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地凝视:沉思现实与回归古典
——蔡东小说论

2023-11-08 15:40
新文学评论 2023年1期
关键词:诗意现实文学

曹 阳

“一个人的精神发育史,就是他的阅读史。”一个作家的阅读史,为认识这位作家提供了某种方法论,尤其是作家自己的声音,更是往往被寄予厚望,具有了某种天然正义性。聚焦蔡东的阅读历程,我们能够窥见她的创作意图、文学观念、写作追求等的蛛丝马迹,在巍峨壮观的文学世界里寻觅到她的文学坐标与精神谱系。

蔡东在回顾自己多年的阅读时,提到自己总是会想起美国现代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的那首小诗《雪夜林畔小驻》:整首诗描述了“我”雪夜赶路的场景,在赶路时“我”驻马欣赏被积雪覆盖的森林夜景,被黑夜和积雪共同笼罩的森林虽阴暗神秘却又可爱迷人;但承诺要走的路途还是让“我”回到现实,现在的“我”不会就此安眠,现在的“我”也不可安眠。雪夜小路俨然就是艰辛人生的隐喻,漫长的劳碌与短暂的逸出,以及余裕中优美诗意的突然降临①。一个疲惫至极的旅人终将选择鼓起巨大至极的勇气,在冰雪泥泞中继续前行,因为冰冷的雪中总是藏着潜能与希望。蔡东的小说便是如此,她在对日常生活的冷静凝视中,呈现作为社会关系总和的“人”的种种困境,但又饱含脉脉的温情与由衷的体恤,给笔下的都市人以精神超越的诗意救赎之路。

一、 现实苦难与精神困境

对于葳蕤繁茂的深圳文学而言,蔡东的写作特征鲜明,区别于一众“80后”“打工文学”“城市文学”“底层叙述”等标签化、代言式的写作,蔡东拒绝了残忍粗暴地撕开血淋淋的都市生态,不再将现代都市置于想象的传统乡村的二元对立面,做简单的“出走离乡——都市受挫——回归乡村”式的结构化描写与抒情,而是将温情的笔触探入社会的最小单位——家庭,呈现以家为基本人际关系的深度依托和心灵希求。

城市化的持续推进,特别是作为改革开放排头兵的国际化大都市深圳,速度和效率是这座南方城市的赫赫标签。在高歌猛进、紧锣密鼓的城市节奏中,人的都市生活经验也呈现前所未有的丰富和深入,当下的城市文学“既不同于茅盾式的‘阶级都市’,也不同于沈从文式的‘文明病都市’,又不同于老舍式的‘文化都市’,更不是周而复始的‘思想改造都市’,它主要表现为物质化、欲望化、日常化、实利化的‘世俗都市’”②。关注并承认现代都市的日常世俗性,尊重每个人世俗性的物质追求,是理解蔡东小说人物行为的前提。蔡东自己曾说:“我是生活的信徒,从没有停止过向生活赋魅:收集貌美的杯盘,在清晨午后的某些时刻讲究仪式感和器具之美。”类似的描述甚至直接出现在了她的小说中,成了人物歆羡的理想生活:“她时常在清晨午后的某些时刻讲究仪式感和器具之美:生活中需要这样的时刻,哪怕有些做作,哪怕心知肚明这不是常态。储物格里是软布覆盖的茶具,抽屉里是闲置的烤盘,角落里是蒙尘的长方形塑料盆——她喝茶、烘焙和种菜的残留。”《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中周素格的这一段遥想,和作者蔡东的自述构成一对精妙的互文,在相互的注解中建构起理解“蔡东式”人物行为与逻辑的基本前提。

在对日常生活的书写中,蔡东呈现普通人的种种苦难与无可奈何,这种苦难并不是阶级对立式的血海深仇,而是俯拾即是的众生皆苦,在看似重复无聊、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叙述中,再现生活的浩荡车轮下每个人都不可逃遁的悲戚与苦难,现代人在家庭、职场、婚姻关系中的真实困境。《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有一句话,生动而残酷地描述了这一现实:“服着天地间古老而平凡的役,平淡无奇的劳累。”在西西弗斯式的推石上山困境中,每一个人都在以荒谬而悲剧的姿态体认重复庸常生活的真相。以《往生》为例,康莲已经年逾花甲,本该安享晚年,却还要照顾八十五岁患有老年痴呆症的公公,丈夫常年在外奔波,无暇他顾,小叔子一家对待老人粗暴简单,推卸责任,所有的辛劳全部落在了这个命苦的女人身上,长年累月的操劳,作为人的尊严与体面早已丧失殆尽。蔡东为我们讲述了疾病与衰老给老人的躯体、给子女的内心所带来的影响与震撼,在公公身上,我们看到了生的受辱感,看到了衰老的残忍与无奈;在康莲身上,我们看到了道德使命的折磨,她要承担起赡养老人的义务,可是她又害怕自己终将和公公一样,陷入悲剧命运的循环,成为儿女的负担。

死而不得,生亦艰难,蔡东为我们呈现了当下社会真实的家庭困境,这种困境不是传奇式的,没有紧张惊险的矛盾冲突,只有平淡如水、冷静克制的日常叙述,而《往生》的意义恐怕在于康莲的困境是我们每个人即将或正在面临的,是无法逃脱、无处遁形的。正如饶翔所说:“作者的关注显然不在具体的伦理实践与道德景观,而是日常生活的苦难,是近乎无解的精神困局。”③

作为一个现代人,每个人身上都有种种社会关系与社会身份,正如马克思的经典论断所言:“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些社会关系共同交织构成了人的社会属性,使人得以成立;但现代性的发展使得每一种属性都在增强,属性的日趋膨胀势必产生冲突龃龉,从而束缚人、绑架人。现代人无解的精神困局绝不止体现在家庭这一伦理范畴,应该说,亲子、婚姻、家庭等关系是以外显的方式,在与外在世界的交互中证明着自我的存在;如果聚焦于个人更为幽深隐秘的心灵世界,那么困局的无力感将以令人窒息的方式放大。

《和曹植相处的日子》《我想要的一天》两篇小说都指向了生活与艺术的关系,蔡东设置了现实世俗生活与灵魂艺术世界的相互冲突,在富有张力的对比中具象化现代人的价值迷茫与终极选择。《和曹植相处的日子》故事相对简单,因为追慕曹植而选择研读古代文学的硕士生禾杨,入学后遭遇了肉身和精神的双重困境:对象找不着,工作成问题,逐渐对曹植也失去了想象力,文学的能力逐渐变得苍白孱弱……理想无处安放,现实终究残酷,在艺术与生活的浪潮间,禾杨寻觅不到得以平静呼吸的空间,最终只能在顾影自怜中让人唏嘘感伤。而《我想要的一天》情节和人物关系则相对复杂立体,小说原名为《我们的塔西提》,显而易见,这是对毛姆《月亮与六便士》的献礼。《月亮与六便士》中斯特里克兰德为了艺术而抛弃日常生活,甚至离经叛道,做出常人不可理解的种种行径,最终在隔绝喧嚣繁华的塔西提岛创作出让后世震惊的艺术杰作。《我想要的一天》中的春丽并没有文学写作的天赋,但她却希望能够来深圳追寻自己的文学梦想,从而对抗无聊倦怠的重复工作和日常生活。春丽的文学之路是可以预见的悲剧结局,她以决绝的方式,希冀艺术能够拯救她的世俗人生;好友麦思完全清楚这一点,“她觉得春丽只是急于寻找一个外壳,一个臆造的自由澄明之境,好不去面对真实的世界”。更具有反讽意味的是,麦思自己以及她的丈夫高羽也陷入类似的现实困局与精神困境,局外人亦在局中。三个人迥异的世界里,理想和现实呈现出一致的貌合神离的分裂,而如何跨越理想与现实之间的鸿沟,似乎看不到方向,因为生活总是“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

生活与艺术的关系纷繁复杂,游走于两端的每个人谨慎地拿捏着各自的尺度。现代主义的文学创作,往往是取艺术而舍生活,让理想的“另一种生活”呈现迷人而恍惚的色泽;而蔡东独具一格的是,她看到了艺术与生活相通的某种可能性,“我始终不能拒绝家庭生活的召唤和诱惑,热爱它所能提供的安稳闲适”,但同时又警惕“家庭生活具有某种意义上的沼泽的质地,充满着细小的吞噬和‘如油入面’般的黏浊难缠”④,在不停“向生活赋魅”“做生活的信徒”和“拉开距离,撇开关系”之间实现了某种融通:既能够凝视、直面现代人的现实困境与精神危机,承续现代主义对“内在的人”的关注,寻觅一个供心灵栖居的诗意乌托邦;同时又对世俗的人保持信心,在弥漫的诗意中烘托出人这一主体所固有的高贵和德性,“蔡东式”人物都在压抑苦难的现实与精神困境下闪耀出人性的熠熠光芒。这是一种独属于蔡东的写作美学与生命哲学,也是蔡东的深刻与超越。

二、 以轻写重与古典诗意

面对现实世界绝望压抑的沉重苦难,文学以何种方式来反映,体现了不同作家各自的写作动机与美学追求。一大批现实主义小说家以“叙述之重”呈现“现实之重”,再现广袤厚重的现实生活,作品分量深厚、力度雄厚,如余华、陈忠实、贾平凹等;但同时出现了一批“以轻写重”的作家,在叙述的轻盈、轻逸中观察和表现厚重的外部世界,使得现实之厚重与文学之轻盈形成了绝妙的反差,产生奇异的文学张力。

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就有这样的推崇:“我写了四十年小说,探索过各种道路,进行过各种实验,现在该对我的工作下个定义了。我建议这样来定义:我的工作常常是为了减轻分量,有时尽力减轻人物的分量,有时尽力减轻天体的分量,有时尽力减轻城市的分量,首先是尽力减轻小说结构与语言的分量。”⑤卡尔维诺对于轻盈的重视,并不意味着刻意回避现实的沉重,而是通过解除现实生活的种种束缚,引导人们超越现实世界,进入一个相对空灵、澄澈、轻盈的诗意文学世界,是对文学无限可能性的呈现。这样就对作家提出了极高的要求与挑战,作家应该在生活真实的基础上创造出主观感觉的心理真实,将笔墨聚焦于人的情感世界和精神领域。

20世纪以来,伴随着现代心理学的急速发展,柏格森、威廉·詹姆斯、弗洛伊德、荣格以及其他许多哲学家、心理学家对人的意识和潜意识的研究,颠覆式地改变了人们对现实的看法。现实不再仅仅是外部的社会现实,还理应包括人的内心世界,人的意识活动、内心体验和思想感情无疑也是客观存在的,因此一个人的内心生活和内心世界就是其本质的、最重要的现实。这一认识反映到文学领域,就意味着以卡夫卡为鼻祖的现代主义文学对人心灵世界的充分开掘,由内而外地,以人物内心世界的探索来认识和表现外部世界,心理存在成为文学领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蔡东的小说中,我们经常看到大篇幅的心理活动和联想想象,她善于捕捉瞬间的心理活动,并以具象的方式呈现出来并进行放大,从而为读者所感知。如《我想要的一天》中麦思夫妇在面临夫妻情感的隔阂困扰时,“仿佛幽闭于黑魖魖的山洞,从一个绝境走向另一个绝境,始终没觅到通往光明之门的道路”。又如《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中的周素格终于摆脱丈夫,忙里偷闲来到市博物馆看到三百万年前的石器时:“她呆住了。跟精巧无缘,但也绝不粗陋,她观察着小小的石球,一侧是毛糙的岩石粒,一侧光滑。它起起落落,砸开过多少颗坚硬的果实,她想象着那个场景。刮削器更让她惊叹,那磨过的一溜薄石片边儿,那一点非天然的弧度,现在这样看着,既叫人心生谦卑,又不禁后怕,那惊心动魄的一磨,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要是没有那道灵光闪过,此刻我又在哪里?”“她久久地盯着这根被制成笛子的鹤骨,鹤骨娉婷,担在两块肥圆的石头上。笛声如一缕轻烟从笛孔里飘出来,淡青色的烟,淡青色的笛声,升到穹顶处,顿了下,散开了。她的身体猛然一抖,灵魂归窍。”充满了通灵玄妙的场景,成功地让周素格从逼仄压抑的生活中抽身出来,置身于三百万年前的原始旷野,寂寥的宇宙中只剩她一个人,而这正是她现实生活求而不得的补偿性心理与替代性想象。

除了心理活动之外,浓郁古典主义气息的文学意象也是实现文本轻盈的重要载体。富有抒情意味的中国古典文学意象,向来都能成功地建构起诗意的桃花源,让人从现实的困顿与淤滞中暂时逃遁。在早期创作的《木兰辞》中,蔡东就已经有意在寻觅古典的雅致与韵味:柳萍接到女儿的录取通知书时,“木兰当户而织的恬静画面倏然而过,接下来,是万里赴戎机,寒光照铁衣”;对泡茶细节的描写,“泡茶的手,经过清水和微风的洗礼,远离异味和尘埃,保持了绝对的洁净。随势微笑的前奏动作,欲语还休的预告,却如此意味深长,调动起人们对后续部分的渴盼。每个人的心都被撩动了,酷寒的冬日喝上一杯醇厚的热茶,本就是美事一桩,何况,这杯茶还来自考究、复杂的冲泡过程。程序本身就是一门自给自足的艺术,是形而上的、精神性的,有美学层面的意义,超越了低级的口腹之欲”,蔡东用同样考究、复杂的文字营造了一个精致唯美的艺术境界,让人得以减轻现实的重量,追逐片刻的轻盈灵魂。《净尘山》中“世界变了,梧桐和青鸟的生命,气若游丝地在字面意义上延续,已是一缕余绪。梅雨柔韧,从未过气,每年由虚构步入现实,遮天蔽日,连月不开,将现代世界笼罩在它古典婉曲的气质里”,梧桐、青鸟和梅雨这诸多雅致的古典文学意象,以及《岳阳楼记》中名句的引用,蔡东用极富古典韵味的诗化意境隐喻张倩女的情感现实和隐秘幽深的爱情心理。

应该说,蔡东擅长内向型的心理现实主义写法,她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以绵密繁复的心理活动、联想和古典主义意象编织了一个浮动恍惚的心理世界,文本萦绕着浓郁得化不开的古典诗意。

三、 自由意志与古典德性

彼得·盖伊曾简明扼要地指出“现代主义中的核心原则是自由主义”⑥,希利斯·米勒也在《文学死了吗》中通过哲学谱系的梳理,指出了“自我”之于现代文学的核心意义。蔡东笔下的人物大多是哈姆雷特式的忧郁贵族,是受过教育的具有理想主义、人文主义价值追求的精神贵族与敏感人。他们追逐着灵魂的自由与诗意的存在,在与现实种种困顿与滞涩的抗衡中求而不得,他们向往精神的乌托邦,可是又和现实世俗生活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游走在生活天平的两端,仰望自由与回归世俗的悖论使得他们的生活散发出特有的迷人光泽。

我们在蔡东笔下的人物身上看到了某种一致性:《往生》中的康莲最终还是扛下了所有,照料年迈公公的起居,履行一个妻子、儿媳的家庭责任;《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中的周素格面对丈夫生活不能自理,终究还是选择带他一起去看演唱会,并在喧嚣的演唱会现场深情亲吻他;《伶仃》中的徐季身处一段无爱的婚姻,还是选择接受婚姻抚养女儿长大,之后才独居孤岛……这种种的人物选择,都基于激烈的内心冲突,在自由意识与伦理道德之间做出艰难的取舍,最终回归责任、爱与义务。“世界上有两件东西能震撼人们的心灵:一件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标准;另一件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康德的这句经典名言,似乎能够成为蔡东笔下人物的生动注解。

在喧嚣的都市生活、膨胀的物质欲望与遥不可及的自由追求之间,人的价值迷茫似乎成了一种注定的时代宿命。何为美好生活?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答案,却又莫衷一是。法国当代著名思想家埃德加·莫兰在《伦理》中有一段精彩绝伦的解释:“人性地活着,就是要充分担当起人类身份的三个维度:个人身份、社会身份及人类身份。这尤其是要诗意地度过一生。诗意地活着,如我们理解的那样,‘是从某个阈限达至的参与、兴奋和快乐。这种状态可能会在与他人的关系中,在与共同体的关系中,在审美关系中突然出现’。这种体验表现为快乐、沉醉、喜悦、享受、痴迷、欢欣、痛快、热情、吸引、福乐、神奇、敬爱、交融、兴奋、激动、销魂。诗意地活着给我们带来肉体或精神的极乐。它使我们达及神圣的境界:神圣是一种情感,它在伦理和诗意的巅峰上出现。”⑦蔡东的写作,立足于伦理和诗意的孪生巅峰,人物的伦理逻辑扎根于深厚的现实生活,贴近地面的粗粝与沧桑,在具体而微的生活细节中呈现人物的艰难与选择;同时,短暂的欢欣愉悦与日常世界的痛楚等量俱在,现实的幽暗中又透出理想的微光,就像《来访者》当中的那句话:“还有一种光,是属于苇草般柔弱又强韧的生灵的。”

注释:

①蔡东:《像远山上突然亮起树枝形的闪电——阅读我所热爱的女作家们》,《当代作家评论》2022年第1期。

②雷达:《新世纪十年中国文学的走势》,《文艺争鸣》2010年第3期。

③饶翔:《追摹本色,赋到沧桑——论蔡东的小说创作》,《百家评论》2013年第5期。

④蔡东:《写作:天空之上的另一个天空》,《文艺争鸣》2013年第11期。

⑤伊塔洛·卡尔维诺著,黄灿然译:《新千年文学备忘录》,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页。

⑥彼得·盖伊著,骆守怡、杜冬译:《现代主义:从波德莱尔到贝克特之后》,译林出版社2017年版,第121页。

⑦埃德加·莫兰著,于硕译:《伦理》,学林出版社2017年版,第29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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