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张大山

2023-11-10 02:36朱百强
小说林 2023年6期
关键词:德昌合肥姐姐

那年秋天,安葬了父亲,我就带着张大山的信奔赴安徽合肥了。我要去见张大山,验证一下父亲临终的话,解开我的身世之谜。

我是八岁那年偶然发现张大山的信的。因放了暑假,我们这些被圈在学校的孩子像获得自由的鸟儿一样,尽情地在野外玩耍。那是夏季的一天,我从村外的霸王河游泳回来,想换一件干净的衣服,就在柜子里胡乱翻腾起来。我的衣服和家人的衣服全在老式的板柜里,我可以任意挑选一件,但大多时间都是母亲给我找衣裳,我很少动手。我们家的板柜就像一个大箩筐,凡认为重要的东西都往里面装,常塞得满满当当。就在我把头伸进柜子里翻了半天,翻出我的一件旧汗衫的时候,发现衣服包裹着一个棕色的木匣子,它小巧而精致,发着亮晶晶的光。我还发现,木匣子上尽管挂着一个泛黄的小铜锁,但并没有锁上。少年的好奇心驱使我双手把木匣子抱出来,放在了大炕上。我想看看匣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需要将它这样精心地珍藏起来,并且上了锁。我用灵巧的小手卸下小铜锁,打开木匣子,看见匣子里有几封信,牛皮纸信封已变得陈旧,且皱皱巴巴,收信人是李德昌。李德昌是我父亲的大名。这是谁给父亲写的信?我当时上二年级,尽管识字不多,但还是想看看信的内容。不料,就在我拿出一封信纸的时候,却有两张照片从信封里掉在地上,我忙捡起来看,是军人的黑白照片。其中一张是位年轻的解放军单人照,他衣帽整齐,挺拔站立,目光炯炯,眉宇间透露着一股英气。另一张是四名解放军的合影,他们均穿着棉衣棉裤,在一面山坡上目视前方,一副英姿飒爽的样子。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穿的是志愿军的服装,是在严寒的冬天照的相。很显然,后排右边站立的那人和单人照上的是同一人。他脸庞削瘦,鼻梁高挺,嘴唇的一边微微上翘,面部特征明显。这令我大吃一惊,照片上的解放军会是谁?单人照上是谁?会不会是爸爸?爸爸虽然给我们讲过他当志愿军的故事,我却从没见过父亲穿军装的照片。可我把志愿军和整天骑着自行车上下班,走路一瘸一拐,看起来邋里邋遢的父亲咋也联系不到一起。看过照片,我在看信时,发现信中还提到了我。正在我兴致欲浓,要读下去时,姐姐走进屋子,我忙不迭把信藏在了身后。姐姐见我鬼鬼祟祟的样子,她问我干啥?我吓得浑身哆嗦,嘴里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其实,姐姐看见打开的木匣子,心里可能早已明白了,但她仍佯装说,你偷看啥,快把照片放回去。我央求,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嘛!姐姐不答应,硬是把我逼到了墙角,我抹了把脏兮兮的脸,赌气把信扔在了地上。姐姐捡起信,用袖头拂去上面的尘土,似乎还觉得不满意,又鼓起嘴在信上吹了吹,这才小心翼翼将它和照片一同塞进信封,裝进木匣子,扣上了小铜锁,然后用衣服重新包裹起来,放进柜子的深处。她做完这一系列动作,还没有离开,而是站在柜子前面,似乎在守护着柜子,也在守着木匣子里的秘密。她说,告诉过你多次了,不要乱翻,不要乱翻,你咋总是不听话?又威胁说,再乱翻我就剁了你的手。我要看照片,我要看照片!我跺着双脚,大幅度摆动着两只手对着姐姐嚷道,有撒娇的意味,也有纠缠的成分。因为我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子,父母有意无意中总是娇惯我一些,可以说我在家中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利,像现在的独生子一样。在父母的娇惯下,享受着独有的宠爱,甚至要什么全家人都会满足我。那年月,物资匮乏,日子过得苦,但通常我要吃干的,母亲就不会给我盛稀的。我相信,我若要天上的星星,父亲也会想方设法给我摘下来,可是姐姐不但没满足我的好奇心,还断然称要剁我的手,我岂能善罢甘休。姐姐虽然只比我大两岁,但她噘着嘴,头上扎的两支辫子,显得十分倔强,依然守护着柜子,似乎那是个雷区,触及不得。她的眼睛里噙着泪水,怒吼道:滚,滚出去!

我本来还准备再使一招儿,滚在地上撒泼的,给姐姐来个下马威,没想到她却发出了严厉的吼声,我一下子蒙了。我先是呆若木鸡站在那儿,后来哇的哭出了声,一把鼻涕一把泪,悻悻地走出了家门。

后半晌,八月的阳光依然暴烈,空气稠得能拧出水来。我在空无一人的村街上踌躇了半天,又向霸王河走去。霸王河的水从秦岭深处流出来,像一条玉带由南向北汇入渭河,再浩浩荡荡流向东方。神情沮丧的我看见河边有七八个伙伴在打闹戏水,我再次跳进水里,和他们比赛游泳,拼命游,以此希望清清的河水冲走我的所有不快和烦恼。筋疲力尽了,我就躺在河边的杨树林里,一阵微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不知不觉睡着了。

后来,是父亲把我背回家的。

事后我得知,父亲从镇卫生院下班回家,得知我负气离家出走,他和妈妈、姐姐分头挨家挨户地问。当得知和我一块儿玩水的同伴回家了,只差我一人,就慌忙在村里村外寻找。他们从太阳落山直找到天黑。母亲简直要急疯了,竟坐在霸王河边号啕大哭起来,说我咋活呀,我咋活呀!父亲安慰母亲说,孩子不会有事的,孩子不会有事的。其实,他也早急得满头大汗,慌了神儿。幸亏他们再次来到河边寻找,发现了我晾晒在树枝上的汗衫,才找到沉浸在睡梦中的我。

我记得那个夜晚,繁星满天,月光像金子撒在树林里。我见到父亲,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委屈地哭了起来。父亲搂着我哈哈笑,说嘎小子,没出息,哭啥。那时候,父亲一直叫我嘎小子,称男孩子长大要顶天立地,不能轻易掉眼泪。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称呼是他从电影《小兵张嘎》里学来的。

那天夜里,我伏在父亲宽大厚实的背上,哭着说了姐姐骂我的事,想着父亲知道了缘由,定会为我做主,狠狠痛骂姐姐一通,我就会高兴高兴。可是我想错了,一连几天,家中是出奇的平静,我的希望落空了。

从此后,我再也没打开过木匣子。其实我不是不想打开,而是我每次看到它,那把金黄的小铜锁都挂在上面,它似乎是姐姐那张冰冷的面孔,在提醒我:不能动它,不能动它!

多年后,姐姐才告诉了我不能打开木匣子的原因。她说,木匣子里有父亲特别珍惜的照片和信件,最主要的是,信中提到了我,怕我刨根问底,对自己的身世产生质疑,因此和父亲闹矛盾。这是后话。

然而,姐姐的担心终于变成现实,但我并不是看到木匣子里的信,而是因为王勤劳骂我的一句话。

我十一岁那年,上五年级。有一天,我和同学王勤劳发生了口角,起因是他要用他的金星钢笔换我的英雄钢笔。王勤劳常常给我吃他家的白馒头、让我吸他的墨水,我觉得跟他的关系如同亲兄弟,我不愿意看见他死皮赖脸的样子,就答应了。不料,他用我的英雄钢笔,字写得非常流利,我用他的金星钢笔,写着写着就吸不上墨水了。我认为他定是知道自己的钢笔有了毛病,才提出交换的,我不愿意了,讨要我的钢笔。而他死活不肯,还把钢笔插在上衣口袋里,装得跟老师一样,在教室里晃来晃去,似乎在炫耀自己的能耐有多大,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我气愤地把他的金星钢笔扔在课桌上,骂道,王勤劳,你个狗东西讹我,还我钢笔。王勤劳先是置之不理,我再骂,他便追上来骂我,你狗东西,狗东西。我怒火中烧,一急之下,上前吐了口唾沫,不要脸,没钢笔给脸上画一个,讹我的钢笔。同学们哄堂大笑。王勤劳恼羞成怒,扇了我一巴掌,胡说啥,败坏我的声誉。我摸着火辣辣的脸,蓦然感到了莫大的羞辱。我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冲向了他,在他脸上还了两巴掌。就在我们撕扯成一团时,同学们将我们拉开了。王勤劳忽然跳了起来,疯狗似的冲着我喊,李德昌,李德昌!这小子胆大包天,竟敢当众喊我父亲的大名,我父亲是什么人?扛着冲锋枪,跨过鸭绿江,人称老革命,你小子咋能随意喊老革命的名字?这是对老革命的亵渎。我岂能容忍,我也像他一样极力挣脱着同学的拉扯,摆出往前冲的架势喊,王三黑,王三黑!王三黑是王勤劳父亲的名字,烂农民一个。

小时候,我们农村孩子之间发生口角,最恶毒的攻击就是咒骂对方的父辈祖辈,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骂到对方的痛处,达到像挖祖坟一样的效果,才能解恨。同学们大部分不知道其他同学父亲的名字,可能觉得这样喊很好玩,觉得王三黑这个名字很有意思,他们捂着嘴哧哧笑,其中一个男同学竟笑得前俯后仰。笑声激怒了王勤劳,他脸色乌青,嘴唇发紫,噎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憋了半天,他再次跳起来喊,野汉娃、野汉娃!他这一喊,果然效果极佳,同学们的目光像打量长毛的猴子样打量我,似乎我身上真有哪儿和他们不一样。虽然处于懵懂的年龄,但我明白,所谓“野汉娃”,就是女人偷汉子生的孩子,是来路不明的孩子,是卑贱的,是被人瞧不起的。我忽然产生前所未有的自卑感和失落感。记得有一次,村里两个男孩子打架,其中一个就骂另一个为“野汉娃”,气得被骂的孩子拣起一块砖块朝对方砸去,对方的额头起了个大包。后来,被打的孩子父母还去向人家赔礼道歉。因为村里人都明白,被打的孩子是他母亲偷人偷来的,确实是个“野汉娃”。可我不是那个被打的“野汉娃”,不是熊包,不会让他任意糟践我。于是,我以牙还牙骂王勤劳,你野汉娃、你野汉娃!但他的骂有先入为主的意味,同学们好像容易接受,而我的这种骂法推迟一步,同学们似乎已不觉得新鲜了,没有半点反应。王勤劳嬉皮笑脸,指着自己说,我姓王,我爸姓王,我长得黑,我爸叫王三黑,一黑到底,你们说是不是我爸的娃?李建设脸皮白净,他爸李德昌黑不溜秋,还是跛腿,你们说是不是他爸的娃?他不像他妈,也不像他姐,不是野汉娃是啥?一位同学问,你咋知道?王勤劳得意地说:我爸说的。同学们发出嘲讽的笑声。我想说王勤劳和他爸他妈在长相方面的区别,但一时想不起来区别在哪儿。我只是还口,你野汉娃!就在我们对骂激烈的时候,上课的铃声响了。

堂课上,我心不在焉,擦了鼻涕抹眼泪,老师讲的一句也没听进去,耳朵里尽是“野汉娃”的声音,刺耳极了。

回家后,我哭着把委屈说给了姐姐,希望她能带我去王勤劳家理论一番,洗刷我的耻辱。不料姐姐只是替我擦眼泪,就是没有鲜明的立场。她說,王勤劳是个大赖皮,咱俩骂不过他,也打不过他,我把这件事告诉咱爸,让咱爸收拾他,给他屁股上打一针。我听说要给王勤劳打针,破涕为笑。几年前,父亲给生病的王勤劳屁股扎针,疼得王勤劳哇哇大哭,称坐在教室的板凳上屁股都疼。

姐姐在公社中学上学,父亲在公社卫生院工作,每天父亲上下班,姐姐就坐在父亲自行车后座上,双手搂着父亲的腰,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我也盼望自己能早点儿上中学,搭上父亲的顺风车。可是当晚,父亲回家却没给王勤劳屁股上扎针,而是把一支英雄牌钢笔递到了我手里,称这是他新买的,不能耽搁我学习。我说不要新的,就要原来的那支钢笔。其实在我的心里,不是不喜欢新钢笔,是怕让父亲花钱。父亲虽然算是公家人,但每月只有三十多块钱工资,对于我们家来说,总显得捉襟见肘,不够花,我和姐姐一年添不了两身新衣裳,母亲的衣裳还常打补丁。母亲常教导我们,要省吃俭用,把有限的钱花在刀刃上。我心里感到憋屈,呜呜哭了起来,把王勤劳骂我的话完全彻底道了出来,希望得到父亲的袒护和支持,最好是父亲能和王三黑交涉一番,指出问题的严重性,让王三黑领着他的儿子王勤劳来我们家认错道歉。我想看看王勤劳在我面前会是什么熊样。父亲却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做,他摸摸我的头呵呵笑,说我要告诉王三黑,不能让他的儿子胡说八道了。母亲抹着我脸上的泪珠说,他骂你是野汉娃,你就是野汉娃了?不要听他瞎说,把心思用在学习上。记着,你永远是爸妈的好娃娃。你姐也是。

可能是父亲兑现了诺言,警告了王三黑,反正是王勤劳后来再不骂我“野汉娃”了。王勤劳又开始跟我套近乎,像从前一样,给我吃白馒头,让我吸他的墨水。又是说我爸跟他爸关系有多铁,他妈跟我妈关系有多好,他兑换我的钢笔有多么好使,他的字写得好,都是因为我钢笔好,他考试成绩好,都是我钢笔的功劳。他还时不时拉拉我的手,把我夸得比他哥哥都好。有一次,我和另一个同学发生口角,那位同学骂我是“野汉娃”,我极力争辩,称自己就是我爸的亲娃,是李德昌的娃。那位同学说是从王勤劳嘴里出来的,你咋能不是“野汉娃”。正巧王勤劳走进教室,同学们的目光齐刷刷投到王勤劳身上,似乎王勤劳下个结论,就可以名正言顺喊我“野汉娃”了。王勤劳勃然大怒,上前去,不由分说就给了那个同学一巴掌:胡说八道,抽死你。并用手指戳了一下那位同学的大脑袋:你才是“野汉娃”。那位同学愣怔了半天,再也说不出一句话。霎时,教室里鸦雀无声。大家的嘴像是被王勤劳的一记耳光给抽残了。

从此,再没人骂我“野汉娃”了。

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心里却产生了诸多疑问,王勤劳他爸能说我不像我爸,不像我妈,不像我姐,那我的长相像谁?我究竟是不是父母的亲生孩子?我要解开这个谜团。父母不能问,他们讲过了,我是他们的孩子,问姐姐,姐姐可能知道,也可能不清楚。去问王三黑吗?我一个毛孩子问,也开不了口。问姑姑,姑姑能告诉我吗?答案也不确定。

如此多的思绪缠绕,致使我几乎恍惚了一年。后来,我豁然开朗,心想有关我的秘密一定在那个木匣子里,而且姐姐心明如镜,在守护着这个秘密。于是,我一次次找机会试图触及那个木匣子,它都挂着小铜锁。我知道,小铜锁的钥匙不可能在我爸裤腰带上,一定在什么地方藏着。我要打开木匣子,不能像小偷一样扭锁,那是愚蠢的做法,我只能智取,找到钥匙打开它。钥匙在哪儿?我不可能在三间土坯房里翻天动地找,那样动静也太大,会惊动全家人。想来想去,脑袋都麻木了,我想还得从姑姑那儿打开缺口。姑姑疼爱我,每次去她家,姑姑都会想着法子给我做各种好吃食。姑姑谆谆教导我,将来要孝敬父母,说我爸不容易,我妈也吃尽了苦,给我灌输怎么做一个懂事的孩子,做个善良人,好像怕我有朝一日背叛了李家似的。

爷爷奶奶去世了,姑姑一定知道我的秘密。她是父亲的姐姐,比父亲年龄大,对父亲的一切了如指掌,包括我和姐姐的身世。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東拼西凑,我心中的疑问,总能一一解开,接近真相。

一个星期天,我告诉妈要去姑姑家跟表弟大辉玩。我妈说,你姑两口子忙着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哪有时间给你做好吃的,不要添乱了,甭像馋嘴猫一样,整天只给嘴上打哇哇。我说,我不麻烦我姑,要去找一本书,大辉有。我妈听说我是为学习去找书的,便爽快答应了。

时值九月,田野里绿意盎然,苞谷冒出红缨子,高粱摇着沉甸甸的脑袋,空气里弥漫着植物的香味。我像自由自在的鸟穿行在被庄稼铺满的土路上,又是跳又是唱,快乐极了。

趁着吃午饭的当儿,我给姑姑撒谎说,我要加入共青团,学校要我填表,需要了解我爸的历史,我爸忙得几天没回家。姑姑说,你问问你妈呀。我接着撒谎,我妈说她不清楚。姑姑笑说,这个吕兰花,她跟你爸过十多年了,当妇女队长记性好,咋能不清楚。我给她介绍你爸的时候,把你爸哪一年哪一天当兵的,哪一年哪一天转业的,都给她讲得清清楚楚,她咋就忘了呢?她是想让你这个中学生考不识字的姑姑吧。姑姑坐在屋檐下的石头上,端起旁边凉的面汤喝了一口,敷衍说,侄儿,你就这样写,你爸李德昌,公社卫生院院长,你妈吕兰花,农业社妇女队长。我姑父扑哧笑了,娃上中学了,能不知道这些,还要你说,胡扯。我忙解释,姑姑,这些不用说,你要多说些别的。我像新闻记者一样启发姑姑,光填这些不行,这只是姓名和职业,所谓历史,就是父母双方都经历过啥,有没有历史污点,比如干过啥坏事没有。其实我这个引诱,是为让姑姑多说些父母的往事,比如家中木匣子里的信件啥的。姑姑诧异地望着我,恁详细,是打破砂锅问到底呀。姑父说,听娃的,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姑姑说,父亲是1951年参军的,当时只有十五岁,跟我一般大,背的枪都拖在地上。那时全国掀起抗美援朝高潮,父亲要去朝鲜跟美国鬼子打仗,部队见他年龄小,又读过几年书,就送他去卫生学校学习。半年后,父亲就上朝鲜战场了。一年中父亲没来信,不知道啥原因,爷爷倒好像没事人一样,奶奶却是寝食不安。就在奶奶整日以泪洗面,以为父亲不在人世的时候,父亲却背着铺盖卷瘸着腿出人意料地回家了。据父亲讲,他的右腿是被美国飞机扔的炸弹炸的,好在治疗及时,不碍事。奶奶看着带着战场上硝烟归来的父亲,喜极而泣。她在父亲的脸上、头上摸着,念叨我儿没死,我儿没死,我儿活着啊!半个月里,都以为在梦里。姑姑说,你爸荣立二等功,军功章我见过,挂在胸前,金光闪闪。

父亲是个英雄!

我的脑海里呈现出杨根思、邱少云及电影《英雄儿女》中王成的光辉形象,但他们都英勇牺牲了,而父亲是活着的英雄。应该说,这是父亲的幸运,更是我们的福分,有父亲天天能陪着我,我心里就会踏实,就有安全感。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年,县上常请父亲去作报告,讲述自己的英雄事迹,都被父亲婉拒了,父亲说,就那么点儿事,有啥说的。

然而,关于我的身世问题,姑姑却只字未提。我软磨硬泡,欲让姑姑讲讲,姑姑说,你爸是李德昌,你不是他的孩子是谁的孩子?姑姑这样一问,倒把我问得瞠目结舌,说不出一句话了。

那时候兴工农兵大学生,升高中也兴推荐,参加工农业生产属最光荣的事,另外孩子选择哪条路,父母也不干涉,不像现在的孩子,父母操那么多心早早就为其设计了人生。为此,我提早就报名回乡参加农业生产。其实我还有个小心思,就是想在广阔天地锻炼一两年去当兵。我从小就崇尚英雄,也有跟父亲较劲的意思。在生产队劳动两年后,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父亲很赞成,他拍着我的肩膀说,我像你这个年龄,都上朝鲜战场了。好,是钢是铁,在部队大熔炉淬炼一下就知道了。

于是,那年冬季,我就当兵去了。临走那天,在县武装部门外,家属们都纷纷来送别。我像许多穿上绿军装的新兵一样,眼巴巴望了半天,只见母亲和姐姐从人群中走过来,我拉着我妈的手问,我爸呢?母亲说,你爸忙,来不了。他让我告诉你,在部队好好干就行了。没见到父亲,我觉得脸上无光,心里埋怨,当个卫生院破院长,能有多忙?和母亲姐姐照相时嘴都噘着,背地里抹眼泪。

当了两年兵,除了个子长高了,下巴生出胡子,喉结突出,落了个党员的名,我又脱下军装回到了农村。姐姐埋怨我不求上进,连干部都没当上,人家王勤劳在县属企业都干上了临时工。父亲说,干啥都一样,都是为国家做贡献。姑姑曾让父亲去找他的老战友给我安排个工作,他的老战友叫于正阳,当时是我们县主管工业的副县长,称我一旦有个工作,媳妇也好找一些。父亲答应说好好好,可半年过去了,关于给我安排工作的事还是没有着落。母亲曾问过父亲多次,姑姑也催父亲,父亲嘴上应着,就是没有后话。

当时,我常看着王勤劳穿着一身劳动布工作服,骑着崭新的自行车回到村里,头扬得高高的,见人爱搭不理,一副骄傲自满的神情。想想在生产队干一天累死累活,灰头灰脸,一年到头,连一身新衣裳都买不起,我心里就来气。夜里,我跑到霸王河边哭,自叹不是李德昌的亲生儿才落到了这般田地。若我的亲生父亲知道我在农村受苦受累,定能尽最大能力,哪怕是托人情、走后门,也会给我谋一份工作。我长大了才明白,那时候的党员干部都是组织说啥就是啥,讲究原则,大公无私。你埋怨归埋怨,他们该咋办还咋办。

当农民的第二年,我急切地想解开我的身世之谜,又想起了柜子里的木匣子。我趁家中无人,鬼使神差般扭开了木匣子上的小铜锁,把信封里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细看了一番。我这才发现,一封信中写有“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你要严格教育他,使他成为合格的共产主义接班人”的话。那么,这个孩子会不会是我呢?信是一个叫张大山的人写给父亲的,信封上留的地址是安徽合肥机械厂,另外两封信中还特意问到我的成长和学习情况,没有提及姐姐。我拿着信,似乎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脑子轰的一下,双手颤抖起来。

我来到出嫁到黄家村的姐姐家,向她诉了委屈,说父亲不愿意为我安排工作,是因为我不是亲生的。姐姐安慰我,说她早知道,我和她都不是父母亲生的。她早见过了张大山的信。我愤怒地质问她为什么隐瞒我的身世?姐姐说,父母没主动说,就不能多嘴,她怕我贸然在父母面前提出来,令父母伤心,家庭产生矛盾。我觉得姐姐的话在理,就没在父母面前问过张大山是谁?我知道追问下去犹如捅破了一层窗户纸,父母会感到难堪的。因为有这层窗户纸隔着,我和父母在几十年的时间里才做到了和平相处。

从那以后,我再不提这件事了,把这个秘密藏在了心中。

不过,那些年里,我也曾在母亲面前发牢骚,去姑姑家告状,为父亲的不近人情表示不满。觉得离开父亲,我在社会上将难以立足,甚至寸步难行。母亲和姑姑也没少跟父亲闹腾。父亲就说,他找过于正阳三次,第一次去见于县长忙,未进办公室的门。第二次去和于县长寒暄了半天,觉得不好意思张口说儿子工作的事。第三次去,于县长问家中有什么困难?他说啥都好,没困难。父亲骑着自行车出了县城,又后悔自己对不起儿子,于正阳把话递到了嘴边咋就不知道接茬,说说儿子工作的事呢?便鼓足勇气蹬起自行车往回返,没想到于正阳又坐着吉普車去地区开会了,而那天会议主题正是县属企业招工的事。这是多年以后,父亲和于正阳退休了,两人在县城的小酒馆喝酒,于正阳说的。就这样,我错过了吃公家饭的机会。而骂过我的王勤劳早已转正,当上了县轧钢厂的推销科长。十多年后,轧钢厂倒闭,王勤劳又回乡当起了农民。正好相反,我领着老婆孩子进了县城,先摆了个小吃摊,后来又跑运输,再后来开农产品贸易公司,逆袭成功,成为王勤劳羡慕的人了。于正阳问父亲,后悔吗?父亲说不后悔。于正阳问为啥?父亲说,那样我儿就当不上老板了。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哈哈笑着,回忆如烟往事,感叹着改革开放社会发展之快,人生命运的跌宕起伏。这是后话。

扯远了,我之所以说这些,就是想说我从没沾过我父亲的光,另外,除了背个英雄的名,父亲好像也没啥光可沾。记得有次在父亲的生日宴上,父亲激动地对我说,你比爸爸有出息,可你要记着,是部队的大熔炉锻炼了你。我当时不理解父亲的话,想着开公司与当兵有啥关系,后来我才理解父亲所指的是,我做事做人保持着军人的作风和品质。

母亲去世后,父亲一人在农村生活,我要接他到城里住,这样方便照顾他,他死活不去,称住在老宅院自由自在。他虽然腿脚不便,但身体倒没啥大毛病。

后来父亲瘫痪在床,嘴里喊的都是张大山、高逢安、吴大勇等战友的名字,临终的时候,我和姐姐就守在他身旁。那天,他让我打开色泽斑驳用了几十年的柜子,取出了橡木匣子,放在土炕上,用颤抖的手抚摸着它,说我不行了,也该把一些事告诉你们了。你们姐弟都是抱养的,建荣的亲生父母在王家河,建设的亲生父母在安徽合肥,希望你们能趁早去看他们一眼。本来,我应该早告诉你们的,都是我和你妈自私,没告诉你们,对不起你们呀。不要耽搁了,要不就见不到你们的亲生父母了。他的眼眶里涌出混浊的泪水。又让我取出那张合影照,手指中间那个人说,这个方脸、高鼻梁的人就是你的亲生父亲张大山,你应该快点儿去找他呀!我拉着父亲冰凉的手,喉咙里一阵发酸,哇的哭出了声,我说:爸,你放心,我一定去找他们。

对于父亲来说,木匣子里的东西是最珍贵的,也是他的秘密所在,母亲去世了,父亲也去世了,这个秘密可以公开了。

父亲去世,姐姐才告诉我,她十二岁那年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是姑姑抱来的,她曾多次偷偷去过亲生父母家。但她从不让亲生父母来我们家。据她说,她的秘密是姑姑告诉她的。她上中学的时候,有个女人常去学校看望她,给她送好吃食。她不知是什么原因,想着那个女人跟她非亲非故,为啥?后来是姑姑告诉她,那个女人是她的亲生母亲。

看来,姑姑也是知道我的来历的,她也在隐瞒我。我理解她的一片苦心。

父亲弥留之际的话,对于我们来说就是最后的叮嘱,我必须去一趟合肥,寻找我的亲生父母,也等于完成父亲的夙愿。

那么,只有找到张大山,我才能知道我的原生家庭是什么样的家庭,我的原生父母是怎样的人,总之,我就可以清楚我是从哪儿来的,我的身世之谜就解开了。

我到合肥的那天,是五月的一个星期三。我急不可待地搭了一辆出租车,要司机拉我去合肥机械厂。司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愣了一下说,没听说有个合肥机械厂,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请问您去那儿干什么?我说寻亲。小伙子说,你若知道对方的姓名,我建议你不妨去电视台或报社,发个寻人启事就行了。我不愿意为此闹得满城风雨,心想父亲保留的信上张大山的地址明明是合肥机械厂,怎么能没这家工厂。我嫌他饶舌,说快开车呀!小伙子拍了下后脑勺,想起来了,听我爸爸说,合肥机械厂改为公司了。

出租车停在合肥机械有限公司门前,便调头走了。

我先来到公司办公室,为了证明是有根有据的寻找,我拿出了张大山的信并说明了情况。一个女孩子接过信看了一眼,愣了半天说,没有,没听说过有这个人。又问,你能说清这个人的相貌特征和年龄吗?我又拿出父亲和战友的合影,说这个人是部队转业的,有七十多岁了。她接过照片仔细看了,抱歉地笑笑说,我问问主任吧。您坐下先喝杯水。我接过她递来的水,心里有了种暖暖的感觉。过了会儿,她领着一位中年男人走进办公室,我忙站了起来。中年男人态度和蔼地说,听小杨说您是陕西来的,寻亲。我点点头。对方说,我想了想,原来我们厂有位副书记叫张大山,可他早退休了,不好联系。不过,他的女儿张建设在市第二人民医院上班,我和张建设是同学,我联系了她,您去我办公室等等,她正在做手术,一会儿过来接你。

没想到这么顺利就打听到了张大山的下落,更没想张大山的女儿也叫建设,和我同名。我知道男人中叫建设的多,可女人起个建设的名字,少见。我的心怦怦跳动起来,想象着和她见面后的情景会是怎么样,这个张大山是不是我要找的张大山。

我跟中年男人走进他的办公室,他让我坐在沙发上,就开始沏茶。给茶杯接水的当儿,他望着我,嘿嘿笑,以至于茶杯里的水都溢了出来,差点烫了他的手。我忙起身上前,不好意思地接过茶杯,他用毛巾擦擦手,坐下来跟我聊了起来。他说,你跟张建设像一个模子出来的。我说是吗?他说,你们都是方脸,鼻梁高。有这么巧的事吗?我有些不相信。正说着,一个戴眼镜的女人走进办公室,喊陈主任。中年男子说,张建设,进来、进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陕西来的李建设,他是来找你父亲的。我观察了一下,发现张建设果然是方脸、鼻梁高。我忙站起来,跟张建设象征性地握了握手,说了声你好,就算认识了。陈主任说,你俩坐在一起,真像是一个妈生的。我们相互报了年龄,张建设比我小三岁。她说,你叫李建设,我叫张建设,而且长相相似,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吗,那可真是缘分。我想告诉她,咱们是一个父亲,怎么能长得不像,但没有见到张大山得到证实,我不能唐突说出这句话。她问找我爸有事吗?我拿出张大山的信及照片让他看,只是称想通过他父亲寻找我的亲生父母。张建设看过信及带着岁月痕迹的照片,指着合影照中间的人说,这就是我爸爸,他告诉过我,照片是在朝鲜战场上拍的,我们家也有一张。我母亲已去世几年了,父亲独自住在原合肥机械厂的老家属区,过段时间我们去看望一下,通常我和姐姐、妹妹就是打個电话询问一下父亲的生活情况,不过我父亲身体尚好,下班我就带你去见老爷子。张建设是个爽快人,热情极了,她说,光凭你爸跟我爸是战友这一点,咱们都亲呢。她不由自主地握住我的手说,欢迎你,欢迎你来合肥!

张建设父亲住在一个老旧小区,小区里的楼房用的都是蓝色的土砖,斑驳陈旧,想必是有些年代了。我们走进小区的时候是黄昏时分。在楼下,张建设忽然停下来告诉我不要上楼,她先给老头子通报一声。她解释,父亲老了以后,脾气变得古怪了,如今不喜欢跟陌生人说话,整天老是翻腾着他当年穿过的军装、老照片,获得的军功章,嘴里念叨着战友的名字,我们贸然上去,怕老头子不高兴。我想,她父亲跟我父亲咋都一样呢,父亲生前也是如此。我说理解理解,把买的礼品让她捎上去。张建设推辞,我说首次登门第一次拜访老伯,一点儿心意,应该的,是个礼节。我便坐在一棵树下的石凳上等着。不料没过十分钟,她就下来了。张建设说,她父亲不愿意见我,让我走吧。老头子可能是老糊涂了。并把礼品硬塞到我手中。我有了一些失落,但也是心理预期。心想,寻亲的事哪能一帆风顺呢。

在张大山家吃了闭门羹,我赔着笑脸告诉张建设,老人不见也罢,让她帮忙在附近找个吃晚饭的地方。我夸张地说,自己下飞机一直急慌慌的,连饭都没顾上吃。实质上,我是想找个机会和她套近乎,弄清她家老爷子为什么不愿意见我,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张建设说,当然,你千里迢迢来合肥,就是我们的客人,老爷子不待见,我不能冷落你。

我们来到百米开外的一个小酒馆坐下,张建设说,这旁边有个旅社,方便你住宿,房间虽然小一些,但价格便宜,关键是干净舒适。另外,离我家也近。看来,她是有意让我再去见他父亲。我觉得她是个能理解人的人,说话办事像个男人。

在小酒馆,我们敞开心扉,边喝啤酒边聊天。张建设说,她回家后老爷子很高兴,她说陕西来了个叫李建设的想找他了解些事,寻找他的亲生父母。老爷子忽然就变了脸有些不悦了,说,我怎么知道他的亲生父母是谁,瞎扯。他怎么能说自己的父母不是亲生的,让他走吧,回家好好赡养自己的父母就行了,不要问这些乱七八糟,没有来由的事。我告诉他你父亲叫李德昌,就是想通过他寻找一些寻亲的线索,要成人之美。老爷子说,成人之美,我不懂吗,需要你来教导我?李德昌是我的战友,但我不认识他儿子。她想再解释一下,父亲把拐杖在地上敲得咚咚响,嘴唇抖动说,让他走吧,不要来打扰我了。张建设说,平日里老爷子提到战友的孩子都眉开眼笑,咋就听到你的名字不开心呢,而且连礼品都拒绝接收。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张建设说,要不你在这儿等几天,我去给老爷子做做工作,让他见见你。我很理解你的心情,大老远来一趟不客易,总不能没一点儿收获吧。

我苦笑着说,那是那是,可啥时候老爷子愿意见我,说不准呀。

张建设说,我爸这个人是炮筒子脾气,像在战场上打仗一样,爱憎分明,喜欢谁把心能掏出来,不待见谁,就像石头垒的碉堡一样,你攻也攻不下来。不过他对一个陌生人总不能无缘无故这样吧,也应该有改变的时候。

晚上,我躺在旅社的床上,翻来覆去咋也睡不着。几十年对自己身世的质疑,父亲临终前忏悔似的表情,像电影一样在我脑子反复放映。想想人到中年,找不到亲生父母,哪一天他们撒手离去,我就会留下终生遗憾。我忽然产生了前所未的紧迫感。张大山真是我的亲生父亲?他为什么拒绝见我?这一连串的问号画在我脑海里,像谜一样,我又解不开它。

本来,我真想在合肥等几天,借此转转看看,了解一下我出生的城市是什么样子。可公司有了状况,第二天,我便返回了陕西。走时,我给张建设打电话说了一声,告诉她,张老爷子若愿意见我,我会随时来合肥拜访。

虽然去合肥寻亲没有取得成功,但我在合肥认识了张建设,我感到几乎与自己的原生家庭只差一步之遥了。况且张建设又是个热情好客的人,就像一个好哥们儿。从那以后,逢年过节,我们就要相互发个短信问候一下,表示祝福。

有一年中秋節,我跟他聊到了家中的老人,她说前不久,她父亲生病住院,尽管他们极力服侍,但老人好像还是不满意,动辄就闹性子,像个淘气的孩子。她看出来了,父亲一定有什么心事,但她解决不了。我告诉她,要赡养好老人,让老人有个幸福的晚年。她问我家中的情况,我说父母去世了,因为是父亲临终前告诉了我身世的真相,我才去合肥的,也是为完成父亲的遗愿,可去又没见到张伯伯,心里感到内疚,觉得对不起在天堂的父亲。

没想到,几天后,张建设却给我打来了电话,让我快去一趟合肥,称她父亲同意见我了。我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是真的吗?她说,当然是真的,你若方便就早点儿来吧。我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说我早就盼着这一天呢。我把父亲的遗物一直装在包里,在做着随时出发的准备。那天我正在香港维多利亚港一座摩天大楼里谈一笔生意,我兴奋至极说,好,我五天后就来!

我来到阳台上,对着蔚蓝的天空和辽阔的大海喊,我的愿望要实现了!生意伙伴不解地问,李先生,你今天怎么这样兴奋?我握着他的手说,我要见到我的亲生父亲了!他似乎明白了一切,把一杯法国红酒递到我手中说,为你们父子团聚干杯!

五天后,我在合肥下了飞机,就给张建设打电话,不料张建设说,父亲几天前去世,已安葬。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我没想到会和父亲阴阳两隔,懊悔没及时赶到合肥见到自己的亲生父亲。

我打的来到张大山住的老旧小区,张建设和她丈夫早已在小区门口等候,她神色黯然,见到我叫了一声哥哥,就泣不成声了。我的眼眶也涌出泪水,但我强忍着没让它流下来,只是不停地安慰张建设,让她节哀顺变。她领我上楼走进父亲生前住的屋子,只见客厅正面的墙上挂着父亲的遗像,白发苍苍的父亲正对着我笑,相框边挂着黑纱。我毕恭毕敬给父亲点燃一支香,插在香炉里,跪在地上,哇的哭出了声,泪水像河水奔涌而下。我觉得似乎有一肚子的话要对父亲说,但却说不出来。我只是说,爸爸,儿子不孝,来晚了。

张建设拉起我坐在沙发上,我们兄妹谈起父亲的病情,她说,父亲本来血压高,且有冠心病,过一段时间就会复发,就得住一次医院。自我去合肥后,她发现父亲的情绪不稳定起来,常常还伏案写着什么,一写就写到了深夜。半个月前,她和我短信交流后,把我养父母去世的事告诉了父亲,父亲半天没有言语,从此后,父亲就整天拿着和战友的合影,嘴里念叨着李德昌、高逢安、吴大勇……茶饭不思,老泪纵横,望着窗外喃喃地说,小李子,你在那边好吗?我随后就来了,咱们在那边再叙战友情吧。她看父亲有旧病复发的迹象,就和姐姐妹妹商量,把父亲送进了医院。在病床上,父亲手拿着一个婴儿的照片,瘦枯的手颤抖着,嘴里喊着建设、建设。她以为父亲在唤她,便答应着说,爸爸,我在您身边,您需要什么就说呀。父亲仍然念叨着建设、建设,她们以为父亲又犯糊涂了,问父亲您在叫谁呀?父亲说,我在叫你哥哥,李建设。她越发感到奇怪,问父亲,陕西来的李建设,您不是不愿意见他吗,扯他干啥?父亲指着婴儿的照片说,他是我的儿子呀,我怎么能不想见他。张建设说,她当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便给我打了电话。并把这一喜讯告诉了父亲,说你儿子过几天就回来了。父亲喜不自禁,说好呀、好呀,这下我们可以团圆了,我等着他。可谁知当天夜里,父亲手拿着我小时候的照片就走了。

张建设说,父亲走的时候很安详,像是睡过去一样。医生告诉她,父亲是因过度兴奋引发心梗去世的。

当天,我还见到了张建设的姐姐和妹妹,作为张大山的儿女,在几十年后,我们总算团圆了。

次日,我们一同去祭奠父母。父母安葬在城郊外的一个半山坡上,这儿绿树成荫,鸟语花香,分外清静。张建设说,墓地是父亲特意选定的,他称躺在这儿,面朝东北方向,就能看见昔日的朝鲜战场。我神情庄重地和姐姐、妹妹把鲜花献在了父母的墓碑前,仿佛看见父亲从坟墓中走了出来,伸出了长长的臂膀,把我搂在了怀里。我甚至感受到了他的体温,听到了他的呼吸声。我扑通跪了下来,泪水涌满眼眶。

离开合肥的那天,张建设选了父亲的一些遗物送给我,其中有我满月的照片,父母的照片和一个笔记本。她说,有关你的故事父亲全记在这个本子里。

我回到陕西家中,急不可待地打开笔记本,发现本子的第一页这样写道:

没想到李建设能在几十年后来找我。

时光如梭,几十年前那个抱在怀中的婴儿已变成一个满面沧桑的中年人。那天,我站在窗前,透过玻璃,望着他健硕的身影离开小区,作为他的亲生父亲,我的心里犹如打开了五味瓶,涌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我真想大喊一声,儿子,你回家吧,让爸爸好好端详一下,看看这些年来风霜雨雪在你脸上留下了什么样的痕迹,但有个声音在劝阻我,不能不能,你这样会打扰另一个家庭的安宁,违背了初衷,违背了对战友的承诺。我做人坚守一个信条,就是要严守承诺。

我翻开第二页往下看——

我和李德昌是在朝鲜战场上认识的。那一年冬天,三连的卫生员牺牲了,上面给我们调了一名新卫生员,他中等个儿,瘦瘦的,浓眉大眼,脸上带着孩子气,但说话掷地有声,干脆利索,雷厉风行,走起路来腾腾腾,似乎脚上带风,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给我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报告连长,我叫李得娃。战土们都笑起来。他两手在一起搓,略显羞涩地说,你们早上战场一天,是我学习的榜样。我问他,你知道在战场上,当一名卫生员意味着什么?他回答说,宁可牺牲自己,把生的希望留给战友。我拍了一下他嫩稚的肩膀说,回答正确,革命军人就要有这种精神。后来,接触时间长了,我知道他是陕西人,十五岁参军后在卫生学校学习半年,是几天前跨过鸭绿江的。他是家中的独苗,本来参军的时候,他娘眼泪汪汪的,有些不愿意,说她生了五个孩子,保住命的只有一儿一女,万一儿子有个三长两短,李家的香火断了咋办?他爹却似乎没想过这些事,说,美国鬼子打到家门口了,去好好给我打,要不咱过不了安生日子。就这样,拉着毛驴送儿子到了县城,让儿子胸前戴上了大红花。他爹知道他是当兵的料,胆子大。1949年,在他的家乡,西北野战军和国民党胡宗南的军队决战,打仗期间,他就跟着爹帮解放军运送武器和伤员,子弹从耳边嗖嗖擦过,也没停下脚步,日夜奔波,已听惯了炮声和枪声。他说在秦岭山中砍柴碰见狼,他就挥动砍刀,把狼都砍死了。他说美国鬼子就像狼,听起来怕,你真正跟他打起来就不怕了。我们都被他讲的故事逗笑了,夸他这个比方打得好,我们志愿军千里迢迢来到朝鲜,就是来对付美国鬼子这个野心狼的。他的名字是我给他改的,我说,你们陕西人就爱叫个牛娃狗娃猫娃啥的,给你取个大名,就叫李德昌吧。战土们都说这个名字好。他也觉得这个名字好,当时就打开日记本记了下来,似乎不及时写下来,就会忘了。我告诉他,我和他一样也是贫苦农家出身,只不过早他五年参军,参加的战斗多,比他大五岁。他给我投来敬佩的目光,说大哥你是英雄,向你学习。我便称呼他小李子。

从此后,我和李德昌熟络起来。作战间隙,我们就在一起聊天,一旦战斗打响,我要带领战士们打冲锋,他要救护伤员,就各自忙碌起来。我们还相互留下了家庭地址,以便在回国后联系,就像现在彼此留电话号码一样。当时战土们都是这样,因为战场上瞬息万变,参加一场战斗,不定谁就会成为烈士,留下家庭地址,就是好通知其家属。战争年代,情况特殊,有的战士可能刚参军,和大家还没熟悉就牺牲了。有一天,我和李德昌、指导员高逢安、三排长吴大勇在山坡上边晒太阳,团里的通讯干事来到我们连采访,提议给我们拍张合影,我们高兴极了。后来我们四人各拥有了一张照片,至今我的那张照片还夹在家中墙上的相框里。

有一次,我们连坚守一个无名高地,整整打了两天两夜的仗,饥饿、寒冷威胁着我们,头顶上敌人的飞机像乌鸦飞过,扔下一颗又一颗炸弹,我军的伤亡很大。李德昌穿行在枪林弹雨中抢救伤员,并把重伤员背下战场,背不动,他就拖着伤员一步一步前行。他身材虽然瘦小,但特别机灵,虽然一次一次上战场,但从来没受过伤。他常说,美国鬼子的子弹打不中他。还有一次,炮弹在阵地上轰轰响,炸得尘土飞扬,半响没有声音。我想伤亡可能很大,没料到李德昌抬起头,抖落掉身上的泥土,大声喊:我还活着!事后我们才明白,当时,他正在给一名战土包扎伤口,见有炮弹落下来,就扑在了战士身上,算是和死神擦肩而过。我们都说,这小子命真大!

李德昌受伤是在半年后。那是冬天的一个傍晚,寒风吹着,我右胳膊挂彩,李德昌给我包扎,空中传来敌机的轰鸣声,我大骂着美国鬼子如此猖狂,一天轰炸十二次,一颗炮弹就落在了我们身旁,就在我下意识就地卧倒的同时,感觉有人压在了我身上,原来是李德昌。身下的我安然无恙,李德昌却受了重伤。我再见到李德昌是在离阵地两千多米的临时医院,只见他躺在担架上,头上、身上裹着绷带,脸上露着一对紧闭的眼睛,昏迷不醒。棉袄棉裤上有大片大片的血迹,两名女护士正含着泪给他脱衣裳,擦拭伤口,棉衣上两个大洞。我问小李子伤势重不重?医生说,身上有弹片,右腿炸断了,需要马上做手术,就看他的意志力了。我摸着李德昌的脸,哽咽着说,李德昌,你小子连狼都不怕,怕啥,你要给我撑住呀,我要见到活着的你。就这样,李德昌就被转到后方医院去了。

事后,高逢安指责我说,你比李德昌大,本来你应该保护他的,没想到他为了掩护你却受了重伤,可能把命都搭上了。我羞愧万分,狠狠地在自己的脸上扇了一巴掌,抹了把泪,对战士们说,我们要多打几个美国鬼子,为牺牲的战友报仇,为李德昌报仇!

父亲的伤揪住了我的心,我翻动笔记本继续往下看——

和李德昌分别后,我们常常提到他。后来听说李德昌的伤势严重,体内的弹片危及生命,做了几次手术效果不佳,被转回国内了,生死未卜。我就把他留给我的地址和合影装在贴身的口袋里,细心保护着。我想,他若真的死了,我有幸回国娶上老婆,也要为他生一个孩子。因为他是李家的独苗,他一旦死了,他们家就后继无人了。

那么,李德昌的手术做得怎样?是死是活?三年后,我回国转业到了合肥机械厂,高逢安、吴大勇转业到了合肥的另一家企业,我们在来往中就常提到李德昌,他们说,若不是李德昌用身体护住了你张大山,你早死了,哪儿有今天的幸福家庭,应该给李德昌写封信,问问他的伤情怎么样。他们的话提醒了我,我找出了带血的写有李德昌家庭住址的纸片,当晚,就给李德昌写了表达关切之情的信。

那天,把信投进邮筒,我望着西方心里说,李德昌你小子只要活着,就能看到我的信,就应该给我回个信。我发出的信犹如风筝,牵动着我的心弦。信发出去后,我每天上下班都特意去传达室瞅一眼,希望看到李德昌的回信,但每次都令我失望。十天过去,二十天过去了,我每天都要问传达室的老头儿,师傅,有我的信件吗?他说没有,有你的信,我会告诉你的。有一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李德昌在炮火连天的阵地上穿梭,忽然,他抱了炸药包像黄继光一样冲向黑压压的敌群,瞬间变成一片火海。我喊道,李德昌、李德昌!扑向了火海。妻子问我怎么了,我说李德昌牺牲了,出了一身冷汗。于是,第二天上班,我就问门房老头,有我的信件吗?老头用疑惑地目光望着我,说对不起,没有。下午,我又去传达室问老头,有我的信件吗?老头笑着说,您今天已问过五次了,真是没有,有,我会及时告诉你的。我說不好意思,对不起,便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听见传达老头嘟囔,张主任真怪!

我收到李德昌的信是一个月后的事。那天早晨,我像往常一样去上班,还没走到厂门口,传达室的老头就走出小屋,手扬着一封信说:张主任,您的信来了。我跑上前去,从他手中接过信,连说谢谢,谢谢!老头笑着解释,信是昨晚到的,我知道您急,本想送到您家中,可不知道你住在哪儿。我不由自主地给老头敬了一个军礼,向你学习,向你致敬!又握住老头的手摇晃起来说,您辛苦了。几个同事看到这一情景,用惊诧的目光望着我,他们一定想不到,一个人会为收到一封信激动成这个样子。

此时,一轮朝阳冉冉升起,它的光焰火一样喷洒在大地上,喷洒在厂房上,喷洒在翠绿的树木上。我站在厂区的空地上大喊,战友来信了,战友来信了!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我边唱边亲吻着手中的信。引得许多人注目观望。他们肯定想不到,一个转业军人能为收到战友的信而如此发狂。我跑到车间后面的一棵桂花树下,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我的心怦怦跳着,我两手捧着信封,看到张大山收几个字,就像见到亲人一样,这是李德昌的字,字刚劲有力,就像他人一样,他活着,活着!我拆开信封,展开了信,映入眼帘的是:大山大哥,您好!几个字,就像李德昌已来到了合肥,站在我面前向我问好一样,顿时,我感到身上的血液流动都加快了。尽管信只有两页,内容简单,可我左看右看,我揉揉眼睛看,只怕自己是在梦境中。读罢信我方才知道,李德昌在东北的一家医院接受治疗后,因右腿留下了残疾,便转业回老家陕西了。他如今已经结婚了。我回家把信读给妻子听,借此讲这封信的重要性,讲我跟李德昌的关系。李德昌还在信中说,如果有时间,他会来安徽看望我们的,他特别想念一起入朝的战友们。妻子也为我联系到了战友兴奋不已,她说,我告诉过你李德昌不会死吧,他的命大着呢。那一天,我们家像过节一样,我便当即打电话邀请高逢安、吴大勇来我家,告诉他们值得喝两杯。高逢安问什么事,你那么高兴?我故意卖关子说,你们来就知道了。我要给他们一个惊喜。

那天下午,我特意去蔬菜公司买了几样菜,托关系买了猪耳朵,让妻子做了,晚上,我们三人在一起喝酒,喝着喝着竟唱了起来: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抗美援朝

打败美帝野心狼

……

我们似乎在唱给自己听,在唱给那些埋在地下和活着的战友们听,在唱给在遥远的大西北的李德昌听。在用歌声唤起对于那场残酷战争的回忆,以及在战争中我们用鲜血和生命凝结的友谊。

第一封信等于是侦察员,摸清了确切地点,和李德昌接上了头,后面的联系就顺畅多了。

从此后,我和李德昌就开始了书信往来,通过书信了解他的家庭变化和思想动态。我们还相互鼓励,不能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不能吃老本,摆老资格,要在社会主义建设中再立新功。

我最想知道自己是怎么由合肥来到陕西的——

那是1962年夏季的一天,李德昌来合肥看望我们,我邀请高逢安、吴大勇等几名战友来家中喝酒,为李德昌接风洗尘,也有庆祝我喜得贵子的成分。我们战友能得以相聚,喜上加喜。我让李德昌多住几天,趁星期天我领他去外面转转,看看合肥的景色,他却火烧火燎的,称卫生院的事情多,人手少,说最多三天就要赶回陕西。我怎么也得弄几个菜跟他再喝一场,热闹热闹。分别十多年了,相隔千里,什么时候才能相见呢?那年月生活困难,不像现在天天能下馆子,在家中喝一场就不错了。酒喝到深处,各自都谈到自己的家事,李德昌说,他是六年前结的婚,妻子长得漂亮又聪明能干,但一直没有孩子,两口子总闹别扭,家中冷冷清清没有欢乐,是什么原因导致不能怀孕呢?他很疑惑。后来,两口子去了几家大医院,查来查去,问题不在妻子而在自己身上。高逢安问,你血气方刚,身体健康,能出什么问题?李德昌说,医生告诉他,因为他在朝鲜战场受伤,伤了生殖器,影响了生育。这就意味着,他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那一天,他很痛苦,思来想去决定跟妻子离婚,让妻子另外嫁人。

李德昌说,可是当他把这一想法告诉妻子时,妻子却坚决不答应,说,你是为救战友负伤的,是英雄,我不会跟你离婚的。因为我给她讲过负伤的经过,她能理解我。后来,姐姐就四处打听给他抱养了一个女孩。吴大勇问,有了孩子,你们现在日子和睦吧?李德昌说,当然了,自从有了孩子,家中有了笑声,我干工作也有劲头了,每天回家看见孩子的笑脸,就像看到了未来和希望,也不感到累了。

高逢安端起一杯酒说,来,祝愿我们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人家庭都和和美美!

我们一起碰杯干了。顿时,屋子里有了笑声。

李德昌说,他还是想要有个儿子,做梦都想。

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我说就把我的儿子抱走吧,他就是你的儿子。李德昌为救我才受了伤,我忙喊妻子把刚满月的儿子抱出来让大家看看。

高逢安说,好好,让嫂子把孩子抱出来,让叔叔们瞅瞅。

妻子从里屋把孩子抱出来,我们大家围拢上去,你瞅我瞅,都说是个小志愿军,小家伙看着我们笑。有人问孩子叫什么名字?我说取名建设。高逢安说,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这个名字好。我从妻子手中接过孩子,递到李德昌手中问,可爱吗?李德昌说,可爱可爱。我说,孩子就送给你吧。李德昌高兴地说,好,我有了一个女儿,再添一个儿子,儿女双全了,就是一个好。张大哥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

吴大勇问,张大山,你真舍得把宝贝儿子送给李德昌?你可不能后悔呀!

我说,李德昌舍得用自己的命救我的命,我送他一个儿子有啥舍不得。只要他能幸福快乐,我就打心眼里高兴。我绝不后悔。

吴大勇说,我如果有儿子就送给小李子,可惜生了个丫头。

我端下一杯酒说,李德昌,咱哥俩儿干了这杯酒,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李德昌把孩子递到妻子怀里,却没有把酒端起来,他有些迟疑。

我命令道,李德昌,干了。

李德昌不明白我們的用意,他说,高兴高兴罢了,我不能夺人所爱,抱走你的儿子呀!

我说,革命战士要听连长的话,你抱走一个我们再生一个不就得了。这是命令!

李德昌这才端起酒杯,两个瓷缸子发出碰撞的声音。

那时候我们喝酒大多用的都是搪瓷缸子,不像现在讲究的用玻璃杯子。我用的就是在朝解战场上,慰问团赠送的,上面印有“赠给最可爱的人”的字样。

高逢安说,喜庆事,喝酒喝酒。

我们共同端起了酒杯。

其实,我答应把儿子送给李德昌不是酒喝高了,头脑发热,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常想,若不是他用身子掩护我,我恐怕早成烈士了。他为救我身负重伤失去生育能力,我们不能让他家后继无人。我送他一个儿子,理所应当。在先前的通信中我已了解到他家的一些情况,当儿子出生后,我和妻子就在商量这件事了。我说,我们有了一个女儿,儿子是二胎,但可以再生,可对于不能生育的李德昌意义就不同了。我常告诉她,我的命是战友给的,我是为战友们活着,我不能让战友们认为我自私,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妻子埋怨我的想法太简单了,说给李德昌一个女孩可以,把儿子抱走了,她不一定能再生下儿子了。我说,李德昌需要的是儿子,我们军人都应该有儿子,懂吗?如果不是李德昌救了我,咱们连女儿也不会有,还谈什么儿子。另外,我觉得孩子给李德昌当儿子和给我当儿子都是一样的。于是,我就连写几封信催李德昌快来合肥,名义上是凑巧碰上喝我儿子满月酒,实质上是我早预谋好的,这就叫伏击战。

屋子里传出笑声。

当晚,趁着战友在场,我们就敲定了这件事。我们约定,孩子由张建设改为李建设,改姓不改名。但我特意提出,不能让孩子知道他是抱养的,以免他对养父母不好,以后我们谁也不能提此事,儿子就是李德昌的。

虽然和妻子早有约定,但我还是怕她想不通,思想转不过弯,表现在战友面前。于是,我特意把高逢安和吴大勇叫来打圆场,总算把这件事定下来了。

然而,三天后的早晨,在火车站,当李德昌抱着孩子登上火车的那一刻,我们看见孩子那星星一样亮晶晶的眼睛,粉嫩的小脸,终是有许多不舍,最后还是我一把拉开了妻子。一声汽笛响,火车启动了,看着渐行渐远的列车,妻子一头扑进我的怀里哭了起来。我紧紧抱住泪流满面的妻子,以免让她的哭声传播开去。这才感到,我的眼眶也有了泪水。

孩子走后,妻子不习惯,嘴里总是念叨着他的名字,捧着他的照片看,怕孩子在陕西水土不服。我便给李德昌写过几封信,询问孩子的成长情况,以此安慰妻子。期间妻子曾提出要去陕西看望儿子,都被我拦住了。后来,我索性不给李德昌写信了。我要断了他们的念想。

两年过去,妻子终于怀孕了,谁知生下的却是个女孩,我便给其取名建设。几年后,妻子再次怀孕,我安慰她,这次保准生的是儿子,我便给儿子取名张建华。然而,天不遂人愿,妻子生的又是个女儿。妻子绝望极了,说对不起我,没给我张大山生下儿子。我说,毛主席讲了,妇女能顶半边天,我们张家的女儿更会是个花木兰,不会输在社会主义建设上,你就权当建设建华都是儿子吧。三个女儿似乎填补了妻子心里的空白,她的情绪平复了很多。但关于这些事,我不让大女儿说出去,对另外两个女儿也一直守口如瓶。

就这样,四十五年过去了。李建设忽然来合肥寻亲,我想他一定是听到了什么,背着李德昌,我不能见他。因为送子的事只是我们战友间的秘密,在没有得到战友的允许前,我不能贸然解开这个秘密。几年前,妻子因病去世,她在病床上,最想见到的是送到陕西的儿子,我曾几次欲写信让李建设来合肥,让他的亲生母亲见一面,反复考虑又否定了自己的念头。尽管妻子是带着遗憾走的,但我不能违背对战友的诺言。

后来,二女儿曾几次探望我,我从她的口中得知,李建设因没能与我见面很是失望。我在心中说,孩子,你原谅父亲的绝情吧,这一切都是出于为你们的家庭考虑呀。

最后,父亲写道:

只怨我,怨我啊。人生短暂,因为我的固执己见,不和李德昌联系,我再没见上李德昌,儿子也没见上他亲生母亲最后一面。

从合肥回来,我把张大山的信和那些老照片,以及张建设给我的父亲的遗物一并放进木匣子珍藏起来。因为我觉得,它不仅仅是我生命辗转的证明,也是他们战友深情厚意的见证。

十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把这些信件和照片珍藏着,不同的是,我没有对孩子隐瞒它们的来历,闲下来的时候,我还會将这些故事讲给孩子听,我要让孩子明白,他的身上流动着军人的血液,他是军人的后代。

作者简介:朱百强,生于1967年,陕西眉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朔方》《绿洲》《延河》《小说林》《红豆》《阳光》《雪莲》《西安晚报》等报刊。小说集《梦中的格桑花》获“六维”第二届宝鸡作家协会小说奖,短篇小说《欢迎北京女人》获第九届秦岭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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