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居与生态栖居:生态批评的空间想象与生态思考

2023-12-09 15:19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10期
关键词:海德格尔宜居法国

赵 靓

(扬州大学文学院,江苏扬州 225009)

二十世纪下半叶西方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兴起的“空间转向”,促使众多文学理论和批评流派纷纷把视野转向外部环境和广袤空间。其中“生态批评”(ecocriticism)和“地理批评”(geocriticism)作为跨学科文学批评①,都关注空间、地方、风景描写或城市化进程的系列表征等论题,主张重思文学文本与外在世界的关系。那么面对空间和地方,它们的区别到底何在?可否说生态批评将生态学的原理和概念融入到了空间研究,而地理批评没有采用?对此不少理论家表示同意。美国著名地理批评家塔利明确指出,地理批评会牵涉城市和建筑规划中的政治因素,但其核心关切是空间中的政治;它和政治运动尤其环保运动的关联不像生态批评那么紧密,而生态批评更加关注环保运动及其意识形态[1]。地理批评家重视空间和地方研究,比如塔利的“处所意识”、普列托的后现代地方诗学思想,但是他们的确不太着意于生态思考。如此看来,空间想象与生态思考之间的断裂的确存在于地理批评内部。

那么如何生态地思考空间想象,以弥补两者之间的鸿沟?二十一世纪以来一些富有生态批评意识的跨学科学者给我们提供了启示,比如美国的文化研究学者薇瑞纳·安德玛特·康丽(Verena Andermatt Conley)、法国的文化地理学者娜塔丽·布朗(Nathalie Blanc)对空间的“宜居性”(habitability)的思考。这些思考也推动加拿大的生态批评学者斯蒂芬妮·波斯图姆(Stéphanie Posthumus)比上述塔利更进一步,把“宜居性”作为法国地理批评忽略了、而生态批评尤为看重的基本区别之一。她还基于法国哲学家米歇尔·塞尔(Michel Serres)和瓜塔里的生态学说,比较分析了法国当代文学中流动的“生态栖居”观念及其表征。本文力图梳理和评价这些对“宜居性”和“生态栖居”的论述,阐明其主要价值和积极意义。

一、空间及城市的“宜居性”

在美国学界,康丽率先指出当代法国存在着丰富的生态思想资源,她对法国理论界“环境”“空间”与生态政治之关系的解析,更使得空间想象和生态思考之间的隔阂被填平。康丽先在《生态政治:后结构主义思想中的环境》(1996)一书中考察了当代法国理论界存在的环境意识或环境无意识,追溯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法国知识界,涉及德勒兹和瓜塔里、社会学家米歇尔·德·塞托(Michel de Certeau)、塞尔、城市理论家保罗·维里利奥(Paul Virilio)以及女性主义理论家伊瑞格瑞和西克苏等等。在新著《空间的生态学:法国文化理论中的都市、国家与世界-空间》(2012)一书中,康丽描述了“空间”概念如何和怎样因其“生态的牵连”(ecological implications)而受到欣赏和重视[2]。这本书首先确定了法国理论界“空间转向”之中理论家们的个体差异,勾勒了一个空间概念的演变史。它根据共同关注点和对未来“空间”构建的意义,考察了1960年代以来列斐伏尔、德·塞托、鲍德里亚、马克·奥热(Marc Augé)、维里利奥、拉图尔和艾蒂安·巴利巴尔(Étienne Balibar)等著名法国哲学家的相关学说。这些理论家所遵循的“生态空间”思维路线往往源于物理和历史地理学的背景,此类背景考量了地缘政治和生态学领域的诸多困境。

对此,生态批评学者斯蒂芬妮·波斯图姆表示赞同,并认为在康丽的学说中,当代法国的“空间转向”现象包含着一种政治生态学,原因之一在于他们追问是何种因素使得“地方”变得可以居住,这有助于思考“宜居性”的主题。站在构建法语生态批评的激进立场上,波斯图姆认为,“宜居性”的主题正是法国文学地理学者的短板,并构成法语生态批评的价值所在[3]。例如法国地理批评学者韦斯特法尔的学说,包含了现实主义的指涉理论,他的研究方式也蕴含了基于比较文学视角的“生态文化的方法”(ecocultural approach),值得生态批评吸收。然而他的地理批评学说未能从“空间性”问题向“宜居性”问题转化。此即地理视角和生态视角的主要差异;法国其他一些发展“文学地理学”的学者也持有如此特征,如米歇尔·柯罗等②。

这也反映了法国环境理论的某段惨淡历史。正如法国环境哲学家凯瑟琳·拉雷尔(Cathérine Larrère)所解释的那样,在1970—2000年间法国的环境问题被长期局限于科学和政治领域内,比如生态政治学、伦理学和生态哲学,却与文学、历史和艺术无关。当然这种情况早已改变,比如著名纪录片《家园》(2009)集中反映了法国语境从“地理”向“生态”的转移。然而文学地理学的生态思考毕竟是滞后的。文学地理学界本来有机会率先主导对环境与文学之关系的探讨,然而却是其他领域如人文地理学较早考虑到“宜居性”的问题。后者基于学科导向,较有理论空间将“空间性”和“宜居性”问题进行关联。比如娜塔丽·布朗进行的城市环境美学和生态批评实践。布朗的专著《走向环境美学》(2008)和《新城市美学》(2012)提出生态城市化,从环境审美的角度来构建和规划可持续的城市,保护城市生物多样性,并主张城市艺术离不开艺术家与居民共同的审美参与[4]。

以上“宜居性”的提法发展了1970年代以来人文地理学的相关理论。其中加拿大地理学家罗尔夫(Edward Relph)指责现代性社会破坏了“本真”的“地方”感,而段义孚的“恋地情结”(Topophilia)统指人类与物质环境的感情关系,因为“家”作为“记忆的地点”和谋生的途径使得人对此怀有持久复杂的感情。不过“宜居性”的理论也受到一些质疑,一些反对学者认为这正是某种人类中心主义的论调。比如法国城市地理学家让-马克·贝斯曾从自然(环境)的伦理意义角度出发,指出在工业发展招致的灾难面前人类命运莫测,人类情感的脆弱性引发出新的伦理思考,比如未来是否还存在人类的宜居空间;但是人类对环境的伦理责任正源于“非宜居”的空间的存在[5]35-50。“非宜居”空间指不适合人居住的空间,人迹罕至的空间,它让位于非人的广大物种。不过这类质疑,不应就此抵消人类对“宜居”空间和家园感的追求。

“宜居性”涉及的,是现代人如何与一个称之为“家”的地方建立联系的问题和实践。“宜居性”涉及生态批评及其“地方意识”。“家园”的意味本身就包含在生态学(Ecology)中,后者的词源希腊文(oikos)由词根“oiko”(住所或栖息地)和logos(学问)组合而成。符合人类“宜居”要求的家园,肯定是一个非中性化的“空间”,是人要与之发生依赖和怀恋关系的“空间”,即某个固定的“地方”之中。这一“地方”是被赋予意义的空间,不是抽象机械的物质世界,而是具体可感、生命充盈的人化空间。主流的生态批评学者都认为,环境责任的培育需要个人对自身栖居之地的敏感,需要对具体地方的忠诚和保护。那么如何回应诸如贝斯此类的质疑,在追求“宜居“空间的同时做到生态平衡?生态批评家应该如何调整和更新自身对家园感和宜居性的思考?

二、流动不居的“生态栖居”

生态批评家素来将“栖居”(dwelling)当作一个重要关怀。众多生态批评家包括英国生态批评带头人乔纳森·贝特(Jonathan Bate)、美国的环境批评家劳伦斯·布伊尔(Lawrence Buell)、格伦·洛夫(Glen A.Love)和斯科特·斯洛维克(Scott Slovic)等分别写了大量著述来讨论“地方”,讨论文学艺术对栖居和再栖居(reinhabitation)的潜在贡献。贝特的代表作《大地之歌》(2000)结合对十九世纪英国诗人约翰·克莱尔(John Clare, 1793—1864)诗中故乡大榆树的意象分析,指出人的心灵的秩序不能脱离我们栖居的环境空间,人之心态健康与否取决于栖居的地方,我们的身份是记忆与环境共同建构的[6]。布伊尔早在娜塔丽思考城市生态空间之前,就在《为濒危的世界写作》(2001)一书中,通过英美文学中的城市想象,论述了一种“再栖居城市”的环境批评观念与现代生存理念。“城市的重新入住对于创造性的艺术家和知识分子以及规划设计的专业人士来说尤其重要,重新入住正检验着个体和群体打开内心情感、经验和感觉的能力,它构成了我们对地方的认知地图。”[7]86

波斯图姆的生态栖居思想和上述城市宜居理论拉开了距离。她自述是为了回应著名英国生态批评家格雷格·加拉德(Greg Garrard)的呼吁。在《生态批评》(Ecocriticism:theNewCriticalIdiom,2004)一书中,加拉德将“栖居”定义为“人类在一个有关记忆、祖先、死亡、仪式、生活和工作的景观中的长期浸润(long-term imbrication)”[8]117。该书以欧美文学文化为主体,思考了生态批评的源起、生态哲学观念以及现代以来“自然”观念相关的文学文化母题,如田园牧歌、荒野等。该书的后半部分思考了生态批评晚近的研究兴趣和发展趋势,比如如何在地球上居住的问题、动物研究与地球意识等。为此加拉德也论述了田园文学中的乡村居住模式,并呼唤生态批评家进一步探索这一模式在当代文化中的转变。

为了继续思考乡村的居住模式,波斯图姆跳出“宜居性”惯常的生态都市主义领域,启用了塞尔的相关生态学说,立足于几乎消失在今日法国景观中的“农民”形象及其特殊背景,并比较分析了当代法国知名作家作品中的“生态栖居”(ecological dwelling)表征[9]。塞尔是法国著名哲学家,主研科学史与观念史,1990年入选法兰西院士,代表作有五卷本的《赫耳墨斯》(1969—1980)、《五种官能》(1985)等,著有生态著作《自然契约》(1990)、《干净之恶》(2008)、《危机时刻》(2009)和《居住》(2011)等,后期趋向于文学化的诗性哲思。

“乡村”的概念仍然标记着当今法国的文化想象。波斯图姆认为与其哀叹传统乡村生活的终结,不如追随乐观的塞尔来观察并思考,在何种方式上“农民”可以被构建到法国文化更大的变革时刻之中。塞尔认为,法国的农村人口在过去六十年来的减少表明了一种动态的变化[10]。但是他将农民的形象当作一种描绘方式,来对现代人与知识、与世界的更普遍关系进行描绘。在《五种官能》里,他研究了传统农业所创造的各种景观,比如补丁和碎片化、百衲衣般的、一块一块缝合起来的领地,并且询问我们如何能够扩展这种“居住模式”[11]。这不是意味着我们全都变成农场主,而在于我们可以像他们那样,学会根据特殊的经验、活动和实践来如此这般一块块地、连续地培育知识。

除了偶尔将布满杂色的乡村作为对世界进行思考的象征,塞尔还将农民的形象作为在全球范围内思考“生态栖居”的一种方式。考虑到转基因生物、全球变暖和生物技术进步的当代现实,他没有将一些过去的、落后的生活方式浪漫化,而是努力想象与土地的一种生态关系。他谈到了一种“广义的农民性”(paysannerie généralisée),将之阐释为一种双重属性:既是在全球范围内对世界施以关怀和管理,同时深知大自然的力量远远超出了我们自己的力量[12]。塞尔断言,如果我们希望继续将地球称之为家,就必须维持共生关系而非寄生关系。通过这种方式,“农民”成为我们与土地之间的关系不断变化的一种象征,而且属于当代世界,并具有全球适用性。

无独有偶,擅写乡村题材的法国知名作家玛丽-艾莲娜·拉封(Marie-Hélène Lafon)在许多小说比如《最后的印第安人》《预兆》《那些国度》等中,也将乡村生活描绘成一个关于失去和转变的故事。拉封出生于1962年,其创作背景多为家乡康塔尔省(法国西南部省份),该地为盛产奶酪的著名山城。她是众多大奖斩获者,曾凭借第一部小说《狗的夜晚》(LeSoirduChien,2001)和《儿子的故事》(Histoiredufils,2020)两度获得法国与龚古尔奖齐名的勒诺多文学奖。

拉封和塞尔的作品揭示了一个相似的诉求,即追问人与“土地”的关系在法国是如何想象的,以此方式来解释一些关键的社会转折点。不过区别在于,塞尔把全球生态问题的涌现当作某种转变时刻,拉封却更注意在一些地方上演的个人故事与经验。纵观拉封笔下的角色,他们与物品、与其他生命保持着亲密的关系,但亲密并不意味着和谐。主体对世界的体验更多的是一种密集感,因为这个世界是丰富在场的,它包含着厨房桌椅和银器餐具,以及大量的乡村物象,奶牛、狗、风暴和树木等等。也就是说,“乡村”在拉封的小说里并不意味着“自然”。它给身体提供了密集在场(intense presence)的感觉,但是也扼制了主体与他人的联系与相互作用。

波斯图姆最后指出:“只有当乡村变成了一个能够整合他人的转型之地,并能够接受土地上的新生活方式之时,它才诠释着生态栖居的概念。”她的分析到此停止,并没有对拉封的乡村系列作品如何诠释“生态栖居”这一点展开深入分析。她对塞尔和拉封对比分析,意不在于将生态理论套用于文学分析,而试图在两者之间搭建通道,并共同构建到生态批评的框架里,因为“并没有一套适用于文学文本的普遍伦理和政治。相反,法国的生态批评概述了一种关于不同遭遇、理解和取向的微观政治学。这意味着,从文学生态批评的微观政治到生态思考的宏观政治到之间并非没有通道”[13]253-273。

“生态栖居”概念提出的问题不是针对人所处的诸多框架,而是人与被称为“家”的地方之关系建立的诸多方式。“生态栖居”被波斯图姆界定为“尊重那些新的社会-历史和物质条件的一系列实践”,在这个宽泛的意义上“生态栖居”可以出现在不同的地方和不同的时间段,即居住于流动的时空,而非简单地重申不同的生活方式[13]253-273。相比于加拉德的栖居概念(人在某些时空中的“长期浸润”),波斯图姆指出自己更强调不断地改变和转型。故此“家”非彼家,并非固定的地方,而是开放的空间,让人在移动中居住,有如“游牧民”的居住方式。

三、“生态栖居”与“诗意栖居”

“生态栖居”的理念可以看作是对著名的“诗意栖居”的继承或发展吗?“诗意栖居”思想的现代源头一般认为是海德格尔。他在后期思想的“栖居”学说中,发展了早期重视的“此在”的“置身世界”。在《筑·居·思》(1951)这篇文章中,他指出实现栖居的途径就是创造世界,栖居具有大地、天空、诸神与凡人的四重性特点,与万物同在。“诗意”不是栖居的状态,而是栖居的根基,关系到人能否本真地存在。

波斯图姆的论述却有意避开了对海德格尔的参考,这种意图是有先例的。《文学空间》(1955)的作者、法国著名文论家与作家莫里斯·布朗肖早在《征服太空》(1961)一文中庆祝俄罗斯飞行员尤里·加加林的首次太空飞行时,就隐晦地抨击了“某人”对地方的依恋和技术批判:“某人不想离开自己的地方。他说,技术是危险的,它损害了我们与世界的关系,真正的文明是稳定的,是游牧者无法获得的。这个人是谁?”[14]124-126对此知情者会试探着回答:海德格尔。加加林的航行预示着“对所有地方的质疑以及对所有的地方归属管的瓦解”,在文末布朗肖宣布“真理是游牧”。这预示着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德勒兹与瓜塔里所发展的“游牧学”。在《海德格尔遗忘的空气》(1981)中,伊利格瑞则指出海德格尔重视大地,却遗忘了不可见的空气,也就是遗忘了女性因素。此后许多学者,比如马克思主义地理学者戴维·哈维的《正义、自然和差异的地理学》(1996)等相继提醒读者警惕海德格尔式栖居背后可能存在的排外社群主义倾向和法西斯式扩张企图。

在生态批评的内部,贝特深受海德格尔的影响,《大地之歌》采用了海德格尔的“存在”和“栖居”概念来探讨英国浪漫主义作家的生态诗学。不过他也指出,海德格尔的栖居概念与政治伦理的民族或国家相联系,但是民族、国家应该让位于某地方、地区的居民,尤其是必要区分“所有”和“归属”这两个概念,并认为生态诗人的想象一定是“包容的,而不是排外的”。布伊尔的“再栖居”城市理论也有来自海德格尔的启发,他援引了海德格尔关于环境是一种“建构”的观念,认为“我们有能力栖居”的前提就是负责地将人自身安置在环境之中[15]。

然而,新一代生态批评家提姆·莫顿(Timothy Morton)在《没有自然的生态学》(2007),乌尔苏拉·海泽(Ursula K.Heise)在《地方感和星球感》(2008)中却和海德格尔的地方和栖居观念拉开了距离,他们彻底打乱了海德格尔模式下稳定的地方关系,从全球范围内追溯生态思维的地方。曾经由人文地理学、经典生态批评等主张的地方理论及固定地方感,朝着“非地方”“流动的地方”和从属于“星球感”的“地方感”等理论演化。波斯图姆对海德格尔“诗意栖居”的回避,也顺应了这一新的地方观念。因为“生态栖居”的理论虽然依托于乡村,但它呼唤一种流动的地方感。

其实自1990年代以来,在现象学的视野下,海德格尔的栖居与地方思想并没有被完全抛弃,而是得到正名和进一步提炼。其中爱德华·凯西(Edward Casey)率先在《地方的命运》(TheFateofPlace,1997)中审视了地方这个观念在现象学维度里的发展,并研究了在怀特海、胡塞尔、海德格尔和梅洛·庞蒂等哲学家的思考体系中所占的位置。他也讨论了德勒兹和瓜塔里的栖居概念,如何用来避免“地方”静态概念的弊病。凯西本人则强调现象学启示下“身体”在“创造地方”中的功能,身体作为地方的中心,是维持地方时间和空间稳定的存在体。地方在主体地吸收下,转换为与主体的存在,成为栖居之地,居住之所。

波斯图姆对德国栖居思想的回避,另一个原因还在于她选择以法国生态思想作为参考。不过对于瓜塔里,她没有像许多评论家那样,去讨论其与德勒兹合作的游牧学与栖居概念,而是参照了瓜塔里个人的生态学说,分析了文学的“生态主体性”(ecological subjectivity)及其表征。要实现流动性的“生态栖居”,也首先需要主体具备一种流动不居的“生态主体性”意识。瓜塔里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系列文章中将一种带有伦理-政治特点的“生态智慧”作为生态思想的基础。他的《三种生态学》考虑了一个后共产主义世界中关于全球化的生态空间和主体化问题,认为环境生态学应该和社会生态学、精神生态学一起思考,为此描述了发生在这三种生态学中的主体化和非主体化的物质过程。对于当代生态批评而言,瓜塔里通过谨慎地将主体性转化为动态的、改造性的和关系化的过程,提供了一种思路,将“生态主体性”界定为一种有别于特征或性格的系列实践。

和瓜塔里一样,法国知名女作家玛丽·达里厄塞克(Marie Darrieussecq)的小说《幽灵》(2000)和《家乡》(2001)等包含的文学想象对于重新反思一个物质世界的主体性过程作出了独特的贡献。达里厄塞克1969年生于法国西南部,成名作为《母猪女郎》(1996),另有《我们在森林中的日子》等畅销作品,其小说常以现代变形记式的寓言警醒世人。她的小说主角和叙述者全是女性,展现了女性主体在用语言来表达和探索存在与生成的界限时所产生的流动状态。主体性总被具体再现,并牵涉到诸多生态条件,这些条件随着角色居住于不同的地方和时间而发生变化。相对于瓜塔里学说里性别差异意识的缺失,达里厄塞克充分进行了弥补。

达里厄塞克一方面关心语言如何传达我们的世界感知,另一方面也希望使用语言来创造新的世界。她宣称自己意图向读者揭示那些哪怕是微生物层面的世界物质性。在探索她的虚构世界时,读者会逐渐身处一个包含着地方、地区的景观甚至全球联系和技术的世界之中,并发觉主体性被嵌入和被象征的本质。如此就呈现出文艺给主体带来的改变,正如瓜塔里对文艺作品的期待。文艺的成功不在于其内含的政治讯息,而是由于它将读者推向与作者共创新世界、新主体性和新实践的位置。

波斯图姆分析的“生态主体性”其实融入了后现代女性主义的地方思想,比如伊利格瑞、马克思主义和女权主义地理学家多琳·马西(Doreen Massey)的《空间、地方和性别》(1994)、尤其是与荷兰哲学家罗斯·布莱多蒂(Rosi Braidotti)“游牧民”的主体思想不谋而合。同样受到德勒兹与瓜塔里关于“解域”“块茎”和“游牧”思想的启发,布莱多蒂在《游牧的主体》(2011)中从女权主义角度重新界定主体性。她将“游牧民”作为后现代主体的范式,指出游牧民最典型的特征是“尽管漂泊在途中,却深深植根于某个历史位置上来接受责任并对之负责”[16]。

受到文化地理学者的启发,从空间尤其是城市的宜居性直到基于乡村的流动“生态栖居”,空间想象和生态思考被有力地结合起来。这适应了空间理论界关于新的地方感知、生态世界主义的、“流动性转向”(mobilities turn)的新趋势,也超越了传统的“诗意栖居”之思。这得力于一种女性的生态主体性的实践,更使得这一生态栖居具有开放的可能性。

注释:

① 自七十年代在美国激进环保主义的旗帜下创立,“生态批评”自九十年代开始在英美等国产生声势浩大的生态批评运动,其基本标志是政治介入的立场鲜明,属于问题驱动型批评。“地理批评”在九十年代末降生,由法国学者贝尔唐·韦斯特法尔(Bertrand Westphal)和美国学者罗伯特·塔利(Robert T.Tally Jr)等创立,它提倡以地方和空间等概念为中心,探讨文本与人类空间、与世界的关系,侧重审美批评与意识形态批评。

② 从地理角度研究文学的传统悠久。大多数学者认为存在着广义和狭义的“文学地理学”,前者涵盖了后者以及“地理批评”“地理诗学”“地图批评”“地理测绘法”等概念。

猜你喜欢
海德格尔宜居法国
相约天然氧吧 感受宜居“金匮”
宜居的海底城市
海德格尔的荷尔德林阐释进路
法国(三)
法国(一)
实践哲学视域下海德格尔的“存在”
宜居大化
死亡是一种事件吗?——海德格尔与马里翁的死亡观比较
法国MONTAGUT教你如何穿成法国型男
宜居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