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的船票

2023-11-09 13:12冶进海
壹读 2023年11期
关键词:老李

◆冶进海

那么好的妹妹见不上面

那么长的辫子探上了天

那么好的妹妹见不上面

那么大的眼睛冲着谁闪

——题记

A

老李当过多年的公务员,也在国企待过,目前五十多岁,正处级,二级巡视员,副厅级待遇,见过大风大浪,对人世间的事,自认为看得透彻,意识到那些在台上威风八面、颐指气使的大领导,大多退休后和普通老头一样,百无聊赖且见解乏味,疾病缠身,生无可恋;权势再滔天,老了,说不定在保姆的殴打喝骂中不得已的生活。人生一世,图来图去,就是图个心里舒坦。于是老李的心思,聚焦在儿子身上。

老李的儿子小李,快要翻三十了,而立之年还安不下心来,踏实找一个女朋友。老李一腔舐犊之情,小李不仅不领情,还各种不满,意思是干涉私人生活。老李有点像狗熊遇见了刺猬——无可奈何,下不了手也下不了嘴,一肚子“十万个为什么”。

中学时的小李,打篮球一把好手,前锋,突破速度快,加上个高,猛然间起跳,能来个大灌篮。那套动作行云流水,帅得冒泡,常惹得女生尖叫。老李觉得小李长得像高仓健,小李自认为长得像易烊千玺,听上去有点分裂,差距有点大,但帅是不争的事实。小李第一任女友,也是初恋,是中学同学。老李见过一面。当时,两人从体育馆的球场出来,小李右胳膊揽着该女生,头并头在看手机上的画面,笑声连连。即将擦肩而过,老李咳嗽了一声,小李抬头,喊了一声“爸”,小李女友乍惊,小猫一样,赶紧跳到一边,低首垂眉,不时瞟过来一眼,充满怯意。那眼神流转中的情愫,含苞欲放的羞涩,陡然迸发的光艳,让老李觉得,小李的眼光真准。“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老李想,要是还在小李的年纪,如果有条件,会为这样的女生疯狂一回。

老李对这个女孩,当然不能表示过多的关怀。他看了看两人,平和地叮嘱小李,过马路不要看手机,要抬头看路,要把女同学安全送回家,吃饭要吃干净的饭店,别去苍蝇馆子,不卫生;零钱够不够,不够我再给你一些。

当天晚上,老李问小李,你俩到底啥关系?小李承认早恋。老李问,这丫头学习怎么样?小李说,不怎么样,走艺术生的路子。老李问,能考上吗?小李答,估计能,弹起钢琴来,姿势优雅,美妙动听。吹起小号来,别有飒爽英姿。还会画画、跳芭蕾、走模特步。

老李皱了皱眉,但脸上笑意未减。

小李说,我们班至少有一半以上的男生喜欢他,她是班花,是女神,未来的大明星,我是冲过了九九八十一关,才追到她的。

胡扯!老李喝止,不能任由小李为所欲为,你这个年纪,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不清楚,我清楚,作为你父亲,我明确告诉你,早恋我反对,你俩不要谈恋爱了,保持同学关系,考上大学再说。

小李自然不会听老李的。老李有时台上说一套,实际做一套,小李作为家里人,是深有体会的。当然,小李也知道老李很爱自己,一切是为自己好,所以为了证明自己的女朋友才艺绝佳,不是花瓶,特地邀请老李以家长身份,参加学校组织的迎元旦晚会。

老李工作忙,一般不参加小李的家长活动。这次小李隆重邀请,以便成全好事,老李心中一动,决定去看看。

那是一次盛大的喜迎元旦晚会。老李没想到,现在中学组织的一场晚会,架势跟春晚差不多。流光溢彩、富丽堂皇的大礼堂中,每一个节目都那么好看,政治性、艺术性和趣味性有机结合。老李心旌荡漾,心想,可能自己坐办公室太长了,很少感受这样的青春活力。老李正思索时,钢琴曲响起,才意识到自己儿子的女朋友登台演出了。他回过神来,惊叹于这个十六岁的花季少女,手指是那么灵巧,姿势是那么优雅,弹出来的每一个音符,像是钻进神经抖动的小蝌蚪。

一曲终了,老李还回味不已。这时候,骇人的一幕出现了,小李走上台,在一群男生欢呼、尖叫与吹口哨中,给台上正施礼答谢的女朋友,送上了一束巨大的玫瑰花束,在对方还没做出反应之前,并来了一个亲密的熊抱。而这一个拥抱,更把现场气氛推向了一个高潮。荷尔蒙旺盛的中学生们,开始抓狂般鼓掌与叫喊,亲一口!亲一口!亲一口!小李微笑着冲大家挥挥手,深情款款地要亲下去,台下的学生处主任高吼一声,下去!

当时众目睽睽。小李有点下不来台。他略微一怔,继续强力向挣扎着的女朋友亲吻。该女生挣扎不开,挥手扇出了一个耳光,在小李的脸颊上清脆地打响。老李惊愕不已,也后怕不已。小李胆子太大了,无法无天了。作为一名家长,他清楚地意识到,作为一名中学生,在学校三番五次严令不许早恋的前提下,大张旗鼓地表白,接下来小李要面对的是什么,可想而知。

不过,他还有些感动。他年轻时没那个条件,没胆量,没敢这么做。他拼搏一辈子,难道不就是为了让小李过上这样的生活?面对自己喜欢的女生,大胆地表白,深情地表白,光彩地表白,而不惧世人热议,众人嫉恨。

B

那是一场想起来宛若在眼前的秋日暴雨。伴随着阵阵惊天动地的雷声,雨点子噼里啪啦砸下来,要把天地万物给覆灭了似的。厚厚的雨幕里,树木抱成一团,洪水四处蔓延,世界近乎痉挛。在教室里认真听课的老李,当年应该叫小李,十六岁,在风雨声中,根本没法听讲。哗哗哗的雨声,早就盖过了老师费力的讲课声。教室里昏暗无比。数学老师摸摸两撇黑胡子,望着被风雨击打的窗户,摇摇头,宣布接下来做练习册上的习题。学生年轻的心,哪能静下来呢,几何图形那么抽象,解题步骤那么繁难,远不如铺天盖地的秋雨酣畅淋漓,纵横捭阖,充满想象。靠窗调皮点的同学,趁老师不注意,打开了窗户。湿漉漉的空气混杂着雨点被风卷进教室里,大家立即精神一振,疲态一扫而空,纷纷瞄向窗外。老师背着双手,站在窗口,清瘦的脸上若有所思。

这时,疾风卷入一片白亮亮的雨珠,叮叮当当砸在靠窗同学的桌子上。

有同学惊呼:“下冰雹了!”

桌面上滴溜溜跳动的,不是雨珠子,而是冰雹蛋子。

“乖乖哟,这冰雹,有鸽子蛋这么大!”

“等会儿可以打雪仗了。”

“这怎么回家啊?要翻山越岭的,多危险!”

叽叽喳喳的议论中,几个男同学先扒着窗户眺望,后来同学们见老师没有制止,纷纷围过来,伸长脖子望着窗外。其中,班花章莉婕踮着脚尖,绷直了大长腿,看了看满操场的冰雹,满面忧伤。当时的老李,盯着的是章莉婕的侧面,很好看,轮廓分明,似乎还有汗毛。老李心中如小兔乱窜。

那场冰雹下了半个小时。全世界似乎裹挟在无穷无尽的白色帘幕中。教室里靠窗的位置,活蹦乱跳的冰蛋子,像顽皮的孩子样滚动着。这是一幅神奇而壮美的景象。年轻的学生们,似乎被这大自然神奇的魔手给震惊了,渐渐地没有了声息,只是惊异地望着外面。

“这场冰蛋子一过,今年收成基本上没了!”章莉婕哭泣般地叹息了一声。

老李有些诧异。他属于那种勤奋学习、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好学生,庄稼的事,不是那么清楚。

就在冰雹过后的第二天,镇子上人们见面,打招呼问的是,你家受灾了没?影响多大?绝产了吗?

章莉婕家的十亩油菜地,刚出的菜籽,全被这一场冰雹给打掉了。按章莉婕的说法,菜籽掉落一地,像一地的黑蚂蚁,在冰雹融化的洪流中漂浮着,冲到了远方。

“这地方,鬼都不肯待吧?”第二天,爬在栏杆上,章莉婕望着不远处绵延的群山,问老李,还擦了擦眼泪。老李跟着伤心。他属于那种学习认真、成绩优异的,虽讷言但善于理解别人,章莉婕也会高看一眼,有闲暇和心情了,会和他聊上一阵。老李第一次发现,他们的镇子,原来在群山夹击之中,东面一条狭长的沟壑,最终还是被大山堵截,其它三面,山头就跟作势出击的老虎样,随时可以扑过来,覆灭掉整个镇子。中学校园就在北山的半中腰上。

老李万万没想到,那一场冰雹给章莉婕留下了如此浓重的黑色阴影。虽然老李家里也遭灾,那些还带着绿意的麦穗几乎被打弯了腰,贴在田里,浸泡在水中,但老李父母迅速行动,太阳一出来,地面差不多晒干,把那些麦子全部打捞出来,一捆捆用连枷打砸,送到磨坊里磨面了。老李那个地方,这种麦子,就算磨出来了,做成馍馍,非常粘牙,当地称之为“芽面馍馍”,偶尔现做现吃,味道还别致,长时间吃,受不了。这一片土地上,当年受灾的农户很多,可都没有章莉婕家那么严重。她家全种了油菜,因为当时菜籽价格高、收成好,可冰雹把菜籽全给打到土里面了,细碎的菜籽,只能让鸟儿吃了,无法取出来。

“靠天吃饭,就是这么苦!”章莉婕看了老李一眼,有些发狠地说,“我一定要像大姨一样,当一个城里人,再怎么苦,也不用看老天爷吃饭!”

章莉婕的大姨在城里工作。她的名字,就是大姨给取的。她狠狠地用白球鞋踢着水泥地面,踢出了一道白线。她的白球鞋,一看是用粉笔涂了一遍又一遍,原来的色泽看不到了,只剩下那一触就脏的白灰。

“你肯定能去,一看就像个城里人。”老李回答说。当时章莉婕属于班上的明星,唱歌高亢入云、昆山玉碎,加上人又苗条漂亮,大眼睛像高原的星星一样扑闪扑闪,是男生的“梦中情人”。“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当年的老李,家境贫寒,连几十块的学费都是找左邻右舍借的,面对章莉婕这样一个向往城市里的姑娘,只能深沉地暗恋。

“我们一起努力。”

老李看了章莉婕一眼,闻着她身上丁香般的香味,有些神乱意迷。章莉婕望着湛蓝的天空,神驰天际。

A

老李人生中最尴尬的一次,是去学校接被开除的小李回家。

小李在学校里闹得实在不像样子,公开谈恋爱不说,还打架斗殴,经常翻墙。据说夜里翻出学校围墙后,与一伙年轻人赛摩托,在轰鸣的引擎声中,赴死一般驰行。后座上还带着同班女生,搂着他,跟港片里学来的一样,穿褐色长靴、长款皮衣。呼啸不休的摩托车队,闹得市民惶惶然,有人唾骂,有人报警,最后被交警给拦截,送回学校。

学校警告、处分无效后,直接开除,先发了全校通告,再打电话通知老李来接人。

老李还想要理论,可到了这个地步,喝过一两场酒的学生处主任直接把话砸到他脸上了,李处长,想到哪儿投诉,是你们的权利;校长办公室已经决定开除,向全校公布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撤不回来了。

老李就硬着头皮,趁着课间时间,进了小李的班上,让小李收拾书包,跟他回家。为了避免尴尬,老李还跟小李班上的同学们讲了一段告别语,意思是小李行为有些冲动,但品质还好,看在同学一场份上,希望大家多多交流、加强联系。老李讲话时饱含深情,讲完后,有稀稀拉拉的掌声,从座中年轻、稚气但不为所动的表情上,老李知道,自己的儿子,在班上不得人心。小李收拾完东西,背在身上,冲大家挥挥手,潇洒地走出教室。小李女朋友,突然站起身来,哭着追了出来。他俩就拥抱在楼道里,哭得稀里哗啦。

过往的老师、同学纷纷盯过来,像看外星来物。两人根本不在乎。

老李有点烦,抽了一根烟,还不见分开,就咳嗽了一声,说小李,你看已经上课了,让这丫头进去上课。

两人没听见一样,紧紧相拥,难舍难分。

“走了走了,你不嫌丢人,我脸发烧呢!”老李把忍了一天的怒气,发作出来。

小李瞪了他一眼,放开女朋友,头也不回地冲下楼梯。

该女生怔怔地看着小李的背影,半天一动不动。老李扫了一眼,看到哭泣的小姑娘,如雨打梨花,说不出的凄美。老李觉得,小李这一场恋爱,谈得值了。

老李找人安排,把小李送去当兵。送兵前夕,老李跟小李来了一番长谈,其中,老李反复强调,做人要“以人为善”,最关键的是,“善”中含“忍”,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撕破脸。小李谨遵父命,但不到半个月,小李来电话对母亲说,他跟女朋友分道扬镳了。他接到了女朋友写来的信,对方说家里让她跟他分手。他虽然不同意,但想想,连父母的话都扛不住,可见对自己的感情还不够深,所以他答应分手。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老李悲哀地意识到,年轻人,两地分隔,恋情难以持久。这和过去的坚贞,大为不同。

小李到底有多伤心,老李想象不到。小李母亲说,孩子受到的情感打击挺重的,谈起来虽然轻描淡写,内心里应该是翻江倒海,估计好几个晚上没睡着。老李想到自己失恋时的状态,恐怕不是几个晚上失眠的事。

没过多久,老李从小李母亲口中得知,小李又找上了一个女朋友,据说新晋女朋友,也是小李的女同学,初二的时候出国了,一听说小李分手了,直接通过手机微信示爱,主动提出要做小李女朋友,不辞万里飞回,前来看望小李。

小李除了英俊帅气,到底有什么好?老李想不通。当然,小李的基因还是优质的,继承了他的气质、母亲的容貌,可以说丰神俊朗,倜傥之中有一股英气。这让老李深思了一下“颜值控”存在的意义和形成的根由。

“不想以前那个女生了,叫什么雅芝?”有一次电话中,老李问小李。

“魏雅芝,不想。没劲。”

“我听说,那女生考上四川音乐学院了。”

“跟我没关系,现在两不相欠,谁也不认识谁。”

“初恋,毕竟是美好的,可以做朋友。”

“那是你们一代人的想法,我们就是玩玩而已。”

老李想不通,自己喜欢的女生,现在到了别人怀里,小李无动于衷,是不是有点问题?但或许,现在这些年轻人,记忆只有三天,很多时候,一切向前看,过去的,快刀斩乱麻,不再回望,这是一种新的时代体现。老李思来想去,认为小李进入了叛逆期,一切只是叛逆期中的胡说八道。这个女孩,不可能是他生活酸甜苦辣咸中的一剂调料。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老李想起往事,重重地叹息一声。

B

那时候,山区里条件艰苦一些的学校,开设的音乐和美术课等,基本成为个人自习的代名词。老李记得,他的中学时代,音乐课还有老师拉手风琴给他们听,但美术课,一节也没有上过。学校里没有一位美术老师。音乐老师只有一位,上全校的音乐课。但音乐课大都安排到下午了,有时候,两个班挤到一起,老师简单讲讲音乐理论,更多的时候,让自习。

章莉婕学习成绩一般,可嗓音不错,加上有城市里的大姨家的子女们的影响,她像蜜蜂采花一样,自然而然地爱上了唱歌。不知什么时候,章莉婕唱歌唱得好,在全校传开了。音乐课上,老师让大家自习,可在同学们的要求下,允许章莉婕给大家唱首歌。老师有心情了,会用手风琴给伴奏,更多的时候是章莉婕清唱。每次唱歌,章莉婕会水漉漉地看一眼音乐老师,然后凝神屏气,忘情地去唱歌。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掌声雷动。老李第一次听到章莉婕唱歌,宛如飘到了另一个世界。他根本没想到,歌声还会带着人,短暂地忘记现实的世界,而遨游于想象的世界。老李记得章莉婕最拿手的一首歌叫《涛声依旧》,据说是一个叫毛宁的歌手演唱的。里面每一句歌词老李都喜欢:“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今天的你我怎样重复昨天的故事,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老李专门央求另一个男生把歌词抄给他,在家里背了许久,每次章莉婕唱起来,他跟着哼唱。有时,回到家里进行练习,但高音部分,怎么也唱不上去。

“以后章莉婕能当歌星呢,她那个歌,唱的比原唱还好听!”同学们纷纷称赞。这丫头,怎么唱得这么好听啊,她比音乐老师唱得好听多了,比百灵鸟唱得也好听,比歌星呢?那时候邓丽君才走红,但很多同学家没有录音机,自然没听过邓丽君甜美的歌声。章莉婕家里据说有录音机,是她大姨送的,她经常一个人在家里听各种流行歌。

章莉婕打定主意要参加艺考。

老李大学毕业后,在省城所谓的“状元之校”里,当了几年高中老师,后来机缘巧合,走上了仕途。现在再反转过来,回望当时的章莉婕,老李会忍不住在心中暗叹一下。城里的孩子,从小学开始,参加各种各样的兴趣班、特长班、促成班,如果有钱,还可以请到当地最有名气或本领的老师,到家里上家教,早早就打下了坚实的童子功。而章莉婕呢?到了初三,才想着去学音乐!在众人称赞中,发觉自己歌唱得好,于是,下午放学后,到音乐老师的宿舍里,学习一两个小时的音乐,其实就了解一下简谱,基本的乐理知识,调整吐字发音,如何呼吸,如何丹田发声等。学完之后,她得小跑着离开,赶回家去做饭。周末,还要去割草喂牛,一天要割四背篼青草。

章莉婕家里的境况,比如母亲改嫁,继父还带着一个弟弟,继父又患了重病,她得承担许多家务活等。当时她从不提及,老李也没有跟她深聊过。老李眼中的章莉婕,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笑一颦、举手投足让他心跳加快的女生。老李班上的同学,提起章莉婕来,口径几乎一致:如果她去参加什么音乐特长生的考试,肯定一去一个准,稳拿稳,绝对没问题。

初三毕业时,章莉婕就去参加艺考了,当大家期待着她一展风采、一举成名时,消息传来了,令老李意外的是,她并没有考上。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多年之后,章莉婕在微信群里吐露了当时参加中考艺术生的情况:唱歌我还行,唱了一首《心愿》,考官们都点头,有些考官还很感兴趣,问我跟谁学的。有个大胡子考官问我还有什么才艺,会不会弹钢琴,让我去弹一曲。考室摆着一架大大的白色的钢琴,银光闪闪,好像不是真的一样。我以为每个考生都必须要弹钢琴。我咬了咬牙,走到钢琴前,想这下怎么办?第一次见那玩意儿,琴键怎么按都不懂。我站了一会儿。我知道钢琴这个名字,也在电视上看过别人弹过一两次,但我自己不会。可我不能说不会啊,就像数学选择题一样,不能因为不会,不填答案啊。我坐下来,双臂伸出去,手指炸开,就给奶奶挠痒痒一样,对着键盘一通乱挠。我听到各种各样的音调响起来,我顾不得连贯不连贯,使劲地按压,想的是多按压一阵键盘,会多得点分。考官们看着我弹得那么用力,要么目瞪口呆,要么忍俊不住,要么嗤之以鼻。我记得其中有一个女考官把嘴里的泡泡糖吹出了一个大泡,然后“啪”一下爆炸了。我很紧张,大概弹了也就一分钟,停下来了。感觉过了一个小时一样。我站起来,鞠个躬,等着考官们进一步的考问。但每个考官都盯着我,没有一个人说话。半晌后,有一位慈眉善目的女考官忍不住了,问我,你不会弹钢琴,是吧?我说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钢琴。她笑了笑,说你可以出去了。我出了门,感觉太阳白花花的,跟往常很不一样。我估计考试结果有点悬。后来,榜单一公布,我果然没考上。

A

小李的第三个女朋友让老李发憷。

这个出国才三年多的女孩,来到老李家时,表现出了极大的兴奋。她化妆了,口红有点紫黑,还上了粉底、腮红和眼影。作为自来熟,她进了客厅,叔叔阿姨打过招呼,坐下来,打开食品盒,抓了一把瓜子,翘起二郎腿,开始嗑起来,边嗑边吐,嘴里还发出清脆的磕瓜子声。嗑了一阵不过瘾,问小李要薯片和可乐。小李从冰箱拿出一瓶进口的橙汁,扔给她,她看了看牌子,撇撇嘴说不好喝。老李打算陪着聊几句天,问问对方父母情况什么的。但对方盯着一部玄幻剧,看得非常投入,对老李夫妻,明显敷衍。

当天晚上,小李这位女朋友没打算回家。老李从书房出来时发现,对方已经换上了小李的睡衣,准备洗漱睡觉。老李大惊,赶紧把妻子拉进卧室,说这丫头睡哪儿?妻子也一脸迷糊,说睡客卧吧。

“但这架势,不像是睡客卧的样子。”

“咱们房间不隔音,晚上弄出点动静,咱们睡还是不睡?”

“你想哪儿去了!”

老李妻子就过去跟儿子的女朋友谈,今晚睡客卧,阿姨给你换一套新的。结果该女生说,没关系,没关系,我跟小李睡一间房就好了。我一个人,在陌生的房间,睡不惯,失眠很难受的。

老李妻子听了很不高兴,但又不知道怎么反驳。这个满世界跑的女孩,在陌生的房间里睡不惯,难道每一个房间里,都需要有人陪吗?那要陪的是什么人呢?

“妈,你就别管了,她想睡哪儿就睡哪儿。”

“这怎么能行?”

“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她睡床,我睡沙发,就算是同床,我们分被,还有三八线呢。”

“胡说。”

老李妻子,气鼓鼓地回到自己卧室,躺下来,辗转反侧,睡不着,侧耳倾听那边房间的动静。老李的呼噜声响起来,老李妻子一把捣醒,你还有心情睡啊!

“不睡觉做什么?”

“你儿子找了一个没皮没脸的女朋友,万一真嫁过来,怎么办?”

“孩子的事,你操那么多心干吗?”

“我不操孩子的心,操谁的心?”

“自己啊,有时间去美美容,健健身。”

“什么意思?又嫌我一身赘肉了是吧,想你那个女神章莉婕了是吧?你去找啊,有本事你去找啊,我不拦着你,你去找!”

B

多年之后,老李在中学微信群里看到,男生们讨论起当年的中学女生谁最漂亮时,大家毫不含糊、异口同声地承认,章莉婕就是最美的女神。大嘴周志新说,最打动过他的声音,莫过于章莉婕的歌声,到现在,他耳畔不时回响起章莉婕在教室里,经常给同学们唱的那首《涛声依旧》。小麻雀刘宁勇说,听到章莉婕的名字,就像一阵清风吹入了耳孔。成天笑呵呵的王老四说,最难忘的,莫过于章莉婕鼓励过他的一句话:你要是认真学,肯定会学好的。已经成为大学教授的穆柳旭说,他心中从来没有超过章莉婕的女人,这个标杆一开始就太高了,章莉婕一举一动那么清纯可爱,风采照人,一笑一颦,那么牵动人心,令人难眠。

讨论这些的时候,章莉婕还没有加入到老李班上的中学同学微信群里。第一年高考失败后,她决定不再复读,很快去了沿海地区打工,跟同学们没怎么联系。每年她回来那么一两次,有时候,面对面碰到同学了,就打个招呼,不然会有意识地避开。后来,大家建了微信群,问起她来时,几乎没有人知道她具体行踪的。

没想到,世间还是有这样的机缘。

老李和章莉婕共同认识的一个初中同学,叫齐同生,从深圳辞职回来,在省城一家科技公司工作,居然和章莉婕成为了同事。这是家小公司,没有技术团队,一旦有活,就压在三个技术人员身上,累得要死。齐同生一天忙得抬不起头来。有一天,几个男同事在一旁低声私语,关键词有“漂亮妹子,拿下,撩一下,对面,厕所”等。他听得心烦,因为有一个程序漏洞,他怎么处理也补不好。

“出来了,出来了!”几个男同事用胳膊肘相互碰碰,使一下眼色,不约而同往外走。其中有一个跟齐同生要好的同事,拉了他一把说“走,出去,放松放松,看美女!”

对美女,齐同生不是不感兴趣,而是不能以审美之心去看待。他见美女总是气短胸闷,回来后却念念不忘,思绪联翩,但没有足够勇气去追求,只好一律拒之,摈弃所有杂念。谁知道,这次,男同事们为了热闹,非要拉上齐同生,来看对面公司的美女。他们共用着同一个楼层。他们来到大楼西南角,趴在过道的栏杆上,装作抽烟的样子,不时瞄瞄女厕所门。

章莉婕就在里面上厕所。

有点猥琐,流氓,但大家心照不宣,似乎听着女厕的动静。

章莉婕跟一女同事走出来了,一袭长裙,妆容精致,高跟鞋款款地、细碎地、优雅地走过,像在红地毯走秀。

齐同生看了一眼,就不好意思再看。

他的一位长相帅气的男同事,迎着章莉婕招了招手,说了一句,俩美女好!

章莉婕含笑点头,旁边扎个马尾辫,白T恤塞进牛仔裤、胸脯高耸的女同事目不斜视,似乎没看到一样。

章莉婕跟当年相比,就像泥胚上染了色、塑了釉,再用水千淘万洗过,光彩照人,属于男人看了一眼,还想多看几眼的那种。齐同生看了一眼后虽然不再看,但心里惦记着,这个女人好像在哪儿见过,到底在哪儿呢?他压根儿没想到是章莉婕。初中时的章莉婕正在抽条,虽然俊俏难掩,但离浑身散发女性魅力,还差不少。等章莉婕和女同事从身边走过,进了对面公司的大门,男同事们叽叽喳喳谈论中,说这位美女叫章莉婕。

章莉婕!这个名字在齐同生头脑中一闪,从喉咙中迸发出来,又硬生生给夹住了半截,像死刑犯毙命前的惊呼样,把所有的人吓了一跳。公司的一帮男同事,齐刷刷地盯着齐同生,跟看到大猩猩一样惊异。

“我的章妹妹也是你能喊的?”有个男同事拍了齐同生一巴掌,“什么德性你?”

齐同生转头回公司,对着电脑不作声,心里却翻江倒海。他当年是住校生,有一天下午打篮球玩高兴了,忘记在食堂吃饭,等想吃饭时,食堂已经没饭了,端着空碗无精打采地往回走时,碰上从音乐老师宿舍出来的章莉婕。章莉婕看他那样子,知道没吃上饭,从自己的书包里掏出两个大大的玉米棒,说这是老师家刚煮的,本来是带给弟弟的,现在你一支,我给我弟带一支。齐同生还想推辞,可章莉婕不由分说,把玉米棒塞到他空碗里,摇着手说拜拜。那时的章莉婕清汤寡水,素面朝天,却早被齐同生奉为女神。

自从见了章莉婕,齐同生上厕所的次数明显多了,说尿频尿急不为过,上完厕所后,还要在门口赖上一阵子,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他总是碰不到章莉婕。他又不好意思跑到对面公司门口,去探个究竟,问个明白。毕竟,两家公司竞争激烈,如果去对面公司,让老总给碰到了,后果很严重。

但他的举动,逃不脱公司男同事的眼睛。公司里开始闲传,说齐同生迷上了对面的章莉婕,神魂颠倒,不可自拔。

这话,不知怎么,绕来拐去,传到老总耳朵里了。

周三下午例会,老总在会上点名批评,声色俱厉,我们公司的男同事,就想到对面的公司去,还说什么对面公司里漂亮女同事多?好啊,你想看,就到对面公司去,只要他们要,我就肯放!

齐同生忍不住看了一眼老总,老总正瞪着他,说,齐同生,你想去,是吧?去吧!现在就到对面去,我啥话不说,不仅不说,我还给你多发两个月的工资!

齐同生站起来,鞠个躬,不顾目瞪口呆的老总和同事们,掉头回到自己办公桌上,打包物品,径直走到对面公司,敲开董事长兼总经理办公室,说我是对面公司的齐同生,现在到贵公司来求职。

这位老总平头,两鬓刮得白净,看上去非常精神。老总说,你这是弃暗投明,我们热烈欢迎!

章莉婕在公司办公室里做文员,新同事来了,要给制作工作牌、员工服什么的。齐同生去找她报到,见面喊了声章莉婕。款款而起的章莉婕,看新来的员工直呼其名,有些惊讶,再仔细看了几眼,觉得有些面熟,双手不由得捧在胸前,啊,你就是那个那个……她那个了半天,叫不出齐同生的名字。齐同生就自报家门,章莉婕兴奋地说,对呀对呀,当年我们班里的学霸!下课时,别的同学在楼道里玩耍,你就在做题,或者向老师问问题,学解题方法。你中午也不回家,在教室里啃几块干馍馍,然后继续完成老师们布置的作业。当时,像数学,英语,化学,物理等,只有你完成了作业,其他人才能完成作业,因为他们要么参考你的答案,要么直接抄你的。你看看,其实变化不大,还是三七开的分头,还是那张苦巴巴的脸,还是那个厚瓶底一般的眼镜。

当时,办公室里没其他人,章莉婕不再那么矜持,一口气说了许多,说得齐同生感慨不已。章莉婕人长这么漂亮了,心肠还是这么好!

当天下班,两人一起下楼,约着去吃火锅。这下,惊呆了原公司的男同事们,纷纷报以羡慕嫉妒恨的眼光,讨论敢于出手的必要性。齐同生也觉得无比幸福,和这样漂亮的女人走在大街上,迎着众人艳羡的目光,这是多么大的福分。他过去想也不敢想。

吃火锅时,俩人聊得非常开心,谈当年的同学、老师,谈这些年走过的路,一会儿捧腹大笑,一会儿感慨万千。章莉婕说,当年每次数学课上,她老被瘦长的数学老师提着教鞭赶到讲台上解题,每次解题她就觉得自己要多笨就有多笨,要多丑陋就有多丑陋,要多痛苦就有多痛苦,后来还是齐同生帮她辅导功课,数学成绩才提高的。章莉婕问齐同生还记得辅导她功课的事不?齐同生摇摇头,事实上,他记得很清楚,章莉婕跟数学完全不对路,今天做了好几遍的题,第二天再做,还是不会,经常用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焦急地盯着他,想不起来了,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啊?那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只要齐同生一闭上眼睛,像启明星一样,就在他眼前浮现,怎么也甩脱不掉。

章莉婕对齐同生说,她高中毕业后,打了多份工。先在省城一加油站打了第一份工。每天上班提着加油枪给车辆加油,觉得汽油味还挺好闻的,白班夜班轮换着来,也不算太累,但老板对她有点那个意思,对她格外的好,想把她纳为小三。但她不能做第三者,所以坚决辞职。

后来跟几个认识的姐妹南下,干过许多工作。比如去洗头城干过洗头工作,保底工资六百,洗一个头提成一块,一个月能有一千来块。

再后来,同事们说起按摩赚钱,好些姐妹靠按摩赚了大钱,说现在城里人到处是病,按摩可以保健,也可以治病,于是章莉婕拜师学艺,跑到按摩院应聘,发现这些按摩的地方,明里暗里,多的是不干净。按摩的时候,许多客人的手,会很不老实,本来是她给男人按摩,结果那些男人们动不动摸起她来,如果不给摸,还要叫来经理投诉,说她服务态度不好,要求换人。她咬牙干了一个月,想着出淤泥而不染,结果当月,罚得连一分钱的工资都领不到。后来经理直截了当地给她说,她这个形象,如果不放开,就别干这一行。

她想想,自己从来没想过用这种方式挣钱,便换工作,去做酒促,没想到,这些年,女人有点美貌,到哪儿都受欺负。酒促小姐得给客人面子,喝多的客人,会搂着她要她陪酒,这也让她难受。

于是再换工作,而且换了一个让她自己也没想到的工作,到洗脚城给人洗脚。这是一个跟她一起打工的姐妹给介绍的,说这里来的客人,洗完脚还会给点小费,一个月下来,收入不少。这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活,毕竟是伺候人的,可她当时想,多挣点钱,给家里补贴一些。她想着自己认认真真给对方洗脚、修指甲,应该不会有客人难为她。她都带了口罩,穿了宽大的工作服,以便掩盖自己的形象。可洗脚是个看人脸色的工作,同样的水温,有些人觉得凉了,有些人觉得热了,全是看心情说话。

她忍气吞声,毕竟是服务行业,客人挑剔点,自己得做好服务。而且大多给同性洗脚,不存在被骚扰的情况,但这些大小姐贵妇们,没把她们这些洗脚的服务员当人,使来唤去不说,有些素质不高的,一不顺心,发起脾气来,还把盆踢翻了,水泼她一身。

这样的事情,十天半个月会遇到一次。她觉得太伤自尊了,干了三个月,觉得不是长久之地,就不干了。刚好认识的有个客人,搞广告传媒公司的,说她很适合当模特,给她拍了几组唯美的照片,登在一家广电报的封面上。她尝试着做起了模特,并且和这个伯乐谈起了恋爱。当然很快结束了,因为那个男的,花心至极。但模特之苦,不是她能想象的,有时候不到五点钟就要起床,化好妆,站一整天不说,还要求摆出各种姿势和表情,被现场导演使来唤去,工资还经常拖。

她开始应聘企业、工厂等不要求高学历的职位。她先去的是东莞一家铁合金厂。这里是男人的天下。她刚去,人生地不熟,汗流满面地夹在一帮应聘者中间,根本看不出女性模样。

工厂招聘的负责人几乎来人就招,不管男女,说人手不够,很多人回家收秋去了,只要有力气干活就行。当时她心想有份工作就行,出力气谁不会呀?结果进去了才发现,厂子里除了几个食堂里做饭的大婶,几乎都是汉子。本来给她安排的是开关电闸,可那需要白天晚上连轴转,精神高度集中,她感觉熬不住,就向主管申请干体力活。她用脏兮兮的工衣把身子一裹,口罩一戴,性别身份就消失了。工头安排她去砸铁,就是将刚出炉的闪着红色火焰的硅铁,用大铁锤子砸碎,砸成能装包的小块。这个活要求有力气,能快速完成,不然出炉的硅铁一凉,就不好砸了。

她在家里干过重活,但没有干过这么重的。锤子一抡,砸了半天,虽然戴着手套,可手心的皮,几乎全磨破了,拉开手套,殷红的一片。活是按数量计酬,砸得多拿得多。她就拼命干,半个月下来,手心的血泡变成了老茧,手顺了,工作也顺了,两个臂膀练出肌肉了。干了一年多,辞职来到了隔壁制衣厂,一天站在车间的机器前,做着机械的穿针引线的动作,计件拿酬。

干了一段时间下来,人整个有些机械了,白天干活,晚上回单身宿舍睡觉,日复一日,几乎没一点个人的生活时间。半年后,她被安排去监工,其实是被领导看中,给她升职了。可她面皮子软,不会使唤人,只要哪个工种出了问题,她就顶上去了,倒像是个随喊随到的丫鬟。没办法,厂里负责生产的经理把她调到办公室,意图明显,形象代表,接待客户。再说了,像她这样漂亮的女人,是男人都会顺手拉一下,以便获取一些好感。她开始自学办公室知识,并考取了人力资源管理的证书。有一次老板喝了点酒,把她拉到办公室说事,说着说着,要包她,要她答应她。开始动起手来。她拿出刀子,冲老板狠狠一刀子扎过去。差点闹出人命。老板也不好报案,忍气吞声,想着怎么收拾她。她辞职了。这时候,她继父生病,她回家照顾了半个多月,又回到省城,应聘到这家科技公司里,当办公室文员。

齐同生听完,感慨不已,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姑娘,一个坚持自力更生的姑娘,一个外貌与内在皆美的姑娘。要是她凭自己的美貌,嫁给富二代、官二代,还用得着这么辛苦吗?恐怕天天在微信圈里秀豪车名包,过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了。

章莉婕还是单身,齐同生心花怒放,觉得老天太眷顾他了。近水楼台先得月,自己跟章莉婕是中学同学,又在一起上班,这么好的机缘,自己一定要把握住。实际上,章莉婕坦白自己一切的时候,就把他定位为交心不换命的异性好友。

A

表面上,老李漫不经心,对小李听之任之;私下里,四处托熟人给小李介绍女朋友。

老李妻子在第二天早上,发现小李带来的出国留学的女朋友,穿着内衣内裤在房间里跑来窜去时,忍不住堵在客厅里,不客气地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你要点脸行不?”

“阿姨,你太老土了,现在满大街的年轻人,在外面也这么穿。”

“在我们家不许,小李带来的朋友,更不许。”

“穿着方面,我有我的权利,我有我的追求和自由。”

“你别来我家丢人现眼就行了,爱哪里自由是你的事,我管不着。”老李妻子拉开门,指着门口说,“走吧,不送!”

“你,哪有你这样当家长的?”该女生带着哭腔说。那时候,小李还在睡觉。该女生大声骂了一句,“小李,你这个王八蛋!”掉头冲出门,再也没回来。

小李醒来后,埋怨母亲,有什么话,你不能好好沟通。

“这还有什么沟通的,这是家教,一看家教不好。”

“我爸回到家,腆着个大肚子,你也没说啥啊!”小李不依。

据说后来,该女生哭得肝肠寸断,要改过自新,但小李也没兴趣再继续跟她谈下去了,便拉黑了她的微信,把对方手机号设置到黑名单里,不再联系。

B

齐同生跟章莉婕吃完饭,立即兴奋地打电话告诉老李,他遇到章莉婕了,并跟她一起吃了顿饭。老李立即胸口一热,感觉有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老李说太好了,这下你小子可有事做了。齐同生立即跟老李商量,你是不是觉得我可以追她。老李说当然啊,只要她单身,你就有追求她的权利,当然,人家也有拒绝你的权利。齐同生问,那你觉得我俩怎么样?老李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有时候说不准。齐同生气鼓鼓地说,等会儿我把她微信发给你,你加上她,多说点我的好话。

齐同生给老李发了章莉婕的微信。老李没有加她。老李想着什么时候见面了,再仔细说。微信里寒暄阔别之情,总有点怪怪的。可齐同生又把章莉婕拉到同学微信群里。很快,大家七嘴八舌地问章莉婕阔别多年的情况。章莉婕一一回答,老李看着满屏的聊天,大概明白了章莉婕这些年辗转打工的艰辛与她的社会阅历。

齐同生一个劲地催老李,让老李多问问章莉婕的个人情况,然后婉转表达这些年他对她的思念之情,以及当年的暗恋之意。老李不知道怎么处理时,章莉婕主动通过同学群,在微信上加了老李。

老李还没替齐同生美言几句,章莉婕直接打断了老李:“我和齐同生不合适,好几个同学已经给我说了齐同生的想法了,他没胆量直接表白,说明他没有想好跟我一起生活。再说了,我虽然是单身,但追求的不少,有一个北京哥们儿,一看说不动我去北京,狠狠心,把北京的房子卖了,在这边买了一套复式,还有一辆宝马车。可我还是不太情愿。这个人有点不靠谱,太浪漫,哪有追女人,什么都不管不顾的。”

“既然人家真心实意,你不妨考虑考虑。”

“老李,你这个人啊,老搞不清楚什么是爱情,什么是恩惠!对我好的男人多的是,我不能因为他对我好,就违心答应做他的妻子吧?”

老李一愣,理是这么个理。

“老李,你什么时候请我吃个饭呢?”

“我,最近有点不方便,找机会,找机会。”

要不是该死的微信,老李自然不会和章莉婕发生任何联系的,哪怕她曾经夜夜出现在梦里。但这该死的科技,不仅让老李和章莉婕在一个微信平台上随时交流,还定位出了实际距离,都在省城,直线距离不超过二十公里。章莉婕不时相约,老李继续打太极,主要是替齐同生说好话,让章莉婕约一下齐同生,一起小聚。

“齐同生人不错,你怎么又看不上了?”

“齐同生呢,对我是好,就是人太闷了,半天打不出一个屁来,再说了,他还有点暴力倾向,我有点害怕。”

“我怎么感觉你不是害怕,而是讨厌呢。”

“是的,讨厌。对了,老李,听说你功成名就,事业有成,家庭和美啊,在这里祝贺你了。”

“嗨,也是瞎混呗,日子怎么过不是个过呢。”

“可过去你不是这么想的啊,我记得你写给我的纸条上是这样的:要是能跟你天天在一起,每一天都是一种恩赐,一种无上的光荣,一种无法掩盖的欢愉。”

这天聊不下去了。章莉婕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犀利,跟过去的温柔、客气相比,完全是另一种风格。老李心里想。老李不知怎么回复她,只好发了一串尴尬的表情,然后说,有点事,改天有空聊,就匆匆关闭了微信,陷入到沉思里。

A

老李很烦小李不去找女朋友。

小李军校毕业后,回到地方上,工作了几年,又转业到一家事业单位,待遇好,还有一点小权力。小李这些年,工作上慢慢走上了正路,严谨细致。他穿上制服,神采奕奕,做事又机灵,不抢不争,领导们颇为赏识。他也成天成夜在外面跟同学们、同事们聚会,但就是不谈恋爱,没有一个固定的相处对象。

老李不好多关心儿子的情感问题,毕竟小李已经跟他说了,不要干涉自己的私人生活。老李不时催促妻子问一声。

妻子在儿子心情大好时,问小李,是否交上新女朋友了?

“没有,一天忙成这样,哪有时间呢。”

“可你看,你表妹都出嫁了,你比她大六岁呢。”

“她出嫁跟我有什么关系?”

“隔壁老周家的孩子,也结婚了,他媳妇儿上个月生了个大胖小子。”

“我们又不是生育机器,你少拿那一套老观念来绑架我。”

“我哪绑架了,趁着我们还年轻,可以帮你带一带孩子。”

老李妻子还没说完,小李摔门而去。这话谈的,虽然不是伤筋动骨,但大费心力。老李妻子冲老李唠叨,整天不着家,养了个混世魔王出来了!

B

微信里聊不够,就搞同学聚会,这几乎成了当下同学交往的必备程序。老李所在的中学微信群里,大家自发选举了同学会会长、秘书什么的,组织起了同学聚会。这帮在各行各业奋斗着的同学们,利用五一假期,从四面八方、使用各种交通工具赶回老家,包了镇上最大的餐厅,邀请了曾教过的那些已退休快退休的老师们,思念的、感恩的话说了一箩筐又一箩筐,然后胡吃海喝,跟曾经的老师称兄道弟,勾肩搭背,最后一天,同学们集体来到那所山峦环绕的中学门口,高唱《同桌的你》。

时值镇上逢集,这些变了乡音的男女同学们的奇谈怪论,引发了一圈又一圈的围观。有些恰好是家长的乡亲们看到了,指着鼻子骂,丢人现眼!

当时学校放假了,有一些补课的高三学生,还在教室里,听到这样的歌声,一窝蜂从教室里跑出来,站在楼道里,稀奇地望着这帮老大不小,却亢奋异常,有点怪物般的男男女女们,充满了说不清的反感。因为这其中,也有两三个平时在他们面前一本正经的现任老师。

但他们的好奇心,或者说眼球,迅速被章莉婕给吸引了。

章莉婕跟另一女生没唱歌,而是去了学校最里边的厕所,然后闲散着,慢慢踱到操场中间的。和众多生儿育女的女同学不同的是,章莉婕身材保持得很好,或者说依然那么窈窕,关键是,她上身是哥弟的白格子衬衣,搭一条天蓝色的披肩,有温柔婉约的一面,也有动感活力的一面,加上着一条像裙子样飞扬的七分红色裤,走起路来,袅袅婷婷,摇曳如花。当时,她出现时,一帮爬在楼道上观望的高三男生们荷尔蒙立即升高了,开始打口哨的打口哨,喊美女的喊美女,有些直接要求“美女来一首”。

章莉婕发现教学楼上的哄闹,看到这些青春期的学子们,微微一笑,就在操场上,把披肩取下来,比划了几个水袖动作,然后跳了一段舞。

老李们谁也没想到,这么多年的历练之后,章莉婕居然有这么一手,而且舞蹈看上去专门学过,随着动感的节奏,甩头扭胯,挥舞着手臂,跳得行云流水,拿捏有度,如一片飘摇在海面上的小舢板,时而疾促,时而优美,时而狂野,时而轻盈,一看相当专业。

门口的同学们围上去,圈成一圈,给章莉婕鼓掌。

楼上的学弟学妹们也兴奋地鼓掌,打口哨,大声赞美,几乎有喧宾夺主的架势。

大嘴忍不住喊了一嗓子:“小家伙们,下来,下来一起联谊、同乐。”

于是,那帮学子们,大着胆子围过来,就在操场上,跟老学长们联谊。

章莉婕咳咳嗓子,调匀呼吸,率先唱了一首情意绵绵的民歌,说是最新作词成曲的:

这么好的妹妹见不上面

这么长的辫子探上了天

这么好的妹妹见不上面

这么大的眼睛冲着谁闪

……

那调子、歌声,令被流行歌曲灌大的同学们大开眼界。大家问这是谁作词的,章莉婕抿嘴含笑,不语。大家以为是她写的。

学弟学妹们自然不甘落后,不待老李们开口,已经拿出了节目:有唱歌的,有跳街舞的,有表演口技的,有表演魔术的……比当年死抱书本的老李们,年轻的学子们,更富青春与活力。这完全得益于他们手里的智能手机。

老李一帮,既羡慕又高兴,各个拿出绝技,来和他们一争高下。

那天下午,蓝蓝的天空下,白云扯了一片又一片,高三学生们没去补课,又跟老李们来到宾馆里,欢聚到晚上。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漫天灿星,弯月当空,章莉婕成了全场的聚焦点,因为歌舞之外,她还不时露出一手令人吃惊的才艺,比如猫步走秀、吃桃游戏、变牌杂技、客串主持等。

她跟女明星章子怡有点像,满溢着一种清新脱俗的邻家小妹样,可望不可即的美。

不知谁号召的,提议当年暗恋章莉婕的男同学们,站出来,大胆表白一次,说说当年对她的暗恋和分别后的思念。借着酒劲,还真有十几个男同学走到场中央,追忆上课时看到章莉婕时的心理活动、神态举动、为她做过的事、写过的情书等。在这些同学的带动下,话筒依次传递,真心话大冒险开始了,每个男同学必须说一下当年对章莉婕的感受。轮到老李时,老李说当年我真挺喜欢章莉婕的,但看到那么多人喜欢,就把这份情埋心底了。

“他给我写的情书,我还留着呢。”章莉婕笑吟吟地接了一句。

一阵哄笑,老李面红耳赤,不知怎样分辩,张口结舌来了句:“时过境迁,唯祝章莉婕更幸福,现在男同学中单着的不少,可以考虑一下。”

“不劳你挂心!”章莉婕还没说完,有同学就喊,“单身的男同学呢?该表白了!”

令大家大跌眼镜的是,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在家务农、现已离异的李小平和一向沉闷寡言的齐同生先后窜了出去,齐刷刷单膝跪在了章莉婕面前。李小平手里是拿的是一束野花,齐同生手里是一颗亮晶晶的钻戒。而现已单身的强彪、黑老虎东学成、山麻雀顾林等男同学,饶有兴味地看着场上跪着表白的两人,有点不屑,又有点想加入。

“你的花我收下了,可我不会再回乡下的,真的,永远不会!”章莉婕非常镇静地接过花,给李小平说完,又摇摇头,嘴角上翘,微露浅笑,对齐同生说,“我俩适合当朋友,交心不换命的异性朋友,不适合当情侣,你这样一来,恐怕我得换公司了。再说了,这么多年单身,我心里有人了,不然,你们看,我是找不到男朋友的人吗?对吧!我现在答应你们两位中任何一位,会伤到另一位,同时,也不公平,因为我心里有人!”

当晚,小镇上灯火通明,齐同生喝得酩酊大醉,仰望星空,俯瞰脚下呢喃着的小河,差点从四楼顶跳下去。

A

老李发动认识的亲朋好友为小李找女朋友。

小李身边不缺女生。据小李自己说,有一天早上,去早餐店里喝稀粥时,还有俩女生加他微信,想跟他交朋友。他叫老李不要着急。但老李不答应。于是小李周末开启高频次相亲之旅。小李人帅气,工作单位又好,前景光明,加上老李这样的家境,很多年轻漂亮的女生愿意相处。小李提了几个条件,身高1.65 米以上,形象要好,会一门乐器,大学本科以上,家里条件与他家差不多,同时能容忍他的火爆脾气。

条件虽然有些高,但相亲者络绎不绝。可小李没有看上眼的,接触最多的,吃了两次饭,看了一场电影后结束了。大家觉得十分优秀的女生,在他眼中都有缺点,嘴有点歪,后脖子上有颗痣,头发太细了,走路外八字,眉头皱起来阴得很,吃饭时有咀嚼声,唱歌跑音,喜欢抖腿,坐相不好,掏鼻屎等……这些理由,在老李看来,无伤大雅,而小李不断放大,说跟她“一分钟待不下去。”相亲多了,小李就烦了。为了应付老李,假装去相亲,一见面,便给对方说清楚,父母逼迫的,过来走个过场,咖啡我请,但希望能理解。

相看两厌,老李无奈地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大多图个自由。

那天,老李在一家曲径通幽的私人会所参加一应酬,刚开席,接到一个重要电话,赶紧冲出包间,找僻静的地方接听。他拉开门时,和敲门进来献艺的一女性撞个满怀。他明显感觉到对方的发梢,撩动着自己的下颌,饱满的胸脯,猛然挤压到了自己的左胳膊上,那柔韧和弹力,使他的胳膊猝然处于一种微麻的状态。他在侧身而过的同时,目光在对方脸上停顿了那么几秒钟,稍微一怔。那美目流转中,似乎相识,但在哪儿见过,想不起来了。

他再回到包间时,该女生的一曲表演已经结束。她斜挎着吉他,穿着条有些繁缛的紫红连衣裙,领口大,有蝴蝶形的花朵,袖口宽,裙摆也有些碎叶形的皱褶,腰间系一条亮晶晶的腰带,显得腰肢纤细,婀娜多姿。她手里摇着歌单,问在座的哪位先生,还需要点歌。

老李沉声说,来一首《涛声依旧》。

“好的,我放一下音乐。”

在背景音乐的伴奏下,这位女生放声歌唱:“流连的钟声,还在敲打我的无眠;尘封的日子,始终不会是一片云烟;久违的你,一定保存着那张笑脸……”

依然那么荡气回肠。但多了几许柔情。老李醉眼朦胧,怀旧中有些动心。

扫完二维码,付了费,对方收下后,又冲老李鞠了一躬:“叔叔,我是魏雅芝,你儿子的同学,你还记得吗?”

老李一惊,再细看其中眉目,果然还有当年几许水莲花般的娇羞。

“毕业了?”

“是的,我毕业后回到家乡,在一家文化公司上班,做外场主播,周末晚上,出来唱唱歌,赚赚零花钱。”

老李扫了一圈,一桌人正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他咳嗽一声说:“自力更生是好事,但女孩子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有男朋友了吗?”

“有了。谢谢叔叔关心。”对方抬头再望了老李一眼,推门出去了。老李心里一沉,眼前的魏雅芝落落大方,才貌双全,小李这张旧船票,估计登不上眼前这女子的客船了。

B

那场同学聚会后,老李等一帮城里的同学返回,感觉还不尽兴,当晚约在一歌厅里唱歌闲谈。吼唱得正开心时,俩黑T 恤小伙子前后走进KTV 包间。大家不由得一愣,不知来者何为。俩小伙脸型棱角分明,酷酷的表情,跟偶像剧的男主角有一拼。老李正疑惑,这俩喝多了,走错门了?但看他俩直楞楞地走进来,目标准确,老李觉得不像。这时,章莉婕站起来了,带着风情一笑说,你俩这么快,来,我给你介绍一下我的老同学。

原来是找章莉婕的。老李们十几个中学同学,安静了一下,连唱歌的齐同生也停下来,带着微笑,等着跟俩小伙打招呼。

可走在前面、胸口戴着一条金项链、头发染成金黄的小伙,怒气冲冲,跟没听到章莉婕说话样,一把抓住章莉婕的手,拉着往外走,紧跟其后的小伙,横眉冷对,扫视老李们一圈,意识到没人强行阻拦,也掉头转身。

“朋友你好!”坐在门口的强彪站起来,伸手向为首的小伙握去,“别这么着急走啊!”

小伙子愣了一下,勉强把手伸出去,跟强彪握了一下,却转头跟章莉婕说:“出去说。”

“有啥话这里说啊,都是熟人!”

“我俩的事,他们管不着。”

章莉婕看了看强彪,露出尴尬的表情,不知道要求助,还是希望强彪让开。

看得出,章莉婕认识这俩小伙,而且关系不浅。

“别我俩我俩的,你到底是她什么人?”强彪口气强硬起来。毕竟是当过兵的。

“她是我女朋友,怎么?我找我女朋友出去说事,有问题吗?”

强彪一愣,转头看章莉婕。章莉婕什么话都不说。小伙子明显用力拉了一下,章莉婕身子一倾,跟着走起来。强彪不知道该不该阻拦,手伸出去,停在半空,把章莉婕放出了包间。

老李看在座的几个男的,略显尴尬。这里最漂亮的女人,被俩莫名其妙的小伙,拉到门外,压根儿没把他们几个中年男人放在眼里。老李虽然有一定的社会地位,这时候不敢出头,万一发生点争执,影响不好。另外几个早就过了争强好胜的年龄段,大多继续唱歌,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强彪看到年龄小自己一半的小伙子横冲直撞,心里相当不爽,捏紧了拳头。

还好,章莉婕的背包还在沙发上,想必没有走远。大家对视了一圈,齐同生说,要不我出去看看吧。他放下话筒,急忙冲了出去。

老李赶紧追上去,还没走到跟前,就看到齐同生和俩小伙发生了推搡。其中一个小伙挥出拳,齐同生往后倒退几步,晃了晃,倒在地上。强彪喝骂着冲上去,一个小伙子打开了车门,把章莉婕推上车,另一个小伙子开上车,飞驰而去。

老李想报警时,手机响了,章莉婕打来的:“你别担心,他确实是我男朋友,你让齐同生帮我把包带上,明早上班给我。”

A

小李回到家,不是打游戏,就是刷短视频。每周末要出去聚会,大多时候说是跟他的同学们。聚到凌晨回来,醉意汹汹,倒头睡了,第二天中午,还在床上,起不来。周末应该出去相亲的,但小李毫无兴趣。小李已经乏味了和不同的女生之间貌合神离的交往。他们之间的交往,客客气气或虚情假意,目的为了奔向婚姻,成为人生的伴侣。但小李不想这样,要找一个无条件喜欢自己的人,哪怕自己身无分文、贫病交加或丑陋不堪。

有一次,已经到中午饭点了,小李还没起床。老李勃然大怒,冲进小李房间,把被子一掀,说你周周这样,这家是个旅馆吗?赵厅长的女儿,已经到了餐厅,等着你来,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不去。”

“不听话了是吧?滚出去,这个家是我的,不是你的。”

小李狠狠瞪了他一眼,二话不说,拿起手机,冲出了门。

当天就租了一套公寓,回到家里,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搬到公寓了。

老李妻子着急,老李挥挥手,眼不见心不烦,由他去吧。

有一晚,凌晨两点多,小李在朋友圈里发了一段话,“醒来音容笑貌不再,漆黑一片,隐隐作痛,塌陷了的虚空。”这让半夜刷屏的老李,骤然惊醒。小李万一想不开,弄出个抑郁病来怎么办。为此,老李让妻子问小李,当年中学时的第一个女朋友,还联系没?

“联系啊,还一起喝酒呢?”

“考虑没考虑过在一起?”

“人家早有男朋友了。”

“还不是没结婚吗?”

“什么意思,你让我去当第三者?”

“如果还惦记着,不妨一试。”

“你在想什么?我又不是没女的追。”

小李嘴上不承认还想那个初恋,但老李隐隐觉得,小李目前不谈对象不相亲,还跟那个初恋有关。

B

同学聚会后,有一段时间,老李和章莉婕在微信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想起对方了,发个问候,表情动画什么的,想不起来,就安静地待在对方的微信通讯录里。有一天晚上,章莉婕突然打来电话,叫老李过来陪她坐坐,说心烦。老李说不行,你喊齐同生吧。她说那小子被我拒绝之后,见到她,跟仇人似的。老李说那你还有你的小男友啊。她说就是小男友的事,烦得不行了,赶紧过来,解救解救她。

她一个人在酒吧里,饶有兴味地玩桌上的烛花。老李走到桌前,她头也不抬:“你也够磨蹭的啊!你家那位,不让你出来?”

“小男友是富二代,还是官二代?”

“你说呢?”

“富二代吧,官二代至少有点素质。”

“打工的,在酒店当服务员,还靠我养活呢。”

老李愕然之极。章莉婕肯定不会学那些包养小白脸的富婆,可这样做,难道这小伙子有什么过人之处或难言之隐?

“小伙子很优秀?”

“一般,还有点二。我嘛,中学时不敢谈恋爱,现在想再谈一回单纯的恋爱,这个小伙子,说对我一见钟情,没我活不下去,就好上了。那晚同学聚会唱歌,他为啥拉我走呢,因为我最近吃中药,不能喝酒,他发现我喝酒了,就有些激动。”

“很关心你,看样子,你找到了幸福的另一半。”

“凑合呗。”

“这事无论如何不能凑合。”

“你管得宽了啊,凭什么?”

“老同学嘛,温馨提示。”

“你说这话是不是有些虚伪?当年我蹲在医院里,打掉第一个孩子时,你在哪里?”

老李恍若电击,悔恨万分。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可以完整构成另一篇故事。高中毕业后,章莉婕南下之前,给读大学的老李写过一封信,表达想回农村去做家庭主妇之类的意愿。因为她在加油站工作时受骚扰和欺负了,挣得也不多。可她实在不想回农村,过靠天吃饭的日子,想在城里凭自己的本事站住脚。当时老李在杭州一高校读大二,回信说你来这边,边读自考,边打工。章莉婕二话没说赶来了,开始读成人本科,并在校外摆摊打工。老李经常陪她一起摆摊,卖烤串之类的。有天晚上,送她回到租住的小黑屋时,一开灯,房间里满是灯花,章莉婕准备了一个漂亮的蛋糕,说要给老李过生日。不知怎么,那晚两人互诉衷肠,情难自禁,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但后来谁也不提。

不久,老李在寝室联谊会上,喜欢上了同年级的另外一个女孩,因为有许多共同话题。俩人一起去图书馆、看电影、轧马路等,关系越来越密切。老李找了一个自认为恰当的时期,向章莉婕和盘托出,并说一切是自己的错。说实话,跟章莉婕在一起,聊聊家乡的人和物、中学时的同学们、还有明天摆摊要购买的食材等,简简单单,非常家常,也非常自然。但这是不是爱情呢?老李没考虑清楚。而跟那位喜欢的女同学,可以聊梦想、人生、艺术等,衣食无忧之后,人生有各种美好。章莉婕不这么认为,她觉得老李是看上了那女孩,是个城里人,父亲是副县长,才抛弃她的。

那时候,章莉婕越发出落得漂亮了,来当她回头客、故意搭讪的男大学生一拨一拨的,但她毫不所动。老李当然明白这一点,知道章莉婕是无价之宝,对自己也情深义重,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他就想跟另外一个女生谈人生谈理想谈读书。当天中午,章莉婕哭得双眼通红,老李怎么也哄不好。下午老李去上课,晚自习后去找她时,她已不在租的房子了,一问,退房了,走了。当时没有手机,章莉婕的传呼机停用了,老李不知道怎么找到她。老李那晚一个人孤自逛荡在校园里,仿佛身在冰窖,快无法呼吸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和商。这一别就十年。人到中年,老李和章莉婕敞开心扉,谈起当年的事时,不胜唏嘘。章莉婕说,她南下不久,发现自己怀了孕。还好,那个地方,年轻女孩怀孕打胎,这种事见怪不怪了。只要给钱,随便一个小诊所都可以干。她去的是一家正规大医院,可女大夫的态度十分恶劣,让她吃了药,蹲在一个冰冷的病房里,下面放一个便盆,等着那块禁果掉下来。那一个小时里,她经历了人生最大的疼痛,身体被撕裂、某一个部分被活生生剥离、心一点点被研磨粉碎的感觉。当时房间里还有一对大学生情侣,男孩蹲在女孩前面,紧紧拉着女孩的手,一起对抗疼痛的到来。章莉婕看着这一对情侣,眼泪刷刷刷地流出来,对自己的人生彻底绝望了。

“其实我不怪你,你要是当时选择了我,说不定带上了一个拖油瓶,什么也干不了,你看看,现在你混得多好啊!谁能想到当年的一头乱草般头发散乱的小男孩,已经成了一个人物了呢。”章莉婕似笑非笑的看着老李。

“嗐,你就笑话我吧!”老李左顾右盼,不敢看她的眼睛。

往事的雾霭渐渐消退,老李记得高二时全校搞了一次作文大赛,分高中组和初中组。我获得高中组特等奖。张榜公布的那个下午,老李感觉每个人都向他投来赞叹的眼光。下午放学后,老李准备收拾书包回家时,正在背书的章莉婕走过他身边,突然从裤兜掏出一支崭新的英雄钢笔说,祝贺你啊,送给你的。老李下意识地接过来,她笑了一笑,走了。老李愣了良久。老李跟她关系是挺好,可从未想到她会送他礼物。投桃报李,老李想了几天之后,送了她一个包装精美的笔记本,扉页夹了一张纸条,纸条上鬼使神差地写了一句话:要是能跟你天天在一起,每一天都是一种恩赐,一种无上的光荣,一种无法掩盖的欢愉。

为了回应这句话,她让老李给她辅导数学课。两人天天在教室的一个角落复习功课,这几乎公开了。她见人就说老李是在给她辅导数学。但这事,很快有人告诉老李父母和班主任了。老李父母和班主任先后找老李谈话,不准谈恋爱,不准影响学业等。老李想章莉婕也接到了类似谈话。两个月后,她就转学了,转到了县城。当时县城对老李而言,无疑是繁华之所,各方面都高上一等的。在县城上学,自然也是厉害的。于是,联系就骤然断开了。

到了高三,忙着高考,老李也没注意章莉婕的情况。后来听说,她参加了艺术类招生,她的文化课很好,综合成绩考了个第一名,但问题是,艺术学校的招生通知下来时,她去省城打工了,打电话找到她打工的加油站,她偏偏出去逛街了,再等家人赶到省城找到她,让她来领取通知书时,招生办的人说,通知书已经领走了,是一个第四名的女生。因为她迟迟不来领通知书,没把招生当回事,艺术学校的招生老师想当然地认为,她被其他学校录取走了,于是补录了第四名。后来有人议论说,那第四名有硬关系,走后门顶掉了她的名额。她当然不甘心,在招生办哭闹了几天,没有任何结果,又去加油站打工了。

再后来,章莉婕来到老李就读的大学,跟老李聊起当年这段情况时,她有些黯然,说其实,她也不想转学去县城的,可你妈在学校门口堵住了她,然后给她说:丫头,你缠着我娃娃,是因为我娃娃念书念得好,可他跟你耍朋友,一旦分心,考不上大学,你白花了心思,我们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就行行好,不要跟他缠在一起行吗?哪怕他考上了大学,你们再耍朋友也行,可你得让他考上啊!

“当时,你妈穿得破破烂烂的,后来我打听了一下,没想到你家庭比我还困难,为了供你上学,房子塌了,就住在窑洞里。”章莉婕再和老李聊起这件事,她眨巴着大眼睛,不无赞叹地看了老李一眼,“你确实为家里争光。不过你妈没想到,你考上大学后,我俩耍朋友,再也没办法耍起来。”

“那是我的问题。”

“当然是你的问题。你觉得我什么都不懂,没那么多学问,没那么多的艺术细胞,你可以慢慢教我啊,我也可以学啊,你明明看中了对方的家势背景,攀一门好亲,以便后来对你有帮助,你别不承认啊。”

“真不是,你们俩大不相同……”老李不知道怎么解释。

A

老李在一场残酷的岗位竞争中败下阵来。他不仅没当上副厅长,反而在各种告发中,被查了许久,差一点背上一个处分。老李心口感觉裂开了一个大洞,空荡荡的,生了一场大病后,开始萌生退意,准备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但小李迟迟不带女朋友回家,周末也是夜半来,中午离开,飘来飘去,像个影子。不仅如此,小李又找了一个“女”朋友,这个“女”朋友可把老李给气坏了。它是一只漂亮的哈巴狗,天天跟小李黏在一起。小李还亲昵地称“我的小女友贝贝”,把老李差点给气脑溢血。

老李担心,有生之年抱不到孙子了。

老李意识到,人生匆匆一场,有些事情没必要太过计较。前些天,单位一位年轻的男同事突发脑梗,没抢救过来。老李心想,这么结实的一个小伙子,又高又大,肩膀宽厚,脸色紫红,眉毛很浓,居然说离开人世就离开了,一缕青烟,从此不见。虽然小李长相帅气,但身体这样熬下去,说不定有一天会出问题。为今之计,要让小李的生活习惯,更为健康。

为了让小李意识到,自己目前不结婚,属于一种不正常的生活,说不定心理有问题,老李特意邀请了一位心理医生,装作串门的阿姨,跟周末回来的小李聊了半天。

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看着素雅、实则美丽的女性,跟小李聊了一阵子后,明确给老李说,小李是对初恋念念不忘。小李目前的择偶条件,其实是按初恋来对比的。实际上,初恋带来的新奇、浪漫,投入的探究力度和费尽的心思,包括带来的情感创伤和记忆,都是后来的恋情难以比拟的,心理学中有一个说法,“契可尼效应”,主要就是说,一套试卷中二十道题,你做对了十九道,但因为一道,你不会做,你就会对这道题念念不忘,而忘了另外十九道。这往往在于中断或者没能圆满而成为遗憾,而有些遗憾是人生记忆中最宝贵的东西。所以重提初恋,或者以初恋为后来择偶的对象,没必要大惊小怪,这是人性之常理。

老李专门到私人会所里,了解了一下小李初恋、魏雅芝的目前状况。这个魏雅芝,目前在一家培训机构担任音乐老师,同时利用业余时间,到一些会所进行演出,赚取外快。这个姑娘不胡来,风评挺好。

老李是在一会所门口见到了魏雅芝。她还没换上表演服,上身着一件简单的格子衬衫,下面是一条没有破洞的瘦腿牛仔裤,白俊的面庞上戴了一副墨镜,显得自然、亲切却不失高雅。长腿秀美,亭亭玉立,一看不失女神范。

老李有些自惭形秽,宛如当年在章莉婕面前。他为了显示退休后的与众不同,穿了一件唐装,对襟琵琶纽的式样,宽松的纱裤,布鞋,有点像某个旧书摊上的摊主。他喊了一声“魏雅芝”,怕对方没听清,又喊了一声“魏姑娘”,又觉得不妥,大声来了一句“唉,这位姑娘……”。

“您是?”

“我是小李的父亲,你是雅芝姑娘吧?”

对方点了点头,似乎没认出来他就是小李的父亲。老李有些头晕,平时他也挺注重形象的,把自己弄得气宇轩昂,干净利落,没想到,现在,这一身,自己都觉得有些问题。但具体哪儿有问题,他找不出来。

“雅芝姑娘,是这样的,我来见你,也没什么大事,可碰见你了,我想说几句话,我家小李还是单着,他这个孩子呢,脾气倔,性格内向,有些话憋在心里,就是不说出来,我感觉呢,他对你还是念念不忘,有一次喝多了回来睡着了,房间门没关,我去给他关门,听到他梦中在喊你的名字,我当时以为他新交的女朋友,谁知道,听了几回,没错,是你的名字,正好碰见你了,我想,有时间,请你来我家做客,我对你的印象很好,希望你能继续和我家小李,建立很好的关系。”老李字斟句酌地讲出这一些,他知道,像魏雅芝这样的姑娘,不可能没有男朋友,而且应该是优秀的男朋友,但小李各方面挺好,希望能打动魏雅芝,再续前缘。但他又不能把话说死,只好说你俩建立“很好的关系”。

“叔叔好,谢谢你,我俩有微信,平时也聊天呢。”

“那不一样,小李,他就是有些心里话,不好意思说出来。”

“可不一定,叔叔,他胆子大着呢。你知道当年他为什么追上我吗?他有一次看到一个中年妇女跳河,二话不说,从桥上跳下去,救了上来,那永宁大桥,你天天上班路过,你知道,当时一个中学生做出那么大胆的决定,我是服了。”

老李不知道说什么好。小李当年见义勇为,这么英勇,他一无所知。他只知道,他在中学打架斗殴,为所欲为。也怪当年自己为了工作,惯了这孩子。但他也坚信小李的品质,应该是向善的。

B

“老李,你说,我跟强彪之间,还有没有可能?”

老李陡然一惊。这深夜的短信,无疑像一颗子弹,随着一声“叮”响,毫不含糊地刺入老李心脏,击出一个难以愈合的伤口。事实上,多年后在微信群里,大家相互爆料,老李知道,当年的男同学们,或多或少,多向章莉婕表达了爱慕之意。其中,强彪给章莉婕送的礼物最多。强彪父亲是中学的地理老师,他不定期地从父亲手里拿来一些教职工餐厅能够使用的饭票,塞到章莉婕手,让章莉婕到教职工餐厅改善改善伙食。不仅如此,强彪还有一些新奇的礼物送给她,包括那时候很少见的收音机等。老李记得清楚,强彪看到老李给章莉婕辅导数学题,脸色陡然一变,掉头离开。第二天,居然安排两个社会混混,把老李堵在半路,提着领子,给了几拳后,把他书包里的书,扔了一地,才得意洋洋地给老李传话,跟章莉婕交往,老李不要越过同学的红线。接下来是严酷的高考冲刺阶段,章莉婕转学,强彪没考上大学,跑到上海打工,自此音信少有。

“事在人为,万事皆有可能,何况男欢女爱。”老李说,“挺合适的。”

“我们都不小了。”章莉婕说。

“抓住青春的尾巴。”

“溜得太快了,青春如此仓促,早看不到尾巴了。”

“就算不再有青春,但一定有人,爱你美丽的灵魂,何况你,依然那么美丽。”

“你不是强彪,不会懂他怎么想。”

这条短信,明显流露出对强彪的关注。这比一盆冷水兜头泼来还让老李冰冷。强彪,这家伙,几乎不跟同学们来往,怎么又突然招惹章莉婕了呢?章莉婕不是有小男友吗?什么时候分手了呢?可话又说回来,强彪自从跟前妻离婚后,一直单身。现在的强彪,不是当年认识的那个强彪,他光芒万丈,牛逼哄哄,是时代的宠儿,弄潮的高手,财富的英雄。这么说吧,强彪在上海有三套房子,都在一百平米以上,而且位置在浦东新区,在今天这个畸形的房产市场中,他卖掉其中任何一套房子,在家乡镇子上,可以成为当之无愧的首富。镇上的首富张百万,他女儿也跟老李是同学,他不过拥有镇上临街的一栋五层的大楼,还经营着一家餐厅,承包了一片逢三六九可以去收管理费的菜市场,充其量,资产超不过千万,而强彪仅凭一套房子,资产在千万以上,何况他有三套呢。当他开着三百多万的路虎,偷偷回了一次家,没有联系任何一个同学,掉头再次离开家乡时,他传奇般的经历,在同学之间开始流传。一个正常的女人,对强彪不动点心,一般不大可能。

当时还不到四十的他,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钻石王老五。

章莉婕身边虽然围着不少男人,但名义上,她还单身。她有权选择强彪,如果强彪真心实意地追求她的话。

“要是你离婚了,你会娶我吗?”章莉婕开玩笑似地问。她知道老李不可能离婚。她有一天心血来潮,和齐同生一起去老李家做客,见过老李妻子和小孩。她当晚发微信说:“老李家是一个温暖幸福的港湾,一个只有用导弹才能攻克的堡垒。”

“导弹,那多破费啊,这个港湾,与人类无害,就让它待着好了。”

“很多人嫉恨呢。”

“女人一旦有了嫉恨之心,很容易掉头发、失眠,早早干枯。”

“滚滚滚滚滚!”一张表情图片下面,有这么几个字。

老李不再出声。

章莉婕又发微信:“强彪有些暴发户的感觉。”

“也是靠自己辛苦和智慧得来的,不容易。”

“最近还有个浙大博士追我,朋友介绍的,此男属于学霸,一口气考上浙大,而且硕博连读,几乎是个神人,搞什么技术发明,科技攻关,都很抢手。他父亲还是省城的高官呢。你说和强彪之间,谁合适?”

“这样的优质男,你还不抓住?”

“就是有些黏人。”章莉婕发出长长一段:“我喜欢深夜出去泡个吧,吃个烧烤什么的,可最近老吃到一半,就接到这个浙大博士打来的电话,你怎么还在外面呢?一个女人在外面很危险,你知道不知道?夜生活太丰富,我能放心吗?吃烧烤会致癌的!听我话,早点回去!我觉得,一个男人,婆婆妈妈的,不够爷们儿,再说了,这博士书读多了,脑子有问题,老半夜三更给我打什么电话呀,我俩不过才见了两面啊!”

“人家那是关心你。”

“关心人,懂得怎么关心人吗?我需要的不仅是关心,还有开心。”

“你不能太挑剔。”

“我准备换号了。我实在受不了他天天半夜给我打电话,而且说一些婆婆妈妈的话。”

A

“男怕三十,女怕十八”,小李这么大年龄了,女朋友没有,婚也不结。老李半开玩笑半哀求小李,该找个女朋友了。你身边那么多女生,你找一个,将就点不行吗?

“你让我怎么讲究呢,讲究的结果,以后是不是会出轨?”小李瞥了一眼老李。

老李一怔,像被利剑刺中胸膛,近乎窒息。

他想起来,自己有一次和一女下属出差,发生了点关系,在外地手牵手,有点踌躇满志。偏偏遇到了小李篮球队的队友,一个高大的男生,来过家里作客,也不知道在那个城市里干吗,背着包迎面而来。擦身而过时,老李认出了对方,也不知道对方认出自己没有,反正没有打招呼。后来老李不断旁敲侧击,想求证,那个同学是否见到过自己牵着别的女人的手?但小李不接这个茬,他也不好问。不过,小李没给母亲说什么,这一点,足够让他庆幸的。不然,暴风雨到来,家破人散,不知怎么收场。三年疫情一来,他老老实实,要么待在家里,要么坚守岗位,一场风流债就成为了过去。他庆幸自己顺利脱身了呢。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老李反思过自己的这场婚外恋,觉得是初恋惹的祸。那个年轻的女同事,跟章莉婕长得有点神似。但老李也发现,现在许多年轻漂亮的女生,跟章莉婕都有点神似。是自己记不住章莉婕年轻的模样了吗?

B

老李觉得章莉婕患上了选择困难症。她身边追求的男人太多,而且各有优点,她有点挑花了眼,个个看不上,又想把个个拖住,以待一一挑选。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章莉婕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但问题是,强彪没给她机会。一次澳门之旅中,酒醉之后,强彪强行和她发生了关系,并成功地让她怀了孕。年纪不小了,有了个小孩,她不得不答应强彪的求婚,放弃了那些或年轻英俊,或婆婆妈妈的追求者们。她和强彪在老家的镇子上举办了一次婚礼,盛况空前。一条从省城租过来的三十辆清一色的黑色大奔组成的婚礼车队,绕着镇子转了三圈。流水席吃了三天三夜。每个人都用最动听的话恭维着章莉婕。

“你看人家章莉婕,多年不见,脸蛋那么嫩,身材越发苗条了,席面上流光溢彩,私下里也是千姿百态,强彪真有福气,我们的不老女神,最终让他拿下了。”

“同学之间,知根知底,这种归宿最好。”

“女神就是女神,到什么年龄段,还是那么好看。”

婚礼现场,司仪说新娘自小唱歌好听,现场的亲友们,想不想听一首?章莉婕也不推辞,唱出了她拿手的《涛声依旧》:“留下一段真情,让它停泊在枫桥边;无助的我,已经疏远了那份情感;许多年以后才发觉,又回到你面前……”

至此,章莉婕华丽变身,搬到上海与强彪生活,成了家庭主妇。

微信群里,她有时候晒晒自己最近的生活,在哪个西餐厅吃饭啊,参加盛大的晚宴啊,观看外国乐队的演出啊,机场里碰到某当红明星啊,在全世界哪儿旅游啊,等等。因为强彪也在群里,而且成了章莉婕的老公,其他男同学不好像以前那样,开一些玩笑。女同学又有些羡慕与不屑,于是,章莉婕每次的发言,往往会遭到冷遇,无人响应。

强彪对她也真好。她喜欢离父母近一点,强彪就卖掉了上海的一套房,在省城买了一套别墅,供章莉婕回省城时住。当然,两家老人也经常来住。老李去看望章莉婕时,中学同学响应,一起在那栋别墅里举办过一场聚会。不得不说,有钱人的眼光真的很敏锐,在城市郊区的残山剩水里,开发了一栋栋的别墅,把美景和野趣揽在怀里。大嘴在参加完别墅同学会回去的路上,忍不住骂了句:“妈了个逼的,太土了!”

“有钱人的生活,不得不令人羡慕啊。所以喜欢有钱人,也是人性本然。”小麻雀感慨地说。

虽然在省城有了一套别墅,但章莉婕回省城的次数越来越少。而中学微信群,经过同学们两三年热烈的倾诉与交流之后,也像开水一样,慢慢地冷却下来。章莉婕在群里露面的次数也日渐稀少,甚至一两个月毫无动静。私下里,老李和章莉婕也没什么话说,偶尔问一句好,也是不咸不淡的。

直到有一个深夜,凌晨两点,老李手机响了,那该死的铃声在深夜里像鬼叫一样凄厉,还不停止。老李不得不起身到客厅里去接听。是章莉婕打过来的。

“救命啊,救命,强彪要杀了我!”

老李大惊。我说你赶紧报警,给警察说清楚你家的地址。

章莉婕已经泣不成声,语言混乱,一个劲重复:“他不是人,你快过来,他就在门外,你过来救救我啊,他就在门外,拿斧头砍门呢。”

老李不知道怎么办。千里之外的章莉婕还在哭喊,老李怎么劝说都没用。老李知道情势紧急,可无能为力。妻子被老李吵醒了,轻轻按着老李肩膀,让老李冷静。老李深吸一口气,挂了章莉婕电话,给上海警方打,把章莉婕的手机号告诉了警方,请警方及时出警。

第二天一大早,章莉婕坐飞机回到了省城,住到宾馆后,给老李打电话。

“我和强彪过不下去了,我要离婚,你有熟悉的律师吗?给我介绍一个。”

老李大概明白了原委。这两年强彪的生意出了点状况,压力很大,每天回来很晚,而且喝得醉醺醺的。这还好。问题是,凌晨两三点回来,非要让章莉婕给他做家乡的散饭,说吃了戒酒。吃完后就要向章莉婕求欢。一次两次,章莉婕觉得没什么,可后来,实在是太频繁了,她晚上睡不好,白天精力不够,就很难受,掉头发。昨晚也是如此,强彪喝得醉醺醺的回来,要吃散饭,她装作没听到,继续睡觉。强彪一把扯住她头发,把她拉起来,让她给做饭。她不情愿,便跟强彪撕打起来,吵闹和响动很大。另外一个房间内,跟保姆睡觉的小孩嚎哭起来。强彪急红了眼,跑到厨房,找到一把斧头,抡了过来。她急忙跑回卧室,锁上门,就给老李打电话。要不是老李及时报警,强彪用斧头剁开门,说不定会发生什么难以预料的后果。

“他已经成了一个疯子,眼中只有钱,早就没了我。”

“他只不过是压力大罢了。”

“不是的,他不缺钱,他把房子卖掉,回省城,吃吃喝喝一辈子,足够了,可他不,他跟他的生意对手比、跟同事比、跟更有钱的人比,他就是一个疯子,我劝过他很多次,说现在的小日子足够了,让他看看我们中学的同学们,小日子多幸福,可他不,他不满足,他外面早就有了女人,但他还是非要晚上回来,折腾我。”

老李不知道怎么劝说章莉婕。大白天的,老李在中山路的缪斯酒吧里找到她。本来打算带她到朋友的律师事务所,可看到她喝得酩酊大醉,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就知道下午谈不成了。她已经躺在沙发上不省人事,语音含混。满地都是她的呕吐物,那酒味和五谷杂粮咀嚼搅拌腐蚀过的味道掺和在一起,再加上各色人存在过的气味,简直令人作呕。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诗词中动人的场景,现实中一地鸡毛。老李弯下腰,给章莉婕擦干嘴上、胸口、胳膊、手上、腿上的呕吐物。单薄的衣衫下面,那洁白的肌肤有一种说不清的悲伤。要不是周围一片混乱,服务员站在她旁边,老李会不会想入非非,实在难说。服务员毫不客气的把消费单据拿来。老李让他把POS 机带过来刷卡,顺便带几瓶矿泉水来,给她漱漱口。老李刷了卡,要了包纸巾,直接扛上章莉婕出门,一手还提着她香奈儿的坤包。

A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老李心事重重,只为了儿子的婚姻大计。那天晚上,空气粘稠而溽热,他跟其他老年人一样,穿着背心,光着膀子,在小区门口看人下棋,深夜了还不想回。这时候,一道车灯扫过棋盘,老李看到有一辆车,飘移过来,停到了小区门口。高大的小李从车上下来,跟司机挥手再见。老李一看那车辆,橘红色的保时捷,再看那司机,胳膊肘支在前车窗上,嘴角半扬,托腮凝视,启齿露出的微笑如迷人的月亮,各色灯光勾勒出来的脸庞线条几乎完美。老李心里一热。

“她是谁?”老李过去,拦住了儿子。

“你别跟踪我好不好?”小李有些生气。

“我哪里跟踪你了,我这不是恰好看到。你给我说,她是不是你那个当年的女同学,魏雅芝?”

“爸,你在干涉我私生活,再这样,我不认你这个爸了。”小李气冲冲地回到了家里。

老李觉得小李的脾气,发得莫名其妙。“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自己现在热心公益,对儿子关心一点,难道是错吗?凄凄惶惶的老李,忍不住去找章莉婕聊天。

B

多年之后,经历这么多故事,青涩早已离去。同学们提及当年的女神,大谈章莉婕当年有多美,老李只是淡淡一笑。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其实忘不了,或者想回去的,是那青春像发芽的种子一样辐射出来的强劲的生命力。现在呢?同学当中,有人已经成为含饴弄孙的爷爷了,有人已经找到比当年女神还要年轻漂亮的老婆了,有人跟当年的女神藕断丝连、期待发生点什么,有人离婚了,还那么真挚地爱着女神,说此生只等女神一个人。

时光的箭头永远向前。

跟强彪离婚后,章莉婕独自带着跟强彪所生的女儿琪琪,在省城生活。有一天下午,老李在咖啡厅里跟她坐了坐,送她回家,顺便接上放学了的琪琪。琪琪跟其他小孩一般调皮,满后座都是她嚼几口后吐出来的零食。

回到她们母女俩住宿的公寓里,琪琪开始玩耍,一阵子,房间里搞得凌乱不堪,书本、衣服、玩具等扔了一地。看了一阵电视后,开始闹着要吃饭。章莉婕本来跟老李聊天,一看小孩闹,赶忙洗手做饭。章莉婕说,做完饭,要陪着吃,洗锅后开始陪琪琪写作业,写完后要讲故事,哄琪琪睡觉,琪琪睡觉后,要给琪琪洗衣服,洗完衣服,要忙一阵工作的事,第二早,还得去公司上班。章莉婕苦笑着摇摇头,我就是个苦命。她眼角的鱼尾纹若隐若现。老李没想到,岁月如此折磨于她。

如果时间能回溯,回到十六七岁的青春,老李肯定会大胆地保证要给女神幸福的生活,可当时的许诺,谁敢保证实现呢?按当时的情况,每年能有六七个人考上大学,已经很不容易。如果老李没考上大学,还是跟大多数同学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终老于家乡不说,还得含辛茹苦。不过,老李终究考上了大学,而且也让老李没有料到的是,国家经济发展这么快,当年的同学,除了一少部分自愿在农村生活的外,大多同学用不同的方式,走出农村,走出新天地,融到城市里了。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当年的女神,是水中的月亮,可望而不可及,或者说不敢亲近,现在的女神,跟大街上普通的中年妇女并无两样,除偶尔闪烁出当年一星半点光彩之外,很难想象出来,曾经让一个班级、三十多个男生那么疯狂的迷恋。中学时,齐同生早早起床,到她家门口守候,只为了等她出来,跟她一起上学,走一段共同的路;还有强彪,跑到她家门口,写了一大堆喜欢她的话,把她父亲气得咆哮如雷。甚至老李,当年心底暗自想,如果娶不到她,宁愿光棍一辈子。

在同学们张罗下,章莉婕接受了另外一个男人,银行工作的,也是离异。据说是个官二代,不过父亲已经退休了。这个男人瘦瘦弱弱的,戴副钛合金框的眼镜,看着比较文雅。相约见面后,该男子见到特意收拾了一番的章莉婕,立即被迷得神魂颠倒,提出求婚。

两人结婚后,像战场上撞到一起的敌人,立即展开了搏斗。

婚姻方面的事,老李往往听的是一面之词。当然,如果这一面之词,有百分之五十的可信度,也足够令人头疼的。据章莉婕后来回忆,这位公子哥,在外面显得比较斯文,回到家里,跟个小老头一样,每晚坐到餐桌旁,自斟自饮,喜欢喝上几杯。但酒量不佳。喝多了,就开始生闷气,怨天尤人,骂这个人是势利眼,那个人是马屁精,同事中有多少人在排挤他等,内心的抑郁和压抑,跟冰冷的湖水一样灌进家里。他说自他老头子退位后,这些人,表面上对他客气,实际上,丝毫利益都不让他沾,只让他拿份死工资。这一点,章莉婕深有感触,有次参加她老公的同事聚会,一帮男同事,围着她说各种荤段子,还暗示她老公那身板,“跟个大烟鬼似的,还有劲上床吗?”

“山不转水转,等老子有一天发达了,有你们好果子吃!”每次喝完闷酒,她老公就砸酒瓶、甩杯子,玻璃碎渣子乱溅。

琪琪就很害怕,指着鼻子骂她的继父是“大坏蛋”。

那男人作势要揍琪琪。

章莉婕自然护到前面。两人针尖对麦芒,毫不客气。

一个回合下来,强弱立判。自小,这位公子哥是没打过架的。而章莉婕,却是山里出来的野丫头,上房揭瓦,下河摸鱼,漫山遍野打游击,后来虽然学乖了,会优雅了,但野性还在骨子里的。一开打,章莉婕揪住该公子哥的头发,一把拉到沙发上,推倒后踢了几脚,还抓起一个水杯,把水泼到公子哥脸上时,他就求饶了。

“姑奶奶,你厉害,你就饶了我吧。”

有了第一次,自然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每次暴发冲突后,公子哥又低声下气求饶。章莉婕看不起这样的男人。这种鄙视之情,又引发到其他方面,比如,有一次直接从床上一脚把公子哥踢下去,说你他妈的还像个男人吗?

公子哥父母虽然退休,但依然享受高级待遇,住在一幢有山有水的别墅里。为了公子哥的幸福,老两口对章莉婕特别好,经常赠送礼物和现金,还动不动做好饭菜叫他们来吃。发生冲突后,公子哥给母亲哭诉,他母亲听了,就私下里找章莉婕谈,说对男人一定要好,要温柔,要守妇道。

“我怎么没守妇道了?我结婚后,连个酒吧都没去,你说我怎么没守妇道?”

章莉婕以为,婆婆怀疑她外面有人,这是她不能容忍的污蔑。

婆婆叹口气说:“莉莉,你一个女人家,要让着男人呢。”

“他喝酒喝成那个怂样,我凭啥让他?”章莉婕有些生气地顶撞婆婆。

说起儿子的不是,婆婆也清楚为什么。这儿子,前二十年风风光光,上个大学,经常有父亲的下属来看望,送的东西,床底下塞得满满实实,不得已放别人床底,成了宿舍里的一观。可后来呢,父亲一退休,慢慢地体会到中国人关系学之奥妙。他在单位里,似乎有一张无形之网,他在中间,怎么也推不开,可每个人笑呵呵的,不说讨厌也不说支持。他没有逃离单位的勇气,又缺乏革新一切的能力,而且还不敢在众人面前消沉,只有回到家里,沉浸在一个窝子里,自我消沉、作践,以至于连老婆都看不起。

婆婆是心疼儿子的,为此不惜屈尊降贵,请媳妇儿吃饭、逛街,自己拿出压箱钱,让儿子儿媳出游。但没用。章莉婕的心里,早没有了这个软弱的老公。有一次在酒吧里喝酒,她老公喝得一塌糊涂,喝得不知天高地厚,对着一酒吧幸灾乐祸的男人们指手画脚,说都不是好怂,盯着我媳妇儿干嘛。有几个男的眼中冒火,跃跃欲试,想着怎么再激怒一些,挑战一下这哥们儿的身板。章莉婕觉得太丢人现眼了,也怕别人动手收拾她老公,干脆自己收拾得了。她提起一洋酒瓶,直接砸到她老公额头上。随着“啊呀”一声,她老公捂着脑袋,慢慢蹲到地上,又觉得晕,身子往前一撑,没撑住,扑倒在地了。

“怂人,只知道惹事,砸死你狗日的!”看着目瞪口呆的一酒吧看客,章莉婕打电话求救,120 迅疾赶来,把她老公带到了医院抢救包扎。

出院以后,她老公一只眼睛上的纱布还没到取下来的时候,他俩的婚姻,跟空气中吹出的泡沫样,烟消云散了。

“要不离,我也跟他一样,天天非借酒消愁不可!”章莉婕后来总结说。

十一

A

老李在小李一场车祸意外之后,心想只要身体好着,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小李讳莫如深,从来不带女朋友回家不说,近期又买了一只狗,品种狗,来自国外,胖乎乎的,满脸皱褶,像个老头样,走路还颤颤巍巍的。听说这身材、个头不会再变化了。小李给狗做了华美的狗屋,购置了狗衣、狗鞋,每天下班回来,就去遛狗。这么高个头,这么帅的人,发型时尚,衣着光鲜,遛狗时,会和小区里遛狗的女人谈得兴味盎然。小区里多的是年轻漂亮的女人在遛狗,但他们的话题,只在狗身上,对女人,似乎提不起兴趣。

那么精心地照顾花高价买来的小狗,对父母却爱答不理。老李颇为生气。再这样下去,就变成老青年了。不过,他再怎么生气,知道现在跟儿子硬来,会适得其反,只能曲径通幽,想尽方法,让儿子回心转意,把心思用到女人身上来。

有一位老李朋友的女儿,目前在一家私立医院妇科做大夫,模样水灵灵的,手下麻利,就是眼光高,介绍的好几个男的,没看上。老李和朋友一沟通,就让这女大夫到家里来,跟小李见见面。女大夫到家里,聊几句,喝口热水,帮老李妻子做饭拖地,还顺手把小李丢下来的脏衣服洗干净了。小李不想欠这个情,居然把认识的女性,都介绍到这个妇科里去做检查,弄得女大夫有些生气,对母亲抱怨说,自己不来,成天让他的女性朋友来,到底什么意思?我是缺患者还是缺钱?

流光暗转,屈指堪惊,当北风卷地白草折,白杨树叶纷纷掉落,老李感慨又是一年冬来到,春天不再遥远时,小李突然提出要结婚,结婚的对象,小李说以前认识,现在在小区东门口开精酿小酒馆。这个精酿小酒馆,老李去过,灯光永远是那么昏暗,长条木质吧台,软垫高脚凳,墙上挂着黑板上写出来的酒单,墙壁做成的酒柜里摆满各种各样的瓶子,里面装的不知是真是假的洋酒,老李当时觉得,啤酒的口感还不错,但里面闹哄哄的,不是他想象着小酌两杯、思考人生的地方。他对里面的老板娘毫无印象,但据老李妻子说,是个妖狐子。

老李自然站在了妻子一边,不答应这门婚事,开酒馆,还不如开面馆呢。有一天路过精酿馆门口,有人喊了他一声叔叔,声音清脆,他抬头一看,居然是魏雅芝。

“怎么是你?”

“我辞了工作,开了这家小酒馆,您有空了,也来品尝品尝。”

B

老李经常对外地人说,要是你来到这边玩,想吃碗本省地道的羊汆面,很多人,比如出租车司机、大街小巷里的年轻人们,会为你推荐“生汆西施”家的羊汆面。

“生汆西施”面馆,其实叫“老同学”面馆,主要经营手工羊肉生汆面,兼卖几种炒菜、卤制品等。不知谁先起的头,老板娘因为貌美大方,加上微信里流传的一系列个人故事,被人送了个“生汆西施”的雅号,故而原本的饭店名,很少有人知道了,想去吃面的,动不动喊一声:去“生汆西施”吃面。

这个“生汆西施”,便是当年的老李们的女神章莉婕。浪漫青春爱情电影里,男女主人公形象过于唯美,邂逅的情节也是出奇,就算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最终还是以完美的结尾收场。但章莉婕的故事不是这样,总会有那么些缺憾。章莉婕的面馆,老李赞助了一笔钱,章莉婕半推半就收下了,说是你参股。但名义上,这个餐馆是和齐同生合开的。专门请了老家的厨师、也是小学同学李小平来掌勺,一时间,因为味道好,加上老板娘的形象被不断宣传,一炮走红,短短三年之间,面馆从起步不到五十平米发展到三层拥有十六个包间的大餐厅了。但一直以羊汆面为主营产品。

据一些流传的版本,说她开了面馆后,打烊时间很晚,基本上坚持到凌晨三点。深夜里想吃碗热腾腾的、肥而不腻、劲道爽滑的羊汆面,只有她家。而且,去了面馆,如果顾客恰好较少,老板娘手头的活儿忙完了,会从柜台上跑出来,陪你喝个小酒,聊聊生活。后来成为大堂经理的一个小伙子,就说他当年进城打工找不上活,手里一分钱都没有了,饿得慌,到面馆里连要了三碗面,一口气吃完,想偷偷溜走,可早被大厨李小平一把抓住,说要送到派出所。小伙子一看李小平那刀疤脸,不敢强行挣脱,只好哭诉自己的不幸。老板娘恰好听到了,说你别为难他了,让他走吧。小伙子扑通跪下来说,老板娘我没钱,我给你打工吧。老板娘点点头,指着李小平说,你跟他三晚上,如果他点头说可以,我留下你。生汆面做起来费时费事,需要发面、揉面、搓面,不仅是个体力活,还需要掌握一些特殊的技巧。这小伙子咬咬牙,干了三晚上,最终李小平面无表情的点点头,他就留下来了。接下来招聘的一些男女员工,都跟这家面馆发生过或多或少的故事。

现在的章莉婕,主要在餐台算账收银,当老板娘。有时候忙不过来了,也跑跑堂,闲下来了,会跟店里的员工,一起做几个家常菜,喝喝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她依稀有美人的风韵,在恬淡的日子中,热情地招呼来小店里的每一位顾客。要是有回头客,关系熟了,也会打个折,看对眼的,会多聊几句,甚至在人少的时候,陪着喝点酒,谈个心。她身材依然苗条,但眼角,仔细看,那一番鱼尾纹,跟岁月一样,不动声色地浮现出来了。特别是她开心大笑时,跟密麻麻的森林一样明显。美人迟暮,她已经不可能有当年的回头率了。想当年,那一头蓬松及腰的大辫子,飞动起来时,感觉要冲到天上,那一双灵动俏皮的大眼睛,目光所及,几乎让一切充满光亮;那一张近乎完美的漂亮面孔,不知吸引了多少的回头率,成为当年那条街道上的靓丽风景……

她有一个活泼好动的女儿,有时候也出现在面馆里,跟店里来就餐的孩子们,玩得非常开心,跑上跑下,闹腾异常。这女儿是强彪的。强彪很少有消息传来。李小平和齐同生,自觉地担起了父亲的职责。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每次老李到章莉婕的面馆里,她会安排几个小菜,倒上老李喜欢喝的酒,让老李慢慢品尝。等她闲下来,再过来聊几句。但大多时候,她是闲不下来的。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兴旺了。老李只能不时扫一眼正在含笑招呼、或认真算账、或冲麦喊话的章莉婕,不免几分醉意。曾经那个唱歌时满怀感伤的女孩,那个细心地关心每一个同学的女孩,那个一心想成为城里人的女孩,如今,可安好?

老李耳畔依稀响起的,是后来他作词,章莉婕唱出来的歌声:

那么好的妹妹见不上面

那么长的辫子探上了天

那么好的妹妹见不上面

那么大的眼睛冲着谁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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