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僻的孟郊为何不缺朋友和建树

2023-12-02 22:30李翰
博览群书 2023年9期
关键词:孟郊东野韩愈

李翰

孟郊(751-814),字东野,湖州武康(今浙江德清)人,张籍私谥为“贞曜先生”。?其事迹可参考韩愈《贞曜先生墓志铭》、新、旧《唐书》本传、夏敬观《孟东野先生年谱》等。

孟郊有《孟东野诗集》(10卷)传世,存诗500余首,以短篇五古最多,代表诗作有《游子吟》《登科后》等。孟郊作诗勤苦,世称“苦吟诗人”,与贾岛齐名,人称贾岛为“诗奴”,称孟郊为“诗囚”,都有“苦吟”的意思。

孟郊少时隐居嵩山,曾两试进士不第。贞元十二年(796)才中进士,时年四十六。贞元十七年(801),至洛阳参加铨选,出任溧阳县尉。孟郊自视甚高,不与时俗为伍,诗云“终是君子才,还思君子识”(《衰松》)。然因抱负不能舒展,抑郁失志,遂放迹林泉间,以至多废公务,以至县令以假尉代之,分其半俸。孟郊于溧阳县尉任上不久便辞官,后因河南尹郑余庆之荐,任河南水陆转运从事、试协律郎等职,晚年生活多在洛阳度过。

孟郊宣扬复古的社会政治思想,让他在中唐这个复古之风很浓的时代里获得了很高的赞誉。孟郊比韩愈年长十七,然孟郊的性格与韩愈相投,而其卫道、行道的思想和行动,也与韩愈所倡导的“道”相近,让他们成为忘年之交。韩愈在《醉留东野》这首杂言诗里,甚至写出了“低头拜东野”的诗句,狂赞孟郊云:“吾愿身为云,东野变为龙。四方上下逐东野,虽有离别何由逢。”因为得到韩愈的推崇,孟郊也诗名大振,与韩愈并称“韩孟”,成为韩愈诗派的骨干。

闻一多先生说,从中国诗歌的整体发展过程着眼,“最能结合自己生活实践继承发扬杜甫写实精神,为写实诗歌继续向前发展开出一条新路的,似乎应该是终身苦吟的孟东野”。孟郊一生清苦,命运坎坷,仕途多蹇,其诗多倾诉穷愁寒苦之音,感伤自身难堪的遭遇,亦有揭露潘镇割据罪恶、反映人民疾苦之作。

孟郊诗以五古为主,擅长白描,苏轼有“郊寒岛瘦”(《祭柳子玉文》)之评语。孟郊诗风寒涩凛厉,其诗中多用暗、冷、枯、硬的生冷意象,句式上追求瘦硬古奧,喜用僻字险韵,力避平缓流易,甚至以古文句法为诗,也是为了尽可能把内心的愁哀刻画得入骨和惊耸人心。

此辑四个作者皆教授,其中三个文学博士,属于大作者小文章,四篇文章分别从孟郊的思想性格、为人交游、诗歌特点与影响等方面以多角度深入研究,颇多可读性。

——王志清(南通大学文学院教授,王维研究专家)

两《唐书》的《孟郊传》,皆谓孟郊性格孤僻寡合。然考孟郊交游,朋友其实并不少。他早年在家乡一带结识茶圣陆羽,并得到诗僧皎然的赏识;其后在洛阳,又与李翱交游;在长安,韩愈、李观一见即以为“忘形之契”;张籍是他的小迷友;贾岛、卢仝视之为偶像天王……由此看来,孟郊虽然性格孤僻,不主动交友,但他的才华和人格,却自有挡不住的魅力,乃至上述大诗人,都乐于主动与之结交。孟郊因此成为推动唐诗风貌发生变化的关键诗人,是贞元、元和年间极为耀眼的诗坛主将。

在李、杜、高、岑谢幕,韩、孟、元、白登台之前,诗坛主角是“大历十才子”,他们的诗清秀淡远,然题材、意象比较单一,所谓“窃占青山白云、春风芳草为己有”(《诗式》),十篇以上,便多雷同,不免显得有些“思锐才窄”(《中兴间气集》)。中唐贞元、元和以降,随着政治、经济局势的好转,社会出现复兴的迹象,文学领域的诗文革新,就成为当时作家们自觉承担的使命。在诗歌领域,成就最高的就是韩愈、孟郊、元稹、白居易为代表的诗人群,韩、孟一派,以古涩谲怪的趣味相聚合;元、白一派,以浅切流畅的新乐府相号召。

孟郊、韩愈为代表的诗人群,历来多被称为“韩孟诗派”,排序上韩在孟前,其实大有不妥。就行辈而言,孟郊生于天宝十载(751),而韩愈生于大历三年(768),孟郊足足长韩愈17岁,按古人婚嫁生育年龄来算,完全是两代人。韩愈牙牙学语之时,孟郊已经在诗坛崭露头角了。据蒋寅推测,早在颜真卿大历年间任湖州刺史,孟郊就已经追随陆羽、皎然等参与颜所主盟的浙西诗人的唱和活动了。元和年间,孟郊于洛阳送友人归湖州,彼时陆羽、皎然皆已故去,二人坟茔均在吴兴杼山,友人赴湖,让孟郊不禁想起往昔与陆、谢同游之情景,作诗云:

渺渺霅寺前,白蘋多清风。

昔游诗会满,今游诗会空。

孤咏玉凄恻,远思景朦胧。

杼山砖塔禅,竟陵广宵翁。

饶彼草木声,仿佛闻余聪。

……?……

(《送陆畅归湖州因凭题故人皎然塔陆羽坟》)

诗中回忆往昔盛大的诗会,感叹二人去后自己的凄惶和孤独。作为陆、谢的游好,足见孟郊在诗坛的资历和行辈,是远远高于韩愈、李观、张籍等人的。

皎然是唐代著名的诗僧,也是诗歌理论家,兼具学者与诗人的双重身份。皎然大部分时间都居留家乡湖州,活跃于浙西诗坛,孟郊追随皎然,与之有多次唱和。《同昼上人送郭秀才江南寻兄弟》称美皎然诗艺“地上春色生,眼前诗彩明。手携片宝月,言是高僧名。”皎然集中,有一首《答孟秀才》,不少学者认为即指孟郊。皎然在诗中向小友倾吐闲远虚寂的心迹,感激孟郊赠诗“投赠荷君芷,馨香满幽襟”,称孟诗为芷兰玉树,令其芳馨满室,这是对后辈的高度肯定与热情鼓舞。皎然成名于大历时代,然其诗学旨趣卻与大历诸才子不尽相同,他敏锐地指出大历诗人雷同乏味的弊病,主张开新出奇。贞元五年(789),皎然将自己的诗学凝聚成《诗式》一书,熔理论与实践为一炉。《诗式》主张诗歌的韵味和含蓄,有大历诗风的影响,但《诗式》又重视“奇势”“逸格”,要求“取境之时,须至难至险,始见奇句”,这就导向了元和诗风。青年孟郊内秀而外讷,取境奇、险更投其脾胃,而这又是一条不同于大历前辈的诗路,自然对孟郊格外具有吸引力。皎然,就是引领孟郊进入诗坛,并塑造其诗风的早期导师。

孟郊最重要的朋友和知音,非韩愈莫属。孟郊与韩愈是贞元八年(792)进士科的同年友,这是否就是二人的初识,已不可考。但在这之后,二人真挚的友谊维持了一生。贞元八年的科考,称得上是唐代最壮观的一次开科取士,韩愈、李观、欧阳詹、李绛、崔群、王涯等23人登第。在下一个世纪,这批人或为文宗,或至卿相,奠定了中晚唐文学与政治的基本格局,故该年的进士榜被称为 “龙虎榜”。 韩愈的名次排在13位,时年24岁;李观排名第五,26岁,均可谓青春当年。不幸的是,时年41岁的老诗人孟郊,名落孙山。年轻后生与半老头子同科,结果却是后生及第。“万物皆及时,独余不觉春”(《长安羁旅行》)这让老头子情何以堪。

不过,在慧眼识珠者看来,孟郊绝不会因为小小的科考失败就减损辉光。韩愈和李观结伴来看望孟郊,他们没有因自己及第就觉得高人一等,反而为孟郊的淹蹇落魄而感伤,为他的被黜落而感到不平。韩愈读到孟郊的《长安道》:

胡风激秦树,贱子风中泣。家家朱门开,得见不可入。

长安十二衢,投树鸟亦急。高阁何人家,笙簧正喧吸。

此诗令韩愈心中异常酸楚,他深切地体会到孟郊的哀伤,于是回赠一诗:

长安交游者,贫富各有徒。亲朋相过时,亦各有以娱。

陋室有文史,高门有笙竽。何能辨荣悴,且欲分贤愚。

(《长安交游者赠孟郊》)

韩愈在诗中宽慰这位前辈,不要因一时的挫折就愤郁愁闷,贫富荣悴,各有各的活法,没有高下贤愚之分。无论你的处境如何,我们都永远支持你,敬重你。

李观则四处奔走,为孟郊说项。他在座师梁肃那里大力推荐孟郊,盛赞孟诗“高处在古无上,其有平处,下顾两谢”(《荐郊于梁肃补阙书》)。韩、李的高谊,在无边凉薄中给孟郊带来温暖和慰藉,他写诗表达感激之情:“有客步大方,驱车独迷辙。故人韩与李,逸翰双皎洁。哀我摧折归,题词纵横设……”(《答韩愈、李观别,因献张徐州》)科考的失意让孟郊一时迷失了方向,看不到前途在哪里,他感谢韩、李的劝慰,及时帮助他走出“迷辙”。

韩愈与李观之所以如此看重孟郊,除了孟郊是诗坛前辈之外,更重要的,是被孟郊鬼惊神哭的诗艺所折服。孟郊比韩愈年长17岁,而登第却比韩愈足足晚了两年。不过,韩愈登第后应吏部关试却非常不顺利,三选不中,只好跑到汴州依附宣武节度使董晋。孟郊贞元十二年(796)春及第之后,也没有被铨选授官,心有灵犀,孟郊首先想到的,也是去汴州,只是他依附的是陆长源。陆长源能诗擅书,是孟郊的故交,贞元八年那次落第后,孟郊就曾往汝州投靠过他。陆长源现调往汴州,为宣武军行军司马,辅佐节度使董晋,主持汴州政务。孟郊去汴州,除了有故人陆长源可依,还因为韩愈、李翱、张籍这些诗友,也都在那里等着他呢。

只是这一班顶级诗人汴州相聚的時间并不长。孟郊于贞元十四年(798)到汴,第二年就离开了,韩愈也是在次年稍晚离开,张籍同样于次年离汴,去长安应试。他们相聚不过短短一年,但诗酒唱和,彼此的情谊更为凝固。孟郊将离汴时,与韩愈、李翱相别,作《远游联句》。该诗系年多歧,钱仲联先生系之贞元十四年汴州作,今取钱说。长诗主要是孟、韩唱和,李翱仅留下一句。诗既写到他们深挚的情谊,临别的不舍以及预想的别后凄清,也道出他们在艺术创作与人生理想方面的追求,如孟郊有句云:

观怪忽荡漾,叩奇独冥搜。

海鲸吞明月,浪岛没大沤。

我有一寸钩,欲钓千丈流。

良知忽然远,壮志郁无抽。

接着韩、孟互叙世途之险,韩云:

魍魅暂出没,蛟螭互蟠蟉。

昌言拜舜禹,举马风凌斗牛。

怀糈馈贤屈,乘桴追圣丘。

飘然天外步,岂肯区中囚。

孟承接:

楚些待谁吊,贾辞缄恨投。

翳明弗可晓,秘魂安所求。

气毒放逐域,蓼杂芳菲畴。

当春忽凄凉,不枯亦飕飗。

二人从楚辞引申开来,相互激发,诗境在思维和语言的追逐中不断延展、发散,越来越谲诡怪怖。孟、韩之交游、唱和,从此在诗坛打开一方秘境。元和初,孟郊暂寓长安,再次与韩愈、张籍等相聚,又留下不少长篇联句,既见证了他们的友谊,又为他们的诗歌旨趣树立了煊赫的旗帜。其中,《城南联句》的部分段落,有学者认为就是追忆汴州的诗会。孟郊起头说“惟昔集嘉咏”,韩愈对“吐芳类鸣嘤”,韩再接“窥奇摘海异”,孟郊对“恣韵激天鲸”,再接“肠胃牢万象”,韩对“精神驱五兵”……汴州唱和,追求“摘海异”“激天鲸”的新奇旨趣,前引《远游联句》足以为证,而这正是孟、韩一派诗人嘤鸣相唤,结为知音的根本原因。

汴州的短暂相聚,韩愈对孟郊的诗材与个性,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对孟郊的钦佩景仰之情,也愈加坚笃。孟郊离开汴州之前,韩愈置酒饯行,作《醉留东野》,其中有云:

低头拜东野,愿得终始如駏蛩。

东野不回头,有如寸筳撞巨钟。

我愿身为云,东野变为龙。

四方上下逐东野,

虽有离别无由逢。

韩文公“文起八代之衰”,其为人也,孤高自许,向来不惮以人师自居,然在孟郊面前,却折节侍座,甘心执弟子礼。没有比韩文公的拜伏,更能说明孟郊诗歌的魅力了。

韩愈是中唐诗坛的领袖,而在某种程度上,孟郊之于韩愈,是友而兼师,孟郊在当时诗坛的地位之高崇,可想而知。孟、韩诗的奇思奥句,造就了贞元、元和诗歌新貌。白居易说“诗到元和体变新”,李肇《国史补》对其内涵作了具体的阐释:“为文笔则学奇诡于韩愈,学苦涩于樊宗师,歌行则学流荡于张籍,诗章则学矫激于孟郊,学浅切于白居易,学淫靡于元稹……”平心而论,“流荡”“浅切”都谈不上“新”,“元和体”的“新”,是以怪、奇、丑、险在诗苑的竞相绽放而呈现新境的,即“元和之风尚怪”也。因此,“元和体”的新变当是以孟、韩一派的“奇诡”“苦涩”以及“矫激”为主要特征。李肇《国史补》独以“矫激”许孟郊,实际上,孟郊诗在“矫激”之外,兼具“奇诡”“苦涩”,最为全面的代表了中唐的怪奇诗风。从孟郊的辈分、诗坛地位以及韩愈、张籍等人对其的推崇来看,在孟、韩诗派中,更有可能是孟郊主导了诗歌的风向。吕本中《童蒙训》记徐俯问黄庭坚云:“人言退之、东野联句,大胜东野平日所作,恐是退之有所润色。”山谷云:“退之安能润色东野?若东野润色退之,即有此理也。”黄庭坚的看法,无疑更近乎实际。孟、韩结识以后,或接席酬唱,或互赠诗文,斗奇争怖,彼此的诗风在不断磨合、靠近和深化,最终在诗坛卷起惊世骇俗的狂澜。

孟郊在诗史上还被称为“诗囚”,其出处是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其十八》“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在《放言》中,元好问又说“郊、岛两诗囚”,让贾岛也分享了一回这个称号。不过,贾岛属于蹭流量,“诗囚”的正主只能是孟郊。元好问以“穷愁死不休”来定义“诗囚”,没有再做进一步地阐释,历代也很少有更恰惬的解说。从孟郊的诗歌来看,我以为孟郊的“诗囚”,一方面是自甘做囚,主动且执着地用平仄和韵律将自己囚禁,呕心嗽肺地苦吟;一方面又不甘做囚,在困境中缠斗、突破,被虐、自虐与反抗、挣扎相纠缠,使得他的诗始终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犹坠囚徒之困境。

“诗囚”与“苦吟”密切相关,孟郊是“苦吟”诗人的代表:

夜学晓未休,苦吟神鬼愁。如何不自闲,心与身为雠。

(《夜感自遣》)

心、身不离,“苦吟”就是“心”对“身”一刻不停的折磨,就是“心”以“诗”来囚“身”。这使得作诗成为复仇和自虐,其复仇对象,有艰难的人生、凉薄的世情,有自己的挫折、痛苦和困窘,也有自然世界、大千万有,甚至自己的身体发肤,都成为他复仇的武器与对象。他右手举矛,左手持盾,在人间挥舞敲击,发出明灭闪烁的幽光。

放不下,过不去,躲不开,这是孟郊的写作处境;而不想放,不愿过,不屑躲,则是孟郊写作的心境和状态。孟郊幼年丧父,晚年丧子,旅食四方,家贫如洗,年近五十方得登科,又在最下层的衙署沉沦淹蹇,可谓一生蹭蹬。纵然他有“千首大雅言”,争奈“道路如抽蚕”(《出东门》)在这“恶诗皆得官,好诗抱空山”(《懊恼》)的世道,才华并不能为诗人打开幸福之门。孟郊悲愤地吟道:“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赠别崔纯亮》),世界仿佛尽挑一个人来折磨,专门和他过不去。既然如此,他索性也和这个世界过不去,在矇昧中挣扎,在污泥中打滚,和侮辱他、蹂躏他的无物之阵纠缠、厮斗:

谁言碧山曲,不废青松直。谁言浊水泥,不污明月色。

我有松月心,俗骋风霜力。贞明既如此,摧折安可得。

(《寓言》)

拔心草不死,去根柳亦荣。

(《感兴》其一)

世界待我如冰,我即报之以剑。孟郊的诗中,特别喜欢用刀、剑、戟等意象,“峡水剑戟狞”(《峡哀》其八),“寒气有刀枪”(《答卢仝》其五),“朔水刀剑利”(《石淙》其四),等等,这是他向现实摆出角斗士般的姿态,坚忍而顽强。

实际上,与现实过不去,也就是与自己过不去,与自己的贫穷、疾病、衰老厮斗。“坐甘冰抱晚,永谢酒怀春。”(《自惜》)孟郊这样宣称自己的艺术趣味。所以,《寒溪》中,他用“忽如剑疮尽,初起百战身”来形容花开冰融,就一点也不奇怪。翻开《孟东野诗集》,处处都有类似的表达:

饥乌夜相啄,疮声互悲鸣。

冰肠一直刀,天杀无曲情。

(《饥雪吟》)

天色寒青苍,北风叫枯桑。

厚冰无裂文,短日有冷光。

敲石不得火,壮阴正夺阳。

(《苦寒吟》)

老骨懼秋月,秋月刀剑棱。

纤威不可干,冷魂坐自凝。

(《秋怀》其六)

雪月风花,在这里都是追魂削骨的利刃,他所写下的每一行字,便如同那“百战身”的“剑疮”,狰狞而森冷。

作为一个诗人,孟郊与自己过不去,最终就表现为和诗过不去。他作茧自缚、剖肝沥胆,吟苦诗,苦吟诗,恶狠狠地吟诗:

病骨可剸物,酸呻亦成文。

瘦攒如此枯,壮落随西曛。

(《秋怀》其五)

无子抄文字,老吟多飘零。

有时吐向床,枕席不解听。

(《老恨》)

在当时,最懂孟郊的,就是韩愈。韩愈论孟诗云:刿目鉥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掐擢胃肾,神施鬼设,间见层出。

(《贞曜先生墓志铭》)

世人多谓孟郊为“苦吟诗人”,只有韩愈深深知道,孟郊的“苦吟”,是抽髓燃脂,吐尽肺肠吐胆汁的“苦”——不到油尽灯枯,誓不罢休。

这样的一种写作姿态与创作风格,在诗史上具有重大的意义。

首先,是题材和意象的拓展。皎然批评大历诗人“窃占青山白云、春风芳草为己有”,实际上,历代诗人有几个不是以 “青山白云”“春风芳草”或具有类似美质之自然物为主要诗料的呢?即便是屈原《楚辞》,将诗境引向天地八荒,那也不过是把人间的花草换成天宮的琼瑶,意象的审美肌质并无实质改变。孟郊不一样,他选材不避险僻怪丑,乃至被生活摧残的、病态的身体发肤,都成为他的诗料。而且,自然物到孟郊的诗中,似乎都要被剥去美丽的外皮,露出森冷的内骨。肠骨如割,冰刀如削,露似坠石,风如箭镞,铁石、鬼火、凝冻、冷寂……在孟郊凛冽目光的透视下,人间美颜,风月花木,都成了一副副坚硬的骨架,横亘成怪怖的城堡。

其次,是审美旨趣的创变。韩愈在《送孟东野序》中说孟郊的诗是“不平之鸣”,穷而后工,这种文学精神上承屈原、司马迁的发愤抒情,而与儒家温柔敦厚的中和诗学相悖。虽然文学史上的巨匠和名篇,并非都是温柔敦厚,但抒发有节制,节奏上有错落起伏,最终呈现出富有艺术逻辑的和谐美,却是大家和名篇的基本共性,这也是由审美的普遍规律所决定的。那么,孟郊的突破就在于从和谐走向不和谐,从圆融走向残缺。病态而狰狞的意象,偏激的情绪,乃至于篇章结构上的斩绝和突兀,使其诗筋骨毕现,磔磔作响。这是前此文学史上极少遇到的现象,也对读者的阅读体验构成挑战。诗歌史上韩、孟,或孟、贾并称,然就作诗而言,孟郊比韩、贾都要偏执、疯狂。韩愈文章道德,其志远大;贾岛参禅悟道,作诗虽千锤百炼,艰苦之至,然诗风清约而节制。只有孟郊,是掐擢胃肾,抽髓燃脂,以生命来熬制鸿篇。宋人学孟郊之奇崛瘦硬,得其仿佛,诗史便谓孟、韩一派开启宋调。然奇崛瘦硬乃孟郊诗之形,那种与苦难人生相厮磨,抵死不依、浴火沐血的拼命精神,方是其内核,学艺者常言“不疯魔,不成活”,孟郊其人所谓也。从这个角度看,除了“诗囚”,我们还可以给孟郊多加几个称号,如“诗魔”“诗狂”“诗痴”等,也是恰如其分的。而宋人学孟,殊少孟郊的生命情感体验,故终是皮相。不过,这也更加说明了孟郊的弥足珍贵。

(作者系文学博士,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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