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特伍德对生态危机的深沉思考:从《使女的故事》中“花园”意象说开

2023-11-17 21:42胡志红周欣叶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9期
关键词:使女雷德乔伊

胡志红,周欣叶

(西南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四川成都 610031)

加拿大著名女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1939- )的小说《使女的故事》讲述了发生在21世纪美国的生态灾难故事:核战争、化学制剂等现代技术对环境造成了巨大的破坏,严重损害了人的生育健康,从而导致新生婴儿畸形率高达四分之一,美国人口数量急剧下降,国家命运危在旦夕。为了挽救即将崩溃的社会,美国建立了一个极端男权的宗教国家——基列国。在基列国,男性是一切的主宰,女性仅仅是生育的工具。该著中,生态破坏是导致社会崩坏的直接原因之一,表明了自然与人类社会的命运紧紧相连。作者通过营造迫在眉睫的灾难感,启示人们关注环境问题。

“花园”作为城市中的人文景观,表现着城市居民对环境的绿色想象,寄托着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好愿景。然而,当我们以生态批评的视角来考察文学作品中“花园”这一意象时,会发现花园已被深深打上了人的烙印,暗含着意识形态属性以及政治话语。本文将透过生态女性主义视野,审视作品中的“花园”意象,发掘其所蕴含的生态文化内涵。

《使女的故事》中,花园与奥芙雷德、乔伊紧密相关,但是花园存在的意义对于二者而言是不同的。对奥芙雷德而言,“花园”意味着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对乔伊而言,“花园”则意味着权力对她的讽刺。二者与花园关系的羁绊,正揭示了环境问题的复杂性。

一、花园与奥芙雷德:人与自然相处的和谐样式

基列国是权力实践的产物,生活于其中的普通人如同被权力绳索操纵的木偶,时时刻刻都处于权力约束之下。该著中,诸如起居室、授精室、教堂等活动空间都被赋予了强烈的政治意义,基列国正是通过对空间的严格划分以达到规训人的目的:“基列国家通过对使女房间的设置与分配确立纪律的边界,以保护、安全等名义将使女身体束缚于特定空间,并借助一套纪律规范、管理技术和惩戒措施进行控制与规化,从而将使女变成机械运转的机器或麻木无知的空心人。”[1]主人公奥芙雷德大多数时间都在密闭的空间内活动,如卧室、客厅,实际上,生活在水泥构成的密不透风的建筑之中,奥芙雷德就是被困于统治阶级构造的监狱。而在户外购物的路程上,她能与反叛机构“五月天”的成员奥芙格伦交流,借此努力挣脱精神的控制;身处花园中,阳光的抚慰、与自然的肌肤之亲让她感到释放与轻松。由此可见,自然提供给奥芙雷德独立生长的空间,使她暂时摆脱了意识形态的束缚,她在自然中塑造了自己独特的情感经验。

花是植物的生殖器官,使女被看作基列国的生殖工具,因此,奥芙雷德与花园在象征意义上建立起了紧密的联系,可以说花园就是奥芙雷德生命的替身。该著中,花园季节的变化与奥芙雷德的情感变化相呼应,花园所拥有的生长力量似乎也是在为奥芙雷德积蓄着精神能量。

历史的发展进程中,人类一直希望通过技术重塑自然,这对动物、植物乃至气候产生了许多消极的影响,影响了自然界的形态或多样性,但季节却以其恒定的姿态维持着自然界的尊严。季节是生态文学作品中时常描写的对象,季节多变的景色吸引着生态作家对其进行描写。其次,季节规律性的变化被赋予了与人类活动相关的象征意义,因此季节在生态作家笔下发挥着暗示、隐喻的作用。在《使女的故事》中,虽然季节并非描写的重点,然而季节对小说叙述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在生态小说中,描写季节并不意味着单一地摹仿自然,而是将作者的叙事意图与自然现象结合起来,“季节在一定意义上掺杂了作者主观意图的投射,成了一种‘弹性’框架”[2]。叙事时间并不恪守四季时间的严格划分,在具体的描写过程中甚至会对季节进行变形处理。譬如,在《使女的故事》中,故事叙述集中在春天和夏天,跳过秋天,略写冬天。该著对季节弹性的安排正与奥芙雷德情感变化相呼应,可以说,该著中花园四季的变化正是自然季节与奥芙雷德情感季节交融的结果。

《使女的故事》叙述时间从春天开始,结束于冬季,是完整的一年。如同每任使女只能在一位主教家里“任职”一年,如果不能繁育子嗣就只能离开。一年既是自然万物生长的一个周期,似乎也成为了使女生命的一个周期。

春季里自然万物蓬勃生长,奥芙雷德正是在此季节开始她的工作,为基列国人口的兴盛作贡献;春天象征意义上具有的“生机”内涵也与反抗组织“五月天”的口号相呼应,精神层面,春季则象征着奥芙雷德反抗意识的苏醒。夏季温度上升,“任何被压制的东西都不会甘于沉默”[3]160,植物迎来了生长的黄金时期,奥芙雷德也开始实践自己的反抗行为:既瞒着乔伊与主教私会,又瞒着主教与尼克私下交媾。奥芙雷德对夏天的感受是“危机四伏”,因为夏天植物的茂盛,使她联想到自己像“藤上的一只甜瓜”,女性和自然一样成为被“收割”的对象,奥芙雷德敏锐地感知到女性与自然被男权社会所物化、塑造。小说中没有描写秋季,而是直接进入冬天。秋季通常具有丰收的象征意义,而奥芙雷德既没有成功怀孕也没有逃离基列国,生命的丰收季节并没有到来。因而,秋季没有出现在叙述当中。故事收束于寒冬季节,反抗组织成员奥芙格伦的死亡让奥芙雷德无所适从,她不安地等待着审判的到来。在一个雪花飘落的冬夜,身份不明的“五月天”带走了奥芙雷德,故事戛然而止,她的命运也不知是将投入到凌冽的冬天还是将迎来新的春天。

花园除了在象征意义上与奥芙雷德产生了紧密的联系,更重要的是花园作为基列国真实存在的场所,为奥芙雷德提供了独特的生存空间,花园以自然和谐稳定的属性修复了奥芙雷德身体与精神的创伤。“季节是生态文学内容的关键组织框架,借此可赋予变化莫测的自然世界和动荡不安的人文世界某种确定的秩序,带给世界某种恒定的架构,让生活在荒诞世界中焦虑不安甚至无所适从的人们感到几分安稳和确定,从而接受自然存在的先在性和第一性。”[2]在监控遍布的基列国,奥芙雷德不敢随意与外界交流,身边的乔伊、嬷嬷、丽塔也未给予她渴求的回应,她只能转向自然,通过观察自然获得心灵的宁静。只有自然能让奥芙雷德感到安稳,自然给予了奥芙雷德力量,使她确认了自己的存在:“至少,一张椅子、一束阳光和几朵花还是有的。我毕竟还活着,存在着,呼吸着。”[3]8其次,在叙述上,小说随着奥芙雷德的意识随意流动,过去与现在相互交错,借助花园四季的更替、太阳与月亮的变化,呈现出时间的自然流动,在非线性的叙述中梳理出清晰的时间脉络,奥芙雷德的生命历程随着花园的景色变化也在悄然变化着。正是通过回归到自然时间中,奥芙雷德拥有了确切的感知时间的方式,在基列国建立起了自己的叙事时间。

“我也曾有座花园”,奥芙雷德经过主教夫人的花园时,她冒出这样的想法。在基列国,熟悉的高楼被夷为平地,街道改头换面,家园已失去其应有的归属感。花园里动植物的生长还如同过去,唤起了奥芙雷德对往昔美好岁月的追忆。花园既给予奥芙雷德当下的抚慰,又为奥芙雷德保留了一片记忆的圣地,连接着过去与当下,作为一个理想地带,源源不断地为奥芙雷德提供生长的力量。由此可以看出,自然的先在性给予了奥芙雷德乱世中的安稳。此外,自然的第一性强调万事万物的物质属性,对于人而言,物质身体是人存在的首要条件,因此,人的精神主体性确认必然以身体主体性的确立为前提。该著中,奥芙雷德对身体欲望的展露正是她思想觉醒的表现。

18世纪以来,有关身体意识的理论伴随着环境话语逐渐凸显。特别是进入21世纪,环境污染的现状使身体意识与生态批评产生了紧密的联系。在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下,灵魂长期受到推崇,而身体却被忽视。实际上,人以身体存在为前提,身体本然存在的物质性使得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避免被语言书写或塑造,因而身体具有强烈的能动性和主体性。同时,身体依赖于自然存在,因此,关注身体就是关注自然,“人与其他生命都是有机体,生态世界是由有机体结缘而成”[4]40。身体则构建起了人之灵魂与物质自然沟通的桥梁。

“西方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时期盛行的人文主义在极度张扬人之理性、确立人的唯一言说主体地位的同时,野蛮地剥夺了自然的主体性,并且凭借暴力迫使它沉默,这是当代生态危机出现的根本原因。”[5]自然长期以来被建构为无言的他者,以服务于人类掠夺的目的。而学者阿莱莫(Stacy Alaimo)提出“跨身体性”这一概念,指出人、生态环境、化学制剂及其他存在物之间存在着相互作用的关系,强调人和环境的密不可分。阿莱莫抛弃了“自然是被动的”这一传统观点,他认为自然是有能动意志的,自然会对人类世界做出自己的应对,即人类向自然输出的有害物质最终会通过生物循环流向人的身体,对人造成有害的影响。阿莱莫的这一观念也表明了在人与自然的联系中,身体起着重要的中介作用,身体是人与自然交流最直接、最简单的媒介。化学物质、放射物体使基列国的空气变成了毒气,生态环境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人的身体也成了孕育毒物的容器,真实反映了自然的状态。当自然对人类的暴力做出回馈时,最先受到影响的是无话语权的女性,正如沃伦(Warren)在《生态女性主义哲学》中所言,大量的事实证明当环境被摧毁时,“女性总是比男性遭受更多的危险与伤害”[6]2。该著中,有毒物质侵入女性的身体,严重损伤了女性的机体功能以及腹中的胎儿,女性的“毒性身体成为担负着‘历史、社会、地区风险不均衡分配载体的后人类空间表演’”[7]。基列国通过话语的建构,将女性物化成生育工具,对女性的身体进行新的殖民,女性的身体如自然一般千疮百孔,布满权力的痕迹。

生育能力作为一种稀缺的“资源”,被基列国当局者政治化,孕育婴儿的身体也就成为了国有“资源”。在高压的纪律规训之下,女性不仅丧失了在社会生活中的主体地位,甚至还丧失了管理自己身体的权力:使女严禁伤害自己的身体,不能裸露身体,不能自由选择与男性发生性行为……身体已被严重扭曲,连带身体所拥有的灵魂也就失去了尊严。“当身体被贬抑时,大地也被降格,被当作有罪者的中转站,一个应该被抛弃的场所,而精神主体则应该不断“练习死亡。”[8]因而,只有承认身体作为人的存在之根,精神的升华才存在可能。在成为使女之初,奥芙雷德甚至不敢面对自己被规训过的身体,一再克制自己对身体欲望的自由表达:“我避免往下看自己的身体,并非因为觉得她不知羞耻或厚颜下作,而是因为我不想看。我不想看如此完全彻底地影响决定我自身的东西。”[3]63在此之前,奥芙雷德热爱自己的身体,将它看作寻求快乐的工具,充分展现着人之自由意志。同样,在基列国,奥芙雷德依旧通过对身体自由的寻求逐渐确立了自我的意志,这一过程,伴随着与自然的互动。

奥芙雷德与自然亲近的过程中,阳光、花草的抚慰,唤醒了她对自己身体的感知:“阳光照亮了整个花园,同时花朵自身的热度也在升高,你可以感觉到它......它会发热,会呼吸,自我吸纳。”“丝丝凉气爬上我的脊柱,我像发高热似的战栗发抖。”[3]160花园将奥芙雷德包裹在充满花香、欲望的空气中,让她感知身体细微的颤动,消解了生存的麻木。在无拘束的自然空间内,她尽可能拥有了自我的主体意识,她像花朵一样自由舒展,接纳自我,展露对身体的渴望。当尼克经过花园时,在生机勃勃的自然刺激之下,奥芙雷德甚至对尼克的身体产生了遐想——“我能感受到他全身一块块肌肉层叠凸现,就像猫的脊背拱起。”[3]188在自然花园中奥芙雷德完成了对身体主体性的确立,她开始追求身体欲望的满足,抗拒男权社会塑造的身体。

奥芙雷德也看到了女性与自然共同的处境,有意地将自己纳入到自然之中,人与自然不再对立,而是共生为一体:“我沉入自己的身体,就像沉入泥沼,沉入沼泽地一样,只有我知道哪里是立足点。靠不住的地面,那是属于我的领地。我成了大地,可以让自己的耳朵紧贴其上,凭借它倾听有关未来的各种传言。”[3]103从大地倾听未来的传言,表明社会的未来与自然不可分离,人与自然始终处于互动之中。奥芙雷德看到了人类施加于自然的暴力如何以同样的形式施加在了女性身上,她感到了自然的亲和力,发觉了女性与自然共进退的关系。她用身体感知自己,感知花园中的其他有机体,感知基列国其他具有自由精神的有机体。基列国通过身份等级的划分,使女性之间生出敌意,但是奥芙雷德没有选择延续女性之间的敌意,她将与她生命相联系的水仙花藏在床下留给下一任使女,用花朵来传递暗流之下的生命力与希望。最终,花园所象征的自然与奥芙雷德就回到了最初的和谐状态,从中可以窥见人的精神生态的重建。

乔伊和奥芙雷德同处于桑德拉笔下的“洞穴的寓言”之中,不同的是,乔伊成为了“一位身处无法回避的‘墓穴’之中的囚徒”[9]269,而奥芙雷德则拥有了花园象征的生长力量。

二、花园与乔伊:自然中的女性侵略者

基列国成立前,乔伊作为演说家,为统治者进行意识形态的宣传;基列国成立后,乔伊成为了地位最高的女性。当乔伊作为女性而存在时,固然不能忽略她所遭受的压迫,但是抛开性别,乔伊作为普通的个体,她更多地是作为基列国参与者与获益者的身份存在。因此,乔伊既是当下环境的受害者,更是加害者,乔伊与花园的关系正体现了她身份的矛盾性。

基列国实行专制统治的第一步是将女性他者化,即剥削女性的政治、经济地位,对其进行思想控制,剥夺女性话语权,使女性在社会中丧失了主体地位。女性被边缘化的这一行为施加于女性整体,不存在任何例外。即便主教夫人作为基列国的建设者,她也无法进入统治阶级获得对社会的管理权。统治阶级为了安抚他们的女性同盟,只是给予她们在基列国女性所能拥有的最高地位——主教夫人,她们无需劳作依旧能享有充足的物资,无法生育却能成为使女孩子的母亲。主教夫人们获利于权力,被此蝇头小利所蒙蔽,因而她们仍愿意成为制度的维护者,成为基列国安置在家庭中的监控。

尽管乔伊在女性中享有最高地位,但无法生育的打击、与使女共享丈夫的耻辱使她倍感尊严的丧失。乔伊逐渐意识到宗教国家所出的承诺不过是谎言,于是她尽力在家庭内部规划自己的空间,建立自己的领地,以求得自我权力的确认:一方面体现为对起居室的管理权——即使是主教,也被要求进入起居室前敲门;另一方面则表现为乔伊对花园的管理。

“这座花园是大主教夫人的领地。”“这里是他们发号施令、呵护操心的地方。”在花园中,女性才能拥有属于男性的词汇:领地、发号施令。花则成为乔伊行使权力的具体对象:起居室里的玫瑰,壁炉旁的干花,茶几上的水仙……通过对花园的摆弄,家庭的装饰,乔伊充分地行使了自己的权力,维护了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与尊严,确认了自己的存在。当奥芙雷德观望花园里的主教夫人时,甚至产生了与这个绝望国度不相符的心态——“远远望去,显得无比静谧、安宁。”[3]86

实际上,作为统治者同谋的乔伊,她管理花园的态度,暗含着人类中心主义的预设。女性亲近自然、男性远离自然等观点本就是发展过程中的身份建构。正如阿里尔·萨莱(Ariel Salleh)所言,男性在进行采矿等工作时,实则与自然的联系更为紧密,但是这些工作是通过统治性的语言进行的,“这种语言强化了男性强有力的、侵略性的和分离于自然并且高于自然的身份”[10]67。乔伊也是如此,她按自己的意愿修剪花朵,使唤卫士打扫花园,将鲜花作为社交的工具、身份的象征。乔伊始终保持着高傲的姿态,花园只是她权力实践的场所,因此,她既是可怜的受害者,又是自食恶果的加害者。同时,她面向自然的姿态也映射了她对待使女的态度——敌视,反映了女性内部存在的危机。

基列国将生殖与国家发展紧紧联系起来,使女被当作生育机器严加看管。为了防止使女做出伤害身体的行为,严禁使女接近一切尖锐的工具。而乔伊、丽塔之类没有生育能力的女性则能拥有剪刀、刀等工具。花是植物的生殖器官,当乔伊用剪子对花进行修剪的时候,仿佛也是在对拥有生殖能力的使女泄恨——“只见她把剪刀对准要剪的部位,摆好,然后双手握紧剪子抽搐般地猛地剪下去。是关节炎又往上发展了吗?还是对花朵饱满的生殖器发起某种闪电战,某种神风突击队式的突然袭击?”[3]159

乔伊对花园的管理使她能延续权力带来的满足感,当她以统治的姿态面对自然时,注定了她不能同奥芙雷德一样与自然建立和谐的关系,在她身上无法找到女性与自然的理想状态,那么,寄希望于自然来拯救心灵必然是不可能的。实际上,花园无言的安宁是对乔伊发出的有力讽刺。在享有管理花园权力的同时,乔伊也被束缚在花园这一“囚牢”之中。基列国成立前,乔伊做统治者的传声筒,在电视上呼吁妇女响应回归家庭的号召,然而彼时的她并没有回归家庭。基列国成立之后,她却被迫遵循自己的号召,成为了家庭主妇。作者借花园对乔伊发出嘲讽:做统治者的同谋,最终自己也会变成“阶下囚”。

乔伊是被男权社会驯化的典型形象:从高知女性沦为家庭主妇。正如卡洛琳·麦茜特(Carolyn Merchant)在《自然之死》中所描述的,女性地位是伴随着女性退出社会生产领域回到家庭开始逐步下降的。女性投入到家庭事务后,势必会减少社会活动的参与,在经济层面不得不依赖在外工作的男性。因而,从丧失经济能力开始,女性逐渐从社会活动中退出,彻底成为他者。这也正是基列国建立统治的第一步:冻结所有女性的银行账户,女性的财产由亲属男性支配。乔伊在家里所做的事情无非是管理花园和织针线,与极端的女权主义者——奥芙雷德的母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奥芙雷德的母亲从不织针线,也不碰任何女红,因为这一切都表明女性向家庭的回归。基列国的妇女食住行均被严格管理,她们缺乏基本的婚恋权、人身自由权,没有生育能力的女性甚至无法拥有一个正常的家庭。相比较之下,主教夫人却能拥有一个完整的家,成为家庭主妇,男权社会剥削女性的方式反倒成为了优越地位的象征,极其讽刺。然而管理家庭事务的权力并不属于社会的权力,与大主教的领地书房相比,乔伊拥有的领地都不存在任何经济、文化建构的可能。

女性回归家庭意味着逐渐丧失社会主体地位,“最终把他们从维持家庭的经济资源变成其丈夫的心理资源的过程开始了”[11]173。主教夫人安排奥芙雷德与其他男性生育子女这一行动通常被视为乔伊反叛意识的彻底觉醒。实际上,乔伊的目的是为了让使女诞下子嗣,然后离开主教家庭,使乔伊成为母亲、专享丈夫,从而获得最大程度的优越感。她并不是在违抗不合理的制度,反而是利用基列国的代孕政治为自己谋取利益,她参与到了对女性的加害行为中。作为无法生育的女性,她同为受害者,但她并没有对现状进行反思,也没有向真正的施害者发出抗议。乔伊对使女的敌意表明她在精神上已被异化,她屈服于整个国家体系,乐于充当专制制度的帮凶。婚姻成为女性无法把握但是难以挣脱的枷锁,即使对婚姻生活不满意,为了稳固的社会地位乔伊依旧愿意忍耐。因此她只能将自己的怨气发泄在对花园的摆弄之中,对社会的不满表现为对同为受害者的奥芙雷德的敌意。

“即使到了这把年纪,她仍然充满让花环装饰自己的冲动。没有用的,我脸上不露声色,心里却冲着她想,你再也用不上这些花了,你已经是残花败柳。花是植物的生殖器官。我曾在什么地方读到过。”[3]13虽然乔伊通过对花园的管理,得到了暂时的宽慰。但乔伊始终以统治的姿态去对待花园,她和花园的关系是不健康的。奥芙雷德也体察到了乔伊在身体与精神上的病态,因此,她意识到,乔伊除了能从管理权中获得微弱的安宁之外,实际上“没有用的”。人类剥夺自然主体性的方式与男性剥削女性的方式是极为相似的,乔伊身上所体现出的“静谧”“安宁”正是被社会剥去话语权,丧失主体性的表现。可以说,基列国的建立离不开乔伊的努力,但是统治阶级并不放心将社会管理权交到女性手中,仅仅给予她们“主教夫人”这一看似尊贵实则无权的身份。乔伊正是被话语策略所蒙蔽,她甘愿从高傲的演说家、歌唱家变成了沉默的夫人、家中的天使。因此,花园既给予了她有限的权力,又在无形当中束缚了她主体意识的构建。管理花园的权力对乔伊而言只是束缚的伪饰,她接受了父权文化对她身份作出的定义,自愿而非被迫地生活在囚牢之中。

花园作为一个载体,展示了不同立场的人在此空间中的行为模式。虽同为女性,但乔伊与奥芙雷德,二者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处于对立面,揭示了女性虽然最先承担着环境破坏的恶果,但并不意味着女性整体能逃脱环境破坏的责任,女性也对社会、自然生态做出了加害行为,乔伊正是参与伤害自然、伤害弱势女性群体这一暴行的女性代表。虽然乔伊只是在形式上拥有权力,而这些微弱的权力也是普通女性无法享有的,隐晦地揭示了女性内部之间存在的阶级矛盾。该著因此超越了狭义的生态女性主义观点,从个体存在出发,规避了本质主义的缺陷。

土地、地球等自然环境时常被喻为子宫、母亲,生态女性主义者也以此为论点,论述了女性与自然之间存在的紧密联系。实际上,此种论调一味强调女性拥有的自然属性,强化了男性的理性特征,将女性置于了更不利的地位。因此,谈论生态女性主义,必然要摒弃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放到具体的历史和文化语境中谈论。《使女的故事》没有将女性都塑造成受害者,而是多维度地展示了各阶级女性的精神生态,探讨了阶级、性别之间的纠葛,突破了本质主义的藩篱。奥芙雷德抛弃了人类中心主义的观点,因此能与自然共进退,拥有健康的子宫;然而乔伊与男性为伍,丧失了与土地的亲密联系,固然也丧失了生育能力,无法受到自然的关怀。

三、花园的意识形态属性:绿色想象

阿特伍德在小说中描述了基列国不堪入目的生态环境:过去一段时期里,空气中曾经布满化学物质、辐射线和放射物体,河水里充斥着有毒成分[3]116。这些毒物并没有完全消失,还在对人、对环境产生着持续的影响。因此,在这里必须探讨一个问题:主教们的花园为何如此生机勃勃?

劳伦斯·布伊尔(Lawrence Buell)在《环境批评的未来》对生态空间做出解释:空间并不是价值中立的。空间实践——如制图、领土界定和土地分配——都不可避免地表达着执行者价值和意见[12]162。基列国的空间都被进行了严格的划分,被给予了强烈的政治意义,花园也不例外。绝大部分人被限制、被监视,按部就班地生活在统治者规定的区域内,失去了体验自然之美的机会。整体生态环境极端恶劣,想要创造一个生机勃勃的花园需要付出大量的成本,对于普通人来说是奢侈的。但是对于统治阶级来说,他们永远位处基列国的中心地带,这里保持着美丽、和谐。因此,花园体现的是所属者的身份地位,只有地位尊贵的主教才能拥有一座花园。对花园、草坪的维护也并非出于对自然的亲近,而是当局者所做的掩饰与遐想:对已被毁坏的自然的掩饰和对美好未来的遐想。阿特伍德正是通过花园这一场景的构造揭示了美国官方长久以来对待生态环境的虚伪态度。实际上,对花园的建构与美国文化中长期存在的田园理想具有异曲同工之处,甚至可以说,花园就是美国田园理想在当下城市环境中的具体表现。

田园理想,是指人们希望回归到自然之中的美好愿望,以及表现出来的对技术文明的厌恶。田园理想虽然表达了人对自然的热爱与向往,但同时我们必须保持警惕,田园理想存在着人类中心主义的视角,有着将自然对象化的危机。田园理想所追求的美,是经人类眼光过滤之后的和谐之美,而自然界本身存在的死亡、残杀等意象被视为丑陋,被排除在外。正如《使女的故事》中没有一根杂草的草坪以及用剪子、割草机精心打造的花园,都是人之审美塑造的自然。

利奥·马克斯(Leo Marx)在《花园里的机器》一书中,论述了美国传统文化一直试图通过对自然风景的建构来打造文化认同感,但是这田园牧歌的理想状态实则掩盖了工业文明的真正问题。马克斯明确指出,我们可以从18世纪末的美国文学作品中挖掘出美国的田园理想。可见,美国文化中的田园主义由来已久。实际上,《使女的故事》中存在的种族危机与环境破坏,就表明了田园主义所描绘的伊甸园式的美好环境根本不存在,证明了基列国政策的无效性,暗含着对美国田园理想的讽刺。正如马克斯对查尔斯·希勒(Charles Sheeler)画作《美国风景》的评价:“希勒把秩序、宁静与和谐强加于我们现代的混乱生活,再现了美国意识中幻觉与现实的反常融合。”[13]264大主教的花园也延续了这一粉饰太平的传统,用人造的美景对环境问题进行逃避,作者正是借助这一意象对当下生态问题发出诘难。

面对生态现状,统治者用花园来掩盖严峻的生态问题。花园作为人造风景,与被纹身、被编码的使女共同构成了基列国的权力风景,充满着统治阶级暴力的凝视。花园在这里不属于艺术,只属于政治——作为权力符号的象征。该著借助花园具有的意识形态属性,揭露了当权者对待自然的虚伪态度,以及作者对当下真实生态环境的质疑。

四、结语

根据上文分析可知,《使女的故事》是一部极具寓言色彩的科幻小说,充满了对社会现实的隐喻。作者通过女性视角,揭示了在环境污染背景下,女性精神和身体层面遭受的双重迫害。奥芙雷德和乔伊代表着女性不同的生存状态,奥芙雷德抛弃人类中心主义的预设,身体力行地融入自然,获得了身体和精神的解放。而乔伊则固守优越的统治地位,最终却作茧自缚,永远被困于权力花园的假象之中,筑起了自己的生存牢笼。同时,“花园”意识形态的复杂性反映了当下的环境困局:从荒野到城市,人类活动已经全面侵蚀了自然。在以往的文学作品中,花园通常承载着美好的寓意,而该著却颠覆了这一传统形象,揭示了由于意识形态参与、运作,花园变得幽暗、诡异,警示人们应把握介入自然的限度。在面对自然时,特别是城市中常见的人工自然场所,如植物园、动物园、公园等,我们必须警惕是否存在人类中心主义的凝视,即完全以人之审美筛选、简化、塑造自然景象,以保护性话语策略遮蔽侵略之本质。

该小说并没有塑造出完全自主、觉醒的女性形象,其意图是促使我们深思人类整体与自然的关系,提防男女二元分裂、对抗的危险,体现了阿特伍德对于生态女性主义的深层探索。在她看来,性别视角绝不是解决生态问题的唯一、最佳之道,女性也不能从环境问题之中完美脱身。实际上,性别、阶级、种族等因素相互交错,形成了复杂的关系网,成为笼罩在环境问题之上的阴影。正如乔伊与奥芙雷德相比,她代表着加害者;与统治者相比,她又代表着受害者。因此,解决生态问题必须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不能将环境问题抽象地看作某一群体的责任,应避免采取宏大、笼统、一刀切的形而上解决策略。作为一个整体,人类应通力合作,但作为个体,又应相互体谅,所以人类若要构建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普遍和谐的世界,就应秉持环境公正基本立场,考虑跨性别、跨种族、跨阶层、跨文化等因素所带来的差异,积极回应生态召唤。由此可见,该著超越了狭义的生态女性主义,远离了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以更宽广的生态视界、更深层次的文化追问、更多维的人文视角探索应对生态问题的可行性文化与现实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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