(图1)上有杰然的早期形象。杰然的原型应是一种中亚羚羊,此处表现的是独角的卧兽造型。众所周知,粟特主题纹流行于唐及唐以前,然而比较特别的是,差不多5 个世纪以后,当杰然的形象再次出现在金代艺术品上时,尽管外形以及姿势沿用旧的样式,但是相比较于7 世纪时期的杰然纹,兽首上方却出现了一个圆圈。这个圆圈显然代表天体,但表示的究竟是太阳还是圆月,这是一个可以探讨的问题。

图1:杰然纹粟特银碗,7 世纪下半叶,俄罗斯艾尔米塔什博物馆藏(图片采自:《粟特银器》,彩版2)

金代版本的杰然为何与日纹或月纹联系在一起?有一种可能,即金代工匠将外来的杰然纹与中原流传的犀牛望月纹进行了元素的重新组合。宋金时期,流行一类习称“犀牛望月”的装饰题材铜镜和瓷器。其经典构图是:上方祥云星月,下方水势浩大,中心为一卧兽回望月纹。不少学者对此进行考证研究,尤其是定名分析。一度“吴牛喘月”⑭与“犀牛望月”⑮两称并举,本文倾向于“犀牛望月”之称。在这种背景下,工匠在借鉴外来图案样式的同时,对图案的原义又不加以辨别的情况下,做了这两类图案关键元素的重新组合也是有可能的。满月亦可称之为望月,那么定名为杰然望月自然也是可行的。

但重新出现在中国的杰然望的真是月亮吗?也可能是太阳。女真族崇拜太阳,在其族源神话传说中就有体现:如记录女真奇闻轶事的《女真谱评》中有段描述:九天女与函普结为夫妻之时,一只身形高大的三足金乌前来贺喜,之后九天女又梦到金乌入怀,故将所生男孩起名为“乌鲁”⑯。《大金国志》卷三十九也载女真人有“元旦则拜日相庆”的信仰习俗。⑰女真不仅在特殊时段拜日,且将这类崇日情结扩展延伸到舆服礼仪等,这点在《大金国志》亦有记载。此外,金正隆年间,一位名叫张珪的宫廷画师曾给海陵王完颜亮呈上一幅《神龟图》,图中所绘为临水的沙丘上,一只神龟作仰首姿势,口吐云气,似正望向一轮红日。⑱龟在古代属于“四灵”“五瑞”的祥瑞之兽,神龟望日当属吉兆。杰然虽是外来之物,但当属神兽,其所望也可能是太阳。那就是另一个可能,即金代工匠在对杰然图案的借鉴下,将其转译为女真崇拜的望日神兽。

这种可能性也许还可以通过韩国长谷寺镀金青铜药师佛坐像中出土的两块高丽时期的加金织物加以佐证。织物均为红色地织金,纹样二二错排,其上的纹样被韩国学者认为是杰然纹,但与前述金式杰然有所不同,单元纹样的尺寸亦略小。⑲比较特别的是,其中一个杰然形象装饰有角,作回首状,望向圆形天体(表1 序号6-1);另一个则无角,回首望新月(表1 序号6-2)。如果从杰然纹样的原型—这种中亚羚羊公羊有角,母羊无角的角度来判断,那么公羊所望的很可能是太阳。

俄罗斯北高加索地区金帐汗国13 ~14 世纪的游牧部落贵族墓葬出土了一批丝织品,其中一块织金锦的纹样也被定名为杰然。这个杰然的形象亦被设计成屈腿、回首的样子,安置在一个双层的团窠之中,单元团窠二二错排,窠外填以花卉枝条。俄罗斯北高加索地区古代史与考古研究所的泽维达娜· 多德(Zvezdana Dode,生年未详)认为双层圆形即月亮。这个发光的天体并没有从构图中舍去,而是成了杰然的背景。⑳另一片德国纽伦堡收藏、出土于东伊朗地区的织金丝绸残片,也同样被定名为杰然纹样。不同于与俄罗斯出土的那件,这里的构图直接遗漏了金式杰然的基本要素—圆形天体。有学者认为这可能是由于伊朗织工未能理解月纹或日纹在中国图案中的寓意而忽视了。㉑

但无论韩国、俄罗斯还是伊朗出土的这几件织物,都没有前述美国克里夫兰博物馆等几家博物馆(机构)收藏的金式杰然纹更接近粟特时期的杰然形象,但金式杰然依然在形象细节上做了改动,包括羚羊颈下部增添了翅膀,以及尾巴也较粟特时期更长,更接近牛尾,但四肢弯曲的姿势、平视的头部都与之前无异。

2、源自中原的犀牛望月

前文的金式杰然望天体纹,也有学者称其为“犀牛望月”㉒。这并不十分精确。犀牛望月的形象在宋金瓷器上十分常见,如藏于大英博物馆的金代犀牛望月纹瓷盘(图2),尽管是金代的艺术品,但这件瓷器的造型和装饰被认为复制了南宋画册上的花叶设计,即这是一款模仿中原传统风格的作品。回到织物本身,相比杰然卧在花草丛中,法国吉美博物馆所藏的卧兽望月纹金搭子(表1 序号9)和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博物馆暨纺织品博物馆(图3)的织金织物,其兽卧于水波之中,抬头望向一弯新月。这两件织物上的卧兽更接近于犄角盘弯的水牛模样,天体的元素设计更是明确为月亮,也更接近宋金时期瓷器上犀牛望月的构图和设计。这是视觉风格上,犀牛望月和杰然望天体的主要不同之处。

图2:犀牛望月纹瓷盘,金代,大英博物馆藏(图片采自:大英博物馆官网)

图3:犀牛望月纹织金锦,元代,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博物馆暨纺织品博物馆藏(图片采自: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博物馆暨纺织品博物馆官网)

在织造技术方面,金代杰然望天体系列妆金织物,有一个特点是图案部分的地纬背浮在织物背面,这是由于这部分要插入金线,势必会增加该区域的纬线密度,导致此区域变得不平整,影响织物整体效果。因此,当时的织工就有意将这部分的纬线沉在背后,使得这一区域的纬线密度得以降低,织物就能平挺。但犀牛望月织物背面没有金线背浮㉓,这样的技术更接近元代甘肃汪氏墓出土的织金织物,也就是说相比杰然望天体系列的妆金织物,犀牛望月织物的年代应更晚一些,偏向元代。这也进一步佐证了,这应是两个不同体系的卧兽望天体纹。

三、卧兽纹样的文化背景和政治隐喻

丝织品凝聚着装饰艺术的精华。金元时期的帝后亲贵以工艺美术体现喜好,须依赖其他民族工匠的造作,遴选相关造型和装饰。㉔在这个过程中,一些元素做了新的组合,同时某些纹样产生了新蕴意。

1、从“春水秋山”到“苍狼白鹿”

呼鹿呦呦,鹿惊飞奔的纹样,毫无疑问是“秋山”纹。但以卧姿出现的鹿纹多神态安详,有时周边装饰花草云纹,这样的鹿纹与秋山之鹿似相去较远。㉕事实上,鹿本身的蕴意是多元的。第一,金朝和元朝都是北方游牧民族所建,草原元素会很自然地体现在丝织品等工艺品的纹饰上。头顶枝杈状大角的壮鹿形象可能最初源自早期游牧民族斯基泰族所崇拜的鹿角夸张的大型野鹿。而前述装饰灵芝状鹿角的卧鹿则显示出唐代中亚瑞鹿在金元时期的孑遗,因为此类鹿角常见于中亚艺术品中,如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所藏晚唐时期的灵芝状卧鹿纹银盘。而头顶新月状角的卧鹿,被认为可能是鹿和杰然“杂交”后的新品种。㉖第二,相较于女真族,蒙古族对鹿更为亲近和崇拜。因“苍狼白鹿”的著名传说,蒙古族相信其祖先和狼、鹿这两种动物关系甚密。在其最早的官修史书《蒙古秘史》开篇就提到:元朝人的祖先是苍色的狼和惨白色的鹿相配而生。㉗第三,汉代郑众《婚物赞》记载:“鹿者,禄也。”㉘中原传统文化中鹿与“禄”谐音,寓意吉祥,追求美好的愿望在游牧民族中一样得到共鸣。可以说,金元时期鹿纹的流行,是草原民族对鹿纹题材的偏爱所致。

2、为正名而来的甪端

甪端或角端㉙,在元代一跃成为“明君圣主在位”才显灵的神物,当与成吉思汗西征时的一桩奇事有关。无论是官方《元史》,还是民间笔记《南村辍耕录》等文献,均记载了这一瑞兽的故事。《元史》卷一《太祖纪》记载太祖十九年“帝至东印度国,角端见,班师”;㉚甪端的形象被描述为:“大兽,其高数十丈, 一角如犀牛”㉛,且“形如鹿而马尾, 其色绿。”㉜甪端与麒麟最大的不同之处应当是“顶有独角”。这点从同时期的其他工艺品上也可以得到印证。如藏于故宫博物院的元青花甪端飞凤纹盘(图4),与前述销金胸背上的纹样类似,亦是翔凤与甪端的组合,只是青花瓷盘上的甪端为奔跑的形象,然其身形、马尾、鳞身以及独角均与上文胸背的卧姿甪端相似。甪端何以在元代盛行,很大可能是为了突出成吉思汗是顺天意、施仁爱的有道明君。甪端是为其正名而来,符合耶律楚才提出的以儒家治国之道,因孔子哲学思想的基本特征之一就是:“如果要在人的头脑和心中建立秩序,那么首要的前提是,一切事物都要正名”㉝。

图4:甪端飞凤纹青花盘,元代,故宫博物院藏(图片采自:故宫博物院官网)

另外,甪端归属于麒麟大类,“麒麟”两字皆从鹿,元代的形象更合古制,即鹿形马尾,矫健英俊,这与明清麒麟大相径庭,后者的麒麟大多形体近狮,相对威武雄壮。元人如此设计,可能与蒙古族“苍狼白鹿”的祖先传说不无关系。㉞

3、卧兽望天体纹的转译与解读

前文已述,杰然形象是金朝匠人从粟特借用的。最初出现在金代丝织品上的杰然纹所望的天体都是圆形,且织造工艺均为妆金,单元纹样的排列方式都是二二错排。这些妆金织物图案可以说完全相同,只在技术和配色上有所区别,㉟说明当时已有花本可供选用和重复织造,而且很可能是成熟的花本系列。现存的一些实例,包括金代齐国王墓大量出土的妆金织物,都说明此类丝织品是金代最有代表性的奢侈品。换而言之,这批杰然妆金织物大概率出自等级较高的工坊,其所蕴含的自然也是和女真上层阶层相契合的吉祥寓意,可能是试图通过描绘自然、生命和天体之间的关联,来表达对治理国家、发展社会的某种祈盼。也可能与唐代就有的“节及朝元”有关,即岁始臣子对帝王的贺见。到了金代,许是以杰然比臣下,以圆月或红日比君王。

一块出土于敦煌莫高窟的元代织金锦残片,被定名为卧鹿纹(图5-1、图5-2)。㊱其构图形式与前文纽伦堡日耳曼民族博物馆所藏的东伊朗出土的那件织金锦(表1 序号8)很是相似。该卧兽排列于对波骨架中,骨架由藤蔓组成,相交处套结。卧兽口衔枝蔓,作回首状。单元纹样一行向左,一行向右,交替排列的方式也与上述日耳曼民族博物馆所藏那件无异。推测该卧兽可能也是杰然。只是,天体这个元素,在这里也消失不见了。如此或许可以推断,这是杰然望天体纹发展到元代的另一类版本。制作这类织物的工匠不同于“犀牛望月”的中原工匠,而是来自中亚。这点也可以从两类纹样背后不同的织造技术来进一步佐证,虽然同为织金锦,但犀牛望月纹所用的是中国传统的地络类结构,而莫高窟所出这件和东伊朗那件同为西来的特结锦结构。

图5-1:卧兽纹织金锦残片,元代,敦煌莫高窟出土( 图片采自:《千缕百纳—敦煌莫高窟出土纺织品的保护与研究》,第91 页)

图5-2:卧兽纹织金锦残片纹样复原图,段光利绘

相比之下,藏于法国吉美博物馆(表1 序号9)和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博物馆暨纺织品博物馆(图3)的两件犀牛望月织物,出自中原工匠之手的可能性较大。除了从组织结构上佐证这个猜测以外,犀牛望月所蕴含的寓意,可能也与中原传统的道教思想有关。因犀牛望月在瓷器上的图案设计,除了弯月或圆月祥云,还常见星斗。星宿图的出现,不免与道家联系到一块。此类版本或许更迎合大众的世俗审美,所表达的当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期许。需要说明的是,此犀牛非我们今天以为的动物犀牛。在元代这是一种地位较高,甚至与龙平起平坐的神兽。《元典章》《工部一· 杂造· 䩞休画云龙犀》有记“教画虎儿、兔儿者。云彩、龙儿、犀牛休画者。”㊲

此外,蒙古查干哈南山洞13 ~14世纪的贵族墓出土的丝绸残片上的望月卧兽纹(表1 序号10)㊳,以两两相对的卧姿出现,共同回望一轮新月。其上的卧兽继承了金式杰然的翅膀形象,但所望的却是弯月。这件织物应用的瓣窠型骨架,以及窠外填充龟背纹的构图,与同时期的元代纳石失织金锦上的设计更为一致。换言之,在金元时期多元文化背景下,审美风格的互相影响,纺织技术与纹样元素的彼此借鉴,导致了杰然望天体和犀牛望月的流变转译。

四、结语

鉴于金朝和元朝的特殊性,尤其是元朝,作为一个多元族群、中西汇通的时期,其文化最显著的特色就是多元。金元时期的卧兽纹,包括卧鹿、甪端(麒麟)以及易与鹿纹相混淆的杰然、以及犀牛等多种,虽是一类少有人探讨的纹样,却是东西文明互鉴的重要案例。鹿纹作为深受游牧民族喜爱的纹样,在游牧民族统治者进入中原后,很快也注入了汉族传统的文化寓意,已不仅仅是秋山寓意的鹿纹。而甪端因具有政治伦理的内涵,这些内涵恰好能为巩固封建的政权服务,因此为外来的统治者所乐于吸收。如《元典章》所载丝织名目,织金胸背麒麟,织金白泽,织金虎等花式品种,在纹样内涵上都直接继承唐宋以来以儒学思想为主体的封建传统。只是在形式上大量用金,更加富丽堂皇。㊴至于杰然望天体纹和犀牛望月纹,虽构图相似,但本文认为这两类纹样源自不同体系,金式杰然的形象更贴近羚羊,而犀牛则以牛形出现。从现有的样本来看,杰然多以有翼兽的造型出现,另外,金式杰然和犀牛均为独角,而元时期的杰然,有双角或无角等情况。可能作为神兽,不一定讲究卧兽形象的写实性,细节上的处理不如构图本身来的重要。但杰然纹样和犀牛望月纹在多元文化背景下传播,实现流变和发展,这是丝绸作为文化载体的意义所在,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注释:

① [元]脱脱:《金史》卷四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75 年,第984 页。

②“秋山之服”在考古实物中尚未发现,但在内蒙古巴林左旗滴水壶辽代壁画墓中有画中男仆女佣所穿的袍服上饰有以松鹿为主纹的团花图案,与文献记载吻合。

③ 茅惠伟:《辽金元时期织绣鹿纹研究》,《内蒙古大学艺术学院学报》,2006 年第2 期,第52-58 页。

④ 刘珂艳:《元代织物中鹿纹研究》,《装饰》,2014 年第3 期,第133-134 页。

⑤ 因金线基本脱落,纹样不甚清晰,但卧兽枝杈状双角十分明显。

⑥ 藏于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一件同时期的元代方形百衲织物上,有一块蓝底织金的面料,无论是单元纹样的窠形,还是排列组合方式,均与明水墓出土的这件十分相似。

⑦ 该鹿纹出自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所藏的一件方形刺绣,具体可见赵丰、茅惠伟:《中国古代丝绸设计素材图系· 金元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8 年,第147 页。

⑧ 画中后排右起第一人为一黑脸大汉,服大红色海青衣。此海青衣胸前有一方形图案,应为蒙元时期流行的胸背。其内有花卉、奇石和卧鹿,此灵芝状鹿角与内蒙古元集宁路故城遗址出土的棕色罗刺绣花鸟纹夹衫上的刺绣松鹿的鹿角极为相似,只是后者为奔鹿。

⑨ 赵丰:《蒙元胸背及其源流》,载赵丰、尚刚:《丝绸之路与元代艺术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香港:艺纱堂/服饰工作队,2005 年,第143-159 页。

⑩ James C.Y. Watt , Anne E.Wardwell.When Silk Was Gold.New York: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1997:114-115.

⑪ 请教了浙江大学相关老师,认为这个词本是土耳其语,后进入波斯语语系,可能在这个过程中,从jeiran变成了Djeiran。

⑫“地络类插金组织结构”这个概念是由徐国华先生的组织构成理论而来,再经过赵丰先生的完善,提出地络类插金组织(或地结类重织物)的定义,即将金线作为纬线,与数组经线进行交织,产生起花效果。而纳石失最典型的组织结构是双插合的特结型,此类织物使用两组经线,一组专门起地组织,与地纬交织,另一组则是专门的固结经来固定织入的金线。

⑬“开光”一说,可能源自陶器。此类方法是传统陶瓷装饰的主要形式之一,其画面结构特点为在瓶、坛、罐或枕等物之腹部,先用一圆形、椭圆形、菱形、如意形或者海棠形划分出一个开光框。画匠在开光区间内,安排主体的装饰纹样;在开光的边框外,则填画以密密麻麻、零零碎碎的边饰纹样。其特点是图案性强,且严谨细致的地纹,衬托主体开光的明快疏朗,如此形成了主题纹样与地纹主次、疏密、虚实的对比变化,使整个装饰显得较为活泼。

⑭ 1984 年杨静荣《陶瓷装饰纹样—“吴牛喘月”考》一文发表后,“吴牛喘月”之说便风行开来。

⑮ 彭善国:《“犀牛望月”和“吴牛喘月”—瓷器纹饰研究之一》,《博物馆研究》 ,1997年 第1 期,第96-99 页;郭学磊:《“犀牛望月”镜小考》,《装饰》,2016 年 第8 期,第34-38 页。

⑯ 马亚川讲述,王宏刚、程迅记录整理:《女真谱评上》,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10-13 页。

⑰ [宋]宇文懋昭:《大金国志》下,北京:商务印书馆,1936 年,第298 页。

⑱ 《神龟图》 见故宫博物院所藏。

⑲ 심 연 옥.Analysis and production significance of Textile from the Gilt-bronze seated Bhaisajyaguru(Medicine Buddha) Statue in Janggoks aTemple.Journal of Art History.2015Vol.29:85-119.

⑳ Zvezdana Dode.Determination of Chinese,Iranian and Central Asian artistic tradition in the décor of silks of the Mongolian period from the Golden Horde legacy in Ulus Djuchi. Silk road and Mongol-Yuan Art paper collection of the international symposium:2005:265-278.

㉑ 同注⑩,第110 页。

㉒Chinese and Central Asian Textiles,Orientations Magazine TLD,1998:182-183.

㉓ 同注㉒。

㉔ 尚刚:《大汉时代—元朝工艺美术的特质与风貌》,《新美术》,2013 年第4 期,第64-71 页。

㉕ 秋山的实际含义已演化成独特而重要的祭礼仪式。其主要目的在于操练军队,训练战士的胆魄和骑射能力,以提高军队的战斗力。

㉖ 同注⑩,第172 页。

㉗ 额尔登泰、乌云达赉校勘:《蒙古秘史》校勘本,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913 页。

㉘ [唐]杜佑撰,王文锦点校:《通典》,北京:中华书局,1988 年,第1650 页。

㉙ 古籍中所记为“角端”,可借鉴甪在《辞海》第七版里的释义:“角”字的变体与异读。

㉚ [明]宋濂:《元史》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76 年,第23 页。

㉛ [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五,上海:商务出版社,1936 年,第64-65 页。

㉜ 同注㉛。

㉝(德)汉斯·约阿西姆·施杜里希著,吕叔君译:《世界哲学史》(第17 版),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7 年,第54 页。

㉞ 尚刚:《苍狼白鹿元青花》,赵丰,尚刚主编:《丝绸之路与元代艺术—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香港:艺纱堂/服饰工作队,2005 年,第65-76 页。

㉟ 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收藏的红地杰然妆金织物地纬为单根排列;法国吉美博物馆收藏的红地杰然妆金织物地纬为双根排列,且金线背衬物为动物材质;另外一件杰然妆金织物则为黄地,且金线背衬物为纸质。

㊱ 赵丰、罗华庆:《千缕百衲—敦煌莫高窟出土纺织品的保护与研究》,香港:艺纱堂/服饰出版,2014 年,第93 页。

㊲ 陈高华等点校:《元典章》工部卷之一典章五十八,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 2011 年,第1968 页。

㊳(蒙)D.策温道尔吉等著,潘玲等译,杨建华校:《蒙古考古》,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 年,第208-209 页。

㊴ 黄能馥、陈娟娟:《中国丝绸科技艺术七千年》,北京:中国纺织出版社,2002 年,第196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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