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慧明小说《望岩》中的男性气质

2023-11-13 04:38刘喜波孝占慧
名家名作 2023年19期
关键词:康奈尔边缘性司徒

刘喜波 孝占慧

《望岩》是第一代美籍华裔作家伍慧明继她的处女作《骨》之后的又一力作,讲述了“契纸儿子”杰克的故事。杰克爱上了乔伊斯,并有了女儿维达。但杰克只能被迫与伊琳结婚,而伊琳的真实身份却是司徒金的情人。为了自己和乔伊斯的未来,杰克选择去移民局坦白自己的虚假身份,导致被报复,从而失去了一只手臂。最后,在维达的帮助下,杰克获得了美国公民身份。《洛杉矶时报》称赞《望岩》“对移民经历的黑暗和复杂的核心进行了更富有诗意、意象和更深入的调查”。

男性气质研究自20 世纪70 年代兴起,到80 年代正式成为一个独立的研究领域,到90 年代逐渐成熟。如今,男性气质研究经过五十多年的迅速发展,已经成为西方性别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研究视角几乎涵盖了社会科学的所有学科领域。1995 年,社会学家康奈尔出版了男性气质研究领域的奠基之作——《男性气质》(Masculinities),康奈尔用masculinities 来指代与女性气质相对立的,建立在对他者的支配和统治基础之上的一种性别权力机制(隋红升,2020:27)。同时,康奈尔意识到性别、种族、阶级、文化等因素,共同作用于男性气质的建构,男性气质的概念不是单一的,而是多样性的,因此康奈尔提出支配性、边缘性、从属性和共谋性四种男性气质类型。这四种男性气质类型并不是固定的,也不是孤立的,而是相互联系的。

一、司徒金:支配性男性气质

“‘支配性’指那种文化动力,凭借这种动力,一个集团声称和拥有在社会生活中的领导地位。在任一给定的时间内,总有一种男性气质为文化所称颂。可以把支配性男性气质定义为性别实践的形构,这种形构就是目前被广为接受的男权制合法化的具体表现,男权制保证着(或说是用来保证)男性的统治地位和女性的从属地位。”(康奈尔,2003:105-106)支配性男性气质又被称为霸权性男性气质,属于那些拥有财富、政治权力或军事力量的男性,是在主流社会和文化中被大众所接受的男性气质类型。

无论身处何种阶层,支配性男性气质是所有男性追求的目标。获得支配性男性气质的途径也是多样的,其中金钱、父权、暴力通常是主要手段。小说中的司徒金就像封建社会的独裁者,在唐人街建立了自己的支配性男性气质,拥有绝对权威的地位。金钱是司徒金维持支配性男性气质的重要手段。司徒金是唐人街大众市场的老板,依靠积累的财富,在唐人街积攒了一定的威望和权势。他利用自己的经济优势在唐人街建立了自己的势力范围,曾公然咒骂大众市场所违反的《洗手条例》是冒牌法律。同时,他给自己手下的工人订立规矩,甚至会计算出每个屠夫在洗手上所花费的时间。他还借着杰克和伊琳的婚礼考察员工对他是否忠诚。而对于杰克,司徒金更是利用四千美元的债务把杰克和自己捆绑在一起。大众市场重新开业后,司徒金表面上答应了杰克学习推销洗涤用品的请求,却又追加了五百美元的利息,还让杰克觉得自己欠了对方一个大人情。

父权是实现支配性男性气质的另一个重要载体。司徒金在中国的原配妻子无法生育,因此他将伊琳带入美国为其延续香火,以此建构自己的男性霸权。在司徒金看来,他“只是租用她的身体而已”(伍慧明,2012:136)。司徒金还曾对杰克做出承诺:如果是个男孩,我会养他。让他当我的儿子,我什么也亏不了他的(伍慧明,2012:42)。可见,司徒金传统的父权制观念根深蒂固。虽然司徒金只是杰克名义上的父亲,但他仍旧拥有“父亲”所赋予他的权力,享受着“父亲”带给他的利益。平日里杰克对司徒金这个假“父亲”仍然保持着基本的尊重,逢年过节,杰克也总是带着礼品看望司徒金,并十分感激司徒金给了他工作。

支配性男性气质虽然在特定的社会语境中占据着主导地位,但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康奈尔,2003:259)。也就是说,当维持支配性男性气质的某些因素发生变化时,支配性男性气质的主导地位也会相应地被撼动。在《望岩》中,杰克与司徒金的情人伊琳朝夕相处,导致两人最终发生了关系。对司徒金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同时他的支配性男性气质也面临着危机。杰克参加“坦白运动”后,司徒金被遣返回国,此时他的支配性男性气质更是荡然无存。杰克本应是司徒金私人财产的一部分,只能做司徒金的傀儡。面对杰克的背叛,司徒金只能采取暴力手段——砍下杰克的一只手臂,维持其残存的男性尊严。司徒金的这一行为在道德和法律上是不被允许的,但却是其维持支配性男性气质的表现方式之一。正如康奈尔所言:他们还常常觉得自己是很正常的,是在行使自己的权利(康奈尔,2003:114)。通读小说可以发现,司徒金虽然有财有势,但他的生意范围仅局限于唐人街内部,他在唐人街积累的巨额资产和专横的地位是他在美国主流社会里无法企及的。因此,当被遣返回国后,司徒金在唐人街的一切财富、名利和地位都化为了泡影,他的支配性男性气质也就不存在了。

二、杰克:边缘性男性气质

康奈尔认为,边缘性是指性别与其他结构,如在阶级和种族的相互作用中发展出的男性气质之间的进一步关系(康奈尔,2003:110),边缘性男性气质总是与支配性男性气质的权威性相联系,且普遍存在于社会中的权力边缘群体中,他们通常受到歧视,没有任何社会地位,性格软弱。

小说中的“契纸儿子”杰克就是边缘性男性气质的代表之一。首先,杰克的边缘性男性气质体现在主流社会的歧视上。来到美国之后,以杰克为代表的“契纸儿子”们既要遭受白人的种族歧视,又要遭受合法美籍华人的压制。然而,来自主流社会的歧视是他们在美国遭受苦难的主要原因。性别概念的内涵……是在某一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出现的,也因此必须回到历史环境中加以还原(刘岩,2014:107)。我们有必要参照小说中主人公杰克所处的特殊时代背景。19 世纪中叶,许多中国移民来到美国。最初,美国政府对来美华人是持鼓励态度的,但随着内战结束、经济衰退,在美华工常被指责从美国人手中抢走了工作。1882年,美国政府通过了《排华法案》。由此,中国移民彻底被排除在美国公民身份之外。

像杰克这样的华裔移民的社会地位相当低,大多从事体力劳动,如工人、劳工、厨师等。小说中的杰克为了还债,曾在冬天给人擦鞋,在洗衣房打工,在“喜洋洋”学厨。杰克所做的是只有少数人会做的卑微工作,正如他所说:我是个挣血汗钱的男人,我靠自己的本事,用双手做力所能及的事情(伍慧明,2012:9)。可以看到,杰克所做的工作普遍带有女性特征,这也正是杰克边缘性男性气质的表现之一,也是当时的主流社会对华裔居民的刻板印象。杰克没有机会发挥自己的才能,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赚更多的钱,才能够早日解除合同。与此同时,当时的美国社会对待华裔居民的态度几乎相同。当杰克和朋友路易在菩萨酒吧谈话时,他们遇到了两个巡警。巡警对他们喊道:“你应该好好待在自己的地方……说英文,这是在美国。”(伍慧明,2012:93)从警察说话的语气和用词来看,他们对华裔美国人的蔑视和怨恨是显而易见的。

其次,杰克的边缘性男性气质还表现在他异化的婚姻关系上。在传统的婚姻关系中,男性被赋予绝对的权力和地位,而女性往往是作为妻子和母亲的形象出现,处于被动的位置,体现在“男主外,女主内”的社会分工上。此时,男性的支配性男性气质得以建立。但在唐人街这一新的历史语境下,这种传统的婚姻关系被打破,男性气质也呈现出不同的特点。乔伊斯是一个崇尚自由、讨厌被束缚的女孩。乔伊斯怀孕后,杰克认为两人应该建立一个家庭,这个孩子可以让两人的关系稳定下来。但乔伊斯受到美国大环境及父母包办婚姻的影响,在婚恋问题上有着和杰克截然不同的观点。乔伊斯在得知杰克和司徒金的协议时表示“一个男人不能有两个老婆,这是违法的”(伍慧明,2012:93)。因此,生下女儿维达后,乔伊斯就离开了杰克。

造成杰克边缘性男性气质的另一个原因是身体的缺失。康奈尔强调身体在男性气质建构方面的中心地位,认为“男性和女性的身体感觉是性别文化解释的中心”(康奈尔,2003:71)。初到美国的杰克充满男性魅力,身强体壮、血气方刚,很快就胜任了屠夫这一职业,受到很多唐人街女性的青睐。杰克坦白后遭到了司徒金的报复,失去了一只手臂。在此之后,杰克不得不放弃屠夫的工作另谋出路。他打过好几份工,本以为能重振旗鼓,但最终都以失败告终。身体上的残缺让杰克的心灵也受到了重创,使杰克再也没有办法去追求支配性男性气质。

三、路易:共谋性男性气质

在具体的实践中,只有小部分男性能够严格地践行支配性男性气质模式,大多数男性从这种霸权模式中获益,但又规避了男权制推行者所经历的风险。这类男性所表现出的就是共谋性男性气质。这类气质拥有者所获得的利益通常得益于女性的从属地位。与支配性男性气质相比,这种类型的男性气质没有那么咄咄逼人,也不会表露出明显的暴力因素。

在路易身上可以看到共谋性男性气质的存在。路易是杰克在唐人街唯一的好朋友,与司徒金的支配性男性气质不同,路易总能在杰克失意、落魄的时候给予其建议,让他认清现实、权衡利弊,帮助他找到生活的方向。当杰克告诉路易自己和乔伊斯的矛盾时,路易明确地指出,坦白后就能摆脱司徒金,“没有假名字,没有假妻子,没有任何麻烦”(伍慧明,2012:48)。如果不坦白的话,政府终有一日也会找到你,把你遣返回国。当杰克内心对司徒金还有一丝愧疚时,路易则安慰杰克“你已经还了他的”(伍慧明,2012:49)。显然,路易在“契纸儿子”这个问题上看得更加透彻,也更加明白生活的意义。杰克终被路易的这番话说服了,再一次坚定了坦白的决心。

此外,路易是一个乐观、勇于反抗白人男性权威的人。秉持着人生就该开心的准则,路易晚上在酒吧打工,白天到处享乐,会打台球、拉二胡,会给杰克制作松鼠酒。同时,路易也不像司徒金那样使用暴力,威胁压榨别人,也不同于杰克的忧郁、软弱。当一群小混混在菩萨酒吧欺负一对黑人夫妇时,路易严厉制止了他们,用几句话就把他们打发走了。而在面对酒吧里两个巡警的挑衅时,路易更是毫不犹豫地予以反击。同时,他能屈能伸,懂得审时度势,在极有可能面临人身危险之时,临危不惧,冷静逃跑。最后,路易买下了菩萨酒吧,相当于在美国有了立足之地。路易去世后,菩萨酒吧则被女儿咪咪接管,成为女儿的庇护所。

与杰克和司徒金相比,路易更具备与白人“共谋”的能力,几乎得到了白人支配性男性气质下的同等利益(郭智文,2019:27)。把路易归为共谋性男性气质的另一个重要因素是路易仍然从父权制中获利。明知在中国的母亲给他娶了妻子,但路易在美国又交了一个白人女朋友。当杰克询问路易女朋友怀孕的事情时,他却说:“先看看是不是个儿子吧。”(伍慧明,2012:96)他也表示女性是祸水,只把女性当作享乐的对象。同时他认为只要把钱寄给在中国的妻子就可以了,全然不顾妻子的尴尬处境。从本质上来说,路易和司徒金一样,都受益于父权制模式,享受着两个妻子的待遇,但路易却不用冒那么多的风险。

总之,具有支配性男性气质的司徒金阴险、狡诈,试图通过财富、暴力等手段建构男性霸权;杰克虽然具有边缘性男性气质,饱受歧视、磨难,但最后他真正地找回了自己,能够平静、坦然地生活;路易能够与白人“共谋”,懂得生活的意义,积极乐观,敢于反抗。不同于以往华裔作家笔下沉默、顺从的华裔男性形象,也不同于赵健秀《鸡屋华人》《龙年》中极具抗争精神的极端华裔男性气质,伍慧明以客观的态度再现了以杰克和路易为代表的普通华裔男性的心路历程,让我们看到了更加丰满、富有张力的华裔男性。同时,伍慧明对华裔男性气质的建构对于在全球化时代打破男性气质刻板印象也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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