俟后世圣人君子

2023-12-15 07:38黄德海
山花 2023年12期
关键词:太史公司马迁史记

黄德海

一切有旷代光华相随的事物,都自带着危险的耀眼属性,让人无法在起初就正目以视。亚瑟·梅尔泽(Arthur M. Melzer)《字里行间的哲学:被遗忘的隐微写作史》(Philosophy Between the Lines:The Lost History of Esoteric Writing)中提到过这种危险性:“一个人只需要反思一下智慧树和巴别塔的故事,或关于普罗米修斯、代达罗斯和俄狄浦斯的神话,或塞壬女妖的故事,或柏拉图的《理想国》中对‘高贵谎言的论证,或浮士德和弗兰克斯坦的故事,就可以看到,在西方世界,危险或被禁知识(forbidden knowledge)这个观念具有一段悠久、庄严的历史。甚至,在西方文化的两大本源,即苏格拉底和圣经中,前者教导我们,善、最高存在以及真理这三者的理念犹如太阳,我们几乎无法直视;后者教导我们,如果我们凝视上帝的正脸,就必死无疑。由于某种原因,最高的真理不仅强迫我们的人类能力要理解,还要忍受。……我们之所以敬畏真理(Veritas),认为它是一种伟大、高贵的理想,正因为我们知道并感觉到,这种东西并不容易,它需要我们最大的勇气、坚定和牺牲。因此,它必定对那些没有力量承认并适应它的人构成了威胁。”

除了对观看者的危险之外,那些光华耀眼的事物,也会给宣布者自身带来危险,有心人便不得不采取某些隐微的写作方式(Esoteric Writing)。即如梅尔泽所言:“在历史长河中,促使哲人以及文学、政治和宗教作家们实践隐微交流的最一般性的动机:避开审查或避免受到迫害的迫切需要。”这对内的自卫和对外的防护,好学深思的中国古人,自然也有特殊的表达方式。对内的自卫近乎人的本能,就以《春秋繁露·楚庄王》为例吧:“义不讪上,智不危身。故远者以义讳,近者以智畏。畏与义兼,则世逾近而言逾谨矣。此定哀之所以微其辞。以故用则天下平,不用则安其身,《春秋》之道也。”对外的防护,在复杂的社会情势下,怎么说都不会准确,比如《论语·泰伯》所谓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比如《观·彖》所谓的“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比如《礼记·祭义》所谓的“因物之精,制为之极,明命鬼神,以為黔首则,百众以畏,万民以服”。这样的话,往负面想,是某种特殊的逢迎或选择,往正面想,则可能是对耀眼光芒的有效遮挡,哪里容易说得清是非对错呢?

无论上面提到的《春秋》《论语》还是《礼记》,都是司马迁熟悉的典籍,他不可能不注意到如上的问题。《史记·孔子世家》引孔子语,“子罕言利与命与仁。不愤不启,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弗复也”,不讲利这种近俗的问题,不讲命和仁这样过高的理论,耐心等待合适的教育时机,不反复鼓励和督促人学习或思考,是否就含有对普通人的保护之意?《史记·匈奴列传》的论赞,则差不多是对《春秋繁露》的复述:“孔氏著《春秋》,隐桓之间则章,至定哀之际则微,为其切当世之文而罔褒,忌讳之辞也。”更可能的是,这些认知原本用不着通过经典阅读来获得,司马迁身经的一切,已足够提示他这些问题了。前文言及的武帝怒而削景、武两本纪,就是非常典型的表现——即便有可能不是事实,也说明古人深明述作之事的伤害属性。此后,班彪就指出司马迁的著作“大敝伤道,所以遇极刑之咎也”。其子班固《汉书·司马迁传》的赞论,则几乎是引经据典地谈论司马迁的不够谨慎了——

乌呼!以迁之博物洽闻,而不能以知自全,既陷极刑,幽而发愤,书亦信矣。迹其所以自伤悼,小雅巷伯之伦。夫唯大雅“既明且哲,能保其身”,难矣哉!

班固的意思是,司马迁发愤而作,类似《小雅·巷伯》里遭遇谗言的巷伯阉官,虽有委屈,毕竟不能如《大雅·烝民》提到的那样能够明哲保身。这论断让人觉得心凉的地方在于,班固几乎要说出司马迁的遭遇是自己活该。现在已经没法确定,他这番话是依据平生所学的特殊判断,还是对当时帝王的先意承志。或许,他《典引》序里记下的汉明帝(57年—75年在位)诏书,就透露出了某些消息:“司马迁著书,成一家之言,扬名后世。至以身陷刑之故,反微文刺讥,贬损当世,非谊士也。”接着帝王的明确结论,班固马上表态:“臣固常伏刻诵圣论,昭明好恶,不遗微细,缘事断谊,动有规矩,虽仲尼之因史见意,亦无以加。”刘良注:“刻,治也。圣论,云司马迁非义士之论也。因史见意,谓修《春秋》褒贬之。”这段话几乎把汉明帝推成了在世圣人,其褒贬当然就是如孔子《春秋》同样的不刊之论了。用现在的方式来说,是否汉明帝和班固代表了一个共同体的稳定意识形态,而司马迁更显得像是异端?

其实不只汉明帝,对很多高层治理者来说,异端蕴含的危险性不言而喻,把《史记》深藏秘府和贬斥司马迁就是最常见的手段。汉成帝河平间(前28年—前25年),东平王刘宇上书求诸子及《太史公》书,成帝询问大司马王凤的意见,王凤明确表示:“诸子书或反经术,非圣人,或明鬼神,信物怪;太史公书有战国从横权谲之谋,汉兴之初谋臣奇策,天官灾异,地形阨塞,皆不宜在诸侯王,不可予。”汉献帝初平三年(192年),王允欲杀蔡邕,太尉马日磾以邕“旷世逸才”为劝,王允曰:“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方今国祚中衰,神器不固,不可令佞臣执笔在幼主左右。既无益圣德,复使吾党蒙其讪议。”公元3世纪的前半期,魏明帝(226年—239年在位)也有一个很典型的说法:“司马迁以受刑之故,内怀隐切,著史记非贬孝武,令人切齿。”当然,也有看起来相反的例子,比如光武帝(25年—57年在位)就曾赐倚重的大臣窦融《五宗》《外戚世家》《魏其侯列传》,并下诏让窦融留心魏其侯窦婴与王室的关系,虽然是鼓励,其实也是对可能发生的危险的提示。

我很怀疑,希腊城邦最后处死苏格拉底,也很可能是因为他有类似的危险性。柏拉图《苏格拉底的申辩》,写下了苏格拉底对自己所处情势的认知:“这个人是神明降下叮附在城邦上的,这个城邦就像一匹俊美而血统高贵的马,却因为体形硕大而慵懒,需要某种牛虻来激发。而我认为,神明派我来这个城邦,就是要起到它这种作用:激发你们每个人、劝说你们每个人、责备你们每个人,整天不停地到处追着叮刺你们。……当然,你们也许会很恼火,就像从瞌睡中被唤醒的人那样,兴许会拍我一巴掌。……我实际上恰好就是神明赐予城邦的那样一种人,你们从下面的事实兴许就会明白:我从来不关心自己的任何事情,这些年来一直坚持不理家事,反而总是关系你们的利益,就像父兄一样,私下来到你们每个人身边,劝你们关心美德——这岂是凡夫俗子之所为!”自比牛虻的苏格拉底非常清楚自己面对的危险处境,知道雅典的民众会因为受到叮咬而恼羞成怒。另外,虽然苏格拉底不断提到神明,可他被控的罪名之一却是“不信城邦所信的神而信奉新的神灵”,也就是说,起诉者认为苏格拉底虔敬以对的是新神,怀疑他企图以这陌生的新神代替熟悉的旧神。

旧神,正是城邦和民众的精神基础,动摇了旧神,就动摇了城邦的习惯生活方式,取消了人们精神上的舒适区,自然会引起民众的警觉,并进而要将散布消息的人绳之以法。更富意味的是,民众的警觉非常可能很快地变成城邦的总体警觉。无论人们是否如雅典民众那样起诉苏格拉底,城邦总有办法识别对旧神造成威胁的人。不知能否就此推测,一个事物的出现之所以让人感到危险,非常大的概率是因为它拥有某种特殊的新,这个新可能会带来精神世界的巨大变化,从而引起人的严重不适。苏格拉底的审判是因为新,西方另一大源头的耶稣被钉上十字架,是否也因为他带来的福音是全新的?是不是可以说,凡属人的杰出制作或创造,都必然带着先天的危险属性?如此,杰出的《史记》天然具备危险因素,也就用不着奇怪了。更需要追究的问题是,《史记》究竟提供了什么崭新的东西,让它的危险性持续了如此长久的时间?

写作的危险性,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应该是心知肚明的。在《书简七》中,柏拉图这样写道:“我并不觉得关于这些问题的思考对人类都有好处。他们只对某些少数人有益。对于这些少数人而言,他们自己就可以通过小小的暗示发现那些思考;至于其他人,这样的思考会产生不合适的结果,或使有些人产生不该有的蔑视,或使另一些人产生傲慢和虚空的希望,让他们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可怕的东西。”写《上帝之城》的奥古斯丁说得更为明确:“柏拉图喜欢其导师苏格拉底那种众所周知的方法,即掩饰他的知识或意见。他也常常偏爱用这种方法。因此,寻找柏拉图本人在众多问题上所持的观点较为困难,并不比寻找苏格拉底的真实意见容易。”无论怎样表达,“掩饰他的知识或意见”都可以看成文章开头提到的“高贵的谎言”。《戏剧诗人柏拉图》导言谓:“‘谎言是说,这个故事未必真有其事,‘高贵是说,这个故事的意图在于让政治共同体走向一种由哲人—立法者来引导的高贵生活。”这里的“立法者”,不妨暂且理解为经典的创制者。无论掩饰的知识还是虚构的故事,在起始意义上,都是为了共同体的向上(起码是安稳)可能。不过,一旦举名,立刻就会有(能力不够的)模仿者和(别有用心的)歪曲者出现,加之绝大部分人根本无法辨识真伪,对创制问题的判断便不得不以混乱的形式出现。

高贵的谎言也好,隐微写作也好,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中国古代的“微言大义”。所谓“大义”,不就是显白(Exoteric)写出的道理?所谓“微言”,不就是要隐微表达的意思?不过,这样的比较,很容易陷入“横通”的境地,如章学诚《文史通义》所言:“通之为名,盖取譬于道路,四冲八达,无不可至,谓之通也。亦取心之所识,虽有高下、偏全、大小、广狭之不同,而皆可以达于大道,故曰通也。然亦有不可四冲八达,不可达于大道,而亦不得不谓之通,是谓横通。横通之与通人,同而异,近而远,合而离。学者陋于闻见,接横通之议论,已如疾雷之破山,遂使鱼目混珠,清流无别,而其人亦遂嚣然自命,不自知其通之出于横也。”“横通”的危险在于,非常可能伤害各自思想的肌理,只标示出比较者自身的颟顸。即如西方的隐微写作,自柏拉图开始,大部分是为了自觉区分公开教诲和秘密教导,而中国的微言大义,则是一种时移世易的不得不然,如刘歆《移书让太常博士》所言:“昔唐虞既衰,而三代迭兴,圣帝明王,累起相袭,其道甚著。周室既微,而礼乐不正,道之难全也如此。是故孔子忧道不行,历国应聘,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乃得其所。修易序书,制作春秋,以记帝王之道。及夫子没而微言绝,七十子卒而大义乖。”如果真有隐微写作和微言大义这回事,那名词也都有自己的源流,辨别源流比横通更为重要。

另外一种情形也值得注意,即自希腊开始的西方著述和中国古代的著述,起始时对制作者的指认方式便不相同。希罗多德《历史》中云:“赫西俄德与荷马……把诸神的家世教给希腊人,把诸神的一些名字、尊荣和技艺教给所有人,还说出了诸神的外貌。”引过这段文字之后,《戏剧诗人柏拉图》导言随即指出:“神是生活的最高指向,关于神的言说就是神学,通过对诸神世系及其特性的描述或书写,荷马(以及赫西俄德)神学就为希腊民族、希腊的城邦政治共同体划定了一种由诸神来保证的特殊生活。……就是说,诗在根本上意味着一种生活方式。”很早就在书上署名,或许是西方的特殊方式之一?如唐诺《眼前:漫游在〈左传〉的世界》所言:“古希腊人说两大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体例上正是不断流传、吟诵、修改、增添的东西),作者是荷马一人。但希腊人又同时诗意地、隐喻地讲这位盲诗人是个‘同时诞生于七个不同城市的人,这意味着希腊人并非不晓得此一基本事实,甚至精确性地指出了有整整七个希腊城邦的人共同完成这两部史诗。息事宁人之外,这个如此美丽而且意味深长的说法,这样把‘七个城市的许多个人再重新凝聚为一个人,却让我们不能不警觉起来——希腊人多意识到什么?想多透露什么?”

中国古书署名,却要到很晚之后。余嘉锡《古书通例》周祥考察之后确定,起码“汉末人著书,尚不自题姓名”,“每卷自署某人撰,虽不详其所自始,要其盛行,当在魏、晋以后矣”。这一过程,伴随的是经典地位的巨大变迁,也牵扯到社会生活方式的改换。张尔田(1874年—1945年)《史微》从另一角度描述了这变化——

盖六艺者,先王经世之书也。经世之书皆掌柱下,皆太史之所录,非如后世仅以编年、纪传为史而已。故天人之故、政教之原、体国经野之规、宰世御民之略,皆得以史目之。试以六艺征之,《周易》为伏牺至文王之史,《尚书》为尧舜至秦穆之史,《诗》为汤武至陈灵之史,《春秋》为东周至鲁哀之史,《礼》《乐》为统贯二帝三王之史。《太史公自序》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则六艺相续为史,可以心知其意矣。

需要注意的是,张尔田所谓的史,并不同于后代所谓的史:“后世之史,纪事而已,纪言而已。古史则不然,其纪事也,必并其道而载之,其纪言也,也并其意而载之。有纪事、纪言而道与意因之而见者,《尚书》《春秋》《礼》《乐》是焉;有载道、载意而事与言因之而见者,则《易》与《诗》是焉。”这一看起来无比稳固的官学系统,在东周发生亟变:“周之东迁,天子失官,百家始分,诸子之言纷然淆乱。孔子悯焉,于是以儒家思存前圣之业,观书于周,问道于老聃,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诗》三千余篇去其重,赞《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下讫哀,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自是六艺之文咸归孔氏矣。七十子后学因相与尊之为经。是故由前而观,六艺皆王者之史,根据于道家;由后而观,六艺为孔氏之经,折衷于儒家。”差不多能夠断定的是,东周时发生了一次重大的古今之变,上古官学由此渐渐变成春秋时代的私学,作为“经世之书”的六艺也变成了“恒久至道”的六经,孔子因其卓越(aret)成了这一转折中最关键的人物。

不过,司马迁毕竟不是孔子之前的古人,他的制作在对古学的理解之外,仍然别有怀抱。就拿前文反复提到的“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来说,雷家骥《中国古代史学观念史》就分析云:“此三目的之间比较来说,究天人与通古今实为成家言的手段,而‘成一家之言则是总目的或目的之目的。执此而论,孔子之学术目的是为了承传先圣王官之道,而司马迁之学术目的则是为了成就一家之言。道为义法准则,以故天下言六艺者皆折中于夫子,乃变为经;家言为私家之学,是以述故事之异传异语者皆协整于史公,而俟后世圣人君子之继起,遂成为史。司马迁所著原先取名为《太史公》,正是揭示此为子学性质之私学。”如此,前文提到的《史记》与经、史、子的关系,或许可以重新理解一遍——从古学看,司马迁上承孔子理解的古史之学,完成了自己的拟经之举;从当时的社会情形和诸子蜂起看,《太史公》堪当一家之言,成为杰出子学的一家;从后世的影响看,《史记》独树一帜,成为官方所称“正史”的开端。拟经乃上古的古学,子学称得上孔子意义上的古学,而正史开端则是前面提到的“新”——这个新,或许就是其危险的原因?

西方思想发展过程中,一直有个被称为“诗与哲学之争”的话题。诗根本上意味着一种生活方式,照《戏剧诗人柏拉图》导言的说法:“在柏拉图这里,哲学根本上也是一种生活方式,那么,哲学与诗的根本分歧就在于:什么才是真正好的生活方式;关于这一点,是诗人知道得更好,还是哲人知道得更好。”因此,“诗与哲学之争的根本含义是生活方式之争:诗代表的是民众的习俗生活,是城邦中多数人过的那种宗法生活,与城邦这个政治共同体密不可分;哲学则代表一种新兴的生活,是少数人过的那种追求智慧的生活,与城邦政治共同体必然发生冲撞”。或许,共同体上上下下感受到的危险,都跟这种有可能出现的新生活有关。更为困难的是,哲学无法从根本上避免这一危险:“理性的局限使得哲学生活可能永远没有尽头、永远没有最终的结论,但是,政治生活显然不能处于这种局面,政治问题具有明显的紧迫性。这种差异导致的结果是双方面的。一方面,就哲学而言,其追问本性可能让哲学否认城邦持有的真理,这种否认反过来会让哲学陷入危险。……除非不写,这种危险性得不到根本避免。”需要说明的是,并非任何思考都能归为哲学,通常的思考仍属于宗法属性的诗,只有那些可能严重改变城邦生活的特殊思考,危险性才不可避免。

从六艺为古史的情形看,后出的《春秋》,一直处于特殊境地之中。张尔田云:“《易》也,《书》也,《诗》也,《礼》也,皆先王经世之旧史而孔子纂焉。故《易》谓之赞,《诗》《书》谓之删,《礼》《乐》谓之定,明其因旧史之文而无所更正也。惟《春秋》则不然,何则?周室东迁,天下无王久矣,孔子求古《春秋》而不得,不得已取鲁国史记,本百二十国宝书,用制义法,以匹夫而操天子褒贬之权,此《春秋》一经所以独称为作者。”《春秋》虽承接上古官学,并被列为六艺,却因其为“作”而造成了冲撞。对这一问题,孔子本人非常清楚,《论语·季氏》中有言:“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孔子当时所处的,正是天下无道、政在大夫的时代,而他的所谓“作”《春秋》,不正是庶人而议天下事?这也就怪不得孟子会说:“世衰道微,邪说暴行又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以庶人而行天子之事,自然会扰乱已成秩序,因而充满危险的气息,孔子在世时“累累若丧家之狗”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起码到《汉书·艺文志》,孔子面对的风险,还为众所知:“《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其事实皆形于传,是以隐其书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知悉并有意隐藏,既显示出孔子的认知程度,也为后世之学的变化开了先例。雷家骥仔细区分过孔子所学与孔子之学:“‘孔子所学是王官之古史学,即后之经学;而‘孔子之学始为具有私议性质之儒学,《论语》即其代表。因此,儒家弟子传孔子之六艺,即是传义蕴王道之古史学;传孔子仁义礼智之说,则是传儒家之子学。……因此,儒家六艺学——即后之经学——之成立发展,是古史学之宗子,而儒家学说——则是古史学之别子。”结合张尔田的说法,自六艺至六经的过程可以分辨得再清晰点儿,即六艺本身(孔子所学)为古学,经学(孔子之学的古学部分)是古学宗子,而儒家学说(孔子之学的今学部分)是另外成立的古学别子。如果此说成立,那是不是可以认为,司马迁洞悉这一过程中的古今变化,有意选择了作为古学的一方,明白自己绍述《春秋》的是什么性质,也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巨大风险?

知道风险的存在,也就会明白,为什么司马迁会用“唯唯,否否,不然”来回答壶遂的问题:“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不是这样辞让性的否认,难道司马迁要坐实自己所处的也是“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的至暗时代?难道他能说自己就是要学习孔子的“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不管不顾地“贬损大人当世君臣”?不过,虽然司马迁迂回曲折地否认自己继《春秋》的志向,但后世善读书者,自然看得懂其中的深曲之意。章学诚《文史通义》云:“司马迁著百三十篇,自语‘绍明世而继《春秋》,信哉。三代以后之绝作矣。”钱大昕《廿二史考异》谓:“子长述先人之业,作书继《春秋》之后,成一家之言,故曰《太史公书》。”钱穆《太史公考释》则指出:“《太史公》则司马迁一家之私书,当于孔子《春秋》齐类,不当与鲁《春秋》、晋《乘》、楚《梼杌》相例。”

需要留意的或许是,《太史公》跟《春秋》的关系被强调,大多出现在较晚的时期,那原因,恐怕并非离《太史公》较近的人不知其中关键,而是认为属于常识,不用特别指出。张尔田解释这个常识时谓:“后世史体创自司马迁。迁书固整齐百家杂语,厥协六经异传者也。其言曰:‘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以《史记》一书上儗六艺,则六艺之为史,古人以先我言之矣。其后班固续迁《史》而修《汉书》,亦曰:‘纬六经,缀道纲,总百氏,赞篇章。固书实本于刘歆,歆尝与其父刘向撰《七略》《别录》矣。凡历史群籍尽宾六艺,岂向、歆不知立史簿乎?亦以六艺即史,无庸别建义类也。”或者,只需知道《汉书·艺文志》將《史记》列入“六艺略”的“春秋类”,即可见出这一常识的覆盖面(这情形至《隋书·经籍志》而生变化,容后再论)。只是,尽管《汉书》明确把《史记》列入“六艺略”,却并非对其无间言——

司马迁采经摭传,分散数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梧。亦其涉猎者广博,贯穿经传,驰骋古今,上下数千载间,斯以勤矣。又其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然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

考虑到《汉书》的官方背景和汉时对《史记》的评价,这段话很像是某种有意而为的总结性发言。扬雄《法言·重黎篇》云:“或问,《周官》曰立事,《左氏》曰品藻,太史迁曰实录。”《汉书·扬雄传》记其言曰:“及太史公记六国,历楚、汉,讫麟止,不与圣人同,是非颇谬于经。”班彪的弟子王充在《论衡》中经常提到《史记》,其言有褒有贬,选《案书》中的一段吧:“漢作书者多,司马子长、杨子云,河汉也,其余泾渭也。然而子长少臆中之说,子云无世俗之论。”引文中所谓的“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差不多就是对以上意思的概括吧。其中最大的非议,即扬雄所谓的“不与圣人同,是非颇谬于经”,恰与引文中的“是非颇缪于圣人”意见类似,否认了司马迁对六艺和孔子的推重。不过,上文中最为后世关注的部分,是所谓的“史公三失”——“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批评《论六家要旨》先道次儒,“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指责《史记》为罪不容诛的游侠立传,“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则直斥司马迁立《货殖列传》为嫌贫爱富。在班固的时代,其中的每一失都足以降低司马迁的身位,甚至让其著述很难在当世立足。

汉代的这些评价,似乎出现了富有意味的分裂。他们把《史记》放入经的行列,却嫌它谬于圣人。如此,则《史记》在所属的品类里算不得非常杰出。与此同时,仿佛人人都在强调《史记》的实录精神,仿佛离开高明的见识也可以有实录。究其质,应该是社会和文化背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如张尔田所言:“汉兴,武帝尝置太史公,位在丞相上,天下计书先上太史,副上丞相,使司马父子为之,而迁叙史学之源流亦曰‘司马氏世典周史。何则?古之学术皆出于官守,有一官即有一学,非世世诵习则不能宣阐微言大义之所存。此于百家莫不皆然,况史为君人南面之术哉?自汉宣帝改太史公一官为令,奉行文书,于是褚先生、刘向、冯商、扬雄、班固之徒并以别职来知史务,道统既异,官亦无足轻重矣。史学(按古史学)之亡,盖在斯时乎?《史记》一书,上以结藏室(按道家)史派之局,下以开端门(按犹宫堂)史统之羃(按覆盖)。自兹之后,史遂折入儒家,别黑白而定一尊,虽有良史,不过致谨于书法体例之间,难以语乎观微者已。”也就是说,伴随着太史位格的下行,掌史务者的身份也开始降低,古史学的地位同时大幅度降低。又加上汉武的独尊儒术,史渐渐难以厕身经学之列,而最终逼出的局面,就是经史的分途。

前面提到的隐微和显白写作,启蒙时代的托兰德(John Toland,1670年—1722年)还清楚其间的分别,并非常准确地将之归纳为内在和外在问题。他在名为《掌管城门钥匙的人》的著作的目录后给出一段解释:“掌管城门钥匙的人;或关于显白的和隐微的哲学,亦即关于古人的外在和内在的学说;前者乃开放的和公开的,顾及大众偏见和既有宗教;后者则为私人的和秘密的,教导剥去所有伪装的真正的真理,适于胜任的和分散的极少数人。”这样说对内、对外的问题,显得有点太过郑重,不妨就用金克木的话来表达:“(佛教文献)可以大别为二类,一是对外宣传品,一是内部读物。(这只是就近取譬,借今喻古,以便了解;今古不同,幸勿误会。)不但佛书,其他古书往往也有内外之别。讲给别人听的,自己人内部用的,大有不同。这也许是我的谬论,也许是读古书之一诀窍。古人知而不言,因为大家知道,我则泄露一下天机。古人著书差不多都是心目中有一定范围的读者的。所谓‘传之其人,就是指不得外传。”即便中国人耳熟能详的《论语》,因为“是传授门人弟子的内部读物,不像是对外宣传品,许多口头讲授的话都省略了;因此,书中意义常不明白”。文中用到的“传之其人”,正出自《报任安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都大邑”。

如果考虑到庄子的说法,“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那“传之其人”就可能不只是不得外传,也有传至后世有心人的意思。差不多相似的心境,卢梭在《论科学和艺术的复兴是否有助于使风俗日趋纯朴?》序言里也表达过:“我既不打算取悦那些才俊,也不想讨好各位名流。在任何时候都有一些屈从于他们的时代、他们的国家和他们的社会风向的人……既然想超越所生活的时代,就不能为这样的读者而写作。”是这样没错吧,“有些人死后才出生”。或许,雷家骥就是从这个方向看待这段话的:“《太史公自序》及《报任少卿书》一再强调‘思来者。……然其《报任少卿书》又续云:‘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都大邑,则仆偿前辱之责,虽被万戮,岂有悔哉!此即新学术已完成,若能广为传播,流之后世,则前辱已偿,斯时虽遭诛戮亦无悔矣。……窃意此句应与《自序》末语所谓‘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合在一起推敲,庶乎可得其真旨。……‘其人也者,当指‘后世圣人君子,断非期盼于常俗之人。正本藏之名山而外,副本存在京师(通都大邑),传之其人,以待后世圣人君子。新学术的始出,当世往往不易一下子接受,故与司马迁同时并世诸子,他似无寄予厚望之意。”

无论司马迁设想的后世有多远,起码他在世的时候,除了壶遂,东方朔也可能读过其中的大部分篇章。《索隐》引桓谭《新论》谓,“太史公造书,书成,示东方朔,朔为平定,因署其下。‘太史公者,皆朔所加之者也”。这意思是说,东方朔不但读过《太史公》这本书,里面的“太史公”字样,就是他加上去的。只是,即便东方朔真的读过《太史公》,那也是司马迁自己举示的,不能算书成后的流传。现在能看到最早引用《太史公》的,是汉昭帝始元六年(前81年)召开的盐铁会议上。需要指出的是,参加此次会议的,除当时的朝廷重臣,就是贤良文学,也就是有功名或有名声的地方人士。其间引用《史记》较为显著的例子,是《论功》中引《秦始皇本纪》,《西域》中引《匈奴列传》,《刑德》中引《酷吏列传》,《毁学》中引《老子韩非列传》。有意思的是,盐铁会议的召集人之一桑弘羊,在发言中就隐括了后来班固反对的《货殖列传》。这引用非常可能说明,起码在汉代操持具体事务的大臣看来,司马迁说中了某些社会的症结,值得专门重视——

司马子言,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赵女不择丑好,郑姬不择远近,商人不丑耻辱,戎士不爱死力,士不在亲,事君不避其难,皆为利禄也。

有人据《盐铁论》的引用认为,《史记》当时已经流传朝野,这推论恐怕稍过于勇猛。首先是《汉书·司马迁传》载,“迁既死后,其书稍出。宣帝时,迁外孙平通侯杨恽祖述其书,遂宣布焉”。杨恽宣帝时公开其书,比盐铁会议的召开晚,引用显然并非自此。如果《史记》的正副本果然只有两部,一部藏于京师(应指居于京师的家中),一部藏于名山(非常可能是皇家图书馆),则盐铁会议上引用的来处只能是名山所藏。从上述东平王求书不得来看,《史记》当时在上层的传播范围,因朝廷忌讳而非常有限,或许只有王公大臣和地方上的特选之士才得以观览。陈直《汉晋人对〈史记〉的传播及评价》概云:“《史记》在西汉时期,是少数大官僚见的,是少数博士先生读的,如桑弘羊、王凤等人,才可以见到,其余则为在天禄、石渠(案均为皇家图书馆)校书的人,才可以读到。”有两个例外,《史通》载隐居不仕的卫衡曾续补《史记》,《罗布淖尔考古记》有边地引《史记·匈奴列传》之例,以致陈直认为,西汉末期,《史记》“在官僚则秘不示人,在私家则传播最速,如卫衡是隐居乡里之人,也可以续补一部分,居延是边郡之地,也可以书写一部分,他们所见,未必是全部,一传一节,互相口传,汉廷愈秘密,则民间愈流传”。虽非孤证,但两例是否足以证明《史记》在汉代民间的流传之速,恐怕是要存疑的吧?

尽管被高层忌讳,汉代对《史记》续补的情况却所在多有。《集解》引张晏语云:“迁没之后,亡景纪、武纪、礼书、乐书、律书、汉兴已来将相年表、日者列传、三王世家、龟策列传、傅靳蒯列传。元成之间,褚先生补阙,作武帝纪,三王世家,龟策、日者列传,言辞鄙陋,非迁本意也。”刘知幾《史通·正史篇》记曰:“《史记》所书,年止太初,其后刘向,向子歆,及诸好事者,若冯商、卫衡、扬雄、史岑、梁审、肆仁、晋冯、段肃、金丹、冯衍、韦融、萧奋、刘恂等相次撰续,迄于哀、平间,犹名《史记》。”据《后汉书》,班固的父亲班彪也曾续作《史记》:“武帝时,司马迁著《史记》,自太初以后,阙而不录。后好事者颇或缀集时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继其书。彪乃继采前史遗事,傍贯异闻,作后传数十篇。”这些续补之作,有的出于好事者的私人爱好,有的则是受命官方的奉诏所为,《史记》因危险而形成的禁忌和因杰出而形成的爱戴差不多并时而兴,或许说明时代已经来到了某个转折点。

虽然有人引用、有人续补,但从罗列的人来看,起码到东汉中期,这本巨著还没得到很广泛的传播。如果以《史记》名称的变化来思考这问题,或许可以看到一本书在世间缓慢变化的模样。据陈直《太史公书名考》,《史记》起初的名称很多,变化也很复杂:“《史记·太史公自序》:‘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是司马迁自定原名为《太史公书》。嗣后西汉诸儒多沿用此名称,故《汉书·艺文志》列《太史公书》于《春秋》类。一变为《太史公记》,《汉书·杨恽传》云‘恽母,司马迁女也,恽始读外祖《太史公记》是也。再变为《太史记》,《风俗通义·正失篇》云‘谨案《太史记》,燕太子丹留秦,始皇遇之益不善,燕亦遂灭是也。三变为今称《史记》。其他有称《太史公传》(见《史记·龟策列传》褚先生补)及《太史公》者(见《扬子法言·问神篇》),均属在演变中多种的名称。”举用了各类碑刻及文献材料后,陈直的结论是,《史记》这一名称的确立,“决定开始于东汉桓帝之时”。《史记》流行之前的众多称呼,我略倾向于钱穆《太史公考释》中的说法:“或称《太史公记》,或称《太史公传》,或称《太史公书》,皆非正称。太史公书者,犹云诸子书,孟子、老子书,若正名以称,则应曰《孟子》《老子》《太史公》,不得加书字。至曰记曰传,则举一偏以概,更非其书之本称。”

钱穆这里的意思,是确认《太史公》为子书。前述桑弘羊称司马迁为司马子,不也正说明《太史公》的子书性质当时人所共知?只是,甚至不用到陈直点明的东汉末期,《汉书·艺文志》即已经蕴含了《史记》书名变化和类别归属的肇因。李纪祥《〈史记〉之“家言”与“史书”性质论》,于细微处见精神:“古代之历史文化,作为典籍式的保存,皆存于官府,此所以称之为‘王官之学。古代的王官之学,是总称之为‘六艺的,这个六艺,经历了东周迄汉初的剧烈变迁,到了汉武帝成立新的王官之学时,已经转化而成为经过孔子及其后学所转述出的‘新六艺,即‘六经。……班固是将《史记》——即《太史公书》归入于《六艺略》的‘春秋类下的。可见他是以史公之‘造史意识来为其归类。如此,则展现在《艺文志》中的《太史公书》,自是依从于孔子之《春秋》而同属官学的性格……但官学怎么能称之为司马迁自谓的‘一家之言呢?因此,《史记》实是因其‘造史意识而继承《春秋》,又因依赖《春秋》而入于官学的《六艺略》的。但班固虽将《史记》接于《春秋》之下,保存了《史记》的一个学术源流的重要方面,但就‘家言‘诸子这一层而言,却也使得《史记》在这方面的学术性格相对隐晦不彰,几使人只记《史记》为史书,而忘却其亦为诸子之家言。”其实不只是子书的一面,随着社会和学术的不断演进,《史记》从属经类的情形,也在不断发生变化。

一个人的著作再伟大,其身后的命运也很難测知。“色诺芬注疏集”出版说明云:“古希腊伟大的著作家色诺芬(Xenophon,约公元前430年-350年)是苏格拉底的两位最善于通过写作从事文教的学生之一,传下的著作体裁多样……自希腊化时期以来,色诺芬就添列无可争议的古希腊经典作家之位,其著作因内容高贵典雅、文笔质朴清新,从古罗马时代以来到近代,一直是西方古典文学的基础范本。”可自笛卡尔之后,不谈“形而上学”的色诺芬地位大幅下滑,以致伯里(J. B. Bury,1861—1927)在《希腊史学家》(The Ancient Greek Historians)中的评价近乎嘲讽:“无论在史学还是在哲学方面,他都只能算是个业余爱好者,他根本无法理解修昔底德的方法,一如他无法明白苏格拉底的说教。他有很好的文学天分,多种多样的作品,使他在希腊文学史上算个人物。但是他的理解力平平,不能透过现象看本质。如果他生活在今天,最多不过一名高级记者和宣传干事,可能会发表战地通讯,写作普通英雄人物的传记。作为历史学家,也就能写写回忆录。”20世纪中期以来,因列奥·施特劳斯的反复笺释,色诺芬重回经典行列,“西方学界整理、注疏、读解色诺芬著作又蔚然成风,成就可观”。忒伦提乌斯·莫鲁斯(Terentianus Maurus)言:“书有自己的命运,要视读者接受的情况而定。”(Habent sua fata libelli,Pro captu lectoris habent sua fata libelli.)色诺芬作品的遭际如此,《史记》的流传过程也不例外。

终汉一代,虽然对《史记》的引用和续补看起来层出不穷,但注解者却不多。司马贞《史记索隐后序》谓:“古今为注解者绝省,音义亦希。始后汉延笃,乃有《音义》一卷。又别有《音隐》五卷,不记作者何人。近代鲜有二家之本。”传为柳宗元所作的《龙城录》云:“沈休文有《龙山史记注》,即张昶著。昶后汉末大儒,世亦不称誉。”注解绝少的原因,陈直《汉晋人对〈史记〉的传播及评价》推测过:“《史记》汉人以为谤书,多不敢注解,与《汉书》在东汉末期,已有服虔、应劭等家注解不同。”或许是时代风向发生了转移,三国时期,曹丕和孙权都爱好《史记》。曹丕《典论》自谓,“余是以少诵诗、论,及长而备历五经、四部,史、汉、诸子百家之言,靡不毕览”。孙权则鼓励吕蒙等读史,“至统事以来,省三史、诸家兵书,自以为大有所益。如卿二人,意性朗悟,学必得之,宁当不为乎?宜急读孙子、六韬、左传、国语及三史”。照此来看,注解应该稍稍增加一下吧?然而三国时期,竟没有一个人出来注释《史记》。到了晋代,刘宋的徐广始有《史记音义》十二卷,后由裴骃继之而为《史记集解》。又南齐邹诞生撰《音义》三卷,“音则尚奇,义则罕说”,质量似乎不高。不过,从此以后,注《史记》的就大大增多了。

《史记》不如《汉书》幸运的是,其授受没能较早且广泛。《后汉书·曹世叔妻列传》曰:“时《汉书》始出,多未能通者,同郡马融伏于阁下,从昭受读,后又诏融兄续继昭成之。”又《隋书·经籍志》:“《史记》《汉书》师法相传,并有解释。梁时,明《汉书》有刘显、韦棱,陈时有姚察,隋代有包恺、萧该,并为名家。《史记》传者甚微。”不过,传授者少却并非没有,只是看起来有点不绝如缕的样子。明确记载的《史记》传授,见于《晋书·刘殷传》:“(殷)有七子,五子各授一经。一子授《太史公》,一子授《汉书》,一门之内,七业俱兴。”后代的传授过程,《史记》和《汉书》仿佛总是连类而及。《隋书·儒林传》:“(包恺)从王仲通受《史记》《汉书》,尤称精究。”又《李密传》:“(密)师事国子助教包恺,受《史记》《汉书》,励精忘倦,恺门徒皆出其下。”《新唐书·王綝传》:“方庆(按王綝字)起家越王府参军,受司马迁、班固二史于记室任希古。希古它迁,就卒其业。”即便搜集再多的线索,起码到武周时期,《史记》的传授始终没能达到《汉书》的规模,这情形或许就跟前面提到的危险性有关。不过,形势很快便发生了变化,《日知录》卷十六隐括唐穆宗长庆三年二月谏议大夫殷侑言,“司马迁、班固、范晔三史为书,劝善惩恶,亚于六经。比来史学废绝,至有身处班列,而朝廷旧章莫能知者”,有关方面“于是立三史科及三传科”,几乎就此以官方身份宣告了《史记》危险性的消失。

以上只是传播过程中的外部状况,另外还有一种内部的情形需要注意。《文史通义·史注篇》谓:“至于史事,则古人以业世其家,学者就其家以传业。夫马、班之书,今人见之悉矣,而当日传之必以其人,受读必有所自者。古人专门之学,必有法外传心,笔削之功所不及,则口授其徒,而相与传习其业,以垂永久也。迁书自裴骃为注,固书自应劭作解,其后为之注者,犹若干家,则皆阐其家学者也。”逯耀东《〈隋书·经籍志·史部〉的形成历程》分析了这种师法相传的现象与史注出现的关系:“由于史书与经书一同为传习的对象,史书也像经书一样有了单独的注释。……阐其家学,严守家法是注经者必须严格遵从的准则。史学成为专家之学后,设帐授徒,口传其业,必然会发生音读与解义的困难,因此产生了训故音义的教学方式,这种教学方式与经学‘法外心传是一脉相承的。”正是在此过程中,“经史”作为一个名词出现了:“魏晋以后,‘经史并称的现象已经很普遍。……这说明一个现象,那就是史学不仅不再是经学的附庸,而且上升至与经学同等的地位,并与经学同样成为教授与学习的对象。”这里描述的经史并称标明了经史的分离,应该是非常明确的,但说史上升至与经学同等的地位,则似乎有点激进。相较起来,胡宝国《经史之学》的结论更为审慎:“‘经史一词的出现意味着经史的分离(按《史记》等史书原附经书《春秋》类下)……‘经史一词的出现也同样意味着经史仍有密切的关系(按史书的注释与传授仍模拟经学的注释与传授)。总之,史学虽然从经学中独立了出来,但这一转变过程不可能脱离原有的学术基础。”

经史的分离和依存关系变化,必然反映到图书目录的编制上。据逯耀东文:“在经史对称的魏晋之际,首先出现了荀勖据郑默的《中经》所编纂的《新簿》,将秘阁书籍分为四部,经部的书籍列于甲部,《太史公书》则入丙部。在文史合流的东晋初期,李充整理图书分为甲乙丙丁四部,将史部书籍置于乙部,是后来《隋书·经籍志》所依据的四部分类最早出现的形式。最后,当《文选》将史传著作摒于文学创作之外的时候,阮孝绪的《七录》的《纪传录》都收容了全部的史学著作,而且史学著作的形式分成十三种之多。不仅种类众多,《隋书·经籍志》的《史部》就建筑在这个基础上。”也是从《隋书·经籍志》开始,《史记》被置于史部首位,并进而成为正史之首:“自是(按《三国志》之后)世有著述,皆拟班、马,以为正史,作者尤广。一代之史,至数十家。”也就是说,不需要等到唐穆宗时代的朝廷立科,《史记》的危险性已在官方意义上基本消失,甚至成了某种值得倡导的方向。从这个方向看,赵翼《廿二史札记》关于《史記》的那段话,要到纂修《隋书》的唐代才真的成立:“司马迁参酌古今,发凡起例,创为全史。本纪以序帝王,世家以记侯国,十表以系时事,八书以详制度,列传以志人物,然后一代君臣政事,贤否得失,总汇于一编之中。自此例一定,历代作史者遂不能出其范围,信史家之极则也。”

上引逯耀东文,除了经史之分,还提到了文史之别。胡宝国《文史之学》中描述了这一现象:“‘文史一词被频繁使用确是从南朝开始的,这与晋代使用的经史一词相似,也具有双重含义,既意味着文与史的分离,也意味着文与史还有紧密的联系。不过从发展趋势来看,分离是主要的方面。萧统《文选》不收史著,他在序中论及选文标准说:‘至于记事之史,系年之书,所以褒贬是非,纪别异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这里,‘文终于排斥了‘史,‘文与‘史的区别愈来愈为人们所认识。通常以为史学与经学分离后即告独立。如果把标准定得再苛刻些,或许可以说,只有到史学与文学也划清界限后,史学才真正获得了独立。”至此,或许可以说,无论从内部还是外部来看,《史记》和史这一门类,都已获得了稳定的独立位置,所有的质疑和问难都不再能遮挡其光芒。只是,想起《庄子·天下篇》里的话,“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隐隐为上拟《春秋》,方驾诸子的《太史公》感到轻微的可惜。自然,也用不着太为古人担忧,所有的阅读,都是为了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大概值得留意,那个跟史分离的“文”,越来越庞大并进而成了评论《史记》的重要依据。

后世评价一部作品最容易的方式,就是将之划分进某个清楚的领域,然后照这个领域的标准来对照。悖谬的是,那些堪称伟大(或本来就是伟大)的作品,本来就难以归类,如锡德尼(Philip Sidney)《为诗辩护》(Apologie for poetrie)谈到柏拉图的作品:“任何好好研究柏拉图的人都会发现,虽然他作品的内容和力量是哲学的,它们的外表和美丽却最为依靠诗。因为全部都是依靠对话,而在对话中他虚构了许多雅典的善良市民,来谈那种他们上了大刑也不肯吐露的事情;此外,他那富有诗意的会谈细节的描写,如一个宴会的周到安排,一次散步的高情逸致等等,中间还穿插着纯粹的故事,如古格斯的指环等,不知道这些东西是诗的花朵的人,是从未进过阿波罗花园的了。”不必着急用柏拉图将诗人赶出理想国的事为辩,因为锡德尼熟读柏拉图,当然知悉这典故,这话应该有更深层的原因。这深层原因,作为古典语文教授的尼采心知肚明:“设想柏拉图的作品丢了,哲学从亚里士多德开始,我们就根本无法想象这样一位古代哲人,他同时也是一位艺术家。”所谓从亚里士多德开始的哲学,应该是分门别类、以论证为主的学术系统。这是不是说明,西方很久以来就试图恢复柏拉图艺术家(诗人)身份以开阔其学术源头?反推到《史记》,差不多是相反的情形,自唐之后,越来越多的人考虑的是司马迁的集部(艺术家)身份——反倒是其经学、子学甚至史学身位,需要不断有人提示。

有唐一代与《史记》密切相关的著述,一是出现了司马贞的《史记索隐》和张守节的《史记正义》,二是刘知幾《史通》对《史记》多有评说。前两本《史记》注释,后来跟裴骃的《史记集解》合称为“《史记》三家注”,是《史记》流传下来最早,也是最重要的注本。钱大昕《廿二史考异》指出,唐代两家注各擅胜场:“司马长于驳辩,张长于地理,要皆龙门功臣,难以偏废。”更有意味的是,三家注互相关联,如程金造《史记管窥》言:“应以裴氏《集解》解释《史记》正文,而《索隐》在解释正文之际,有时疏通裴氏《集解》;《正义》也是在解释正文之际,又疏通裴氏《集解》和小司马《索隐》。”或许正因为如此,才有了宋代将三家注合刻的做法吧。至于刘知幾《史通》,则对《史记》有赞有弹,赞如肯定《史记》作为纪传体开山的地位,“《史记》者,纪以包举大端,传以委曲细事,表以谱列年爵,志以总括遗漏,逮于天文、地理、国典、朝章,显隐必该,洪纤靡失,此其所以为长也”;弹如言《史记》难以媲美《春秋》,“至太史公著《史记》,始以天子为本纪,考其宗旨,如法《春秋》。其所书之事也,皆言罕褒讳,事无黜陟,故马迁所谓整齐故事耳,安得比于《春秋》哉”;如否定《史记》的通史体例,“寻《史记》疆宇辽阔,年月遐长,而分以纪传,散以书表。每论国家一政,而胡、越相悬;叙君臣一时,而参、商是隔。此其为体之失者也”。有人据此认为刘知幾自相抵牾,其实,只要知道史体已立,位在经下,而史以纪实为先,且纪传体是后来正史的统一选择,而除《史记》外的所有正史都是断代史,就大体可以明白《史通》的评价所本了。

史学而外,有唐一代,《史记》在另外的领域墙外开花。唐代中叶,文人们不满六朝以来讲究排偶、用典,注重辞藻、音律的骈文,极力倡导先秦两汉散行单句的古文,由此形成了文学上有名的“古文运动”。伴随着这一运动的整体潮流,经韩愈、柳宗元等人的推崇,司马迁的文学地位持续上升。韩愈评价柳宗元的文章时,赞其“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刘熙载《艺概》云:“昌黎谓柳州文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观此评,非独可知柳州,并可知昌黎所得于子長处。”白居易《韩愈比部郎中史馆修撰制》也谓:“韩愈学术精博,文力雄健,立词措意,有班、马之风。”柳宗元《报袁君陈秀才书》曰,“太史公甚峻洁,可以出入”,又《答韦中立书论师道书》言自己为文常“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韩愈弟子们也多推尊司马迁,如裴度《寄李翱书》云:“司马迁之文,财(按义裁)成之文也,驰骋数千载,若有余力。”有文坛领袖推波,门人弟子助澜,学习司马迁文章自然蔚成风气,如章学诚所谓——

六朝骈丽,为人志铭,铺排郡望,藻饰官阶,殆于以人为赋,更无质实之意。是以韩柳诸公,力追《史》《汉》叙事,开辟蓁芜。其事本为变古,而光昌博大,转为后世宗师。

宋代开始,《史记》开始大规模刊刻,流传范围进一步扩大。这一时期对《史记》的评价,主要方向是强调其会通的一面。郑樵《通志》总序云:“会通之义大矣哉!司马氏世司典籍,工于制作,故能上稽仲尼之意,会《诗》《书》《左传》《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之言,通黄帝尧舜至于秦汉之世,勒为一书,分为五体,使百代而下,史官不能易其法,学者不能舍其书。六经之后,惟有此作。”马端临《文献通考》自序谓:“《诗》《书》《春秋》之后,惟太史公号称良史,作为纪、传、书、表。纪、传以述理乱兴衰,八书以述典章经制,后之执笔操简牍者,卒不易其体。然自班孟坚而后,断代为史,无会通因仍之道,读者病之。”胡宝国《〈史记〉的命运与史学的变化》谓:“宋代史家有追求会通的风气,司马光的《资治通鉴》是通贯性的著作,郑樵的《通志》、马端临的《文献通考》也都是通贯性的著作。他们从会通的角度看《史记》,自然会给与司马迁以很高的评价。”除此之外,宋代在班马异同的讨论上取得了很大进展,不仅言论众多,还出现了《班马异同》和《班马字类》这样的专书。另有苏洵,首次提出后来被称为“互见法”的《史记》特殊体例,“本传晦之,而他传发之”,“于传详之,于论于赞复明之”。

元明之时,对《史记》讨论主要集中在文学方面,与文学相关的评点风气也盛行起来。前者,不妨举三例以概其余。方孝孺《逊志斋集》卷十一云:“《史记》之文,如决江河而注之海,不劳余力,顺流直趋,终焉万里。势之所触,裂山转石,襄陵荡壑,鼓之如雷霆,蒸之如烟云,登之如太空,攒之如绮縠,回旋曲折,抑扬喷伏,而不见艰难辛苦之态,必至于极而后止。”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四六谓:“太史公之文有数端焉:帝王纪以己释《尚书》者也,又多引图纬子家言,其文衍而虚。春秋诸世家,以己损益诸史者也,其文畅而杂。仪、秦、鞅、睢诸传, 以己损益《战国策》者也,其文雄而肆。刘、项纪,信、越传,志所闻也,其文宏而壮。《河渠》《平准》诸书,志所见也,其文核而详,婉而多风。《刺客》《游侠》《货殖》诸传,发所寄也,其文精严而工笃,磊落而多感慨。”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十六,指出《史记》独特的叙事特色:“古人作史,有不待论断而于序事之中即见其指者,惟太史公能之。《平准书》末载卜式语,《王翦传》末载客语,《荆轲传》末载鲁勾践语,《晁错传》末载邓公与景帝语,《武安侯田蚧传》末载武帝语,皆史家于序事中寓论断法也。”至于评点,当时文士如茅坤、钟惺、杨慎、李贽、金圣叹等,或长篇大论,或只言片语,都能指出《史记》某方面的特点。就拿金圣叹来说吧,他评点《才子古文》,批《匈奴列传赞》云:“史公不喜武帝穷兵匈奴,然又不敢深论,故特地一笔出、一笔入。”又《读第五才子书法》中云:“《水浒传》方法,都从《史记》出来,却有许多胜似《史记》处。”“《水浒传》一个人出来,分明便是一篇列传。至于中间事迹,又逐段逐段自成文字。”

清代的《史记》研究蔚然成风,论文众多,仅专著就有几十部。这些著述大别可分为两类,一是考据,一是论文。林纾《桐城吴先生点勘史记读本序》中云:“余谓先辈治《史记》者,厥有二派,甲派如钱竹汀之《考异》,梁玉绳之《志疑》,王怀祖之《杂志》,均精核多所发明。而梁氏成书至三十六卷,论黄帝一事几千言,其下历举异同,良足以刊《史记》之误。乙派则归震川、方望溪及先生之读本,专论文章气脉,无尚考据。二者均有益于学子,然而发神枢鬼藏之秘,治丛冗秃肖之病,导后进以规辙,则文章家较考据为益滋多。顾不有考据,则瞀于误书;不讲文章,则昧于古法。”考据者重实,强调的是史的一面,如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十三谓:“史家纪事,唯在不虚美,不隐恶,据事直书,是非自见。若各出新意,掉弄一两字,以为褒贬,是治丝而棼之也。”论文则以“义法”“神气”“雅洁”等显示《史记》文学之美,这方式在彰显《史记》的同时,也受到了同代人的质疑,如姚鼐在写给弟子的信中言:“望溪(按方苞)所得,在本朝诸贤为最深,而较之古人则浅。其阅太史公书,似精神不能包括其大处、远处、疏淡处及华丽非常处,止以‘义法论文,则得其一端而已。”或许,不只义法论文仅得其一端,单论文或论史,仍然只得其一端。要认识《史记》的真正面貌,大概应该回到司马迁的自我认知那里,回到整全的文化系统那里——而这,差不多也正是写这些文章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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