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华人基督徒与《圣经》汉译*

2023-12-23 16:16
国际汉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译经汉译传教士

□ 张 乐

在近代《圣经》汉译历史上,在华传教士基本主导了整个译经活动,甚至有权决定教会所采用的《圣经》版本。在清末民初,华人基督徒由于语言能力(尤其是希伯来文和希腊文)的欠缺和对宗教教义的理解有限,长期只能充当传教士助手,仅有少数华人基督徒尝试独立汉译《圣经》中的部分内容。前述现象在20 世纪前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中国教会在本土化运动的推动下日渐成为独立的宗教实体,同时开始表达自身的看法。①尤思德著,蔡锦图译:《和合本与中文圣经翻译》,香港:国际圣经协会,2002 年,第367 页。在此种情形之下,华人基督徒开始摆脱传教士的影响,独立自主地翻译《圣经》,试图从传教士手中接过《圣经》汉语翻译的主导权与话语权。诚质怡在1947 年撰文总结此种现象时指出,早期《圣经》汉译本大多由传教士翻译,“惟近一二十年来,亦有几位中国信徒尝试翻译的工作”。②贾保罗编:《圣经汉译论文集》,香港:香港基督教辅侨出版社,1965 年,第23 页。尽管如此,学术研究多注重于讨论传教士的译经活动,导致华人基督徒的译经活动始终存在着一种失语或隐身的状态。③以往学界关于华人自译圣经的研究,主要参见李炽昌、李天纲:《关于严复翻译的〈马可福音〉》,见《中华文史论丛》(第64 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年,第51—75 页;任东升:《中国翻译家与〈圣经〉翻译》,载《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2 年第4 期,第109—112 页;游斌:《被遗忘的译者:中国士人与中文〈圣经〉》,载《金陵神学志》2007 年第4 期,第348—368 页;赵晓阳:《抗日战争时期的蒋介石与圣经翻译》,载《民国档案》2010 年第3 期,第127—130 页;任东升:《论严复的圣经片段翻译》,载《东方翻译》2011 年第2 期,第15—26 页;肖才望:《吕振中〈新译新约全书〉译本考察》,载《山西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 年第2 期,第109—112 页;高玉霞、任东升:《王宣忱及其〈新约全书〉翻译》,载《东方翻译》2015 年第1 期,第42—47 页;张乐:《吴经熊、蒋介石与近代中国的〈圣经〉翻译:以〈圣咏译义初稿〉为例》,载《北京社会科学》2017 年第10 期,第37—45 页;高玉霞:《百年华人独立圣经译本考述》,载《外语与翻译》2018 年第1 期,第11—18 页。因此,本文将研究的重心放在华人基督徒译经者群体身上,试图重新梳理他们在《圣经》汉译事业中的作用及其译本的特色。

一、从传教士助手到独立译经者

基督徒自唐太宗时入华之始,便已开始译经工作。1623 年出土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记载了聂斯托利派传教士阿罗本(Aloрen Abraham)等人在西安开寺建教、翻译经文之事。1305 年1 月8 日,天主教传教士孟德高维诺(Giovanni da Montecorvino,1247 —1328)去信欧洲时指出,曾将《新约》和《诗篇》悉数译成蒙古语。明清之际,耶稣会士来华传教,开始尝试将部分《圣经》内容译成汉文,并非系统的译经活动,多为辅助传教之用。自明末以来,在诸多天主教汉译《圣经》译本中,尽管有一些天主教传教士的个人译经活动,但多为手抄本,并未刊行出版,几乎没有读者。①贾立言著,冯雪冰译:《汉文圣经译本小史》,上海:广学会,1934 年,第17 页。无论是在传教还是译经方面,天主教都远远早于新教,但第一本天主教的《圣经》汉译全本却迟至1968 年才得以刊行。反而是新教的诸多全译本则早在19 世纪前期即已出现,虽然来华时间较晚,但其汉语译经的规模与投入却远胜天主教。

早期的《圣经》汉语译经活动,主要由传教士们所主导,虽然也有华人参与其中,但其多充当助手或润笔者的角色,甚至有人并未留下姓名,导致多数中国译经助手的名字已不可考证。②尤思德著,蔡锦图译:《和合本与中文圣经翻译》,第4 页。例如,1813 年12 月,马希 曼(Joshua Marshman,1768 —1837)自塞兰坡致信大英圣书公会介绍译经情形时指出,他与拉沙(Joannes Lassar,1781 —?)等人翻译、校对完毕之后,仍会“另将一份清样交与中国助理员,由他按照汉文的意义加以句读”。③贾立言著,蔡锦图译:《汉文圣经译本小史》,第23 页。不过,马希曼此处并未直接写出中国助理的姓名。当然,也有较为幸运的译经助手,被传教士在信函中明确提及,并载有姓名甚至个人信息。据悉,马礼逊(Robert Morrison,1782 —1834)在译经的过程中也曾假借华人之手,延请梁滔和梁发两人担任助手。需要指出的是,最早的中国助手多为传教士的中文教师,他们负责教授汉语,且多为非基督徒。可见他们对于译经事业的参与是十分有限的,即使是语言的最后润饰也是如此。④尤思德著,蔡锦图译:《和合本与中文圣经翻译》,第29 —30 页。因此,大英圣书公会就认为梁发不具备担任助手的资格,其理由是梁发文笔不够典雅,又不懂《圣经》校勘学(Вiblical criticism),无法修订《圣经》译本。⑤张陈一萍、戴绍曾:《虽至于死:台约尔传》,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年,第155 页。

不过,在《圣经》“委办本”(或称“代表译本”)的翻译过程中,华人助手却发挥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其代表性人物为朱德郎、王昌桂和王韬三人。⑥游斌:《被遗忘的译者:中国士人与中文〈圣经〉》,载《道风:基督教文化评论》2007 年第27 期,第246 页。在“二马译本”时代,传教士助手的受教育水平不高,文辞不够精确典雅。而至“委办本”时代,传教士们却延揽了一批儒家士绅协助校对和润笔,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王昌桂是麦都思(Walter Н.Medhurst,1796 —1857)的私人教师,直接参与了“委办本”的翻译。王韬在父亲王昌桂去世之后接续译经工作,帮助麦都思修订《圣经》汉译本,并影响了委办本的语言风格。⑦尤思德著,蔡锦图译:《和合本与中文圣经翻译》,第83 —84 页。“委办译本”经由王韬协助润色,文笔颇为流畅,但采取了文化调适的策略汇通儒耶,多挪用中国古代哲学概念译经,未能完全表达《圣经》原意。但此译本得到各方的认可,因而得以通行多年。⑧罗伟虹主编:《中国基督教(新教)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年,第183 页。对于此译本及王韬的角色,贾立言(Albert J.Garnier)公允地评论道:

“代表译本”虽然称系改订,却根本是新译的文字。这个译本经一位中国学者王韬先生的相助,从文笔方面说,这译本比较从前的几种都大见进步。但是这也造成重要的缺点,其中主要的一项乃是有时候为顾全文体起见竟至牺牲了原文正确的意义,其中所用的名辞多近于中国哲学上的说法,而少合基督教教义的见解,有时单是因为文笔的缘故,掩蔽了文字所寓的真实的意义。⑨贾立言著,冯雪冰译:《汉文圣经译本小史》,第38 —39 页。

此外,刘自春、江庸之等中国士子也曾充当麦都思的译经助手,协助其修订《圣经》汉译本。①Patrick Нanan, “The Вible as Chinese Literature: Medhurst, Wang Tao, and the Delegates’s Version,”Наrvаrd Jоиrпаl оf Аsiаtiс Stиdiеs 63.1 (2003): 222 –223.

作为清末民初最负盛名的译者,严复曾应英国《圣经》公会上海委员会(Shanghai Local Committee of the Вritish and Foreign Вible Society)之委托,独立翻译《马可福音》前四章。该译本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刊印400 本。严复译本的特点在于“文气盎然”,与其从事的哲学翻译有共同之处,即在译本中进行了许多“中国化处理”。②李炽昌、李天纲:《关于严复翻译的〈马可福音〉》,见《中华文史论丛》(第64 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年,第57 页。朱维之事后也曾感慨,认为严复“文笔古雅”,可惜未能“继续下去”。③朱维之:《基督教与文学》,香港:基督教文艺出版社,1981 年,第78 页。对于严复译本的特色,兹以严复所译《马可福音》第一章第1 —8节内容为例,该译文如下:

一上帝子基督耶稣,福音之始。二如以赛亚先知所前载曰:“视之,吾遣使尔前,为尔导其先路。三则有声呼于野曰:‘平治主之道途,俾所行者直。’”四于是约翰至,行洗礼于野中,宣教,言悔过涤除,及所以得赦罪者。五犹太与耶路撒冷之民,空国从之,皆受洗于约但之河,自首罪过。六约翰衣驼毛之衣,腰革带,而食蝗与野蜜。七乃宣教曰:“后我而来者,实具大力过我,我虽为之屈膝解履,且不中也。八吾所为若行洗者水耳,彼所若行洗者则圣灵也。”④圣书公会:《马可所传福音(第一章至第四章)》,上海:商务印书馆,1908 年,第1 页。

义和团运动之前,所有的《圣经》汉译本都无法完全令人满意,迫切希望有精通《圣经》原文和汉语的华人基督徒进行校对和修订。在此之前,传教士们仍有必要在华人的帮助下继续译经事业。⑤Kenneth Scott Latouratte, А Нistоrу оf Сhristiап Missiопs iп Сhiпа.New York: The Macmillan Comрany, 1929, р.431.宣统二年(1910),时任金陵圣道书院教员的陈金镛在《汉译圣经原文读本序》中强调,译经者需要通晓《圣经》原文,以免“(译本)流传日久,真迹模糊,谬误渐生,本旨乖悖”,并感慨道:“今日之圣经译本,何一不出自不精汉文之西士,与不谙原文之华士之手,其措词分句解字释义,虽煞费苦心,而斟酌再之,不知细校原文,究难免无貌合神离之弊,此遗彼漏之虞,此所以一译再译而终不能厌吾人之心也。”⑥陈金镛:《汉译圣经原文读本序》,载《通问报:耶稣教家庭新闻》总第414 期。

和合本可谓是传教士译经的高峰,也是华人基督徒充当传教士助手的最后尝试,几乎成为时代的绝响。和合本在翻译过程中的角色分配,与此前的华洋分工并无二致:“渠等每节圣经所用精力,总聚会与私下而计,大致均费数小时之久。或遇原文阙疑,惑遇精深含蓄,模棱两可之处,皆极深研几,互相讨寻,必得一是而后下笔解决。其间辅助华文之士,亦始终用全分精深,襄助成功。虽翻经主权,不属华士,而亦不啻属乎华士也”。⑦务光:《代述译经始末》,载《兴华》1919 年第5 期,第3 页。

对于前述“华士”的角色与作用,传教士们也并不讳言,甚至还曾多次客观评价他们的贡献。例如,狄考文(Calvin W.Mateer,1836 —1908)曾任和合本修订委员会的主席,始终参与其中。狄考文有两位中国助手,即邹立文和王元德,皆为狄考文登州文会馆的学生,具备相当的神学基础。他们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地思考如何修正句子结构,寻求更合适的译文。而另一位核心人物富善(Chauncey Goodrich,1836 —1925)的助手张希信,亦为和合本“付出了最大的努力”。⑧费丹尼著,郭大松、崔华杰译:《一位在中国山东四十五年的传教士——狄考文》,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9 年,第176 页。

二、华人新教徒《圣经》汉译本

自和合本出版以后,传教士们也曾公开表示,由于此前的译经活动主要由传教士们承担,故而希望今后的中国学者能够肩负起汉译《圣经》的重担,译出一部更加适应中国读者口味和阅读习惯的《圣经》。①顾长声:《传教士与近代中国》,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 年,第437 页。和合本虽广受好评,但并非完美无缺。华人知识界对于是否重译《圣经》几乎已成共识,朱维之就明确写道:和合本“有些地方不免有朴素有余而隽雅不足之嫌”,希望有兼具文学修养和宗教热诚的国人予以重译。②朱维之:《基督教与文学》,第76 页。1922 年12 月11 日,李兆明在《申报》上发文呼吁:“将来望华信徒,有兼通希伯来、希腊、拉丁文学者辈出,重译圣经,造就一种中国化之教会,堪云尽善尽美。”③李兆民:《华译圣经之由来》,《申报》1922 年12 月11 日。李镜池也曾陈明和合本有两大缺点:“自教内看,她还不够审慎,于原文细微处,有未能完全表达。自教外看,她还没有采用西洋方式,分段排列,使用新式标点,读时还不够醒目。”④李镜池:《介绍一本新译的〈新约〉》,载《坛前》1946 年12 月25 日,第3 期,第1 页。

当然,贾立言认为若要出现华人《圣经》译本,必须同时兼顾以下四个条件:第一,译者擅长且乐于写作白话文;第二,译者对希伯来文和希腊文有极高的造诣;第三,译者需熟谙翻译技巧和方法;第四,译者有献身于真理的热心。⑤贾立言著,冯雪冰译:《汉文圣经译本小史》,第78 页。正是在此种背景下,不少华人基督徒开始尝试独立翻译《圣经》,以补和合本之不足。

王元德本为狄考文的学生,在和合本翻译时曾任狄考文助手,对《圣经》翻译相当熟悉。在习得翻译技巧和神学知识后,王元德于1931 年开始独立译经。⑥王宣忱:《新约全书·序言》,青岛:中华基督教会,1933 年,第2 页。1933 年,《新约》汉译本在青岛出版,是为首部华人独立翻译之作。此译本的底本是1916 年伦敦所印行之拉丁文原本,翻译过程中力求文字流畅,并对原文详加核对,有的地方比和合本更忠于原文,并采用新式标点。虽然流行不广,亦有相当的参考价值。⑦贾保罗编:《圣经汉译论文集》,第24 页。

朱宝惠精通希腊文,曾任金陵神学院函授课教员之职,起初与美国文学家赛珍珠(Pearl S.Вuck,1892 —1973)之 父 赛 兆 祥(Absalom Sydenstricker,1852 —1931)合译《新约》,曾于1929 年出版《重译新约全书》。此汉译本由张之江题名,由于此译本乃私人出资印成,且册数有限,故定价颇高,精装本每部二元五角。出版后不久,朱、赛两人认为过于仓促,“有未尽善”,本期进行修订,不料赛兆祥于1930 年9 月病故,遂由朱宝惠独自一人逐字逐句地修改,“依据希文修正原译”,最终于1936 年将重译本出版。出版过程中,赛珍珠特意捐资帮助刊印译本,“以尽其父之志”。⑧朱宝惠译:《重译新约全书·序二》,上海:竞新印书馆,1936 年。朱宝惠译本一般被称为《重译新约全书》,全名为《串珠注解原文释词:重译新约全书》。此版本计有900 余页,附有串珠、注解、检查表,经文分条目,三十二开本,五号字印刷,使用上等道林纸。

朱宝惠在重译《新约》时,力求符合原本的本意,每章有分段、标题、串珠,以使其眉目分明,又使用新式标点符号,便于读者对经文“了若指掌”,也增强读经的兴趣。此外,每卷经书后还附刊注释,全书之外又增订原文释义、各种对照表和参考材料,“我们信徒读之,更可明白圣经的精意,增进灵性的生活;非信徒读之,亦可释其疑惑,发生信念,接受基督之救恩”。⑨朱宝惠译:《重译新约全书·序一》。

朱宝惠译本出版以来,颇受欢迎。李汉铎称赞该译本文笔畅达,“词意明显,标点真确”,实为最佳译本。⑩同上。当时有报刊在报道此译本时,强调其有九大特点。该译本也受到了教界人士的讨论,陆亨理就认为该译本优点固然不少,但就其所读之《马太福音》和《启示录》而言,也存在舛误之处,并从三个方面将其与和合本进行比较:第一,承认朱译本在某些地方可以改正和合本的错误;第二,朱译本与和合本在某些经节翻译上都存在误译;第三,朱译本有新添的翻译错误。①陆亨理:《读〈重译新约全书〉马太福音一部分及启示录后》,载《通问报:耶稣教家庭新闻》总第1710 期,第3 —6 页。

1941 年,郑寿麟与德籍传教士陆亨理(Нeinrich Ruck,1887 —1972)共同翻译并出版国语新旧库译本《新约全书》。该译本对《新约》中所引之《旧约》经文尤为注意,除将其以引号标注外,并注明引自何书何章何节,以供读者查核。因《旧约》经卷名之字数过多,“用注不便”,故于“书中简取一二字以表明”。②陆亨理著,郑寿麟译:《新约全书》,北平:和记印书馆,1941 年。该译本优点在于“绝对忠实原文”,缺点是过于重视直译,导致阅读时有佶屈聱牙之感。③朱维之:《基督教与文学》,第80 页。

在郑寿麟之外,吕振中也在独立翻译《圣经》。吕振中早年毕业于燕京大学宗教学院,在校期间专攻希伯来和希腊经典文学,希腊文造诣甚高。1925 年毕业后任福建闽南圣道专科学校副校长,后于1938 年将该校改组为闽南神学院,继任代理校长。1939 年8 月4 日,吕振中在随闽南神学院迁居永福时萌生翻译《圣经》的想法。1940 年2月24 日,吕振中正式入职燕京大学,一边工作一边译经,“译者日夜辛勤,无间冬夏;坐于斯,行于斯,食于斯,卧于斯;其工作之紧张,较之承平时期,何止倍蓰”。④吕振中:《吕译新约初稿·自序》,北平:燕京大学宗教学院,1946 年6 月24 日,第4 页。

1946 年6 月24 日,吕振中出版《新约全书》译本作为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John Leighton Stuart,1876 —1962)生日寿礼。⑤吕振中:《吕译新约》,载《燕大双周刊》1946 年第17 期,第153 页。全书以苏德尔希腊本为蓝本进行翻译,耗时七年方才译成,共计30 余万字。译本印刷精美,编排细致,仅排版和校对就耗时四个月,初印300 份,为非卖品,“仅供教会人士,以及新约及希腊文学者之参考与批评”,便于译者可以根据外界意见加以修订,以待其修改更加完善时才正式印行。⑥吕振中:《吕译新约初稿·赵紫宸序言》。

吕振中在译经过程中也得到教界人士的援助。自1940 年春至1942 年春,吕振中在译毕全部书信、《启示录》和《约翰福音》第1 —5 章后,曾与穆瑞(A.Н.Jowett Murray)一同商讨如何修改,在修订过程中受益匪浅。其后,《约翰福音》其他部分和《马可福音》第1 章,又蒙包石壁牧师(C.E.Вusby)校阅。燕京大学宗教学院院长赵紫宸曾校对全部译稿,其修订意见“造词之稳健,语法之简炼,排难之灵敏”,使吕振中受到“莫大之启发”。⑦吕振中:《吕译新约初稿·自序》,第4 页。

据吕振中自陈,其译本之特点相当明确,“遣词用字,力求准确划一,尽量保持原文语法之结构,不增不减,不趋易,不避难;务使语气联贯,轻重得体,以维信达雅之最大均衡。新造词语,皆有其理由在”。⑧同上,第3 页。1946 年5 月30 日,司徒雷登在“弁言”中称赞吕振中“在学术上有训习,在宗教上有深长之经验”,“从事译经,甚适其宜”,强调该译本文字清晰生动,忠于原文,“必当感发国内济济多士,以独出之心裁,对此人类思想与生活至重要之方面,作不断之尝试也”。⑨吕振中:《吕译新约初稿·弁言》。吕振中燕大同学叶启芳发表书评,对吕的译经主张颇为赞同,如其亦认为译经时以“存信”为最高原则,达、雅两方面则次之,并对吕译本评价甚高。⑩叶启芳:《介绍〈吕译新约初稿〉》,载《天风》总第37 期,第11 页。

当然,吕译本的某些缺憾也引起了读者的批评。如李镜池就明确指出,吕振中为过分追求译本符合原文之宗旨,导致译文过于死板,在中文语法上不够通顺合适,不如和合本能够变通妥协。关于吕振中在译本中对异文或不同译法等问题的处理方法,即吕振中对于古本中的异文或不同的译法采取“双行夹注法”,李镜池建议采用附注或脚注,附在每段后面或页下方,防止注文阻碍读者的阅读,若喜好研究附注者,自可研读上述附注,此法已在英美各国之译本中广泛采用。①李镜池:《介绍译本新译的〈新约〉》,第2 页。雷 永 明 神 父(Вlessed Gabriele Allegra,1907 —1976)对吕译本也颇有微词,认为吕振中所采用的希腊文原版本存在问题。②张金寿:《看到吕译新约初稿后》,载《上智编译馆馆刊》1946 年第1 卷,第24 页。

三、华人天主教徒《圣经》汉语译本

至于民国时期的天主教界,也逐渐形成一股译经的风潮,或许亦是受新教译经之举的刺激,或是因应时代发展之需要。基督新教虽然热衷于译经活动,刊印各种不同版本,但也招来了部分天主教徒的批评。“小峰”就批评新教教义的引导,即人人有权诠释和理解《圣经》内容,使得译经之举无有标准,译本舛误之处甚多。③小峰:《华译圣经考》,载《圣教杂志》1923 年第8 期,第349 页。不过,大多数天主教徒对天主教界惨淡的译经事业忧心忡忡,希望效法新教的译经举措,推动天主教界的译经活动。张金寿在阅读吕振中所译《新约》后惭愧地表示,天主教界并未出版文言、白话或方言的完整版,以至于当其需要查阅《旧约》中的记载或词句时,不得不仰仗新教的译本。但就《旧约》部分而言,天主教界仅仅出版《古史参箴》《古史略》《古史经解》,并不能窥见《旧约》全貌。④张金寿:《看到吕译新约初稿后》,第24 页。此外,田耕莘同样指出:“教会奉为上主启示之圣经,竟无全译本,以致引用汉文圣经者,不能不乞灵于新教译本,这是我们的耻辱!我们对于翻译自己的经典,不仅不如新教,抑亦落在佛教、回教之后。”⑤田耕莘:《旧约全书序》,载《上海教区公教进行会刊》1947 年第2 期,第10 页。

自晚清以来,华人天主教徒确有不少译经活动,只是在数量与规模上仍然无法与基督新教相媲美。需要指出的是,天主教与新教内部存在较大差异:天主教《圣经》译本需要经过教区主教审核,并获梵蒂冈教廷批准方可刊印出版。现依照时序性,分述已经刊印之译本。

1887 年,上海耶稣会李问渔司铎有感于《宗徒大事录》“无如译本虽多,概未付梓,故无华人无由窥豹,取法为难”,便将其译成汉文出版。⑥李问渔:《宗徒大事录·序言》,上海:上海慈母堂印,1887 年。该译本“文辞简洁,意义精详,当为有译本以来第一善本也”。1896 年,李问渔又翻译刊印《万日略》(4 卷),即四福音书。⑦李问渔:《新经译义·序言》(重印),上海:上海慈母堂,1907 年,第5 页。

耶稣会会士萧静山神父具有“高度的热忱与信心”,长期致力于《新经》(《新约》)翻译,其译本“文字风格简净,译笔忠实”。⑧萧静山:《新经全集·前言》,台中:光启出版社,1956 年,第5 页。《新经全集》出版之后,广受华人天主教徒的欢迎,曾一再重印。但是,该译本“并未全满人意”,《圣经》学家时常对其提出批评意见,认为实有重译之必要。⑨张金寿:《看到吕译新约初稿后》,第23 页。

在20 世纪30 年代,天主教界耆宿马相伯完成《福音经》的汉译文稿。该译本是由拉丁文本转译而成,完成后交由南京教区于斌主教审核,并于1937 年3 月获准刊行,不过后因全面抗战的爆发而未能如期付印。抗战胜利以后,相伯编译馆在南京正式成立,并再次提议出版马译手稿。1949 年,马译《救世福音》由相伯编译馆印刷出版。马相伯的翻译准则是“不用俚言,求其能达意故”。⑩马相伯:《福音经·救世福音对译序》,上海:商务印书馆,1949 年,第2 页。为此,马相伯曾在序言中强调:“圣经字句,义蕴无穷,不敢贪易,偏重一解,只求贴切原文,不避生硬,然非见于古文者,亦不敢用,用亦只取其平浅者。”⑪马相伯:《福音经》,第3 页。所以,牛若望称赞此译本“典雅古奥,简洁明晰,字无虚设,原意尽达”。⑫牛若望:《介绍马译福音经》,载《神职月刊》1949 年第2 期,第107 —108 页。

吊诡的是,相较于承平时代,全面抗战时期却是华人天主教徒汉译《圣经》的高峰阶段。在沦陷区和国统区分别以萧舜华和吴经熊为代表。

萧舜华曾于1939 年出版《马可福音》和《马太福音》译本,又于1940 年继出《路加福音》和《约翰福音》译本,1941 年再出版《使徒行传》译本,皆采用白话文翻译。1949 年萧舜华与耶稣会李山甫司铎、申自天司铎、狄守仁司铎合译出版《新经全书》,由赵化民主教核准。该汉译本力图保持希腊文风,同时用阿拉伯数字标明章节。为使译本文义通顺,曾在原文无字之处增添内容,并在经文右侧用小点表示。①李山甫等:《新经全书》,北平:独立出版社,1949 年。

和合本《圣经》刊行于新文化运动的前夕,被视为白话文的样板,甚至是“新文学底先锋”。②朱维之:《基督教与文学》,第76 页。但是,朱维之却建议容许文人在译经时,自由运用各种文体去翻译,如用骚体翻译《哀歌》、五七言诗译《诗篇》、戏剧体译《约伯记》、象征派诗体译《启示录》,使之成为“世界上最特别的译本”。③同上,第86 页。巧合的是,吴经熊译本正好符合朱维之对于译经文体的期待。

全面抗战时期,吴经熊奉蒋介石之令,开始翻译《圣经》,先从《诗篇》开始,后将《新约》全部译毕。④张乐:《吴经熊、蒋介石与近代中国的〈圣经〉翻译:以〈圣咏译义初稿〉为例》,第39 页。吴经熊在译经过程中,还常思如何调和中西文化,尝试着“为基督织一件中式外衣”。抗战胜利之后,先期所译之《诗篇》部分以《圣咏译义初稿》之名义由商务印书馆刊印,由吴经熊翻译、蒋介石手订,封面题词是由田耕莘题写。全书分为五卷,含150 首诗歌,“以韵文译成,词藻典雅,音节铿锵”。⑤陈如一:《吴经熊公使》,《申报》1946 年12 月19 日。《圣经译义初稿》之销售量在两个月内就超过万册,被誉为“中国译界杰作”,还打破了商务印书馆当时基督教书籍的销售记录。

若从翻译语言和策略的角度而言,吴经熊译本特征明显,文言特色与诗歌意蕴尤为突出,赢得教内大家和后世学者的普遍称赞。朱希孟在序言中称赞,该译本“文笔古茂,音节铿锵,咏之为咏,名副其实”。⑥吴经熊:《圣咏译义初稿·朱主教序》,上海:商务印书馆,1946 年,第1 页。罗光主教表扬道,吴经熊以“诗骚的风格”翻译《诗篇》,既能传递作者的押韵,“又能激发读者的虔诚”,堪为“为中国翻译文学的上乘作品”。⑦罗光:《陆征祥传》,香港:香港真理学会,1949 年,第247 页。诚质怡也认为吴经熊《圣咏译义初稿》文字美妙绝伦,同时又惋惜此译本对于普通大众而言未免文字过于晦涩,难以做到雅俗共赏。⑧贾保罗编:《圣经汉译论文集》,第26 —27 页。伊爱莲(Irene Eber,1929 —2019)强调,吴经熊的译本富有诗意,“某程度上也做到中文译本比其他利用的英文稿本更接近希伯来文的效果”。⑨伊爱莲著,蔡锦图译:《圣经与近代中国》,香港:汉语圣经协会有限公司,2003 年,第12 页。

1946 年吴经熊出任中国首任驻教廷公使,继续修订《新约》译稿。吴经熊将所译《若望福音》定稿寄送陆征祥,并请其校正译稿。陆征祥认为吴译本“抄写清晰,易读,不费力”,译稿“信达兼雅”,深值玩味,认为中国自此由“旧经”进入“新经”,实开辟了一个新时代。⑩罗光:《陆征祥传》,第249 页。按:此时的陆征祥已被教廷赐封为比利时根特圣伯多禄修道院领衔院长,吴经熊因与陆征祥同为天主教徒,又有私交,故请其提出修改意见。其后不久,吴经熊上书梵蒂冈教廷传信部请求批准译文出版,教廷传信部令于斌主教负责审定,于斌遂委任陆征祥和罗光两人出任新经译文审查员。陆征祥不仅仔细校对吴经熊译稿,还积极促成译本出版。(参见罗光:《陆征祥传》,第253 —254 页。)陆征祥在上书教宗时明确地指出,吴经熊译本词意明达、文采斐然,远超过此前之汉译《圣经》版本,对于在东亚地区传播福音贡献甚大,可以与此前汉译佛教经典比肩。⑪陆征祥:《吴经熊译新经全集审阅竣事》,载《圣心报》1948 年第12 期,第398 页。1949 年8 月,吴经熊将其所译之四福音书与《宗徒大事记》交由香港公教真理学会结集出版。吴经熊为了方便读者更好地了解和查考《圣经》经文,还在此书的“福音附注”部分添加了对相关经节的注释。罗光负责附注部分,并为相关部分作出解释。①吴经熊:《新经全集》,台北:辅仁大学出版社,1980 年,第712 页。1949 年11 月,吴译本由香港真理学会付印。教宗庇护十二世(Pius XII,1876 —1958)数次致信吴经熊,对其译经之举表示赞扬,其后又祝贺其出版《新经全集》。

四、结 语

在清末民初,《圣经》汉语翻译主要由传教士主导,华人承担助手角色,其声影被当时的传教士和后世学者所忽视。在鸦片战争之前,传教士助手的社会地位普遍不高,文化水平也十分有限。19 世纪50 年代之后,传教士甚至开始延揽有功名者担当助手。民国以降,华人知识分子和神学生充当助手的成为普遍现象。大概自20 世纪30年代起,华人基督徒不再局限于传教士助手的角色,并日渐向独立译经者的身份转型。

这批华人基督徒译经者多毕业于神学院或经过系统的神学培训,兼通数种语言,能够更好地把握《圣经》原意,且有深厚的国学基础,为华人汉译《圣经》提供了必要的条件。他们或直接从希腊原文迻译,或借助英法文转译而成。但是,受制于语言能力与翻译难度等因素,华人基督徒译者的译经活动明显有所取舍,几乎都集中在翻译《新约》,对于《旧约》仅有少部分人士有零星之译作产生,“以致备受教外人士的讥笑和非议”。②方济堂圣经学会编译:《圣咏集·序言》,北平:方济堂,1946 年,第5 页。

此外,尚有不少华人基督徒《圣经》汉译本仅存留在未刊稿状态,始终未能进入普通华人基督徒的视野之中,遑论产生某种影响。此类译本数目难以考证,于此可举一例,略做说明。1939年7 月5 日下午,一位名叫李锐的安徽籍桐油商人拜访胡适,讨论《圣经》汉译的问题。李锐告诉胡适,其有志于重译《圣经》,并为此学习希伯来文和希腊文十余年。胡适吃惊于国内竟有此种希伯来文学者,甚至期待有更多学者能够从事《圣经》翻译。③胡适:《胡适全集》第33 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年,第242 页。今日所能见之出版且存世《圣经》版本并不多见,不少译者如李锐一样,毕生致力于《圣经》汉译,然终未得出版,甚至下落不明,消失在史海之中。相较之下,李锐还算幸运者。译经之前,已得胡适的鼓励;完成后,又受到贾保罗的重视。④贾保罗编:《圣经汉译论文集》,第74 —94 页。

总体而言,在长达一个半世纪的译经事业中,华人译经者随着神学与语言水平不断上升,在《圣经》汉译史上的作用日渐增强,最终取代了传教士在《圣经》汉译事业中的角色,展现了《圣经》汉译走向自主的历史趋势。民国时期华人基督徒独立翻译《圣经》,确是这一历史脉络的萌芽或起步阶段。1949 年以后,海峡两岸暨香港、澳门乃至海外华人世界中,翻译《圣经》的活动从未终止,不时仍有新的汉译本出现。但是,时至今日,前述译本乃至1949 年后的所有华人《圣经》汉译本皆未能取代和合本和思高本。由此可见,华人译者在《圣经》汉译事业方面依旧任重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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