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夫斯纳面向罗斯金:英国艺术批评与历史写作的对话*

2023-12-18 16:59陈书焕
学术研究 2023年10期
关键词:夫斯世纪英国

陈书焕

在《现代欧洲思想史——新评价和新视角》一书中,当代著名历史哲学家汉斯·卡尔纳(Hans Kellner)指出,从20 世纪中后期以来,以海登·怀特(Hayden White)为代表的学者不断努力,在传统的思想史研究作为一项“职业”之外,“为思想史发现一种新的资源”。①[美]多米尼克·拉卡普拉、[美]斯蒂文·L.卡普兰主编:《现代欧洲思想史——新评价和新视角》,王加丰、王文婧、包中等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 年,第97 页。其中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新的批评视角的引入。该书所强调的批评视角并没有专门论及艺术批评。本文则扩展并聚焦艺术批评作为一种批评视角在历史理解层面上的推进,以个案比较的研究方式切入英国19 世纪和20 世纪艺术批评对传统史学理论研究的可能贡献,探讨艺术批评作为历史批评话语和当下思想史研究的相关性。实际上,对艺术批评之于历史批评和历史研究的意义,怀特在对19 世纪欧洲思想史的研究中,尤其在有关布克哈特部分有明确论及,虽然展开不多。而弗兰克·安克斯密特(Frank Ankersmit)在其历史表现理论研究中则更加旗帜鲜明地运用了艺术批评领域的一些关键词,如“画框”“风景”“崇高”。②参考[美]海登·怀特:《元史学:十九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陈新译,北京:译林出版社,2004 年;[美]海登·怀特:《历史的负担》,收入《话语的转义》,董立河译,郑州:大象出版社,2011 年,第29-54 页;[荷]弗兰克·安克斯密特:《历史与转义:隐喻的兴衰》,韩震译,北京:文津出版社,2005 年;[荷]弗兰克·安克斯密特:《崇高的历史经验》,杨军译,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1 年。国内学术界对审美概念介入史学理论的关注和研究,很大程度上还在起步阶段,大多集中于宏观命题阐述,而较少具体个案展开。①参考何兆武、张丽艳:《历史学是科学吗?》,《山东社会科学》2005 年第9 期;陈新:《当代西方历史哲学的若干问题》,《东南学术》2003 年第6 期。本文尝试围绕具体的时代、人物、概念进行个案考察,以期在一定程度上论述“批评”,尤其是跟视觉艺术相关的批评理论作为一种学术话语进入历史理解的重要性。本文将以英国艺术批评在19 世纪和20 世纪的发展进程中两位具有广泛影响力的历史写作者为中心展开,考察其文本的内在相关性。作为一场思想史的对话,本文以英国艺术批评中的一种重要理论——“如画”理论为基点,切入历史研究在传统历史写作之外的丰富延展。因此,这不仅是英国批评理论对欧洲传统美学的贡献,②周宪:《英语美学的历史谱系》,《文艺研究》2021 年第11 期。而且是英国批评理论中的历史意识对欧洲当下思想史研究的启示。

一、批评作为一种历史理解

约翰·罗斯金(John Ruskin, 1819—1900)和尼古拉斯·佩夫斯纳(Nikolaus Pevsner, 1902—1983)分别作为英国19 世纪和20 世纪对英国风景、建筑和设计艺术发展最具影响力的理论家,在英国艺术和文化研究领域有着普遍的认同,虽然罗斯金更多作为艺术批评家,而佩夫斯纳更多作为艺术史家。二人在相关艺术批评和历史批评的展开方面,有很多相似的兴趣。在国内的学术语境中,罗斯金对19 世纪英国艺术批评的重要性广为人知,但其批评理论对史学思想的影响,却较少有人注意到。关于20 世纪英国艺术批评和艺术史家群体,国内最为熟悉的学者之一应该是恩斯特·贡布里希(Ernst Gombrich,1909—2001),作为佩夫斯纳的同时代人,他在文艺复兴艺术史研究和广泛的艺术理论与人文科学方法论方面都有很深的学术造诣。相较于贡布里希,佩夫斯纳在国内更多是在建筑史和建筑理论研究中闻名,在建筑史之外的其他人文学科关注度不高。本文的写作将在一定程度上推进理解佩夫斯纳在广泛的艺术史和思想史研究中的重要性,尤其在对英国艺术及其历史理解方面,他很可能比贡布里希以及同时代的其他学者有更加自觉的关注和研究。在英国建筑与设计史研究领域,佩夫斯纳被公认为一个“国家纪念碑”式的存在。③Tim Benton, “Review of Reassessing Nikolaus Pevsner by Peter Draper”, Journal of Design History, vol.19, no.4,winter, 2006, pp.357-360.而他作为艺术史家所具有的批评意识,体现在他的历史写作中,是基于一种自觉的批评家的目光来进行的,甚至有的学者认为他本质上是一个“批评家”,如20 世纪著名建筑史家大卫·沃特金(David Watkin)就明确指出,“在开启英国人那不愿欣赏艺术作品的眼睛方面,佩夫斯纳比罗斯金以来的任何批评家都要成功。”④David Watkin, Morality and Architecture, 1977. 转引自[英]大卫·沃特金:《尼古拉·佩夫斯纳:“历史主义”的研究》,周宪译,《世界美术》1993 年第3 期。

罗斯金研究领域的专家伊丽莎白·赫尔辛格(Elisabeth Helsinger)指出,传统意义上“对19 世纪历史的研究几乎完全忽略了罗斯金”,她认为在“历史作为批评”(History as Criticism)的广泛意义上,历史研究还有很大的深入空间。⑤Elisabeth Helsinger, Ruskin and the Art of Beholder,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2, p.318.这就涉及到批评家的历史意识和历史学家的批评意识问题,在此,佩夫斯纳和罗斯金有着各自侧重的论述,其论述之间有很大的相关性。佩夫斯纳有着和罗斯金类似的兴趣,如建筑、风景、设计、民族性等。二者的主要作品相差近百年,时间段分别集中在19 世纪中叶和20 世纪中叶。罗斯金的作品主要有:《建筑的七盏明灯》(1849)、《现代画家》(1843—1860)和《威尼斯的石头》(1851—1853)等,佩夫斯纳的作品主要有:《现代运动的先驱者》(1936)、《英国工业艺术探究》(1937)、《艺术学院的历史:过去与现在》(1940)、《欧洲建筑史纲要》(1942)和《英国艺术的英国性》(1956)等。对佩夫斯纳和罗斯金进行关联研究,有助于拓宽我们对英国19 世纪和20 世纪历史写作的认识,思考来自艺术批评和艺术史的理论力量及其可能的贡献。虽然严格来说,佩夫斯纳作为在德国学术传统中成长起来的艺术史家,1933 年才来到英国,并不能完全作为英国本土的历史学家。当然,这也是其学术著作十分有趣的一点。①这方面的研究可参考Iain Boyd Whyte, “Nikolaus Pevsner: art history, nation, and exile”, RIHA Journal 0075 | 23 October 2013, pp.1-33.以一名从德国移民进入英国的学者身份,佩夫斯纳对英国艺术尤其是建筑和设计艺术研究典范的确立,尤其通过编撰《英国建筑》(46 卷,1951—1974)和主编鹈鹕艺术史丛书,在20 世纪起到了无可比拟的标杆作用。其进入、传承或者转折之间,涉及不同的民族传统、学术语境,以及个人定位之间的复杂关系,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当时离开德国的艺术史家群体中对英国艺术史研究产生影响最为特别的一位,虽然可能并不是得到学术关注最多的一位。

以近年出版的艺术史和史学史领域两本有较大影响的著述为例,艺术史家克里斯托弗·伍德(Christopher Wood)的《艺术史的历史》正文部分仅有一页提到佩夫斯纳,而对同时代移民英国的贡布里希或者移民美国的埃尔温·潘诺夫斯基(Erwin Panofsky, 1892—1968)则有十来页多次提到。伍德对罗斯金的论及从页数和次数上稍少于贡布里希和潘诺夫斯基。历史学家约翰·布罗(John Burrow)的《历史学的历史》作为史学史著作,没有提到佩夫斯纳,也没有提到贡布里希和潘诺夫斯基,有两页提到罗斯金,是在论及19 世纪英国思想家不同于马克思主义的社会批评思潮中,把罗斯金和历史学家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lyle, 1795—1881)、工艺美术运动领袖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 1834—1896)联系在一起。②John Burrow, A History of Histories,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2008, p.456, p.459.具体到佩夫斯纳和罗斯金的关系方面,学术界的论述目前还不多见,在这不多的研究中则主要聚焦于佩夫斯纳文本中对罗斯金的直接评价。③参考Nigel Whiteley, “ ‘Falsehood in a Ciceronian dialect’?: The ‘Ruskinian’tradition, Modernism, and the rise of the classical tradition in contemporary architecture”, in Michael Wheeler and Nigel Whiteley eds., The Lamp of Memory: Ruskin,Tradition and Architecture,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92, pp.179-212.本文的着眼点主要在两个方面:其一,推进佩夫斯纳和罗斯金的相关性研究,注重发掘其直接文本之外的思想沟通;其二,指出这种相关性研究不仅限于罗斯金对佩夫斯纳单向度的可能影响方面,还在于我们通过佩夫斯纳,回看罗斯金在20 世纪思想史视野中的特定呈现。因此,本文所述“佩夫斯纳面向罗斯金”,可以被视为一种合理建构的艺术批评作为历史理解,与历史写作的对话、交流甚至交锋,对我们在当下理解英国19 世纪和20 世纪的历史过往及其写作进一步开放了探讨空间。

二、历史理解中的“如画”理论

在英国批评理论研究领域,学术界一般认为,英国18 世纪中叶以来逐渐形成了“如画”(the picturesque)理论,虽然其表达的方式和论述侧重有所不同,但基本都延续了最初尤维代尔·普莱斯(Uvedale Price, 1747—1829)的要义总结,即经由“部分隐藏”和“变化”而呈现的“复杂”。④参考Timothy M. Costelloe, The British Aesthetic Tradition: From Shaftesbury to Wittgenstei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3, chapter 4, “The Picturesque”.“如画”概念进入19 世纪,在罗斯金这里有了很大的延伸,尤其体现在与审美联想相关的道德层面,罗斯金注重发掘“如画”中蕴含的对普通人性的关怀,他认为这是一种真正的和高贵的“如画”。基于该层面的考虑,当代学者蒂莫西·科斯特罗(Timothy M. Costelloe)在《英国美学传统:从沙夫茨伯里到维特根斯坦》一书中把罗斯金的“如画”理论称为“道德如画”(moral picturesque)理论,认为罗斯金在伦理层面进行的这种理解,成为英国传统“如画”理论的“绝唱”。⑤Timothy M. Costelloe, The British Aesthetic Tradition: From Shaftesbury to Wittgenstein, pp.235-241.进入20 世纪,英国学术界对“如画”理论的关注和发展在佩夫斯纳这里有着集中的体现,他在20 世纪中叶主持的英国权威刊物《建筑评论》(Architectural Review)成为一个讨论英国“如画”理论的“顶级论坛”,而他对“如画”相关的英国建筑和英国性的发现相当于进入了“一座尚未开掘的艺术史金矿”,和佩夫斯纳来英国之前所接受的德国艺术社会史研究区分开来。⑥鲍尔·克罗斯里:《“矛盾的巨人”——艺术史家佩夫斯纳的生平与学术》,周博、张馥玫编译,《世界美术》2014年第1 期。作为佩夫斯纳的学生,沃特金对其老师的史学观点多有批评,但他相当敏锐地指出,佩夫斯纳的“如画”理论是20 世纪“如画的”理论“复兴”的重要代表,佩夫斯纳把18 世纪的“如画”理论置于20 世纪现代主义运动的先声这样一个“革命”性位置,二者有着共同的基础。①David Watkin, The English Vision: the Picturesque in Architecture, Landscape and Garden Design, London: John Murray, 1982, p.198.

关于罗斯金的“如画”理论和历史意识的关系,近年学术界有初步探讨,②陈书焕:《“如画的”与历史意识:罗斯金“隐喻的”历史批评》,《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2016 年第3 期。主要基于“如画”在审美关怀和内在情感的同情性力量两个层面展开。根据罗斯金对“如画”,尤其是“真正如画”的理解,它有着某种“衰败的忧郁,混合着坚韧的力量”,③John Ruskin, Modern Painters IV, in The Works of John Ruskin, vol.6, p.299, Library edition, 39 vols, eds. E. T. Cook and Alexander Wedderburn (London: George Allen, 1903-12) and on CD-ROM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for the Ruskin Foundation, 1996).促使我们以一种深刻的同情来看待过去和现在的“混合”。在为《建筑的七盏明灯》所列的一份纲要中,罗斯金明确把“如画”和“年代”并列,放在了“历史之灯”(Lamp of History)的条目下(出版的时候“历史之灯”修改为“记忆之灯”,Lamp of Memory)。“如画”与历史意识的关系,以及与历史批评的隐喻式理解之间的关系,是一种视觉经验和心理联想在历史认知领域的结合,实质上是对审美表现与历史理解之间内在相关性的探寻。那么,罗斯金在19 世纪中叶对“如画”理论与历史意识之间关系的探寻,和佩夫斯纳在20 世纪中叶对“如画”理论的“革命性”定位和“复兴”之间,有着怎样的关系呢?这种关系的展开,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一场跨世纪对话,“如画”是关键词之一。作为英国19 世纪和20 世纪“如画”理论的重要代表,罗斯金和佩夫斯纳生活和写作的年代是顺序相接的,没有交集,他们的这场对话,不是直接的、实际发生的,但却均与英国艺术批评的历史意识问题相关,因此并不影响我们以基于文本和语境的方式来建构并看待其思想交流,甚至交锋的重要意义。该对话以一种怎样的向度进行,进入到我们当下关于史学思想的讨论中,其意义的生发是本文的侧重所在。

罗斯金对“如画”理论的展开在其《建筑的七盏明灯》《现代画家》《威尼斯的石头》中都有体现。相对来说,《建筑的七盏明灯》主要作为理论阐述,《现代画家》是对现代风景艺术的文化史叙述,而《威尼斯的石头》则是一部独特的威尼斯建筑艺术的导览。佩夫斯纳较为集中地探讨到“如画”,主要在两部著作中,一部是《英国艺术的英国性》(1955 年讲座,1956 年出版)中“如画的英国”一章;另一部是佩夫斯纳生前没有出版、去世后由学者编辑出版的《视觉规划与如画》(2010),该书以佩夫斯纳1940 和1950 年代发表于《建筑评论》上的论文为主体部分,加上一些生前未发表的文献。④Nikolaus Pevsner, Visual Planning and The Picturesque, Mathew Aitchison ed., Los Angeles, CA : Getty Research Institute, 2010. 该书编者指出,佩夫斯纳在其生前没有出版这本原计划写作出版的著述,一定程度上可能就在于他觉得里面的观点内容和之前出版的《英国艺术的艺术性》中对“如画”的阐述保持一致,没有做出大的变动(p.23)。《建筑评论》是其主要阵地,虽然杂志社内部人员对“如画”有着不尽相同的理解,但在佩夫斯纳这里,《建筑评论》很大一个目标就是对18 世纪后半叶以来英国“如画”理论的“复兴和新生”,而对其影响最大的关于“如画”理论研究的来源是克里斯托弗·赫塞(Christopher Hussey, 1899—1970)的《如画:一种观点的研究》(1927)。有学者分析指出,把“如画”和“英国性”联系起来,这是佩夫斯纳文本中着重呈现的思想,该思想的启发也来自赫塞。⑤John Macarthur and Mathew Aitchison, “Pevsner’s Townscape”, in Nikolaus Pevsner, Visual Planning and the Picturesque, pp.22-23.值得注意的是,赫塞在其著述中多处提到了罗斯金,⑥Christopher Hussey, The Picturesque: Studies in a Point of View, with a new preface by the author, Hamden, Conn.:Archon Books, 1967.而佩夫斯纳在《英国艺术的英国性》一书中对“如画”的论述并未提及罗斯金。⑦此处仅就“如画”理论的展开而言。除此之外,佩夫斯纳在其著述中对罗斯金多有提及,尤其是在涉及建筑的装饰性话题以及哥特式建筑的时候,虽然他的提及未必都是在肯定的意义上。佩夫斯纳认为最有价值的《建筑的七盏明灯》,恰恰是罗斯金对其“如画”理论进行初步阐释的著作,而佩夫斯纳却似乎并未注意到其中的“如画”理论,而更多的是强调建筑之整体重要性。在佩夫斯纳对“如画”理论的“复兴”中,他关注比较多的作者,除了赫塞作为20 世纪的经典研究者、普莱斯作为18 世纪后半叶的主要提出者之外,还有“如画”理论的其他初期阐释者如威廉·吉尔平(William Gilpin, 1724—1804)、威廉·钱伯斯(William Chambers, 1723—1796)、汉弗莱·雷普顿(Humphry Repton, 1752—1818)等。①Nikolaus Pevsner, The Englishness of English Art, an expanded and annotated version of the Reith Lectures broadcast in October and November 1955, London: Penguin Books, 1964 (Architectural Press, 1956), chapter 7, “Picturesque England”.用佩夫斯纳自己的话说,他对英国18 世纪“如画”理论的兴趣,在于他在其中看到了20 世纪建筑缺失的历史联系,因此需要重新建立,即以普莱斯“多样性、错综复杂、不规则、对比、惊奇、刺激和意外”的分类体系,作为20 世纪现代建筑和园林设计的一个原理性支撑,“无论新的形式元素的价值如何,真实的还是噱头,普莱斯的原则仍然占据主导地位。”②Nikolaus Pevsner, Visual Planning and the Picturesque, pp.201-202.大体来说,佩夫斯纳对“如画”理论的“复兴”,不是对“如画”概念本身进行一种更新或者更深的理论解释,而是在于倡导把经典“如画”理论运用到20 世纪的城市、园林、建筑的规划与设计这些公共性社会实践方面。很大程度上,这是一种基于形式表现的兴趣,类似罗斯金所说的“表面如画”。佩夫斯纳指出,作为最早经历工业革命影响的国家,英国在18 世纪末和19 世纪初的花园乡村和花园城市建设,实际上是采取一种“回归如画”的结果,相对而言,这种回归更多地是对“如画”实践而非“如画”原则的回归。③Nikolaus Pevsner, The Englishness of English Art, p.185.

作为“如画”实践的倡导者,而非“如画”理论的阐释者,佩夫斯纳在前述《英国美学传统:从沙夫茨伯里到维特根斯坦》一书对“如画”理论的综述中并未出现,可能也有这方面的原因,而罗斯金对19 世纪“如画”理论进行的道德层面上的发掘在该书中则作为重点展开,并被置于英国美学传统中“如画”理论的“绝唱”这样一个位置。然而,需要指出的是,主要作为“如画”实践倡导者的佩夫斯纳,并非完全没有注意到罗斯金的“如画”理论,以及他所倡导的“如画”实践的理论意义。在1947 年英国皇家建筑师学会(RIBA)讲座中,佩夫斯纳明确提到罗斯金的“如画”理论是对现代风景艺术的辩护。佩夫斯纳以此作为他对“如画”理论“复兴”的一种例证和支撑。佩夫斯纳强调指出,他的“如画”,正如罗斯金用以捍卫英国风景画家威廉·特纳(J. M. W. Turner,1775—1851)的“如画”理论,是一种基于经验事实而非单纯感知的“如画”,“这既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返回18 世纪的浪漫逃避,而是一项稳健的政策,以及处理当代建筑和规划问题的有力的而非疲软的方式”。④Nikolaus Pevsner, “The Picturesque in Architecture”, RIBA Journal, 55, 1947.转引自John Macarthur, “‘The revenge of the picturesque’, redux”, The Journal of Architecture, 17:5, 2012, pp.643-653, n.30.从佩夫斯纳的这段“如画”“复兴”的宣言可以看出,他对罗斯金的“如画”理论是有一定了解的,虽然他所看重的“如画”很大程度上基于一种形式在规划层面的表达,而非罗斯金所强调的对人性力量的同情。在此,重要的是,佩夫斯纳对“如画”理论的采用策略,在于为其所处的20 世纪寻求建立一种面向经验事实的积极方式,这和罗斯金在“特纳式如画”中看到19 世纪风景艺术的现实性有一种相似的倾向。当代园林艺术史家约翰·狄克逊·亨特(John Dixon Hunt)指出,罗斯金以“如画 ”理论为19 世纪现代风景画的辩护和佩夫斯纳以“如画”理论对20 世纪现代设计所作的辩护,都是希望把“如画”置于一种公共性话语准则和实践标准中,而跳脱出“唯我论”陈词滥调的泛滥,由此“人类意义或存在的回归可以启用或重新确定‘如画’”。⑤John Dixon Hunt, “John Ruskin, Claude Lorrain, Robert Smithson, Christopher Tunnard, Nikolaus Pevsner, and Yve-Alain Bois walked into a bar …”, The Hopkins Review, vol.5, no.1, Winter 2012 (New Series), pp.81-94.在此,“如画”原则的实践运用,其本质是一种基于视觉感知的当下经验的重置。佩夫斯纳和罗斯金一样,都在特定的时代自觉运用了这一原则,尤其在和英国文化传统及“英国性”的关联方面,把“如画”看作通向20 世纪现代主义的一个重要源泉。佩夫斯纳的学生、著名建筑理论家彼得·雷纳·班纳姆(Peter Rayner Banham,1922—1988)以现代主义先锋派的口吻批评指出,佩夫斯纳及《建筑评论》所倡导的现代主义城市规划,是通过和18 世纪“如画”美学的妥协而达成的。在班纳姆看来,18 世纪的“如画”理论是一种中产阶级的中庸美学,它代表了“英国人最堕落的妥协和感伤习惯”。①Peter Reyner Banham, “Revenge of the Picturesque: English Architectural Polemics, 1945-1965”, in John Summerson ed. Concerning Architecture: Essays on Architectural Writers and Writings Presented to Nikolaus Pevsner, London: The Penguin Press, 1968, pp.265-74.以一种侧面印证的形式,这一激烈的批评指向了佩夫斯纳对“如画”理论在20 世纪的实践运用。

可以看出,虽然罗斯金和佩夫斯纳对“如画”理论有着基于人性感知和形式要素的不同侧重,但二者对“如画”理论有类似的现实期待,即都作为一种过去和现在的积极沟通,或者说一种连续性的创造性探寻。在1954 年的一场BBC 广播节目中,佩夫斯纳指出,“赫塞在其1927 年这本精彩的书(《如画》)中,重新发现了‘如画’作为一种历史现象,但是其他人,主要是围绕《建筑评论》的(我们)这些人,则把它(如画)运用到今天的时代,而且还在运用中。”②Nikolaus Pevsner, The Complete Broadcast Talks: Architecture and Art on Radio and Television, 1945-1977, Stephen Games ed., Burlington: Ashgate, 2014, p.219.18 世纪英国的“如画”理论,经由20 世纪初赫塞的经典研究,走向佩夫斯纳的实践运用。而罗斯金在19 世纪对“如画”理论相关风景艺术的辩护性运用,则是佩夫斯纳相关园林建筑辩护性运用的一个重要先行者,虽然二者对“如画”理论理解的角度和层面有所差异。在这方面,佩夫斯纳的《现代运动的先驱者:从威廉·莫里斯到沃尔特·格罗皮乌斯》(再版时更名为《现代设计的先驱者》)③王辉:《理解现代设计的先驱者——从威廉·莫里斯到格罗皮乌斯的6 个注脚》,《建筑学报》2021 年第3 期。王辉分析指出,从《现代运动的先驱者》到《现代设计的先驱者》,名字的更换实际上体现了现代主义设计共同体的最初形成和壮大发展。和罗斯金的《现代画家》一样,从各自切近“当下”和“现代”的角度为我们提供了批评理论在广泛历史写作中的沟通,尤其是经由19 世纪英国的艺术批评走向,对于写作者而言的历史意识的表达,开始传递出特定的民族性思考。佩夫斯纳学术研究中的一个贯穿性的方面就是“致力于重新评估以前被忽视的历史时期”,④Michela Rosso, “ ‘The Rediscovery of the Picturesque’ Nikolaus Pevsner and the work of architects and planners during and after the Second World War”, in Peter Draper ed., Reassessing Nikolaus Pevsner, Aldershot: Ashgate, 2004, pp.195-212.其中以罗斯金著述为重要代表的19 世纪英国的建筑、设计和历史思想,和佩夫斯纳在20 世纪倡导的现代主义实践与历史写作关联起来。

三、批评与历史写作:英国的声音

如果说罗斯金的“如画”理论体现在《建筑的七盏明灯》和《威尼斯的石头》两部著述中且主要以建筑艺术为对象,那么在《现代画家》中则以风景画艺术为对象展开。在建筑中,尤其是中世纪的建筑,和现代风景艺术——即文艺复兴时期以来的风景艺术之间,罗斯金在一封信件中给出了一个非常个人化的相关性说明,这条说明可能不甚严谨,但对于罗斯金对艺术批评和历史意识的关系理解方面,却透露出很重要的信息。罗斯金指出,“如画”在中世纪哥特式建筑中有着丰富而充盈的人性表达,但随着现代心灵感受性的变化,人对自然的兴趣从中世纪建筑艺术转移到了风景艺术,哥特式建筑中的“如画”要素被倾注到风景画中,而后者则作为主要的“如画”艺术成长起来,因此是“对哥特式建筑毁灭所遗留下来的空隙,所做的一种有益的填充”。与此同时,由于建筑艺术和人的实践相关性,因此更具生活实在性,而风景艺术本质上是一种想象性的浪漫主义艺术,所以仅是对建筑艺术衰落的一种有益的补充,但这种补充并不完备。⑤John Ruskin, “Stones of Venice III”, in The Works of John Ruskin, vol.11, pp.225-226.因此,“如画”在中世纪建筑艺术和现代风景画艺术之间起到一种沟通作用:作为一种建造和绘画的实践,同时也作为一种理想和准则,即对人性关怀的深刻洞察与丰富表达。以此实践背景和准则来看待19 世纪工业化进程中的英国建筑,罗斯金批评指出,现代英国城市中充斥着对中世纪建筑矫揉造作的复制,是一种虚假的廉价的“如画”展现,实际上是过去和当下的断裂。中世纪真正的哥特式建筑,在形式方面和精神方面最充分体现了真正的高贵的“如画”特征。罗斯金呼吁一种新的建筑的出现,可以比肩现代风景画中的“如画”特质,以回应中世纪哥特式建筑中的真正“如画”精神。罗斯金的论述影响深远,对19 世纪英国的哥特式复兴和民居建筑的复兴提供了重要的理论资源。相对于英国的矫揉再造,19 世纪法国对中世纪建筑遗存的保留和保护方面,则做到了“如画”在历史性方面的持存,因此是过去和现在之间的沟通,“它完整地表达了实际生活中的衰落,将新的和旧的融为一体”。①John Ruskin, “Modern Painters IV”, in The Works of John Ruskin, vol.6, pp.11-12.罗斯金指出,正是这种历史联系,维系了欧洲大陆“过去和现代的纽带连续”,使得欧洲大陆相比英国所谓的现代变革要更加有趣,也更加富于历史的层次和深厚蕴含。在《建筑的七盏明灯》之“记忆之灯”中,罗斯金强调了当下建筑的“历史性”以及过去建筑的“遗产”保护,体现了他对过去之于当下的一种责任意识。在他看来,“建筑的整个的生命,那只有靠工匠们的双手与眼睛所赋予的精神,是不可能被重新呼唤回来的。另外一个时代,可能会赋予建筑以另外一种精神,而这已经是一座新的建筑物了。”②John Ruskin, “The Seven Lamps of Architecture”, in The Works of John Ruskin, vol.8, p.242.

佩夫斯纳在20 世纪写作《现代运动的先驱者》以及《现代建筑与设计的源泉》(1968),从很大程度上就是通过对19 世纪英国建筑和设计的考察,为20 世纪初欧洲出现的包豪斯现代主义建筑和设计运动作为“新的建筑物”找到一个可以关联的源头,其中19 世纪晚期莫里斯领导的工艺美术运动是其中一个重要的源头,而罗斯金则是精神启迪。莫里斯在实践和理论方面的许多观点,往往被看作是罗斯金最重要的追随者。③持类似观点的学者中,也包括历史学家汤普森(Edward P. Thompson),William Morris: Romantic to Revolutionary,London: Lawrence & Wishart, 1955.罗斯金《威尼斯的石头》中《哥特式的本质》一文成为后来工艺美术运动的宣言。佩夫斯纳指出,格罗皮乌斯认为自己是“罗斯金与莫里斯”的追随者。莫里斯在《建筑的复兴》一文中对建筑的强调根本上是基于建筑物和人及社会环境的整体性,这和罗斯金对“工匠们的双手与眼睛所赋予的精神”的强调一脉相承,重视艺术、人性、生活和社会状态的有机融合,亦即好的建筑和设计是一种健康的当下态度的表达。当代著名建筑史学者克鲁夫特(Hanno-Walter Kruft)指出,“莫里斯在建筑思想上,与罗斯金相比没有什么新的发展,但是,他对于艺术设计的特别关注,以及他个人亲自参与的一系列创作,使他成为最终导致包豪斯出现的艺术与工艺运动的推波助澜者。因此,虽然他并没有在发现某种新的风格上获得成功,但仍然被人们公正地认为,他是现代建筑运动的奠基人之一。”④[德]汉诺-沃尔特·克鲁夫特:《建筑理论史:从维特鲁威到现在》,王贵祥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5 年,第251 页。与此同时,克鲁夫特在这句话的脚注中补充指出,莫里斯的作用在佩夫斯纳《现代设计的先驱者》一书中“被夸大了”。当然,也有学者对此持一种观望或者是批评的态度,如米歇尔·鲁斯汀(Michael Rustin)指出,“在欧洲其他地方,现代运动认同良好科学和机器的力量,而在英国,它声称起源于工艺美术运动,起源于罗斯金和莫里斯的有机主义和浪漫主义遗产。”⑤Michael Rustin, “Postmodernism and Anti-modernism in Contemporary British Architecture”, Assemblage, 8, February 1989, p.93.

英国的工艺美术运动和德国的包豪斯主义之间是否有关联,以及何种程度上有关联,是否如佩夫斯纳所说,“莫里斯奠定了现代风格的基础,其特色最终经由格罗皮乌斯得以确定”,⑥[英]尼古拉斯·佩夫斯纳:《现代设计的先驱者:从威廉莫里斯到沃尔特格罗皮乌斯》,何振纪、卢杨丽译,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 年,第26-27 页。这是后来研究者们经常争论的一个问题。但无论如何,莫里斯及其工艺和美术运动作为建筑和设计现代主义运动的重要先驱者这样一种观点,正是从佩夫斯纳的著述开始,最为有力地影响了当时人们对现代主义运动在历史叙述中的论证支撑,也吸引人们重新看待英国工艺美术运动的重要性。其中罗斯金的“启迪”作用,被著名建筑史家哈里·弗兰西斯·马尔格雷夫(Harry Francis Mallgrave)认为是一种“纯粹激情的力量”。马尔格雷夫指出,“罗斯金有意回顾往昔的观点在19 世纪下半叶盎格鲁-萨克森世界的许多地区取得了胜利”。①[美] H.F.马尔格雷夫:《现代建筑理论的历史,1673-1968》,陈平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 年,第182 页。该“胜利”的取得,从某种意义上说得益于佩夫斯纳在其开创性的《现代运动的先驱者》中旗帜鲜明的观点提出,极大地激发了人们对英国19 世纪艺术和艺术理论的兴趣和再认识。同时,佩夫斯纳在这方面的探索,一定程度上说正是他以《建筑评论》作为“如画”理论复兴“顶级阵地”所做出的学术贡献。从《建筑的七盏明灯》中对“如画”理论的初步阐释,《威尼斯的石头》中“哥特式的本质”对“如画”原则的充分展现,到《现代画家》中“特纳式如画的”作为对中世纪建筑艺术衰落而做出的不完善但也只能如此的有益填充,这是罗斯金叙述的从中世纪到19 世纪英国的艺术和文化史脉络。《现代运动的起源》和《现代建筑与设计的源泉》发掘了19 世纪英国工艺美术运动对20 世纪欧洲大陆现代主义运动的过渡,其中“如画”一方面作为佩夫斯纳自身的理论倾向,一方面作为其研究对象,尤其是莫里斯的思想意蕴,和罗斯金的“如画”理论形成了可以接续贯通的交流,因此成为英国艺术批评与历史写作这场对话的重要参与。

四、结语

关于罗斯金和佩夫斯纳各自“如画”理论接续的程度和层次,该问题和佩夫斯纳作为欧洲人和/或作为英国人的问题一样,在学术界存有一定的争议。有的学者认为佩夫斯纳对英国“如画”美学的认同、发扬并最终汇聚为一种巨大的影响,实际上和他移民英国之前的学术倾向(比如对巴洛克艺术之动态感的研究)内在相关。因此,当他进入英国的文化环境后,在英国的美学传统内更加自如。②Bridget Cherry and Nikolaus Pevsner, “The Modern Movement in Britain”, in Twentieth Century Architecture, 2007,no.8, British Modern: Architecture and Design in the 1930s, pp.12-38.另一种观点认为,“尽管他有理由被尊为他那个时代英国建筑遗产的杰出代言人,但出于本能和教育,他既是现代主义者又是欧洲人。”③Iain Boyd Whyte, “Reviews/Rezensionen”, Angermion, vol.11, no.1, 2018, pp.171-177.还有学者指出,佩夫斯纳的“如画”思想在德国学术传统和英国民族文化之间的具体倾向程度,还很难清晰界定。④John Macarthur, “ ‘The revenge of the picturesque’, redux”, pp.643-653.上述几种观点,基本上都是局限在美学和艺术史研究的传统中,很少专门论及佩夫斯纳对英国艺术批评和历史写作关系的思考。本文把佩夫斯纳的“如画”理论置于和罗斯金“如画”理论相关历史理解的批评语境中展开,可以作为这方面考察的一个尝试。该尝试侧重考察佩夫斯纳和罗斯金在批评的历史意识,尤其是在以19 世纪英国为中心的过去和当下的沟通方面,二者的文本关联和思想对话,其相似的兴趣论述,在某种程度上共同指向英国艺术批评理论进入史学理论的重要贡献——“如画”理论从18 世纪后半叶开始,经由19 世纪的“绝唱”,进入20 世纪的“复兴”过程。这是一个简化的历史写作线索,还有许多可以展开之处。罗斯金作为英国本土写作者,佩夫斯纳作为来自德国学术传统的写作者,他们对于欧洲大陆和英国的话语体系,对于过去与当下的历史意识,既开放了进一步交流、交锋的空间,同时也为我们在21 世纪的当下回望19 世纪和20 世纪艺术批评与历史写作的相关性,提供了一个可以深入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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