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蛇灰线意,烘云托月出
——试论《红楼梦》细节之处所构建的对称美学

2023-12-18 07:56武婷婷
文教资料 2023年15期
关键词:宝钗互文曹雪芹

武婷婷

(西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一、对称美学与红楼叙事

“对称”美学是中国传统美学的命题之一,中国人历来追求“成双”与“配对”,从古至今,“对称”体现在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在文学层面,“对称”的出现以及运用始终伴随着文学的发生发展,并不是独立于文学之外的。浦安迪提出的“对偶美学”与此相近,他认为这种美学倾向从传统的阴阳二元对立思想而来,并在文学创作中逐渐定型。[1]《文心雕龙·丽辞》有云:“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2]《文镜秘府论》又言:“凡为文章,皆须对属;诚以事不孤立,必有配匹而成。”“在于文章,皆须对属。其不对者,止得一处二处有之。若以不对为常,则非复文章。”[3]显然,无丰富的对称则不足以称文章。在传统文学里,对称的典型代表为诗文,而在文学不断成熟的发展历程中,戏曲和小说中的“对称”美学也逐渐发展起来,并成为中国传统叙事文学的一大特色。因此,当一种文体自觉地想要进入“文学”的领域时,它会自然地探求各个层面上的“对称”,如戏曲中的双线结构、场景设计中的雅俗、动静等。毛宗岗也认同“奇峰对插,锦屏对峙”的创作原则。到了曹雪芹,他在《红楼梦》中更是将这种“对称”发挥得淋漓尽致,诸如人物性格、情节设定、建筑样式等,无不渗透着对称之美。

周汝昌先生曾在《红楼小讲》中写道:“读《红楼梦》,‘一目十行’不是个好办法,定须细谙,方能解味。”也正如曹公所言,“说来虽近荒唐,细玩颇有趣味”[4]。曹雪芹笔下无闲言,字斟句酌,一人一事、一言一行、一花一草皆有用意。按周先生的观点来看,《红楼梦》原本疑为一百零八回,前五十四回是一大扇面,后五十四回为另一大扇面。这种观点也不是空口之谈,且看“三春”对“三秋”,繁华对衰颓,阖家欢乐对家亡人散,在宏观结构上就已经体现出了鲜明的对称美学。《红楼梦》不仅在宏观上呈现出两大扇面的对称结构,就其回目而言,“两山对峙”也贯穿全书,喜与悲、雅与俗像两种声音同时回响在这部巨著中。此外,人物的对称也是《红楼梦》研究的重点话题,诸如“晴为黛影”之类的研究层出不穷……总之,对举对称、对立互补的对称美学普遍存在于《红楼梦》中,从回目到人物、情节、建筑、服饰等皆给人以一种交相辉映之感。

值得一提的是,曹公笔下的红楼世界不再囿于传统叙事中两相对等的“对称”“对偶”,而是由此发展出了更多层面的“对称”美学。以往的“两两对称”演变为“三三鼎立、四四连比、主从换比”“主副”“遥对”等全然一新的“对称映照艺术体系”[5],足见曹公的匠心独运。

二、宝黛钗三者的平衡之美

对于宝玉、黛玉、宝钗三人的关系定位,与其说是宝黛钗三者的平衡之美,不如说是以宝玉为中心点,钗、黛对宝玉等距离的爱情之美和命运之悲。如果用图形来形容他们三者的关系,等腰三角形无疑是最适合不过的,这样一来,黛钗二人就以宝玉为中线,形成了全书最重要的一组对称。

自《红楼梦》问世以来,人们对钗黛的评价便褒贬不一。一些人对宝钗颇有微词,说她城府极深,更有钗黛争婚一说,认为薛宝钗世俗世故,极尽圆滑。也有人问出“钗、黛二人孰更好?”之类的问题。这都是没有弄明白曹公对钗、黛二人的定位。黛玉为“出世美”,宝钗为“入世美”,合二为一可称之为“兼美”。她们代表了各自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并无优劣之分,因而我们不能简单地把钗、黛二人割裂开评判,因为这样就不能全面地看待整部作品的构思。

从对称的角度来看,钗黛二人所构成的是典型的轴对称之美。在曹公的构思下,二人与宝玉之间的爱恋关系是平等的,而她们的悲剧性也等量齐观。有人认为宝钗与宝玉有“金玉良缘”一说,偏偏黛玉没有那可与“莫失莫忘,仙寿恒昌”相配的“不离不弃,芳龄永继”之锁,可见黛玉在信物的匹配上就已经落后宝钗一步了。其实此言差矣,“金玉良缘”远在“木石前盟”之后,正因为颦儿与宝玉已有“木石前盟”之说,那宝钗必然有另一说法来相对,只有这样,钗黛二人才会对等,才会对称。如果颦儿也有这样的金锁,岂不是既有前盟,又有良缘,这样的写法没有新意,也没有悬念,难免会落入俗套。

孤证难求,钗黛之间的平等对称早在《红楼梦》第五回就有所体现。其中一画双人、一诗双人、一曲双人,指的就是宝钗和黛玉。二人同属于金陵十二钗正册,本应该同其他女儿一般,一人一画一诗一曲,偏偏二人合属于正册之首,难分高低,这正表明曹公对二人的态度是同等的。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6]一般读者恐怕不会细究之,但细心之人稍加分析就可以看出,这首诗第一、四句述宝钗,第二、三句述黛玉,这样的安排正是曹公的高明之处。对同一人的述咏,既不同置于前两句,也不同置于后两句,而是独具匠心地对称分布,可见其心之妙。除诗之外,画曲也如此,曹雪芹并没有将二人做先后优劣之分,因而二人平等共存,共同上演了一出“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还有诸多细节也无不体现出钗黛二人与宝玉的这种平等的爱恋关系,无论是从哪一方面来看,曹雪芹都没有“单写”之笔。宝玉一名既取“宝钗”之“宝”,又取“黛玉”之“玉”;宝钗有“冷香”,黛玉则有“奇香”;凤姐调侃黛玉下茶,就有元春赐礼给宝钗;黛玉葬花悲情万分,宝钗扑蝶活泼可爱;宝钗授惜春画论,黛玉教香菱学诗;等等。随处可见的对称写法使得读者有“眼花缭乱”之感,但拨开迷雾,可见其结构灵巧,用心良苦。徐乃为认为,“这是作者精密的总体设计,即出于平衡对称的艺术构思”[7]。

《红楼梦》开篇时有如下描写,一僧一道规劝枉入红尘的顽石时说道:“那红尘中虽有乐事,可是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到头来,终归一梦,万境归空。”[8]钗黛二人各美其美,构成了“兼美”之上的“美中不足”;钗黛二人的悲惨结局,映照了那一句“万境归空”,而这恰恰是曹雪芹最想表达的意旨。

三、“三春去后诸芳尽”与“双悬日月照乾坤”遥相呼应

第十三回“三春去后诸芳尽”与第四十回“双悬日月照乾坤”[9]虽非“近对”,却是“遥对”。秦可卿警幻之语——“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一语道破天机,内涵深刻;而史湘云酒令中一句“双悬日月照乾坤”,背后亦暗藏玄机,引人深思。这两者为何能成对?原因很简单——前者为果,后者为因,形成了逻辑关系上的对称。

“三春去后诸芳尽”是在说贾府未来的命运可能是“家亡人散各分离”,“双悬日月照乾坤”暗指当时的政治格局动荡。而家亡兼有内因和外因,外因就是这“日月双悬”。

李白《上皇西巡南京歌》中有“少帝长安开紫极,双悬日月照乾坤”[10],这一句表示“国有二都”“国有二主”。细读文章,文中多次提及“江南金陵”:宝玉挨打时,贾母气急说要回金陵;又写鸳鸯父母都在金陵看房子;况且金陵还有一个甄宝玉……再看护官符,似乎也可见蛛丝马迹:“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阿房宫为帝王之宅,光是金陵史家却言“住不下”,那整个金陵城又是何等壮观。纵观全文,京都和金陵并存,“国有二都”,而波澜不惊的文字下正暗寓了波诡云谲的政治格局,如此说来,可真如那句“处处风波处处愁”。

“国有二主”的历史也可考证。乾隆时期,废太子胤礽之子弘皙与乾隆处处作对,甚至想行刺乾隆,由此出现乾隆之外的“小主”,二主共存。因为这件事,当时有很多人被牵连在内,这正是“双悬日月照乾坤”的政治背景。贾政在怒打宝玉时所说的“将来弑君弑父”,还有元春“虎兕相逢大梦归”都与这一点脱不了干系。“《红楼梦》叙写的故事背景中,的确存在‘二帝’与‘二都’的情况。也就是说,史湘云的酒令引用李白诗句,并非随口而发,毫无所指。其寓意与李白原诗完全相同:‘双悬日月’,既象征‘二帝’,又表示‘二都’。”[11]秦可卿说的“三春去后诸芳尽”正是这“双悬日月照乾坤”结局的写照,二者遥相呼应,伏脉千里叙事构成了闭环,是为遥对。

四、互文:文化基因的相映成趣

通常认为,互文手法有两种类型:“第一类是共存关系(甲文出现于乙文中),第二类是派生关系(甲文在乙文中被重复和转换,热奈特将这种情况称为超文手法)。”[12]在一定意义上,互文也构成了对称关系,文本与文本之间相互映照,文本与世界之间也相互映照,《红楼梦》的叙述亦不乏互文之笔。

首先是文本与文本之间的互文映衬。文学作品的创作离不开对前人经典的继承,所以,一部文学作品或多或少都会带有其他作品的痕迹。《西厢记》中《混江龙》有云:“池塘梦晓,阑槛辞春。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13]这与蘅芜苑宝玉所题的“谁谓池塘曲,谢家幽梦长”[14],以及黛玉《葬花吟》里所叹“落絮轻沾扑绣帘”[15]相对照;元春判词为“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这又与唐人韩愈的“五月榴花照眼明”隔空对照;《西游记》有“真假美猴王”,《红楼梦》则有“甄贾宝玉”,“齐天大圣”和“遮天大王”相对比也足以引人深思。周汝昌先生认为,红楼有一百零八脂粉裙钗,可能是曹雪芹继承了《水浒传》之手法,又说文末“情榜”亦受前人影响而做,文本与文本之间形成了互文关系。曹雪芹在继承前人手法的同时,不失自身“对称”的风格,以更高境界的“超文手法”在《红楼梦》中大放异彩。

其次是文本与世界之间的互文映衬。《红楼梦》叙事中所体现的互文现象不仅仅存在于文本之中,亦体现在文本与现实世界的互动中,最明显的便是对节日庆典、风俗仪式的描述。中国人历来注重传统节日,每逢佳节必设宴庆祝,节日集中展现了一个民族的性格、心理、审美、道德等多个方面。书中所描绘的节日虽是红楼大梦中的一景,但同时也是现实社会的映照。如中秋和元宵本是团圆之日,但读者在读《红楼梦》时有落寞感伤的心理,那种盛极必衰、物是人非之感油然而生。巴赫金认为,人们可以在节日的庆典上释放自我,暂时逃离现有的制度和阶级束缚,在充满本能欲望的“广场”上自由地狂欢,狂欢化的世界是“颠倒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在交替变化,没有所谓的永恒和绝对,“不断更替、除旧布新的两极:在死亡中预见到新生,在新生中预见到死亡;在胜利中预见到失败,在失败中预见到胜利……”[16]所以,在节日狂欢的面具下是作者对盛衰兴亡的深思,文本中的节日与现实世界形成了深刻的对照。除此之外,红楼众人的形象亦在佳节的细节描写中跃然纸上,如上元节元妃省亲极尽富贵雍容却不得自由之身,端午节晴雯撕扇可窥其娇嗔率直,中秋节贾母拜月彰显至尊之威等,一众形象被曹雪芹刻画得细致入微。另外,曹雪芹对花朝节、芒种节、重阳节等节日风俗的书写也是一如现实生活,充满生活气息又不失文采……总之,文本与世界在节日的联结下构成了互文关系,对节庆的描写是作者观察世界的角度之一,也是诠释生命意义的新视角,“虚构”与“现实”形成了一种别样的对称美。

在多元文化交织的当下,我们再次将目光投向经典,在所谓经典的悲歌中探寻那尚未湮没的古意与光辉,具体到文本,细读便是传承经典的重要途径之一。在细读《红楼梦》的过程中可以发现,“对称”美学不仅体现在简单的正反对照、左右对照,还体现在主次烘托、烘云托月。可以说,曹雪芹已经把传统的对称美学观渗透到《红楼梦》的各个方面,乃至细枝末节。正如《红楼梦》第一回脂批:“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致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敷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不复少。”这正是曹公的大结构,大境界。欲知花落春残事,需识才人意匠心,这满纸荒唐言写的不过是所谓“春的践踏,美的毁灭”,自然又是另一层面的对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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