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 有在+VP”的主观化与互动性①

郑雅文

一、跨层结构的“有+在”

从历时来看，“有+在”最早见于西汉佛经，但大多佛经成书年代不可考，本文将“有+在”的最早文献依据追溯到北魏年间，例如：

（1）崇母弟广平公朗、乐陵公邈相谓曰：今国家将亡，大运有在。（《十六国春秋》）

这里的“有在”附于名词之后，表事物的存在义，也起到了一定的韵律调节作用。

（2）时国轩自澎湖败归，知天意有在、人心瓦解，遂决意投诚；适提督施琅使曾蜚至国轩招抚，国轩即首倡降议。（《闽海纪要》）

（3）我少本多疾，屡亦频危殆。皇天实相之，警告意有在。（《陆放翁全集》）

“有在”二字多出现在句末，后附于NP，语义上表示对NP 部分的确认或肯定。从北魏到明清，“有在”的使用频率不断提高，用法和语义变化不大。

在现代汉语中， 按照“有”和“在”的典型用法，“有”是动词，“在”可以是介词、动词或副词。在“有在”连用的情况中，“有”是表示存在、领属或列举的动词；“在”表示动作、状态发生、存在的时间、处所、范围和方面等意义时，具备介词的语法特点；表示正在进行的动作时，具备副词的语法特点。此时“有”与“在”分别表义，“有在”属于跨层结构。“有在”连用可分为以下几种情况。

（一）动词“有”+介词“在”

1.表示动作或事件发生的处所

（4）有在军队里任职背景的人最擅长这种工作。

2.表示动作或事件发生的时间

（5）有在 2011 年11 月11 号注册离婚的吗？

3.表示动作发生或事情进行的范围、方面

（6）有在体育方面特别突出的同学吗？

句中“有”“在”常常是线性共现关系，分别表义。此时，“有”可以改变句法位置，放在“在”字构成的介词短语之后，说明“有+在”尚未凝固。如例（4）也可以改为例（7）的语序而语义不变：

（7）在军队里有任职背景的人最擅长这种工作。

（二）动词“有”+副词“在”

副词“在”表示正在进行的动作。

（8）他的房间里挂满了伙伴们的相片，有在运动的，有在打拳的，也有在跳舞的。

“有在”中的“在”是副词时，“有”通常表示列举义，与“在”构成的动词短语共同表示对行为动作的罗列，“有在”属于跨层结构。如例（8）。

此外，在以上“在”为介词和副词时，“在”可省去而不影响表达，可见“在”的意义较虚，而“有”的意义较实。如：

（9）a．有在军队里任职背景的人最擅长这种工作。

b．有军队里任职背景的人最擅长这种工作。

这说明“有”“在”的连用只是线性序列的偶然现象，二者处于不同的语法层次。

二、“X 有在+VP”的语义及特征

由于“有在”高频共现，“X 有在+VP”呈现出构式化倾向，表示说话人的强调和肯定。例如：

（10）河流如今也已经恢复原状了，不用这么生气吧。我也有在反省的。

（11）你以为我们串通好撒谎啊！难道不相信我们有在做作业？

（12）最近在干嘛？有在上班吗？

例（10）的“有在”是对当前状态的强调；例（11）的“有在”体现的是回应质疑、力图说服；例（12）的“有在”是提出询问，并期望得到肯定回答。以上“有在”全部是作为一个整体去传达语义，结合程度得到加深。

（一）“有”的语义演变

在以上例句中，我们可以发现句中的“有在”与跨层结构的不同之处：可以去掉“有”，却不可以去掉“在”。这与跨层结构“有在”可以去掉“在”而不能去掉“有”完全相反。例如：

（13）a．我有在好好反省。

b．我在好好反省。

（14）a．你以为我们串通好撒谎啊！难道不相信我们有在做作业？

b．你以为我们串通好撒谎啊！难道不相信我们在做作业？

“有”的有无不影响成句，只是使句子失去了原有的一部分语义表达功能。如例（13b）只陈述说话人当前处于“反省”状态，而例（13a）却增加了肯定、强调甚至对隐含的说话人进行反驳的意味。例（14a）增加了说话人的质疑色彩，可以让听话人感到隐含的语境是此前“没有在做作业”，例（14b）则没有这个意味，只是陈述事实。“有”的省略虽不影响成句，但表意有明显区别，证明“有在”已成为一个固定组合。

（二）“在”的功能演变

在“X 有在+VP”结构中，“在”均体现为副词的性质和用法。“在”作为副词所表示的意义跟“正在”类似，但在这个结构中并非所有“有在”都可以用“正在”替换。

“正在”后接的动词必须是持续性的动词，强调事件进行时所呈现的状态。当“有在”后的“VP”是当前进行的持续性动作，时间相对较短，且具有排他性（即肯定该动作的进行等于否定其他动作的同时进行），“有在”可替换为“正在”。例如：

（15）a．你以为我们串通好撒谎啊！难道不相信我们有在做作业？

b．你以为我们串通好撒谎啊！难道不相信我们正在做作业？

在上例中，“做作业”是当前持续进行的动作，且肯定“做作业”的同时，隐含了“我们没在做其他事”的意思。此时“有在”和“正在”基本可实现同义替换。

如果“VP”表示的是当前正在持续的不具备排他性、不受时间长短限制的动作，或一段时间内反复进行的动作，则“有在”不能用“正在”替换。例如：

（16）a．我有在好好反省。

b．我正在好好反省。

例（16a）强调的是好好反省这件事处于进行状态，但不受时间长短的限制，可以是十分钟，也可以是一个月，且在“反省”的同时不影响其他事情的正常进行；而例（16b）强调的是反省这件事在此时此刻正在发生，且“我”当前只在做“反省”这件事，不能同时进行其他事情。

“X 有在+VP”结构中，原本具有多种词性的“在”，词性基本被固定为表进行的副词，不再作为介词使用，且有进一步演变为语素的趋势。

（三）“有在”的位置和句法表现

发生构式化的“有在”，其句法位置较为固定，常出现在人称代词之后、动词短语之前，在一定语境中，人称代词可以省略。例如：

（17）我（人称代词）有在好好反省（动词短语）。

（18）最近在干嘛？你（人称代词）有在上班（动词短语）吗？

“有在”二字的句法位置固定，这为之后“X 有在+VP”的进一步构式化提供了条件。

在句法特点上，与“有在”结合的VP 可以是单独的动词，也可以是短语。但“有在”在语义上表达的意义是肯定的、正面的，因此其后的VP 不能是表示负面的；“有在”只能表示当前或持续到当前的一段时间，不能表示将来的、未完成的，这是由“在”的副词功能决定的。例如：

（19）我有在认真听课。（自省语料）

（20）★我有在敷衍老师。

（21）我有在好好生活。（自省语料）

（22）★我有在消极避世。

（23）我最近有在健身。（自省语料）

（24）★我下个月有在健身。

三、“X 有在+VP”构式的形成动因

（一）方言的影响

“X 有在+VP”来自“有+VP”，而“有+VP”的使用有深厚的方言根源。据王勇、周迎芳（2012），闽南语中表完成体用法的“有”后接非状态动词，而表示状态存在的“有”后接状态动词，一般前者视为体标记，后者视为表强调的断定标记，与表完成的“有”语义基础相同，即动作或状态已经发生。完成体用法的“有”还出现在福州话、客家话及粤语中。

“X 有在+VP”结构中的VP 是已经发生、表示状态存在的动词，“有”沿用了上述方言中后接状态动词时作为断定标记的强调功能，而闽南话的口语会话中常会在表状态的“在”之前习惯性地加上“有”字。如把“他在那里吗？”说成“他有在那里吗？”，成为“X 有在+VP”的一个重要来源。

（二）语法化和主观化

“X 有在+VP”中的“有”已经不具备单独使用时表存在、领属或列举的实在含义，转变为一个加强语气、表示强调的标记成分。而“在”的句法功能也受到了一定的固化，不能通过表层的句法关系分析来获得句子的准确含义。“X 有在+VP”的构式化过程，也是成分虚化和语法化的过程。

Traugott（1995）认为，语法化中主观化无处不在，语法化中由客观意义到主观意义的演变，同时也是主观化。“X 有在+VP”结构在表达客观事实的基础上增加了说话人的主观意图，更多地表示说话人对于句子命题真值的确信程度。“X 有在+VP”结构加强了句子的主观性，其构式化过程也是一种主观化的过程。

“X 有在+VP”结构中的“有在”在于认识情态，而不是命题意义，具体有以下两种情况：

在陈述句和反问句中，“有在”提示听者注意该结构后的成分，同时加强VP 部分的主观确信度和客观说服力，且起到标记肯定和标记进行的作用。

（25）a．我有好好生活。

b．我在好好生活。

c．我有在好好生活。

（26）你以为我们串通好撒谎啊！难道不相信我们有在做作业？

例（25a）“有”只标记肯定而不标记动作正在进行，例（25b）“在”标记动作正在进行而缺乏对听者的说服意味里，（25c）则除兼有以上二者的功能之外还加强了主观化的表达效果。结合例（26），“有在”都表现出了传达言者使人信服的意图。

在疑问句中，“有在”隐含说者对VP部分的主观质疑，且表示说者希望得到听者肯定的应答。

（27）a．“你的病情怎么样？有在好转吗？”

b．★“你的病情怎么样？有在恶化吗？”

（28）a．“你有在听吗？”

b．“你有在好好听吗？”

c．“我现在讲的内容很重要，你有在好好听吗？”

对比例（27）中的两句，“有在好转吗？”的疑问，是基于会话双方对“好转”这一情况持有普遍的肯定态度，认为“好转”是一种积极情况，说者在提问的同时就包含了希望得到听者对这一问句的肯定性应答。因此，如果此处的VP 是例（27b）中的“恶化”，则这个句子不符合会话双方积极的心理预期，不能运用在实际的交际中。同理，在例（28）中，“听”本是一个不具有褒贬倾向的中性动词，但在会话中，“听”本就应该是听者的责任，因此“听”在此处也成了一种积极的情况，因此例（28a）可以说通，但加上进一步表肯定的状语“好好”而扩展为例（28b）更加符合表达意图，甚至可以增加一个表原因的小句进一步强化主观化色彩，如例（28c）。因此对于说者而言，使用“X 有在+VP 吗”的疑问结构时，说者希望得到听者肯定的回答，同样传达了说者对这一话题的态度。

（三）互动性

“X 有在+VP”结构常出现在会话中，因此较多涉及会话双方的互动。这种互动可以分为以下两种情况：

一是实际存在的对话情境：

（29）A：“那么，我的情况又怎么样呢?”

B：“天吾至少有在努力。”小松选着用语说。“在我看来你没有偷懒。对写文章这种工作也怀着极谦虚的态度。”（村上春树《1Q84》）

（30）A：“粽子？很好吃的那个吗？”

B：“是竹叶做的避邪护身符吧？”岬老师解释。“祇园祭有在卖。”

“X 有在+VP”的陈述形式通常出现在会话序列的应答语中，表示对质疑和否定倾向的回应，具有较强的互动性，对会话环境有依赖性；“X 有在+VP 吗”的疑问形式，因发问本身即具有强互动性，互动性也显而易见，并且可以同时出现在问句和答句中。

而这种问答形式的高频出现，造成语用推理最终凝固化，结果就形成主观性表达成分，形成第二种潜在互动语境：即使没有现实存在的对话环境，“X 有在+VP”的结构也依然隐含互动性。如例（31）：

（31）今天也有在好好生活。

这句话往往是单独出现，缺乏上下文和语境，在真实的对话中也很少直接说。但这句看似孤立的话，却像是在回答“今天好好生活了吗？”的问题；或是说者有自己预设的对话情境，在别人进行质疑或否定之前，先表明对“我在好好生活”这件事态度，也体现了“有在”潜在的互动性。

四、结语

我们从历时的角度考察了“有”“在”的连用情况，“有+在”原本是一个跨层结构，但近年来受到方言的影响，“有+在”结合程度加深，表现出固定的用法和特征。“有在”的使用正在经历意义虚化、语法化主观化的过程，“X 有在+VP”呈现出构式化倾向，并体现出互动性的特点。在构式中，“有”的语义、“在”的功能及“有在”的句法表现都发生了变化。“有在+VP”构式中的VP 需是正面的、当前或持续到当前的一段时间内发生的动作，而不能是负面的或将来的、未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