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造房子

2023-11-10 23:48
新文学评论 2023年2期
关键词:王澍房子小说

文 珍

被要求写这篇创作谈的这礼拜,我依旧一边和手头的长篇以及附带而来如影随形的失眠症搏斗,一边乱翻各种相干或不相干的书,寄希望于它们正好是可以把我拉出深渊的那根稻草。到截稿期前一天,手头正好有两本书,王澍的《造房子》,玛格丽特·麦克米伦的《和平戛然而止——通往1914之路》。通常写这种文体的契机,是选刊、选用作品时会要求配一个创作谈,以往动辄洋洋洒洒一大篇。一旦很久不写了,顿感自我阐释的虚妄:创作就是创作本身,如果读者没有看出来好,那还有什么好谈的呢?

但一定要谈的话,就首先解释一下为什么要看《造房子》。在北大读书时我写过一首诗,它的名字叫《骊歌》。

以最易化齑粉的沙砾熔铸基石

以宣纸立墙

以天置顶

以梦为马,为牛,为床 铺青石地面

设桌,椅,凳,镜,台 为烛照,通门窗,进出氧气

以心先士卒,出将,入相

始称君王

以黑暗为舞台,为化妆师,为幕布

徐徐拉开

展览一座空城

这是差不多十八年前的诗。原来从那时起,我已决心将一生交给无中生有的创造,以抵抗生之本身带来的虚无。用更简单的话来说,就是我其实一直觉得自己和建筑师是同行,区别仅仅在于,我所采用的建筑材料,是我所目睹的一些其他人的生命经验与热情生发再消逝的过程。现在再看这首诗,也看出了自己当时虚妄的孩子气。写作者并非君王,永远都只是一个吃力打磨细节的匠人。而城也不该是空的,即便住在里面的人因为某种原因离开了,仍然应该允许后来者不断进去探访有人真正生活过的痕迹。虽然看上去是被我从虚空之中唤出来的,但如果用的心之血肉足够真实,就应该非常结实,历久弥新。

王澍最喜欢和学生讲的一句话是:“造房子,就是造一个小世界。”那么小说家是否也可以说,写小说,也应该尽量如造一栋设施齐备、上下水畅通、埋线合理的房子,同时,也即造一个世界。它应该也是可以住人的。故事的主人公在这房子里活动如仪,不该如同在拙劣的舞台上的提线木偶,只凭借观众的信念感和耐心坚持下去,更不能放任作者自命上帝随意拨弄人物命运如棋子的人性化。一切都需合逻辑,能实用,又有意思。没有意思的故事,到底为什么要写呢?此处的意思,不完全是意义,或者也有点接近王澍说的造园的“情趣”。主人公在有情有趣的建筑里活动,才会身处适宜的氛围,进而顺利说出那些最该被说出的话。这工程绝非片场搭的临时背景,甚至创造者也要全然忘掉做戏,才能旷日持久地经营下去——只要终有一日有人进去,就需经得起推敲,地板楼梯不至于踩塌。这里面需要多少真实的榫卯和痛苦,我说不出来。

其次,为什么会在一大堆书里选择《和平戛然而止》呢?也许是封面的一段话打动了我:“今天的我们还要重蹈一个世纪前的愚蠢吗?一战绝不是稀里糊涂爆发的,无论帝王君主,官员政客,还是普罗大众,人人都想利用战争,人人都在制造危机。”这让我想起安妮·普鲁的《树人》里说“人类的本质就是重蹈覆辙”。其实,这本书最让我想起的,还是民间历史学家丁三写的非虚构的《精卫填海》,就是写抗战时期那个著名汉奸的,也正因为主角犯忌讳,第一部在《当代》2013年发表后,第二部过了一年多才登,第三部直接到了2017年才姗姗来迟。故事写得无疑非常精彩,但我最初看的时候,最震动我的,不是曾“引刀成一快”慷慨赴死的革命少年郎何以变成万众唾弃的最大卖国贼,而是日本历史上最年轻的首相、曾被誉为“国民希望”的近卫文麿,如何在卢沟桥事变之后因一己私欲添柴加火,终于促成了这次耗时八年、对两国人民都造成无数痛苦的全面侵略战争。

“通往地狱的道路是由无数好人的愿望组成。”那么,如果还有更多坏人和不好不坏的人呢?

写小说最迷人的地方大概也正在于人的灰色地带时大时小,无法定义,以及只要不死,人的命运会永远不断向前推进下去,也许可以勉强寻到线头的开端,但是无法真正看到故事的终结。

最早开始写小说的时候,我经常让笔下的人物最后陷身于一种越来越难过的情境,结尾到达巅峰。写长篇时,一开始也仿佛注定要难过的,直到有一天无论如何写不下去,没劲,我突然想,我自己也并没有每天都不高兴,写那么伤心的小说,是为了让这个不完美的世界增加更多不完美吗?——因此,就让他们平淡而偶尔悲哀地长久生活下去吧,在丧失了绝对幸福的可能性之后,也许有一天还是可以在我给他们造的房子里坐下来,彼此谈一谈那些不知能否从头来过的事。

我现在好像就是被这个图景迷住了。哪怕知道在真实生活中,这样的谈话是很难实现的,如果没有双方同样强烈的欲望,和若干不曾终止这欲望的巧合。这甚至变成了我完成这个旷日持久的长篇的最大动力,以前写过的那些中短篇已经差不多快被我忘光了,最大的心得也许是,写长篇果然和写中短篇完全不是一回事。写完长的再回头写短的,大概也会不太一样了。像是世界观的重铸,或者说,一个更大世界的缓慢生成。

作为一个重新学习写小说的新手,我一直在想方设法把那些失散在生命各阶段的材料重新聚拢甚至变得更多,以及不断推翻图纸,搭脚手架,再一个个地,从虚空中唤出那些命该属于我、除我之外没有任何人关心的人们。他们摇摇摆摆向我走来,起初身影单薄,后来轮廓便逐渐清晰。我一边继续搭建,一边准备着随时招呼他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希望他们和读者都认为这是一座不容易塌的房子,进而享受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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