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棉花产业势力竞争的案例分析:内涵、范式与对策

2023-11-09 14:09王静怡袁俊林聂凤英
中国农业大学学报 2023年11期
关键词:势力产业链棉花

郭 莹 张 帅 王静怡 袁俊林 聂凤英

(1.中国农业科学院 农业信息研究所,北京 100081;2.中国农业科学院 农业环境与可持续发展研究所,北京 100081;3.外交学院 研究生部,北京 100091;4.农业农村部规划设计研究院,北京 100125)

经济全球化重塑了世界分工体系,以欧美发达国家为主导的全球产业链日渐完善。随着新兴市场国家的群体性崛起,全球产业链运行中主导权力和收益分配不均问题日益突出。实现经济腾飞的发展中国家希望取得与其经济实力相称的影响力和话语权,而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发达国家“守成”势力依然强大,导致彼此在经贸领域的摩擦不断。近年来,在全球经济危机、新冠疫情、俄乌冲突等系列突发事件冲击下,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发达国家为维持其产业势力(Industrial power),推行贸易保护主义和经济民族主义政策。全球经济中的“马歇尔冲突”进一步凸显,全球化出现停滞甚至局部倒退,全球产业链供应链不稳定性、不确定性加剧。中美贸易摩擦则是西方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围绕全球产业链治理权力和收益再分配矛盾的集中体现。2010年,中国GDP总量已位居世界第二,中国制造业增加值超过美国成为全球第一制造业大国[1]。2013年,中国进出口贸易总额高达4.16万亿美元,取代美国成为全球第一大货物贸易国[2]。但中美贸易摩擦爆发后,面对美国加征关税、长臂管辖等打击,中国出现部分制造业加速外移的趋势,甚至一定程度上面临被全球产业链“脱钩”的风险[3]。

在全球棉花产业链中,中国的产业势力还相对较弱。当前,中国棉花产量约占全球的1/4,消费量和贸易量约占全球1/3(1)根据国际棉花咨询委员会(ICAC)数据统计得出,https:∥icac.org/(访问时间:2023年1月15日)。。在棉花贸易网络中,中国已从二战后的边缘位置,成为绝对意义上的全球棉花贸易中心。中国的棉花科技也达到世界领先水平,棉花单产是世界平均水平的2.4倍(2)根据国际棉花咨询委员会(ICAC)数据统计得出,https:∥icac.org/(访问时间:2023年1月15日)。。但中国却无法将有形的棉花产业竞争力转换为对等的产业势力。上述问题已引起国内诸多学者的关注,例如,翟雪玲等[4]、邓金剑[5]的研究表明,中美贸易摩擦使中国上下游棉花产业收入下降,加速纺织企业外移,强调如果应对不利中国在全球纺织业的地位和作用将会下降。毛树春等[6]在系统研究全球棉花话语权的基础上,指出发达国家支持和倡导的标准认证体系是其控制全球棉花产业链的重要手段,强调要加快构建符合我国国情的标准体系和认证体系。已有文献大都从具体事件切入,通过“现象描述—原因剖析—政策建议”的研究范式,对提升棉花产业国际治理中的影响力和话语权等议题进行了探讨,但缺少从理论层面系统探究棉花产业势力的来源、特征和影响机制。厘清上述问题对于构建我国棉花产业势力,提升产业链韧性和抵御风险能力,掌握中国棉花产业全球战略主动权,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深远的现实意义。

有鉴于此,本研究将以结构性权力理论为基础,阐述产业势力的定义与内涵,构建一个“技术—制度—规范”的逻辑框架,通过剖析全球棉花主产国产业势力竞争的案例,系统论述产业势力如何形成并影响全球棉花产业治理,特别是中国等发展中产棉大国如何应对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发达国家产业势力竞争与挑战。本研究旨在丰富全球农业产业治理的研究视角和方法,为在中美贸易摩擦长期化、不确定因素增多的背景下提升中国棉花产业链治理水平提供参考。

1 产业势力概念内涵与逻辑框架

1.1 概念内涵

势力(Power),是经济学、社会学、管理学和法学的核心概念之一,在不同的学科语境中也被译为力量、能力、权力等。社会学者Weber[7]将势力定义为“个人或团体控制和影响他人行为的能力”,认为“势力并不是被社会行动者所拥有的事物”而是发生在生活中各领域的动态过程。政治学者Dahl[8]将势力定义为“让人们做他们原本不愿意做的事的权力”。在经济领域,Perterson[9]在《市场权力和经济》一书中,将产业势力定义为使市场力量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倾斜的能力,能够影响和塑造关键的经济变量,如价格、工资及影响收入的因素等。基于既有研究,本研究将产业势力(Industrial power)定义为影响产业经济运行的影响力和控制力的程度,包括主导资本、土地、劳动力、信息等资源的获取和使用,引领技术创新方向和开发水平,控制产品的供应和流通,以及决定收益价值的分配等。产业势力与产业竞争力有所不同,前者是行为主体拥有根据自身意愿和战略目标改变或扭曲市场的力量,是集经济、社会、政治等因素的综合能力,而后者是指相关产业行为主体参与市场竞争的能力和优势,更多是产业综合技术水平单一能力的体现[10]。

经济学对于产业势力的认知是一个逐渐深入的过程。最初古典经济学研究中鲜有对产业势力的探讨,随着市场经济逐渐由自由竞争阶段向垄断阶段迈进,新古典主义经济学家开始关注产业势力对市场运行的“干扰”。但新古典经济学的研究仅限于对垄断势力这种极端情况的探讨,测度的指标和方法包括勒纳指数(Lerner index)、罗斯柴尔德(Rothchild index)指数、价格—成本差价(Price-Cost margin)分析等,主要用于对相应经济现象的研究[9]。相比之下,由于更多关注政府政策对产业发展的影响,产业经济学对产业势力的研究更为丰富,例如关注企业如何在不完全竞争的市场中运用其产业势力,与其他企业互动,以及政府在其中的作用等。哈佛学派提出集中度的高低决定了企业的市场行为方式,后者又决定企业市场绩效的好坏,形成“结构-行为-绩效”(Structure-Conduct-Performance,简称SCP)分析范式[11]。按照这一范式,行业集中度高的企业倾向于提高价格、设置障碍,以谋取垄断利润,阻碍技术进步。产业集中度也因此被用于表征产业势力的高下,常用的集聚指数包括“四企业指数”(Four-Firm ration)和赫希曼·赫芬达尔指数 (Hirschman-Herfindahl index)等[9]。新古典经济学和产业经济学对产业势力的分析和测度主要集中在经济绩效和收入分配等经济因素方面,而对资源、制度、技术等影响产业集中的因素缺乏深入的分析。事实上,产业势力是在掌握各种要素基础上,通过技术、制度、文化等途径而具备的影响和控制产业运行的能力,是参与产业链运行的各方都想争取和掌握的实力。因此,增强自身产业势力,是各国在国际产业链竞争中赢得话语权、发展权和主动权的关键。

1.2 产业势力的分析范式

经济学有关产业势力的分析范式主要聚焦经济层面,缺少社会和政治视角。随着全球产业链的形成和发展,产业经济活动不仅受国内市场因素影响,还受到地缘政治以及他国社会经济、文化传统、价值观念等因素影响。越来越多的研究开始从国际政治经济学(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IPE)的视角研究全球产业链问题。IPE主要关注国际体系中的经济要素(包括资本、技术、劳动力以及信息)的跨国流动对国际体系、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关系以及国家内部政治结构和过程的影响,反之亦然。IPE研究在方法上,以经济学的实证和经验分析方法为基础,同时重视对政治、文化变迁进行历史分析,关注政府、企业、公民社会、公民个体、国际组织在经济活动中的互动。IPE在研究方法和主体上的多元性与综合性,为全球产业治理提供了新的理论视角和分析方法。

权力问题是IPE研究的重点领域之一。Strange[12]在《国家与市场》一书中指出,权力决定权威和市场之间的关系,塑造了政治经济,把成本、收益、风险与机会分配给制度中的社会集团、企业和组织。她将权力进一步化分为联系性权力(Relational power)和结构性权力(Structural power)2种,前者指“使他人做本来不愿意做的事的”权力,而后者是限制行为体选择的权力[13]。她认为结构性权力不是存在于单一结构,而是存在于各个不同但互有联系的结构中,而是对安全、生产、金融和知识的控制。据此,Strange构建了一个四棱锥模型,从宏观层面描述了国际政治经济中权力的来源。但Peterson[10]在研究中观产业层面的权力关系时,进一步将技术、制度、资源、文化、价值、经济活动纳入统一的分析框架,认为经济活动的水平(Level)、组成(Composition)和分配(Distribution)是技术作用于资源的结果,其中制度扮演着调节作用,反映了文化与价值观。但制度、文化与价值观念具有滞后性,往往限制技术能发挥作用的最高水平。只有当文化和价值观念不断演进,接纳技术带来的改变,并推动制度的变革,技术才能提升资源利用水平,推动经济活动向更高层次发展。随着技术不断革新,这个过程会循环往复。

在综合借鉴上述理论的基础上,本研究构建了一个全球产业势力的分析范式(图1)。在全球产业链中,不同成员在技术创新、制度供给和规范认同方面的能力和优势,构成了自身产业势力的基础,成为影响其他国家行为模式的“介质”。产业势力的3个维度说明如下。

图1 产业势力的逻辑框架

1.2.1技术创新(Technical innovation)

技术创新是一国产业竞争力的重要来源。发达国家政府及其跨国企业因为拥有雄厚的资本,可以进行持续的创新投入,并通过技术专利等手段筑起后发国家难以逾越的壁垒,从而固化其在技术创新中的先发优势[14]。20世纪70年代以后,西方发达国家的大型跨国企业将投资和经营活动遍布全球,成为全球化的重要推手。它们通过将技术知识与资本结合,实现了对诸多关键技术的垄断,强化了其对全球经济活动的控制能力,长期占据价值链的高端,加剧了世界分工体系的不平衡[15]。对于后发国家而言,引进西方发达国家的成熟技术,可以减少本国的创新投入,缩短创新周期,是利用后发优势提升产业竞争力的重要途径。但发达国家依靠技术领域的优势地位,将国内的知识产权体系国际化,从技术层面对后发国家的经济发展施加影响[16]。例如,发达国家向后发国家技术输出的同时,往往收取高额的专利费用或附带额外的政治、经济条件。与此同时,发达国家向后发国家输出的技术往往是本国的的降级技术,而对先导技术、战略技术和平台技术实行限制出口。后发国家如果不具备自主创新能力而长期依靠发达国家的降级技术,往往陷入“低端锁定”和“路径依赖”的陷阱,难以自拔[17]。

1.2.2制度供给(Institutional supply)

制度供给在产业运行中发挥了重要的调节作用。制度包含一系列的原则、规范、标准、协议、程序等,这些规则和框架将约束各经济主体的行为,进而影响经济主体之间的交易成本,是一国比较优势的重要组成部分[18]。两国是否处于同一制度体系之中,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其能否建立高水平产业链分工关系的关键影响因素。在国际贸易当中,国际制度的供给是典型的“俱乐部产品”,即国际制度的正外部性只有符合一定资格的成员才能享受[19]。这意味着在一个高度依赖制度支撑的国际分工网络中,一旦经济主体处于主导者制度体系之外,其经济发展空间将会被极大压缩[20]。产业链主导国通过决定是否吸纳其他成员进入该制度,或影响制度变革方向,直接影响其在全球产业链中的竞争力。例如,二战以后,美国频频通过主导国际贸易制度构建,影响全球商品的供应、流通和收益分配,以此巩固其参与全球产业链分工的竞争优势和产业势力[21]。依照发挥作用的空间不同,国际贸易行为体通常要面临全球、区域与多边等3个层面的制度体系影响。大型国际制度一旦建立便会对包括建立者在内的所有成员施加影响力。面对被全球国际制度限制的状况,美国则通过不同形式的“退出”破坏原有国际制度的权威,利用双边或多边制度继续维护自身利益[22]。

1.2.3规范认同(Norm identification)

“规范”是根据文化习俗、价值观念约定俗成的规则,决定了全球产业活动的合理性。规范认同是指表述内容被他人所接受的程度,受表达主体自身对规范的塑造、传播和解释能力,即话语权高低的影响。全球产业链作为一种经济分工形式,参与主体能否从中获益是决定后续分工能否持续的决定性因素[23]。但是,建立在利益依赖基础上的关系难以确保合作动力的持久和相互关系的稳定[24]。具体而言,经济分工的客观收益对行为体本身的意义需要通过“规范”进行主观解读,正当性概念则是特定时期的国际社会规范的一种组合,全球供应链秩序的顺利运转都是主导国硬实力与国际规范相结合的结果[25]。国际规范具有保持国际秩序稳定和降低维护成本的双重功能,主导国对利益的诉求是国际规范演化的原动力[26]。在经济全球化的过程中,主导国将自身国内价值规范强力嵌入到世界分工体系之中,赋予其全球伦理的普世色彩,使世界分工体系的“中心—边缘”结构具有“合理性”[27]。美国等西方发达国家凭借在社会科学研究、智库建设、媒体宣传以及社交网络等领域的优势,在国际产业链治理中拥有远超发展中国家的话语权,可以通过主导国际议题设定,操控国际舆论走向,煽动民众情绪,打压发展中国家等竞争对手,以实现维持和巩固自身产业势力的目的[28]。

综上所述,技术创新、制度供给和规范认同构成一国产业势力的基础。上述维度并非孤立存在,而是相互交织、相互影响。技术创新不断打破原有的生产力边界,影响着现有的文化和价值观念依托的物质基础和政治经济环境,进而推动现有制度的变革。但现有制度和规范又影响着技术创新的方向和技术的利用效率。不同国家之间的制度间隔成为技术交流的障碍,制度存续的合法性又与成员之间是否接受相同或相近的规范有关,而规范在实践层面的落实又需依托具体的制度构建[29]。产业势力是一种建立在制度、技术与规范基础上的经济结构性权力,它使得产业势力关系中的优势方能够影响已嵌入全球产业链中其他成员的行为选择空间。结构性权力在行为体层次上的作用不易追踪和识别,因而被称为“去面孔的权力”[30]。

因此,产业势力的多维性使西方发达国家可以采取灵活、隐蔽的手段维持其产业优势。面对发展中国家的产业升级挑战,发达国家可根据不同的情况选择有利于维护自身利益的遏制工具,增加了发展中国家在全球产业链中的产业升级难度。

2 全球棉花产业链的历史演化

随着世界分工体系的发展,国际贸易从二战前的产业间分工和产业内分工向产品内分工方向发展,产业链由此突破国界限制[31]。全球产业链的形成并非市场自发行为,而是20世纪60年代以来技术进步、制度演进和价值规范改变等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32]。其本质是某一产业的不同生产环节依照各地比较优势进行分散化的全球布局,形成更为紧密的相互依存关系,但嵌入其中的国家产业运行也更容易受到他国影响。因此,保障产业链自主可控也成为国家经济安全的重要组成部分[33]。

随着比较优势的变化,全球棉花的生产重心和消费重心从20世纪60—70年代开始发生转移,全球性的棉花产业链不断延伸和发展壮大。例如,20世纪40年代,美国棉花产量约占全球棉花产量一半,但随着二战后城市化和工业化进程加快,劳动力和投入品成本急剧上升,其棉花生产的比较优势不断下降。到1970年,美国棉花产量全球占比已降至18.9%,到2020年,进一步降至13.09%(图2),使其逐渐失去了全球棉花生产中心的地位。与此同时,全球棉花生产的重心开始向亚洲地区转移。由于科技进步、政策支持和市场需求等原因,东亚地区和南亚地区的棉花产量从20世纪70年代以后快速提升,其全球占比分别从1960年的13.58%和13.15%增至2020年的24.32%和29.16%(表1)。2000年以后,南美和西非的棉花产量也表现出较快的增长速度,2020年其棉花产量全球占比分别达到11.28%和3.46%。在棉花消费方面,由于劳动力成本增加,欧洲和美国的纺织业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向日本、韩国等亚洲国家和中国香港、台湾地区梯度转移。为满足原料需求,这些国家和地区开始从美国、澳大利亚、中国等产棉国家大量进口棉花。进入21世纪后,中国加入WTO,一跃成为世界第一纺织大国,开始从棉花出口国变成全球最大的棉花进口国,目前其棉花进口量和消费量约占全球的1/3,使全球棉花的产销日益集中于东亚及其周边地区。

表1 世界各地区棉花产量及占比情况

数据来源:FAOSTAT,https:∥www.fao.org/faostat/en/#data,访问时间为2023年1月15日。

美国虽然在全球棉花产量中的占比不断下降,但其在全球棉花产业链中的“中心”位置并未动摇。为了应对国内棉花需求不断下降的趋势,美国调整了棉花产业发展战略,采取了以出口为导向的产业发展模式,一方面开始给与国内棉花种植者高额补贴,另一方面开始利用WTO贸易框架下的自由贸易规则促进棉花出口,其棉花出口额的全球占比从1960年21.8%增至2020年的34.2%,长期保持着全球第一大棉花出口国的位置(图3)。在全球棉花产业链形成和演化的过程中,美国等西方发达国家直接控制棉花资源进行生产和消费的权力不断分化,发展成为更为隐性的影响全球棉花产业链运行的产业势力,使全球棉花产业链形成了“中心—半边缘—边缘”的层次化结构。美国正是凭借强大的产业势力,在中美贸易摩擦发生后,使中国棉花产业“被脱钩”的风险进一步加剧。因此,对发展中国家而言,提升全球棉花产业势力成为其提升竞争力、保障产业安全,赢得发展主动权的关键。

数据来源:https:∥comtrade.un.org/,访问时间为2023年1月15日。

3 全球棉花主产国产业势力竞争的案例分析

3.1 技术创新与产业势力

依靠政府、跨国企业、科研院校高强度的农业研发投入和完善的技术推广机制,美国长期占据棉花科技创新的制高点。20世纪90年代中期美国私营部门对农业科技投资一度占据世界相关投资总额的29.1%[34]。凭借强大的技术研发能力和转化推广机制,美国长期保持包括全球棉花科技在内的农业科技领先地位,影响着全球棉花产业的发展方向,使其产业势力不断巩固和加强。其中,掌握核心关键技术的大型跨国企业是美国棉花产业势力向国际延伸的重要介质。例如,美国把转基因战略重点放在加快建立全球农产品与粮食流通网络建设上,通过转基因技术形成对全球农产品市场上的垄断和支配力量。孟山都、杜邦先锋等美国跨国企业一度凭借在转基因技术研发中的领先实力和专利保护,迅速占领了发展中国家的棉花种子市场,并从中获得巨额利润。对于发展中国家而言,如果形成对美国等发达国家的技术依赖,不仅会因为高额的技术转让和专利费用增加棉花生产成本,丧失获利空间,还可能导致在全球棉花产业链中永久处于边缘地带[35]。

20世纪90年代初期,孟山都等公司的转基因抗虫棉开始进入中国等产棉大国,在中国的市场份额曾一度高达90%[36]。为实现棉花种业的自立自强,在国家科学计划的支持下,中国建立了具有国际先进水平的棉花转基因技术平台。中国成为继美国之后独立研制成功抗虫棉并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国家,目前国产转基因品种已成功打破美国垄断。随着国产抗虫棉研制技术的成熟,中国抗虫棉优良的抗虫性和突出的综合性状引起了各产棉国的关注,国产抗虫棉已具备走出国门参与国际竞争的实力和优势[37]。2011年12月,中国与非洲主要产棉国贝宁、马里、乍得和布基纳法索组成的“棉花四国”发表公报,宣布在棉花领域开展合作[38]。近年来,中国与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等中亚国家在棉花技术领域的合作也成效显著,对中亚国家棉花产业的复苏发挥了重要作用。中国与其他发展中国家在棉花科技领域的南南合作,增强了全球棉花科技公共品的供给,打破了发达国家的棉花技术垄断,有助于从供给端推动全球棉花产业链合理化演进,也为提升中国全球棉花产业势力创造了重要契机。

3.2 制度供给与产业势力

当前,全球棉花产业链脱胎于全球棉花贸易网络,受到现代国际贸易制度规则的约束。世界贸易组织(World trade organization,WTO)及前身关税与贸易总协定(General agreement on tariffs and trade,GATT)是二战后最重要的全球贸易组织。美国凭借二战后的超强国力,建立了一套符合自身利益诉求,有利于推动本国农产品进入国际市场的贸易制度,导致WTO/GATT在全球棉花贸易中具有“武器化”倾向。例如,GATT并未在签署时专门区分农产品和加工品,包括棉花在内的农产品被归入初级产品之中,拥有获得政府补贴的合法性。高额的农业补贴是发展中国家孱弱的财政无法承担的,导致发展中国家的棉花根本无力在国际市场上与发达国家展开公平竞争,这是美国棉花产量能够在20世纪50—60年代占据垄断地位的重要原因之一。1955年全体GATT缔约方又进一步被迫按GATT第25条第5款规定,“在特殊情况下,缔约方全体可解除一缔约方的GATT义务”,给予美国农产品无限期“解除义务”,使其农产品贸易游离于GATT规则之外,其缔约方对农产品贸易还进一步实施进口配额等非关税措施,严重扭曲了农产品贸易,削弱了棉花等发展中国家农产品的国际竞争力。国际制度的非中立性使得发展中国家若不加入WTO/GATT,则自身产品将难以进入发达国家市场,但若加入其中自身棉花等农产品则会面临不公平的竞争环境[39]。此后,GATT框架下的乌拉圭回合谈判,以及1994年WTO的成立,由于美国等发达国家的阻挠,都未能在执行环节从根本上改善不利于发展中国家的状况[40]。

为改变全球棉花产品贸易中的不公现象,2002年巴西直接将美国棉花补贴问题上诉至WTO。该案件是WTO历史上第一个有关大宗农产品补贴问题的贸易摩擦,也是发展中国家第一次针对补贴问题挑战发达国家的案件,这推动了WTO在全球棉花领域规则的变革。2003年,WTO开始讨论棉花问题。2004年8月,WTO总理事会决定将棉花问题作为农业谈判中的一个专门议题,并于11月成立棉花小组委员会。在此后的多次部长级会议中,WTO都通过了有关改革棉花出口关税、配额、补贴的决议。2014年,WTO最终判决巴西胜诉,两国于2014年签署备忘录达成和解[41]。巴西和美国棉花贸易摩擦具有标志性的意义,是棉花贸易规则在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在多边主义全球治理格局下通过博弈竞争不断完善的结果,促使美国等发达国家对棉花支持政策做出了调整,放弃以高额补贴为主的棉花支持和保护思路。此后,美国转向了市场化的调控方式来规避WTO的“黄箱”规则[42]。2018年,美国农业法案进一步调整,建立起以棉花保险为主,以价格和收入支持计划为辅的政策体系[43]。中国作为棉花进口国,美国在制度供给中的权力并不会直接损害中国棉花产业的利益。但美国通过削弱其他棉花出口国的比较优势,压缩中国在棉花进口中的选择余地,削弱了中国在国际棉花市场中议价权。

3.3 规范认同与产业势力

制度认同一旦建立,对创建者和竞争者都会产生同样的约束作用。在棉花技术方面,随着技术的扩散和发展中国家对农业科技创新的持续投入,棉花科技已经在某些方面实现了从跟随—并行—赶超的转变,使得美国依赖制度供给和技术创新维持产业势力出现边际收益下降的状况。如前述,不仅巴西、中国和印度等新兴市场国家在制度和技术领域逐步打破美国的垄断地位,非洲部分国家也开始通过局部制度建设提升自身在全球棉花产业链中的产业势力。但美国等西方国家利用已实现棉花产业现代化与绿色化生产的优势,使用绿色生产和人权等价值规范替代关税减让等传统的贸易手段,维持自身的竞争优势,影响全球棉花产业链的构建。良好棉花倡议(Better cotton initiative,BCI)、有机棉花(Organic cotton)等标准和认证均由西方国家主导的非政府组织发起。美国正是利用对世界信息传播网络的控制,获得全球棉花产业链运转规范的解释权,借此维持其全球棉花产业势力。

如乌兹别克斯坦棉花种植历史悠久,素有“白金之国”的美誉,曾是世界第五大产棉国和第二大出口国。2010年,美国政府以“强迫儿童劳动”为由,将乌兹别克斯坦棉花及纺织品列入制裁清单,以此挤压乌棉在全球棉花产业链中的生存空间。“棉花运动”这一非政府组织从2011年开始,联合311个国际品牌和零售商,以此为由对乌棉制品进行抵制[44]。2018年,中美贸易摩擦爆发后,美国利用常规贸易制裁之外的手段打击中国新疆棉花产业,于2020年对我国新疆棉花实施禁令。当年10月,良好棉花协会宣布暂停在新疆发布BCI棉花许可证,多家外国企业也加入抵制新疆棉花及制品行列。2021年12月23日,美国总统拜豋签署《维吾尔族强迫劳动预防法》,对新疆棉花的禁令再次升级。该法令于2022年6月21日正式生效,禁止全部或部分在中国新疆开采、生产、制造或有某些实体生产的任何货物和商品进入美国。

为打破美国等西方国家对国际规范解释的垄断权,中国与巴西等“南方国家”开始构建自身的棉花生产规范认证体系,主动将绿色、人权等规范融入到生产过程之中。例如,巴西棉花种植者协会(Abraba)设立“巴西负责任棉花”项目,该项目认证包含8大原则183项标准,涵盖劳工、环境、土地、种植和环境管理等多个方面。2021年,巴西境内84%的棉花达到认证标准[45]。我国于2016年11月成立国家棉花产业联盟(CCIA),2019年注册“CCIA 品牌”商标,目前拥有全产业链会员200多家。2022年4月,中国棉花协会发布“中国棉花”可持续生产标准,关注棉花种植过程中农业化学品管理及使用、生态环境保护、棉花质量以及职业健康安全等可持续发展问题,这有助于在全球棉花产业链中建立符合发展中国家自身利益的话语体系[46]。

4 结论与政策建议

通过上述理论与案例分析,本研究得出如下5点结论:首先,全球政治经济格局的变迁推动棉花产业势力发生结构性演变。20世纪60年代后,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发达国家因在劳动密集型产业中比较优势丧失,通过从技术、制度和规范3方面入手调整产业发展策略,将直接控制棉花资源的联系性权力演变为掌控供应链的结构性权力。其次,技术创新是各国经济发展的源泉,也是产业势力构成的重要因素。美国等西方发达国家的跨国企业正是通过对转基因技术、信息技术等新兴前沿技术的创新和垄断,支配发展中国家的棉花生产,并直接获取高额垄断利润,占据棉花产业发展的制高点。再次,制度供给在产业势力构建中发挥调节作用。随着全球棉花产业势力竞争日益激烈,制度供给的重要性被各棉花生产和贸易国所重视。美国依托全球贸易领域建立了一套有利于自身农产品竞争力的贸易制度,使发展中国家长期处于不公平的棉花贸易环境之中。第四,规范认同决定着全球产业势力存续的合理性。美国等西方发达国家通过对世界信息传播网络的控制和对非政府组织等公民社会组织的操控,获得了棉花产业链运行规范解释权,从而使西方社会的道德伦理上升为影响棉花产业链运行的“普世标准”,在其棉花科技优势和制度优势逐渐丧失的背景下,成为其在棉花国际贸易中有效打压和排挤发展中国家的重要工具。第五,中国通过发展棉花科技与相关规范制度,不断提升全球产业势力水平。目前,中国的棉花科技水平已经达到世界领先水平,并积极参与全球棉花产业规则和规范制定,不断推动全球棉花产业秩序向更加公平合理的方向发展。但美国等西方发达国家,凭借其先发优势仍然占据主导地位,以中国为代表的发展中国家和美国为首的西方发达国家的交锋将是一个长期和渐进的过程。

最后,本研究提出以下4点政策建议:第一,对国家而言,持续加强有利于技术创新和开放合作的制度供给。持续加强农业科研投入,不断优化农业科技体制机制,夯实科技创新平台基础和人才基础,占领全球棉花科技创新的制高点。同时,营造良好的国内外市场竞争环境,保障产业链供应链安全。加强与WTO、国际粮农组织(FAO)、世界银行等国际组织的合作,推动各国形成共识,在棉花标准制定、评级、运输、检验、进出口贸易等方面形成更加平等、合理、包容的制度,最终实现全球责任和自身利益诉求的协调发展。第二,对于涉棉企业而言,要根据市场的发展趋势不断进行制度、技术和组织创新。要不断优化自身资源和社会资源的配置,制定全球化经营发展策略,培育具有开展跨国经营能力的企业或者企业联盟。要增强质量意识和品牌意识,重点关注品质提升、产品设计与市场营销,增强产品附加值,实现从产业链低端向高端的提升。要在跨国经营和国内经营中践行环境保护、稳定就业、公共服务等方面的企业责任,积极塑造负责任的良好企业形象。第三,对于棉花行业协会而言,要发挥好非政府组织的沟通、协调、服务和监督作用。加强对国内外棉花产业发展情况调研,做好行业数据和政策的收集、整理和挖掘,为制定棉花产业发展提供信息和数据支撑。在棉花产业规划、产业政策、行政法规制定等方面积极发挥建言献策的作用。进一步完善“中国棉花”可持续生产标准和认证认可制度,加大宣传解释力度,推进国际互认,打破美国等西方发达国家对全球棉花供应链规范解释的垄断。第四,对于棉花生产者而言,要加强职业棉农队伍建设和培育新型棉花生产主体,提升棉农科技植棉和市场风险研判的能力,鼓励棉农采用绿色可持续的植棉方式,实现经济效益和环境效益的双提升。在良种繁育、农资供应、棉机作业、收购加工等方面优化服务,不断提升棉农的植棉收益和生活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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