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文明的历史唯物主义叙事*

2023-12-18 16:59刘卓红
学术研究 2023年10期
关键词:生产力科学技术马克思

刘卓红 刘 艺

马克思对文明的理解建立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上。他将人类文明发展的演进动力植根于人类现实的物质实践活动中,把社会生产力作为贯穿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基本逻辑线索,明确指出社会生产力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石。马克思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剖析,认识到科学技术在推动生产力发展和人类文明形态变革中发挥巨大作用,创立了科学生产力观和人类文明观。从人类历史的宏观视野观之,科学技术的每一次重大进步都意味着人类文明发展程度的不断加深,科学技术的进步深刻影响着人类社会的经济、政治、文化各个方面,推进人类社会的整体性演进。当世界进入数字化时代,数字技术将以何种形式推动人类文明发展,数字文明的出现对自然界、人类社会、人本身产生何种影响,以及如何引领未来社会发展的方向,就成为人们关注的热点话题。①习近平总书记向2021 年世界互联网大会乌镇峰会致贺信中首次提到“数字文明”的概念,2023 年世界互联网大会数字文明尼山对话更是聚焦于“人工智能时代人类文明向何处去”以及“人工智能赋能千行百业”等热点议题,这表明,数字文明、人工智能等相关论题成为当今各门学科研究的热点问题。

何谓数字文明?数字文明是继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之后的一种新文明形态,主要是指在数字技术主导下,人类从事物质生产、生活等实践活动呈现的一种社会进步状态。②刘卓红、刘艺:《中国式数字文明的形成、特质与意义——基于历史唯物主义的视角》,《学习与探索》2022 年第7 期。按照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文明是实践的事情,是社会的素质”,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97 页。每一个新的历史发展阶段必然会产生一种与之相适应的新文明形态,进入数字化时代,数字文明应运而生。然而,“数字文明的兴起归根结底是在传统文明范式基础上建构起来的新技术文明形态”,①吴艳东、廖小丹:《人类文明新形态视野下数字文明的本质意蕴及建构反思》,《重庆社会科学》2023 年第1 期。它既无法避免历史唯物主义当年对文明判定的双重社会效应,又必然呈现出它应对文明负面效应所应有的能力,展现出推进人类文明发展前景的内在力量。更为重要的是,数字文明以新型数字化技术的方式重构社会文明形态,在这种全新的文明形态建构中,人们通过数字技术获取了新的数字化生产方式,推动生产力实现质的飞跃;数字技术还带来了人类新的数字化生活方式和生存方式,满足了人类多元化的生活需求,为数字文明下人的全面发展赋予新的时代内涵。

一、数字化时代的文明属性

西方学者在探究推动文明进步的动力因素时,大多着眼于人和社会的精神层面,最终用神正论来解释人类文明进路,使之成为无源之水。马克思从历史唯物主义视角分析人类文明的演进图景,从科学技术对生产力发展、生产方式与生产关系变革的影响入手,得出“生产力中也包括科学”、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188 页。“科学是一种在历史上起推动作用的、革命的力量”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602 页。的结论,从而证明了科学技术对于生产力和社会历史发展具有促动效应。纵观人类文明发展史,科学技术的进步是推动社会相继进入农业时代、工业时代乃至数字化时代的重要动力。进入数字化时代,科学技术的进步在物质层面上表现为能够变革旧的劳动方式,通过创造新的经济增长动能,提高物质生产力和变革生产关系;在精神层面上表现为科学技术的进步全面拓展和深化人的认识领域,彻底改变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引发人对世界和自我关系的系统反思。

在马克思、恩格斯眼中,文明是一个历史概念,从本质上讲,文明是基于社会存在和人类实践活动不断发展的结果,是社会生产力的反映与外示,是人类社会的进步状态。马克思、恩格斯将文明时代与蒙昧时代、野蛮时代进行区分,并提出文明时代作为一个历史时代,是人类史前时期的最高阶段。文明时代作为人类社会历史演进中的特定阶段,“分工、由分工而产生的个人之间的交换,以及把这两者结合起来的商品生产,得到了充分的发展,完全改变了先前的整个社会。”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193 页。恩格斯继而把文明时代分为奴隶社会、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三个时期,“历史的每一阶段都遇到一定的物质结果,一定的生产力总和,人对自然以及个人之间历史地形成的关系,都遇到前一代传给后一代的大量生产力、资金和环境,尽管一方面这些生产力、资金和环境为新的一代所改变,但另一方面,它们也预先规定新的一代本身的生活条件”。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44-545 页。也就是说,文明在本质上是实践的,是一个历史范畴,不同时代生产力发展的层次性说明了文明发展的阶梯性和差异性,人类文明将会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人类实践能力的提高而不断生成新文明、超越旧文明。文明的层次性则以当时的社会存在为基础对社会发展产生影响,其创造的文明成果所带来的社会进步价值具有相对性、暂时性和历史性。比如,资本主义文明在一定历史时期虽然创造出前所未有的物质财富,但却始终因私有制的存在而无法克服社会自身矛盾以及所引发的周期性经济危机,最终陷入“一时的野蛮状态”。⑥《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37 页。

马克思、恩格斯在阐释人类文明演进动力时,并没有直接提出科学技术对文明发展造成影响。但就他们理解的科学技术、生产方式等却隐含着一条逻辑线索,这主要体现在科学技术与生产力发展、生产力发展与文明演进的关系上,即“文明的一切进步”是“社会生产力的任何增长”所创造的积极成果,从而推导出科学技术与人类文明发展之间的关系。

首先,马克思、恩格斯从社会整体范围考察生产力,将生产力划分为两种不同形态:直接生产力和一般生产力。前者指的是物质生产力或者现实的生产力,而后者主要是“知识”形态的生产力,是一种潜在的生产力。在科学技术没有进入生产过程之前,属于一般生产力,是一种“间接”的生产力,当科学技术转化为劳动力的技能或者劳动工具时会直接进入生产过程,转化为直接的、现实的生产力。此时,科学技术就成为直接生产力的形态,这也就是马克思所说的:“应该把科学称为生产的另一个可变要素,而且不仅指科学不断变化、完善、发展等方面而言。科学的这种过程或科学的这种运动本身,可以看作积累过程的因素之一。”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9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年,第495 页。这里要重申的是,科学技术对生产力的作用会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不断增强,如果说在工业时代产生了“乘数效应”,那么在数字化时代则是“幂数效应”。概言之,应用于生产过程中的科学技术凝结于社会生产力的各个要素中,并以此为中介将科学技术转化为现实的生产力。由此可看出,科学技术与生产力的内在联系体现为:科学技术能够极大提高生产力,而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必然会变革旧的生产关系,提高劳动生产率,即“生产过程成了科学的应用,而科学反过来成了生产过程的因素即所谓职能”。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 卷,第356 页。

其次,科学技术进步对人类文明发展的推动作用,是以生产力为中介实现的。科学技术创造的新技术成果带来了新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进而决定了新的文明形态的性质。如马克思所说:“生产关系总合起来就构成所谓社会关系,构成所谓社会,并且是构成一个处于一定历史发展阶段上的社会,具有独特的特征的社会。古典古代社会、封建社会和资产阶级社会都是这样的生产关系的总和,而其中每一个生产关系的总和同时又标志着人类历史发展中的一个特殊阶段。”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724 页。但是,马克思不是一个技术决定论者,他是在研究劳动资料与人的本质关系的过程中,通过分析劳动资料、劳动工具和科学技术进步之间的关系,得出“生产力中也包括科学”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 卷,第188 页。的结论的。归根到底,无论是科学技术作为生产力的内在要素,还是科学技术每一次的重大突破,都会创造出新的社会生产力,从而推动人类文明形态演进,使文明发展迈向更高阶段。

最后,人类文明的历史,就是人类通过推进科学技术和生产力的发展不断创造自己生活的历史。在人类早期,自然作为人的劳动对象,是一种与之相对立的、完全异己的力量。科学技术作为人从自然界中分离出来的工具,通过不断发展创新以及在生产过程中的运用,使人类获得了超越自身生理限制和其他动物的能力,逐渐从“崇拜”自然转变为“利用”自然,实现了人与自然关系的改变,产生了农业文明。

17 世纪之后,现代文明伴随着工业革命的出现而崛起,工业文明也逐渐取代农业文明。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科学技术在生产力发展过程中的作用主要体现在机器的产生和应用上,也就是马克思所说的:“资本的趋势是赋予生产以科学的性质,而直接劳动则被贬低为只是生产过程的一个要素。……一方面,资本是以生产力的一定的现有的历史发展为前提的——在这些生产力中也包括科学——,另一方面,资本又推动和促进生产力向前发展”。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 卷,第188 页。科学技术与资本的合谋,使社会生产力得到了巨大发展。对此,马克思、恩格斯对资本主义文明的历史进步意义给予了充分肯定,强调科学技术的资本主义运用,推动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变革,并肯定了资本主义创造的文明成果远超过之前任何一个时代。与此同时,马克思通过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揭露资本主义文明的实质是“资本的文明”,这是由于“生产的每一进步,同时也就是被压迫阶级即大多数人的生活状况的一个退步”。⑥《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 卷,第197 页。尤其是在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爆发时,资本主义文明暴露出其“野蛮性”,带来诸多“不文明”现象。这正是马克思运用历史唯物主义基本观点对资本主义“文明中的野蛮”⑦《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 年,第242 页。的批判。

当前人类社会正处于以数字技术为代表的新一轮工业革命的历史进程中,数字技术成为推动社会生产力发展的决定性因素。随着人工智能、区块链、智能算法等数字技术的快速发展,人类社会逐步从工业文明向数字文明演进,数字生产方式也在生产力促进数字技术发展、数字技术进步反哺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变革的双向互动中不断更新。数字文明产生于数字化时代,它作为一个历史范畴,是人类文明发展迈向更高阶段的呈现,其形成的根源在于生产方式的重大变革。从根本上看,生产方式作为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统一体,是社会存在的基本范畴,是贯穿历史唯物主义的一条基本逻辑线索。“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591 页。决定社会形态的性质和社会制度的变革,也成为推动人类文明发展的根本力量。数字化时代的生产方式借助数字技术以及数字平台的筛选、分析和加工,变成可以被人感知、理解、思考的信息,构成了新的社会生产力(亦称数字生产力)的要素,通过突破时间和空间的界限不断提高社会化大生产的程度。同时,数字技术作为数字化时代的核心技术,与工程技术、基因技术同属于科学技术的门类,但在文明发展过程中对于文明重构的方式则有所区别。工程技术面向对象世界,其目的就是通过实践改造客观世界。基因技术面向自我,或者说是解决有机体构成问题,旨在通过基因科技重建人自身以改善人类生活质量,甚至可以通过DNA 重组技术改变生命性状、创造新的生命类型。数字技术则是面向人们观念的存在,人工智能、虚拟现实、物联网等数字技术创造了“万物互联”的智能社会以及数字化的虚拟世界,以数字文明的方式重构了人自身与自己的观念、远方的他者以及“一般智力”间的关系。概言之,在数字化时代,数字技术不断更新迭代,逐渐从原先“反馈”人类的需求转向“建构”人类社会发展,极大地改变了人类的思维方式和生存方式,鲜明地呈现出数字文明的进步性。

二、数字技术资本化的文明悖论

当今的数字技术带来的人类文明进步符合社会发展预期,因为科学技术与资本之间存在逻辑共契,尤其是“在现代文明视野下,‘数字技术’已经成为有效连接、贯穿、聚合‘资本和劳动’二者之间关系的‘文明链条’”。②郑春荣、[德]亚历珊德拉·豪斯泰因:《社会科学视角下的数字化进程》,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19 年,第26 页。这种“文明链条”在数字化时代表现为数字技术资本化,即追求效率最大化的数字技术与追求价值增殖最大化的数字资本之间存在天然的耦合,数字技术通过“资本化”转化为数字技术资本,使之兼具数字技术的普遍特质和数字资本的一般属性。数字技术资本化带来的文明结果绕不开当年马克思在评价资本主义文明时得出的双重性结论,其在推动生产力发展、建立新的社会关系、发挥对人类文明发展的正向作用的同时也会伴生“负效应”,数字技术与资本的纠缠势必带来“文明的悖论”,引致诸如“数字崇拜”、数字资本异化等后果。

马克思当年对资本主义的分析建立在批判资本逻辑的基础上,但他从未否定资本的正向作用,资本始终以双重性的形式在场。马克思指出,资本的文明面之一,在于它能够无限度地提高生产力,“它榨取这种剩余劳动的方式和条件,同以前的奴隶制、农奴制等形式相比,都更有利于生产力的发展,有利于社会关系的发展,有利于更高级的新形态的各种要素的创造。”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927-928 页。在数字化时代,数字资本的“文明效应”同样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数字资本借助更为先进的机器设备以及更多的数字技术工具,进一步推动解放和扩展生产力的广度和深度。马克思认为,资本为了实现自身无限增殖的最终目的,会力图突破一切时间和空间的界限,即资本按照自身发展趋势,克服自然神话现象、旧有的生活方式、民族界限和偏见等等。“资本破坏这一切并使之不断革命化,摧毁一切阻碍发展生产力、扩大需要、使生产多样化、利用和交换自然力量和精神力量的限制”。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 卷,第91 页。正因如此,“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36 页。在数字技术与数字资本的双向互动中,数字技术进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数字资本增殖的压力;同样,数字资本以获取超额利润为目的,必然会不断加大对数字技术研发和运用的力度,创造出更为先进和高效率的新的生产工具,促进数字劳动者技能的提高,在客观上为推动数字生产力的发展提供新动力。

第二,数字资本通过对数字技术的发展和应用,建立了社会普遍交往的体系,促使人与人之间建立起新的社会关系。在数字化时代,人的实践活动的发展以及赛博空间的出现,使人的活动空间和发展空间扩大到虚拟世界,货币对维持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作用逐渐弱化,数据关系取而代之,逐渐成为定义社会关系的重要中介。伴随数字生产力的进一步发展,人的实践活动产生分化,进而从生产活动和物质交往中再次分化出交往活动,而每一次活动的分化和扩大都意味着人与人之间新的社会关系的形成,这种新的社会关系正如罗萨所描述的:“在数字化的‘全球化’时代当中,社会亲近性与物理邻近性之间越来越脱节了。那些与我们有着亲密的社会关系的人,不必然在物理距离方面也离我们很近,反之亦然”。②[德]哈特穆特·罗萨:《新异化的诞生》,郑作彧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年,第118 页。也就是说,置身于赛博空间的个体被数字化,通过每个个体在数字云端留下的数字痕迹,在充分掌握其相关数据的基础上,利用数字追踪和数字图绘(digital profiling)的方式便可以把握每个人的行为倾向和社会关系。这不仅有利于构建完善的数字生态系统,便于开展商业、产业活动,而且有助于在社会治理层面实现更为有效的管控。

第三,数字资本利用数字技术、数字平台打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为更高级的新形态要素产生提供了物质基础和技术条件。一方面,大数据、人工智能、5G、物联网等数字技术的发展和应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延展到社会各个领域,通过构建数据实时互联、迅即共享的数字平台,将人类社会的碎片化信息连接成彼此关联的数据信息系统,为全人类创造了一个相对于现实世界更为自由的虚拟数字空间,深刻改变着人类的认知模式和生活方式。另一方面,数字资本以数字商品为基本形态,通过社会分工及数字商品交换的不断扩大,使自身在全球化扩张的过程中融入社会生活的各个要素。不仅如此,数字资本依据资本逻辑的内在结构加以整合和优化,在客观上发挥着推动生产力发展、变革生产关系的正面效应,为世界经济发展创造新动能,有助于在全球构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数字命运共同体,从而推动数字文明向更好的方向发展。

必须清醒地看到,数字技术与数字资本互动和联结的结果,是“资本‘绑架’了技术,技术迫于资本的势力而‘入伙’”。③王伯鲁:《马克思技术思想纲要》,北京:科学出版社,2009 年,第199 页。由此可见,数字技术资本化逻辑的背后隐藏着数字资本剥削剩余价值的奥秘。

首先,数字技术被纳入数字资本的架构之中,成为数字资本攫取剩余价值的新动能,而数字资本又进一步依靠算法、大数据等数字技术使其全方位介入社会生产和交往领域,实现了对海量数据的支配和占有,以增强资本扩张能力。正如马克思所说:“科学和技术使执行职能的资本具有一种不以它的一定量为转移的扩张能力”。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699 页。数字资本同传统意义上的资本一样,通过参与、支配数字劳动生产和数字商品交换过程来获得剩余价值,生产过程的数字化、智能化则为榨取剩余价值创造了更加隐蔽且高效的路径。同时,由于数字资本自身具有聚集生产要素的功能,它能够依托一般市场经济的形式,利用数字平台和组织融入全社会生产和生活,获得海量数据的支配权,掌握全社会生产和生活的主动权,以确保其垄断和扩张地位,但这种扩张会催生更为激烈的社会内在矛盾。由此可知,数字资本在获取剩余价值过程中呈现出的数字文明发展悖论,与马克思当年所指出的文明在使人类进步的同时可能带来负面效应的观点是一致的,即文明不仅增强了资本的扩张能力和资本支配劳动的权力,而且强化了资本对人和社会的奴役程度,激化了社会内在矛盾。

其次,数字技术资本化引发了劳动异化,造成数字劳动时间界限模糊化,并无限拓展和加深了数字资本对劳动者的掌控程度和剥削力度。从数字劳动场域看,数字技术的发展使数字商品的生产过程摆脱了时间、空间的限制,致使企业的生产边界模糊;从数字平台企业生产数字商品的过程看,数字劳动贯通了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以及再生产劳动力的时间,数字劳动者除了在工作时间内要接受雇佣者的统筹安排,还不得不在闲暇时间为企业谋利;从数字资本对劳动者的剥削方式看,数字资本以温和、隐蔽的方式掌控劳动者,劳动者的工作场域延伸至家庭,工作时间被无限延长,工作内容也从信息处理、内容创作延伸到情感投入、实时关注等众多环节。与此同时,数字资本以平台、互联网为中介,通过隐蔽的、强制性的手段获取人类活动的各种数据,直接或间接地使上网痕迹、运动轨迹、消费支出等“活动”变成“劳动”,凸显出资本盗窃自由时间和劳动时间的数字寄生逻辑,这一结果极大扩展了“数据生产者”的范围,为数字资本家或者说数字平台企业提供了海量且免费的数据信息和“无偿劳工”,使之能够生产出趋近于零成本投入的“数据商品”,进而导致“数字资本主义”的马太效应显现,造成赢者通吃的局面。

最后,数字技术资本化使资本逻辑更深入地渗透到人类的生活方式中,使身处数字世界的每个人都无法摆脱由数字资本异化带来的影响。数字技术的“人性化”,使数字资本的底层逻辑不再是用“野蛮的”手段强行控制生产和交往领域,而是把对社会生产、生活和人的观念的控制变成一种社会有机联系,形成一种“智慧”逻辑。对掌握数字资本的企业来说,对“非人类实体”要素的把握以及对消费主义的引导宣传成为赚取巨额利润的关键。比如,数字资本利用大数据、算法等数字技术,将消费者的薪资、消费习惯、信用额度等量化为数字符号,为每个人画像,使消费者主动或被动地对数字产品成瘾,而市场垄断与“成瘾技术”的结合将进一步强化其垄断地位。从人自身来看,数据发展成为一种似乎可以衡量“万物的尺度”,即便人们意识到自身的活动轨迹会成为资本可利用的“数据”资源,也很难割裂数字技术与人的生存之间的联系。这是由于每个个体都是社会性和群体性的人,从表面上看,每个个体似乎保持着与群体行为的一致性,但实质上每个个体都是在“回响”巨大的“信息茧房”中展开交往活动的,人的反思性被消解,人变成了无个性的大众。这意味着当人自身被数字技术抽象化为冰冷的数据时,人不再是具有情感、思想的有机体,也不再是以往观念中的“纯而又纯”的主体,人变成了生产过程中的无机要素,其行为和目的变成了数字商品。这时,商品的拜物教属性转变为“数字崇拜”,成为一种文明病症。

三、数字文明重塑人的生存方式

人类文明演进历史表明,文明的进步与人的发展之间具有一致性,文明史上的每一次科学技术的进步,都推进着社会发展和人的解放的进程。进入数字化时代,数字化生存成为人类主要的生存方式,这不仅对人的本质、人的主体性、人的思维方式和精神世界等产生了实质性影响,更是为数字文明下人的发展赋予了新的内涵。从根本上说,数字文明的创造性过程就是不断丰富人的本质、增强人的主体地位的过程,就是人类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的过程,也是人类发挥自觉能动性以及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过程。

数字技术的发展丰富了人的本质。从劳动作为人的本质的意义上来看,马克思通过对资本主义社会大工业生产的分析,认为并不是技术本身奴役人,而是人在技术劳动的过程中,人的本质的自我构建会随着科学技术进步不断得到完善,进而丰富人的世界。从人的本质是劳动的意义上讲,“人在怎样的程度上学会改变自然界,人的智力就在怎样的程度上发展起来”。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483 页。正是“劳动创造了人本身”,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 卷,第550 页。使人从动物界分离出来,产生了人类文明的萌芽。具体来说,人通过对劳动工具的改造,以及在劳动过程中对自然界进行改造,进而实现了自身的本质。而劳动工具作为连接人和自然界的中介,与人类共同构建了“属人的世界”,使人的本质得到彰显。在数字化时代,人工智能、ChatGPT 等数字技术彻底改变了人的劳动形态,而劳动的数字化及智能化发展更加肯定了劳动作为人的本质力量的作用。特别是劳动的人机融合化、社会共享化的出现,劳动与非物质劳动、休闲时间日趋融合在一起,使人的创造性劳动形态发展到一个更高的阶段。这一切均表明,数字技术持续提升机器的智能化水平,极大地提高了劳动者的工作效率,相对地增加了人的自由活动时间,使人们拥有更多闲暇时间来满足自身的发展需要,从而实现人类精神文明的日臻富足。

在数字化时代,马克思关于人的劳动和实践是人的类本质的思想没有过时,人还是要通过实践创造对象世界,改造无机界,“证明自己是有意识的类存在物”。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162 页。这亦指在实践这一对象性活动中,人通过自身创造出来的生产工具服务于主体自己,并在处理社会交往关系过程中充分发挥出自我主观的能动性和创造性。数字化劳动形成了新的对象性关系,随之也改变了实践的存在形式,形成了虚拟实践。在虚拟实践活动中,传统的时空界限被打破,虚拟客体不再受现实世界中的人类实践活动和客观自然条件的制约。借助数字技术,人类可以在虚拟空间中凭借想象创造任何在现实生活中不存在的事物,每个人都能够享有充分的自由,这就为最终实现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创造了条件。但是,这种主体性的凸显伴随着人的理性被弱化,“当我们开始探索我们已被延伸的思维过程中外在的触觉感知时,我们个人化的、普通的、藏在心底里的意识自身也变得外表化了”,②[加]德克霍夫:《文化肌肤:真实社会的电子克隆》,汪冰译,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1998 年,第65 页。从而使得整个外部世界,包括人所创造的虚拟世界都将成为人的意识的一种延伸。

数字技术的发展强化了人在自然界和社会中的主体地位。在数字化社会中,人的主体性的强化主要体现在区块链、云计算、ChatGPT 等一系列新的生产工具上,它们作为人的劳动的产物是人创造出来的人脑的器官,是一种对象化的知识力量,它们与人及人的意志和知识构成对象性关系,重塑了人的存在方式。数字技术的发展还带来生产工具的改进,推动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为人实现自由全面发展提供丰厚的物质文化基础,使人与自然界的物质能量变换能力得到提升,让“人们第一次成为自然界的自觉的和真正的主人”。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 卷,第564 页。在数字化时代,人的生存方式被纳入高度抽象、高度虚拟的数据运算逻辑中,但不管其表现形式如何神秘,机器的智能化和数字技术的未来发展方向都来自人的设想和控制,人始终是机器和科学技术的主人。除此之外,与以往的科学技术进步不同,数字技术的进步不是让自然成为人的对立面、成为主体绝对征服的客体和对象,而是强调整体性、相关性,让自然和人在万物互联的数字化时代都能够量化为数据,使人的整体性在人与自然的应和中得以回归,让人的主体地位在人与自然的辩证统一中得以增强。

数字技术为人的社会性赋予了新的特点。人作为社会的动物,其社会性是其主体性的基本特征之一,这符合马克思强调的“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01 页。的观点。对个体而言,人不能脱离社会孤立存在,个体通过与他人、社会发生关系来发挥其主体性作用,这种社会性是具体的,它会随着社会历史的发展不断变化。在数字化时代,数字化生存扩展了人类的生活空间,正在成为人的生存方式,这时的人是虚拟性与现实性的融合。一方面,虚拟性体现在人的社会关系的虚拟化中。在拟态的数字世界里,人的实体身份全部被转化为数据身份,个体之间的交流不再依赖实体沟通,而是通过数字化编码后的虚体的中介进行交流,在“虚体”的交流中,个体不能确保交往对象的实体身份,即交流对象可能只是一段虚拟程序,人的社会关系不得不依赖且服从于数字技术和数字媒介,社会关系的数据化某种程度改变了人在数字化时代的社会性。另一方面,人在虚拟空间中的存在体,是对现实的人的主体性的反映和延伸,数字化映射的虚拟体作为人的数字化生存的一种形态,不属于人的思维的产物,而是直接反映个体的实践活动的现实化存在,是现实世界中的个体所映射的不同维度的镜像,倘若要改变虚拟世界中的“虚体”形态,就必须改变人的实体的行为。这表明,在虚拟世界中的个体虽然是一种虚拟存在,是虚拟空间中的主体,但本质上也是人在虚拟世界的实体化。

数字技术的发展重构了人自身的精神世界。数字技术扩大了人类的认识范畴和情感的自由范围,作为一种面向未来的存在,人类会在实践活动中通过改造物质对象,不断寻求自我超越与实现自我主体价值。数字技术的出现使人类获得了数字化中介系统并增强了人的思维能力,提高了人的感觉能力以及接受、处理海量信息的能力。由此可见,人与数字技术的发展是一种互动过程:技术是满足人的需要的创造性手段,人通过技术延伸身体器官的功能,以满足自身生存和发展的需要,同时人也在技术活动中得到重塑和发展。特别是在VR 技术创造的虚拟空间中,人实现了对虚拟之物的对象化,即个体之间的交往不再受到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数字技术表现出来的沉浸性、交互性强的虚拟交往的深度和广度,是现实世界无法比拟的,这不仅使人的自由性和自主性得以提升,而且为人类创造出新的生存空间,即虚拟空间。虚拟空间的出现,使人的生存活动不再受自然性存在物的限制,而是将人的生存基础转移到人类文明的创造物——以数字技术为核心的数字文明上来,这既是一种突破物理空间限制的新的属人的数字文明时代,又是人对自身存在的内在超越的新的文明形态。

人的意识结构和反思性意识面临逐渐消解的风险,反而让人类更加关注自身的自我意识和精神生活。虽然数字技术的进步只能在一定界限范围内延伸人的思维能力,无法超越人的思维的整体性,但数字媒介的生成使人的思维方式和自由意志不得不被技术规训和重塑。从历史唯物主义视角看,现实的个人及其精神生活的发展离不开具体的社会历史条件。在数字化时代,个体的行为选择与意识表达被数字资本主义所创造的生活图景所影响,并依循大数据构建起自己的主体性存在,群体变成无个性大众。这就意味着人的本质力量和思维逐渐依赖于数字技术支配下的数字产品和数字媒介,人可能会变成彻底物化的人,难以辨别客体虚实,从而丧失人的斗志和意志力。人作为能动的、有意识的存在物,其生存的实质就在于,人总是在不断否定、批判和反思中追求自身存在的意义,以观念或者实践的方式追求对现实性的超越。人的这种超越性的存在,也正是人区别于动物的一种特定的存在方式。在数字化时代,每个个体都是感性和理性的统一体,只要保持数字技术的服务性导向,数字技术便只是人寻求超越的外在诉求,人也就能够在实践中保持自我意识。

数字技术在生产、生活的各个领域中的应用提高了劳动生产率,增加了人的自由时间,有助于人类更好地实现自身价值。人之为人的特殊本性就在于劳动,劳动创造了人作为主体和客体的价值。作为主体,“劳动创造了人本身”,劳动构成人的生命尺度的根源在于人的自由、自觉的实践活动。在数字劳动中,主体是处于各种社会关系中的个人,客体是自然,这种主客体的对象性关系决定了物质生产过程中人的本质特征。人也正是通过具体的历史的劳动实践活动与外部世界进行物质和能量交换,根据社会规律改造客观世界和主观自我,在劳动过程中实现了对人的本质的复归,从而获得人自身的社会价值和自我价值。作为客体,人的价值在于不仅创造了物质和精神价值,而且创造了自身的价值。作为人的本质的需要,劳动和实践是满足人类物质生存需要的前提,在满足物质需要的过程中不断深化人对自我需要的认知,进而催生人的精神需求的更高层次的满足。在数字化时代,人类从追逐物质生活到追求精神自由的过程,既是对人的精神需要的满足和精神世界的完善,也是人对存在意义和自我价值的认识与构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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