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茄

2023-12-15 22:43何仁亿
山花 2023年12期
关键词:吧台番茄

何仁亿

可能是手心发热的缘故,当我握住那个柠檬时,顿时感到一股凉意渗透入我的躯体,那是一种快感。

——梶井基次郎

向着西北稍稍偏北的方向,一列轻轨疾驰而过。陶晨坐在车厢内,窗外的树叫不上名字,一棵接着一棵向身后掠去。有一种漂泊的感觉缓缓浮现,猛地一下挟住了陶晨。其实也谈不上漂泊。粗略算下来一个月也就出差一次,可这种淡淡的感觉随着窗外飘忽而过的风景不断撩拨着神经。这种感觉既不是失落,也称不上焦躁,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大抵是介乎其间的一种不安稳的状态吧。就像宿醉过后踏上一列驶向远方的火车,在晃动的车厢中独自体味着彻夜喧闹后的疲惫,而车厢里静悄悄的氛围有些糟糕。有人走过来,坐下,和电话那边轻声说着话,而你眼前渐渐模糊,记忆也跟着变得恍惚,车厢摇动,身体陷入座椅,眼前的未来也飘忽起来。在把握不住的模棱两可之中有一种不安稳,这正是陶晨现在的心情。

列车驶上一座高架桥,桥两旁的树吸引了他。这些树从土里生长出来,高而笔直,鲜绿的叶子拼命钻出来呼吸空气,但在高架桥前逊色了不少,一株一株从脚边溜走。处于这样的高度总会给人错觉,似乎并非坐在驶向机场的列车上,而是离开了地面,升往一个最终只有安稳和踏实的地方。可如果为了得到这份安稳,便必须要经受漫长的飘升和悬置,最终得到的还会令人奋不顾身么?也许有人会说不,可陶晨此刻是愿意的。爬上刚刚那棵树,靠在枝干上思考,目光所及的每一棵树都有一个名字,或者躺在树下,钻进车里,翘起双腿听麻雀嬉闹,抑或把脚落在随便什么地方,身体也跟着停下来,然后什么都不做。陶晨闭上眼想象着自己的脚落在土地上留下的痕迹,他觉得光是想一想就很安稳。

可现在安稳不再。

现在他最怀念的是尚未遭受变动腐蚀的日子,是他在自己书房度过的日子。那时他拥有一面墙,一个真正属于他自己的空间。最左侧是文学,自上而下依次排列着拉美、欧洲、日本和中国的作品,书架中间两列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王小波、马尔克斯的全集还有一切文库本,右侧两列是中国古代文学、经学和历史学,以及他从各个旧书摊上收来的二手珍本。书架中间有一道暗门,拉开中间的格子,里侧隔层藏着一张床垫,放下来便可以躺在书与书之中,看累了就闭眼休息,醒来要是不饿就继续看。那时候,他喜欢随意乱扔垃圾,把手边一切能用到的都扔在书架上,睡觉用的耳塞耳机,阅读用的台灯和笔,靠垫、水杯,朋友送的CD和插画,当然还有吃剩的饼干和啤酒。有一次朋友来家中做客,陶晨带他参观,朋友看到这一面墙的杂乱,称之为“杂乱得让人安心”。

过去三个月四次回家,陶晨一次也没踏进自己的书房。甚至有一次他鼓起勇气握住了把手,最终也没敢推开。他知道,在这片杂乱中有一个小玩意儿成了不确定,它鲜亮的颜色好像在不停跳动,破坏着周围的空间。想到这儿,车窗上便映出了它的形象,它的每一寸陶晨都熟悉。那是一只番茄,准确地讲,是一只手工缝制的毛线玩偶。它矮矮胖胖地立在那里,旁若无人地绽开自己的红色。一旦注意到它那单纯的红,吸走了周围一切鲜艳的红,就好像自己的身体也被它吸引过去,情不自禁地把它拿起来捧在手心上。番茄在手上沉甸甸的,手指拢起来缓缓捏住,荞麦皮在指间流动,渐渐充实所有缝隙。想象着自己握住它,心里會非常幸福,积压在心头的飘忽感忽地消散开来,心情也被这样一个小东西充实着,稳定着。如果仅仅是想象。

陶晨第一次见到这只小番茄,是在她家中。那时他刚刚来到这座南方的都市,被一团难以名状的不安压抑着。放下行李,锁好门窗,冷气也开到最大,可始终感觉到那份热在挑拨自己。脱掉衣服躺在床上,又坐起来靠着床头,房间里空调卖力地做着无用功,出风口系着一段小红布条,被风吹起来左右摆动。陶晨站起来顺着红布条的方向走去,赤脚站到最凉的那块瓷砖上面。向前走一步,风吹到小腿上,再向前走一步,吹到肚皮,继续向前,一步一步吹到他不得不闭上眼。可还是不行,无论怎样身体里都有东西在撵动他起来,让他不得安稳。索性穿上衣服去街上吧,一个人暴露在潮湿闷热的空气中,一条街一条街地游荡,既然无法隔绝,那索性与它融为一体,那时他是这么想的。崭新的柏油马路,满是玻璃的摩天大楼,顶着心事的人们迈开双腿奔赴各自的命运。高耸的大楼自有威严,只允许人仰望。就在一栋不近人情的大楼后面,他发现了一排小店,铺子与铺子紧紧挨着,在大楼投射的阴影里静静等着,等大楼里的人鱼贯而出在这里喘口气,消费一些便宜的食物,随后又回到大楼的入口鱼贯而入。路上位置最好的是一家主食店,火上架着的蒸笼有一人多高,掀开盖子热气喷涌而出。继续向前走,有一家海鲜店,侧门外一位老阿姨弯着腰在水管下洗生蚝,常年冲洗海鲜,她脚下的地也渍成油亮的深色,带着一股海腥味。店主家的孩子趟着水跑过去,喊着听不懂的方言。凉棚下塑料桌子上散落着准备完成的作业,书页随海风翻动,夹在里面的铅笔跑了出来,滚到桌边掉下去。顺着铅笔滚动的方向,紧挨着一张风格完全相反的桌子,整洁的桌布上摆放着鲜花,两桌以花篱相隔,一侧是海鲜店,另一侧是咖啡屋,名为花房,两家店以令人难以相信的方式共存着。

那木桌上立着一杯鲜红的饮料,水汽附着在透明的杯壁上凝结成珠,水珠缓缓涨大,涨到支撑不住便痛快地滑落。

“这是未上市的新品哦,想不想坐下来尝一尝?”陶晨抬起头,看到她站在花篱旁,围着绿色的围裙,围裙下面是一身白色长裙。她两只手握在身前,微笑着对他说,“喝过之后可要提建议哟。”

陶晨点点头,跟着她走进店里,屋内的装饰和店主给人的感觉一样,是咖啡店本有的美感。吧台一侧是落地书架,一格一格从脚边一直到屋顶,和他家的装饰很像。匆匆扫过一眼,有熟悉的Murakami,村上好像是全世界咖啡屋的通用语言。陶晨坐在随手能拿到书的地方,等她转身进入吧台才细细观察起来。她拉开冰柜取出两颗番茄,咚咚两声丢入榨汁机,接着轻按住压盖拧动开关,随着手指缓缓下降,鲜红的果肉逐渐混成果浆。各色水壶整齐地排列在咖啡机旁的架子上,手写的标签透露出里面盛放的不同味道。她手中的搅拌棒迅速旋转,另一只手熟练地找到需要的味道,提起水壶将液体倒入杯中,头也不抬又放回原处。最后,轻敲两下杯子,她带着些许骄傲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所有动作连贯而自然,观看的人也感到很满足。

陶晨举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咽下时发现她正看自己,这样大快朵颐确实有些失礼,于是他又立刻抿了一小口含在嘴里,停留了片刻,做出品味一番的样子。果然,她正盯着他看,眼神里满是期待,期待着他说些什么。也许是第一口喝得太急,又碍于面子半途戛然而止,陶晨的心咚咚跳起来。咽下嘴里的番茄汁,他长舒一口气,店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嘴唇上番茄味的泡沫嘭的一声破开。

这究竟是一杯怎样的饮品呢?它与那些拥有着美丽名字的季节限定们完全不同,带来的不是令人提起眉毛的新鲜感,恰恰与这个相反,喝下去的感觉是熟悉的,就好像同样的场景在很多年前发生过。窗外挂着大大的太阳,蝉鸣在不远的地方聒噪,房间里暗暗的,小孩子满头大汗一股脑跑回家,捧起来桌上冒出凉气的番茄汁仰起脖一口气喝到杯底,喝完还要张大嘴巴长长地哈一口气。这是每个人小时候都体验过的。在陶晨小的时候,番茄汁好像到处都有似的,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就长大了,番茄汁也在生活中消失了,就像很多事情和人一样,自然而然地离开了自己的生活,等察觉到时才怅然若失。他举起杯子,鼻尖探进去嗅着番茄的香味,那股芳香并非童年记忆的准确复制,它属于成年人的味蕾,就像是一个人多年过后偶然遇到一颗番茄时回想起来的味道,贴心得不可思议。品味它是幸福的,它让人意识到原来幸福可以如此简单,这是陶晨能描绘出的感觉。

她看着陶晨努力描述自己的想法,有时他两只手用力在空气中摆动,好像这样就能抓住最恰当的词句。他真是一位活得十分认真的男孩子,她当时是这样想的,认真得十分可爱。她还想到了决定开这家店时的自己。那时候,她的年纪和他相仿,为了和他很像的一个男孩来到这个城市,尽管在动身前两个人已经分开,她还是决定来到这里,来到他认真生活的地方。

“你为什么这样笑?”他有些害羞。

陶晨这时已经说完了,两只手也放回到桌上。她摇了摇头,笑得却更开心了。人与人之间感受的差异这样不同,可尽管如此,每个人感受到的又都是那么真实。

他执拗起来,非要让她从冰柜里拿出一个番茄,他要带她一同感受。她只好照他说的去做,用两只手捧住番茄,努力感受那冰凉的触感,手指要拢起来,扣紧它光滑的外皮和里面紧实的果肉,他还要她用尽全力调动所有感官。他说那是一种感觉,让人很安稳,你肯定能感受到的。于是,她闭起眼细细品味,自己的手被另外两只手包裹住,他手上残留的凉意渐渐渗透进她的皮肤,带来无法描述的舒适。她也曾被这样包裹住。当然,这并非她做这杯饮料的初衷,也许应当把番茄的故事讲给他,如果他愿意花些时间听的话。番茄是姥姥生前最爱的水果。门上的铃铛这时响了,欢迎光临,她脱口而出。

她起身迎接顾客,走去吧台时回过头冲他微笑。

走进来的是一对情侣,男生点了一杯冰美式,女孩子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要水果茶,拍照肯定很好看。情侣刚刚落座又进来两位姑娘,分别要了抹茶拿铁和燕麦冷萃,两个人绕着屈指可数的位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寻找最佳的自拍背景。她打开顶灯,通向二层的玻璃连廊瞬间亮了起来,女孩子们心领神会,端着手机跑了上去。人渐渐多了起来,陶晨看着她在桌椅和吧台间轻快地移动,娴熟地操作各式机器,向客人们介绍各式原料的产地和口感。就在这时候,他发现了书架上的小番茄。在靠近吧台的那侧,有一摞叠起来的书,这只毛线小番茄乖巧地躺在上面,番茄旁边立着相框,是一位老人的照片,老奶奶怀中抱住一个小姑娘。陶晨看看她,又看看照片里的小姑娘,她们侧脸的轮廓简直一模一样。他盯着她又喝了一口番茄汁,杯底沉淀的果浆很稠,番茄搅碎的残渣在嘴里涩涩的。

她似乎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陶晨这样想着,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画册,这是一本中国超现实主义者们的作品集,艺术家们试图从早已逸散的山海经图册中找寻灵感,可夸张的笔触一点也触动不到陶晨。他又抽出一本旧书,好像是广州话教程,他直接扔在了桌上。阅读的兴致怎么也提不起来,他一本一本翻,抬起手抚过书脊,手指碰到哪一本就从中抽出来,扫上一眼没了兴致,便丢在身前,就连村上的书都毫无仔细翻阅的心情。那对情侣正在讨论晚饭去哪家餐厅,刚刚进来的一位大姐正向客戶抱怨不断上涨的人工成本。很快,吧台被他随手叠起一座小山,书上的灰尘在空中缓缓落下,和咖啡厅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陶晨颓然坐在位子上,盯着眼前的书,既不想翻,也没有把它们重新码放回去的兴致。两只手被纸张摩擦得有些疲劳,可更疲劳的是自己的心情。不知为何,刚刚还充满在心里的那种安稳感现在消失得一干二净。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幸福总是异常短暂吧,不安迟早会找上门来。方才肆意的游荡可能让它迷了路,不过或早或晚追寻着一路留下的气味,它总还是会找上来的。也许终究逃不过令人喘不过气的心情,不过方才享受的那段轻快也值了,现在只能缴械投降。

陶晨这么想着,又看到了那只番茄。那只红色的毛线番茄,安稳地躺在书本上面。他探身进吧台拿起来,展开手掌,让它静静地躺在掌心,重量比看起来要沉一些,番茄梗和表皮相接的地方针脚细密,绿线和红线有条不紊地编织到一起,显示出老人的高超手艺。陶晨小心翼翼地捧着,将番茄放在眼前书山的顶端。他忽然生出了一个想法,也许可以摆出圣诞树的样子。一想到这个,心情好像也雀跃起来,他克制住心中忽然冒出的兴奋,开始重塑自己的作品。首先把小番茄拿下来放在一旁,取掉书堆中间散乱的书,塞回书架,紧接着底层要换上大开本的画册,从不同角度堆向中间,上面再添置几本口袋书,最后,再放上番茄并微微调整位置。一棵“圣诞树”就这样完成了!陶晨向后退一步,观察着自己的作品,如果要起个名字,那就叫做“圣诞番茄书”。

陶晨拉动椅子坐下来,自下而上再一次审视自己的作品,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稳定的作品,稳定中又不失活泼,点睛之笔正是上面那只番茄。

“那是姥姥留给我的纪念物,你可千万不能弄丢哟。”她站在身后冲陶晨说,手中端着空杯子。

陶晨一时没能说出话,愣了片刻,他还是“哦”了一声,不过这时她已经掀开门帘钻进了储藏室。

他匆匆结了账,趁她还没从储藏室出来便逃到门外。外面天色暗了不少,依稀能看到云后面灰蓝的天。快步走出这条巷子,把楼和楼甩在身后。他有些后悔,不应当喝最后那一口的,就是那时候,就是黏糊糊的一团涌进喉咙的时候,那种不安趁虚而入,一瞬间就钻了进来。只怪自己盯着照片出了神,没有察觉已经喝到了杯底。因为这个,他也怨恨起她姥姥,因为她的缘故安稳的感觉无法失而复得。当然,怨恨中也有些嫉妒,这位老人在和他抢夺这只番茄,而他是抢不过的。

陶晨现在只想摆脱掉她们,还有她们的番茄。他用力向前走着,试着将思路转移出来,他决定集中注意力在双腿迈出的每一步上。脚跟先着地,接着是前脚掌,蹬踏的力量从膝盖传上来,支撑着重心向前移动,上身微微挺直,右面的口袋很沉,还有呼吸也应当注意,要配合步伐的节奏。他认真地向前走,一口气走到了海边。虽然走路看起来是与生俱来的事情,实际上却十分复杂,需要身体多少个不同的系统相互配合,这是他平常无法意识到的。专注于走路也能有所收获,他试着这样鼓励自己,鼓励自己就这样一路走回去。

那天晚上,陶晨做了一个梦,梦中他站在海边,裤子右面的口袋鼓起一个圆圆的包。手伸进去,他摸到那只番茄——攥住它把它扔进海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开,像个英雄一样离开,这样会很酷。陶晨站在海边这样想着,想了有一段时间,但终究没有这么做。在那里,他一只手撑开裤兜,另一只手从里面取出番茄放在长椅上,自己蹲在一旁看。他伸出手抚摸它,闭上眼感受它,凑到它跟前嗅,最后伸出舌头。可他始终没能了解这只番茄。视觉、触觉、嗅觉和味觉只能依次得到补偿,可他渴望所有感官同时被轰炸,他想要迷失在感觉之中。忽然,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着了魔,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站起身向后跑,用尽全力逃,赤脚跑在沙滩上,脚掌陷进沙子很费力,但绝对不能停,沙粒摩擦在指缝中摩得生疼,但绝对不能停,就這样一直跑啊跑,跑到精疲力竭,跑到再也迈不动一步,跑到逃离开它的魔爪。只有这时候才能停下来,喘着气鼓起勇气回身去看,那只番茄却依然清晰可见。陶晨就这么立在那里,那红色仿佛把他们之间的空间压缩了,直接映在他的眼中。一个白色的影子带着风声倏忽而过,直直地飞了过去,是一只红嘴鸥,它张开翅膀,飞速俯冲,直奔那团红色而去,一口便咬破那只番茄。陶晨离它们很远,但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缜密的针脚被咬断,伤口张裂着,他看到汁水淌下来,一滴一滴打在沙地上,留下暗暗的红色。海鸥的叫声在头顶上响起,很快便会有第二只、第三只冲过来,陶晨能感觉到,紧接着是第四只、第五只。天也暗了下来,黑压压一片数不清的鸟,它们挤在一起尖叫,盘旋在他上面,找准时机要俯冲下来。

陶晨这时醒了。他睁开眼,有一团鲜红的颜色在黑暗中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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