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感与早期欧洲旅行文学 *

2023-12-11 12:11弗朗索瓦穆罗FranoisMoureau郭丽娜孙凤译注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年6期
关键词:航行旅行

[法]弗朗索瓦·穆罗(François Moureau)著,郭丽娜、孙凤 译注

旅行文学(littérature de voyage)在19世纪之前属于文学地理,旅行者与作者往往不为同一人。尽管如此,早期欧洲旅行文学仍然是人类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历史记忆。这一记忆的主要心理感受——恐惧——是人类全球史和海洋文学史上的主要心理特征之一,恐惧感的出现意味着人类现代史的开端和现代观念的产生。

一、恐惧感的出现:人类现代史的开端

恐惧心理并非今日才有。在《圣经》里面,如果摩西所言属实,生活在伊甸园里是不会有恐惧感的。不过不幸之事还是发生了。我们都知道故事的后续,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来到陌生之地,成为人类史上第一批游客。此后人类不断地被恐惧萦绕着,并自问:“我们在哪里呢?”接着又想到:“我们是谁?我们要去哪里?”17 世纪末阿弗朗什大主教胡埃特阁下(Pierre-Daniel Huet),也即《克莱芙王妃》作者拉法耶特夫人的好友,为我们留下了一部实用之书,讲述了伊甸园的情况。他非常明确地指出伊甸园就在今之伊拉克南部。据说天使加百列(l’archange Gabriel)把人类祖先扔到一片不为人知之地,即锡兰①François Noel, Dictionnaire de la fable ou,ythologie grecque, latine, égyptienne, Paris: Le Norman, 1803, pp.23-24.。在那里我们找到了确凿证据:亚当之墓以及17世纪旅行者莱斯特拉(Lestra)为亚当刻下的墓志铭②莱斯拉特(Lestra):17世纪法国旅行家,著有《东印度新游记或日志》(Relation ou journal d’un voyage nouvellement fait aux Indes orientales,1677)。莱斯拉特1671年3月从布列塔尼路易港乘坐圣·让·巴普蒂斯特号(Le Saint Jean Baptiste)前往印度。他的游记讲述了1671—1675年间的海上旅行经历。夏尔·乔治·卡尼耶在《海难史》(Charles Georges Garnier:Histoire des naufrages,1832)中介绍了莱斯拉特的旅行经历,并指出他的游记多处内容属实。——译注。

到了大洪水时代,诺亚带着不同的物种,乘坐方舟四处漂流,一路上船上吵闹不休。当人类历史进入现代(l’Age moderne),即中世纪末和文艺复兴时期,旅行文学开始讲述旅行家的故事。在这一时期,旅行文学中叙述的恐惧感不再是旧世界与基督纪元早期的那类,而是出现了另一种形式的恐惧感。

那么时人如何描绘这个充满危险的世界,这个撒旦设下重重陷阱的地方呢?对于以地中海为中心的西方旧世界而言,过了直布罗陀海格力斯之柱便是陌生之地;基督教诞生之初,人们认为圣经中预言的、被诅咒的歌革和玛各的王国位于东方。在中世纪文化中,陆地原是一片海洋,上面有几处上帝精心安排的岛屿。早期教会的教父从奥古斯丁(Augustin)到金口圣若望(Jean Chrysostome)①金口圣若望(349—407),正教会的君士坦丁堡大主教,重要的基督教早期教父、圣人。——译注,普遍认为地球是平的。希腊科学主张地球是球形,这个观点被阿拉伯人转述传播,很快被旅行家接受,因为当时绘制的地图完全无法用于指引航行。今天许多人以为中世纪,人们相信地球是平的。实际上,在中世纪,西方人接受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观点,认为地球是圆的,只是当时的通用地图无法体现出地球是球体。从那时起,早期世界地图已将地球划分为五个区域:两个寒冷区域和两个温带区域,分别分布在南北半球,中间隔着一个炎热区域,那里海水沸腾,据说无法通行。在人类认识到地球引力之前,南半球被认为是难以居住之地,不过那里还是住着人,他们过着倒立行走的生活,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杰出的基督徒。未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1374 年之后,让·德·曼德维尔(Jean de Mandeville,?—1372)②让·德·曼德维尔(Jean de Mandeville,?—1372):14世纪探险家,著有《曼德维尔游记》(Voyages),这部作品现存最早的文本是法语,随后被翻译成许多其他语言。曼德维尔在书中论及“环球航行”(circumnavigation)在理论上的可能性。——译注认为有可能穿越中间的炎热地带,进行环球航行。

海上发现有赖于特殊的技术条件和自然条件。三角帆被发明之后,在逆风中扬帆航行成为可能,航行终于摆脱了统治大西洋的西风的制约。从欧洲向西出发,肯定能顺水回来,可是向南方行驶并返回却是另一回事,海上旅行者最深切的恐惧就在于此。1417 年,枢机主教纪尧姆·菲拉斯特(Guillaume Fillastre,1348—1428)在康斯坦茨会议上提到一片“陌生之地”(terra incognita),位于海格力斯之柱之外。在朝向亚洲的区域,制图师想像和重现了许多当时尚未被发现的岛屿,世上的珍宝都在那里等待富有冒险精神的旅行家。古代的水手们使用标有海岸线的波特兰海图,他们必须尽可能贴近陆地才能辨认方位,一旦离开已知的纬度和海岸,就可能遇险。海图会带来新发现,是打开世界之门的钥匙,因此是海图拥有者的绝对机密。葡萄牙亲王航海家亨利王子下令处死试图刺探秘密的人。为了吓退冒险者,有人散播恐怖故事,述说在海图未知区域航行的危险,那里到处是海怪,怨气冲天。16 世纪,葡萄牙人创作了海难叙事,成为恐惧书写的文学成果。

西方人很快通过海图绘制获得了世界的主宰权,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就是最佳例证。塞维利亚哥伦布图书馆存有他使用过的文件。这些文件证明哥伦布向西航行时,他已经具备渊博的地理知识。他出航时携带的宝贵资料之一就是《马可·波罗游记》(Devisement du monde)。葡萄牙人是那个时代最优秀的航海家,他们严守海图和航线的秘密。这遏制了他们的竞争对手,使对手无法效力于西班牙。比如热那亚人克里斯托弗·哥伦布,他原本打算向西航行,去往亚洲,成为另一个马可·波罗,但他的野心被他意外发现的美洲所瓦解。1415—1494 年间,只有葡萄牙人能顺着西非海岸到博卡多尔角以南的海域航行。沿岸暗礁林立,一路充满风险。据说非洲居住着半人半兽的生物,是人兽杂交的产物,因此葡萄牙人很少进入非洲内陆。

1492 年,即发现美洲新大陆当年,效力于葡萄牙的旅行家兼制图师马丁·贝海姆(Martin Behaim,1459—1506)在德国纽伦堡制造出世界上第一个地球仪。这个地球仪的存在说明当时人们已经意识到海洋的无边广阔,但是要在这些令人惊骇的液态空间中绘制出陆地,还需给制图师们一点时间。1507年出版于圣迪耶(Saint-Dié)的著名的瓦尔德泽米勒海图以意大利人亚美利哥·韦斯普奇(Amerigo Vespucc,1454—1512)之名标注新大陆。他是《新世界》(Mundus novus)一书的作者,也是美洲大陆这一伟大发现的“报道者”。与此同时,应虔诚的基督徒君士坦丁大帝之“遗嘱”,罗马教廷以继承未知岛屿的名义获得了支配新大陆的合法性。随后1494年《托尔德西利亚斯条约》据伪造之“遗嘱”,以南北走向的分界线于佛得角切割大西洋,分界线的东边和西边分别属于葡萄牙和西班牙。因此非洲和亚洲落入葡萄牙之手,位于分界线之西的巴西也归葡萄牙所有,而美洲大部分被西班牙获得。对此深感不满的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揶揄道:“我倒想看看那条剥夺我继承世界的亚当遗嘱条款是如何写的。”①Hervé Théry, “Tordesilla, la bourgade où Castillan et Portugais se sont partagé l’Amérique”, Mappemonde, 2019(126), p. 134.于是海权竞争开始,但没有人征询岛民的意见,这些不幸的人既非基督徒,也不研究罗马档案。1529 年《萨拉戈萨条约》界定了东方的分界线,解决葡萄牙与西班牙这两个伊比利亚王国对丁香之乡马鲁古群岛的主权争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们仍误认美洲及其“印第安人”为亚洲的延伸。缺乏准确地图及确定经度的技术令海上航行前途难卜,而前路本就多“险境”,尽管如此,海上征途开始了。水手们对地图上位置不明的“浮岛”感到畏惧,传说有冒险者在那里遭遇怪物然后沉入深渊,拉伯雷在《巨人传》第四部(Quart Livre)就描绘了此景。

二、各种海陆怪兽:恐惧感的指涉对象

法国历史学家让·德吕莫(Jean Delumeau,1923—2020)②让·德吕莫的研究方向之一是西方天主教徒对地狱和天堂的叙述。——译注在一部经典著作中将西方14 至18 世纪不同程度的恐惧感归类。我们可以参考此分类以了解当时各类恐惧。有些恐惧并不直接影响旅行者个人,而是影响旅行这一行为,比如对瘟疫的恐惧。瘟疫通过各种交通方式传播,久居一地者即使不旅行也难逃感染瘟疫的厄运,因为疫情始于当地。瘟疫无关位置,即使旅行至他处,瘟疫仍然存在,瘟疫曾席卷欧洲和其他大陆。但瘟疫只是撒旦诸多诡计的代表作,他用以激发人类恐惧的创造多种多样。“这世界的王”③指撒旦,《圣经》中有多处将撒旦称作“这世界的王”。——译注有热忱的仆从,如巫师魅魔之类邪灵,可惜火刑只能限制他们的危害,而无法将其根除。女人,无论怎样防备她们都不为过,她们加入了巫魔夜会④17 世纪,人们普遍认为月亮对女性有影响,并产生了“头上有四分之一个月亮”(avoir un quartier de lune dans la tête)一说来形容女性怪异或疯狂。此外,民间传说将月亮视为具有黑暗和邪恶力量的物体,巫婆和女巫们选择在月光下进行祭祀和仪式。这些传说加强了女性与月亮的联系,并使得女性更加容易被视为神秘和不可预测的存在。请参考《月亮的形状是女人的头部》(M. P. D., La sphère de la Lune composée de la teste de la femme,Lyon, Clement petit,1652)。。基督的敌人穿着穆斯林长袍到处游荡。在撒旦统治下的这个小小世界里,人们四处旅行。

在某种程度上,旅行是从撒旦带来的恒常恐惧中获得解脱。对于中世纪末的杰出基督徒来说,唯一要警惕的旅行是将罪人判处地狱的旅行,炼狱作为地狱与天堂的中转站,可以为有罪之灵提供净化和赦免的机会,使其逃脱地狱永恒的烈火。然而罪人还有一条出路,朝圣之旅能打开他通往永恒的大门。于是穆斯林前往麦加,基督徒去耶路撒冷。和平朝圣取代了十字军东征。这是一次能让人得到重生和净化的独特旅程,因为只有最富有者或最勇敢者才能进行朝圣之旅。

除非有绝对必要,否则在文艺复兴到启蒙时代末期这几个世纪,大多数欧洲居民都无法离开他们所耕作的土地而进行旅行。在那个时期,“为了乐趣”而旅行是不被社会认同的,这种行为在18 世纪之后才被英语中的“tourist”和“tourism”所描述,此两个词汇分别在1780年和1811年出现。在此之前,旅行者通常是出于职业需要而旅行,他们可能是商人、水手、自然学家或传教士①参见科尔布(Kolbe),《好望角记述》(Description Du Cap De Bonne-Esperance),1741。。

耶稣会士在《耶稣会士书简集》(Lettres édifiantes et curieuses)中重现了朝圣者的冒险故事,殉道是他们的荣耀。对于那些外出经商的旅行者而言,他们不是冒险家,利润是旅行的价值,安全返回方好,不过他们在旅途中也会涉险。除了强盗、贪官污吏和抢劫旅客的无良旅店老板等常见状况外,他们还要面对其他令人担忧的情况。而最早从商之人为了恐吓后继者,维护利润,也会不遗余力散播恐怖遭遇。在《马可·波罗游记》中,马可·波罗列举出所有在东方改头换面的古代怪兽,呈现给可能前往中国的旅行者。在那里,人们会遇到“外族人”(l’Autre),撒旦极具想像力的造物中最令人感到恐怖的那一个,比如类似半人半马的狗头人、独眼巨人、胸前长着一只眼睛的无头人、毛发浓密的半人半猿、抓着大象的巨型怪鸟、修士鱼等。在17 世纪的雕版画中,还多了耳垂垂至膝盖的长耳人及反脚人。中世纪的制图师巧妙地将这些怪物填入平面球形图的空白处,比如位于远东的被诅咒的歌革和玛各王国就盛产这些怪物(图1)。到了18 世纪中期,欧洲旅行者仍将南非人特别是霍屯督人视为介于人类和动物之间的可怕种族。这些人被放在人类动物馆中展出,直至20世纪初(例如1900年的巴黎世界博览会)。“霍屯督的维纳斯”②“霍屯督的维纳斯”是一位名叫萨特吉·巴特曼(Saartjie Baartman)的女性,也被称为莎拉·巴特曼(Sarah Baartman),大约1788—1789年出生于南非东开普省,1815年12月29日卒于巴黎,因臀部大而在欧洲展出。——译注更是作为一个类人类物种被置于巴黎人类博物馆的玻璃展示柜中。

三、幻觉和想象:恐惧感的延申效果

海上旅行的经历兼有两种恐惧,一种是海洋本身带来的恐惧,另一种则是沉没于海底的陆地所带来的恐惧。海洋本质上是一片流动的不确定之地。到了18 世纪末,欧洲人才能准确测量经度,标定东西方向。此前航海者只能依靠经验航行,由于一些航海家的误判,岛屿甚至大陆在地图上的位置漂浮不定。15 世纪学者们重新发现托勒密的著作,早期的世界地图上描绘着一片广阔的南方大陆,旨在平衡北半球(图2)。然而15 世纪末葡萄牙人试图绕过非洲开辟通往香料群岛的海上通道之时,欧洲人仍然认为赤道处的海水会沸腾,南半球不可抵达(图3)。尽管17 世纪荷兰人就开始尝试从印度尼西亚出发,前往以航海家阿贝尔·塔斯曼(Abel Tasman,1603—1659)的姓氏来命名的塔斯马尼亚岛(Tasmanie),但直到18 世纪末乃至更晚,澳大利亚才被发现(图4),这要归功于詹姆斯·库克船长(James Cook,1728—1779)和相对较鲜为人知的尼古拉·博丹(Nicolas Baudin,1754—1803)。博丹被首席执政官拿破仑派遣到新荷兰(Nouvelle-Holland)的海岸进行自然科学考察。拿破仑坚信澳大利亚像新西兰一样,是由两个岛屿组成。他希望其中一个岛屿成为法国的领土,可惜幻想与现实之间总有落差。

图3 15世纪末的其他地球平面球形图

图4 17世纪初的太平洋地图

不少海洋叙事证实,海上航行极为无聊,不过也有“海上历险”来颠覆这种单调论。航海家可能不幸遭遇风暴或海盗,甚至更加离奇的经历,如海怪、蛊惑人心的海妖和血腥之岛。海洋底下的遭遇可能更加神秘,人们怀疑水下的深渊中全是窥伺着猎物的奇异怪兽,它们正等待着落海的船员(图5)。此外,欧洲人还心存一个疑问,上天对亚当和夏娃的诅咒是否也作用于那些陌生之地的人种呢?到了18世纪中期,学术界包括伦敦皇家学会在内,都相信南美洲存在巴塔贡巨人(géants patagons)①巴塔贡巨人亦被称为巴塔哥尼亚巨人,原指南美洲巴塔哥尼亚地区的原住民。西方关于巴塔贡巨人的记叙最早见于意大利航海家安东尼奥·皮加费塔(Antonio Pigafetta)的航海日记。皮加费塔是麦哲伦环球航行探险船队中的一员,根据他的航海记录,船队在1520 年初遇见的巴塔哥尼亚原住民非常高,他们一行人中最高的人只到他的腰部。Xavier de Castro (Michel Chandeigne), Le voyage de Magellan: la relation d’Antonio Pigafetta du premier voyage autour du monde, 2e édition, Paris, Chandeigne, coll. « Magellane poche », 2017, p.97.——译注。旅行者们都言之凿凿。皇家海军军官轻信传言,即使未曾见过,也坚称见到过②英国皇家海军军官约翰·拜伦(John Byron,1723—1786)在1767 年的航行记录中声称,海豚号(HMS Dolphin)的船员在巴塔贡尼亚海岸遇到高约3 米的巴塔贡人:“他们的平均身高看起来是八英尺(2.44 米)左右,最高的有九英尺(2.74 米)以上。我们没有用任何器具来确定他们的身高,但我们有理由相信我们低估了他们的身高而绝非夸大。”转引自Jean-Paul Duviols, Trois ans d’esclavage chez les Patagons: le récit de la captivité d’Auguste Guinnard (1856-1859), Chandeigne, 2009, p.318。——译注。既然《圣经》记载,巨人与人类同时诞生,那么巨人存在一说既不与圣言相左,也不与布封《自然史》中的生物实证验证法背道而驰。改变这一认知的是法国人布干维尔③路易·安托万·德·布干维尔(Louis-Antoine de Bougainville,1729—1811)是法国第一位完成环球航行的探险家。1766 年至1769 年,他在法国政府赞助下完成了法国人的第一次环球航行,其作品《环球旅行》(Voyage autour du monde,1771)记述了此次航行,这本书在当时的欧洲社会引起轰动。他在书中写道:“这些人身材高大,我们看到的人中,没有一个低于5 英尺5 到6 英尺(1.65—1.67 米),也没有一个高于5 英尺9 到10 英尺(1.75—1.78 米)……我认为他们巨大的地方在于他们庞大的体格、硕大的头部和粗壮的四肢。”转引自Jean-Paul Duviols, Trois ans d’esclavage chez les Patagons: le récit de la captivité d’Auguste Guinnard (1856-1859), Paris, Chandeigne, 2009, p.328。——译注,他在18 世纪中期频繁往来于现今的智利海岸。他既非好的基督徒,也非英国人的朋友,是他摧毁了巴塔贡人的神话。

图5 波罗的海地图,乌劳斯·马格努斯(Olaus Magnus,1490—1557)

英国人詹姆斯·库克则在1772至1775年间进行第二次海上航行,摧毁了“南方大陆”,即与北半球的已知陆地相平衡的南方陆地的神话④“南方大陆”(Terre australe)是一个虚构的大陆,由亚里士多德提出,经古希腊地理学家托勒密发展,广泛出现在15世纪至18世纪的欧洲地图上。航海家们常把新发现的陆地误认为传言中的“南方大陆”。——译注。航海家们曾在长达数个世纪的时间里苦苦探寻这片土地。传言那是一处真正的人间天堂,温暖、和谐、受冰雪保护、不受外界的侵扰。有人在那里见到臻于至善的人类,即自体繁殖的双性人。他们摆脱了原罪,不像我们一样被限制在不完美的性别之中。虽然有些人将他们视为残忍之人,信奉乌托邦小说家想象中的奇怪宗教,但在权威阶层中,“南方大陆”的传说却得到了普遍认可。法国人凯尔盖朗迫切希望为法国发现“南方大陆”,并在上面殖民,可惜一直没能实现理想。不过1772 年他从南方海域归来时,还是带回一个海岛的消息,后来这个海岛以他的名字命名①1771年,路易十五委派凯尔盖朗(Yves Joseph de Kerguelen de Trémarec,1734—1797)寻找传说中的“南方大陆”,凯尔盖朗在1772年发现了一片陆地,他认为这就是“南方大陆”,并将其称为“南半球的法国”(France australe)。随后,他返回法国向路易十五报告了这一发现。然而四年后,詹姆斯·库克再次发现这片土地,并认为它并不是“南方大陆”。他以凯尔盖朗的名字将这片土地命名为凯尔盖朗群岛。——译注。

“南方大陆”确实比任何其他幻境或梦境中的土地都更能成为乌托邦式航海之旅的舞台,并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海上冒险家。它具备一切理想条件:首先,在地理上它正好位于“这边”(指北半球)的对面;其次,要完善上帝的创造和他的“全球”计划,它必不可少;最后,这是一片未曾遭受过任何外来侵扰的处女地。对哲学家和有抱负者来说,那是一个理想的实验室。按拉波普里尼埃②拉波普里尼埃(La Popeliniere,1541—1608),法国作家、历史学家,他在发表于1582 年的著作《三个世界》(Les trois mondes)中清点了从古代到16 世纪末的西方地理知识,提出三个世界概念:古代世界(l’ancien monde)、新世界(le nouveau monde)即美洲,和第三世界(Le troisième monde)即未知的“南方大陆”(Terre Australe)。——译注1582年提出的说法,新大陆多少令人失望,这个“第三世界”来得正好。于是海上文学故事的讲述者受纪实游记的启发,在“非凡的航行经历”和乌托邦小说中插入幻想的社会政治结构,呈现出真正的意识形态维度。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就是完美的典范。《乌托邦》是一部描写亚美利哥·韦斯普奇(Amerigo Vespucci)的航行经历的游记作品,作品前面有序言和一张地图,也有一首乌托邦语的诗歌,这些都是常见的游记副文本。托马索·坎帕内拉(Tommasso Campanella,1568—1639)、萨维尼安·西拉诺·德·贝尔热拉克(Savinien Cyrano de Bergerac,1619—1655)、加布里埃尔·德·弗瓦尼(Gabriel de Foigny,1630—1692)、尼古拉斯·埃德梅·雷斯蒂夫·德拉·布勒托尼(Nicolas-Edme Restif de la Bretonne,1734—1806)等作家都沿用这种乌托邦模式③上述作家均通过有虚构成分的游记描写了具有不同特点的乌托邦世界,延续和发展了乌托邦旅行文学的传统。——译注,到了18世纪末,这种写作模式仍存在于欧洲不同语言的文学作品中。乌托邦文学爱在远洋取景,“南方大陆”自然成为承载乌托邦理想的最佳场地,恐惧与乐趣、野蛮与完美的秩序在这个自由的想象空间里交织。

但在现实的长途旅行中,初遇“外族人”(l’Autre)时可能会被同类蚕食、生吃或烤着吃的恐惧长期困扰着旅行者。《马可·波罗游记》中提到野蛮人有食人的习俗,尽管他们看起来像生活在伊甸园的素食主义者(图6)。对食人产生恐惧始于15 世纪末的克里斯托弗·哥伦布,16 世纪巴西沦为殖民地之后,这种恐惧心理进一步加重。泰奥多尔·德·布里(Théodore de Bry,1528—1598)在16 世纪末创作的版画中呈现食人仪式,令旅行者常感不安(图7)。不过新教徒让·德·莱里(Jean de Léry,生卒不详)曾目睹1573年桑塞尔围城战期间的食人场景,他指出天主教徒比里约湾的图皮南巴人(Tupinambas)更野蛮(图8):野蛮人吃人,天主教徒在弥撒中吃上帝,更是罪大恶极!伏尔泰则把这种同类相食看作战争艺术的演化,认为它可以清理战场,而欧洲军队却把清理战场的活儿留给乌鸦。尽管如此,对最终被置于砧板上肢解产生恐惧,仍是欧洲人接触“外族人”之前内心的最大恐惧之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旅行家的描述最后却成为了“高贵野蛮人”神话的起源,请参见《蒙田随笔》中《论食人部落》一节。的确,这些描述具有民族志的准确性,并出人意料地流露出某种同理心,比如叙述者通常说感觉自己参加了某种仪式——有人曾写道,一个“如此奇异的悲剧”——而不是看到“屠宰”或者十足的野蛮行为。这些旅行记述试图尽可能准确地重现这种极度诡异的行为,同时显露出一种令人惊恐的迷恋。相较而言,布干维尔在波利尼西亚与岛民分享果蔬美食的航海描述非常罕见,以至于“新塞西拉”①布干维尔在1768年初次抵达塔希提岛时,发现这里环境优美,资源富足,他将这片天堂般的土地命名为“新塞西拉”(Nouvelle-Cythère)。另外布干维尔在航海日记中误以为塔希提人的婚姻方式是男女自由结合。这些描述传回欧洲之后,进一步加深了欧洲人对“高贵野蛮人”的自由、享乐和自然形象的建构。——译注神话传回法英之后,产生了高贵野蛮人的“滕德雷地图”②“滕德雷地图”(carte de tendre)是一份受马德莱娜·德·斯居德里(Madeleine de Scudéry,1607—1701)的小说《克莱莉》(Clélie, histoire romaine,1654)启发,绘制于17世纪的著名隐喻式地图,描绘了一块名为“滕德雷”(Tendre)的虚构土地,指示恋爱的各个阶段和可能结果,后常为法国知名作家引用。——译注之类叙事文学。

图6 《马可波罗游记》中的蛮族人

图7 西奥多·德·布里,《食人仪式》(1590)

不论如何,最初的相遇总因不了解而对对方产生恐惧,任何一方都会怀疑对方有着不可告人的意图。手势交流总是容易引起误解。人们遵循“习俗”,以表达友好,但仪式本身也可能导致误解。正因如此,詹姆斯·库克在1779年第三次海上航行时,在桑特威奇群岛的海滩上丧生。这说明,经验往往不足以平息不安的情绪,并达成最低限度的理解。

结语

自古以来,长途旅行总伴随着令人恐惧的经历,如荷马史诗《奥德赛》中奥德修斯路遇海妖和独眼巨人等历险。自中世纪开始流传的海洋叙事无疑是一种反映人类心理和情感状况的百科全书,反复叙述人类在探索未知世界过程中被激发的恐惧感。从此角度看,旅行文学极具深度,呈现出多样性,是一种高质量的文学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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