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演进与传承辨析
——以“宋韵文化”研究为个案

2023-12-26 03:16徐秀明
美育学刊 2023年5期
关键词:中华文化文化

徐秀明

(杭州师范大学 艺术教育研究院,浙江 杭州 311121)

近些年来,中国国势日盛,国人看到了中华民族再度辉煌的希望,复兴传统文化的呼声随之水涨船高。这本是大好事,但学术问题一旦成为社会性潮流,就容易出现问题。许多人附庸风雅而谬托知己,连“文化”是什么都不清楚,就一哇声地嚷着要弘扬传统文化,结果造成许多混乱和误解,如“国学”被简单化地理解为“儒学”,传统文化则被珍视得近于文物保存,不容丝毫引申拓展……在世界各国文化高速发展的当下,此类做派是否能给传统文化带来积极影响值得商榷。时下的文化热点——“宋韵文化”研究精芜杂陈的现状,充分体现了观念正确与否的差别。

然则何谓“文化”,究竟怎样对待才符合其自身规律?各国学者的研究中可资借鉴的不少,形形色色的文化概念有一百多个,其复杂度在英语语境中可排前二三名。据特里·伊格尔顿统计,其中“四种主要的含义更为突出:(1)大量的艺术性作品与知识性作品;(2)一个精神与智力发展的过程;(3)人们赖以生存的价值观、习俗、信仰以及象征实践(symbolic practice);(4)一套完整的生活方式”。[1]不过多数民众没有如此清晰深刻的认知,他们对“文化”的理解和使用,基本是第一、第三两种含义的混淆;而时下中国各种文化乱象的产生,也恰恰源于对第二、第四两种含义的忽略或无知。其实长期被忽略的这两种含义更为重要。

一、中华文化:曲折中的演进

先从文化是“一个精神与智力发展的过程”说起。文化如同大江大河,都是一路蜿蜒曲折、因地赋形而成,没有任何一个是笔直向前“从一而终”的。文化若一成不变或自我重复,本身便是缺乏活力的表现。很多一度辉煌的古代文化如今只余断壁残垣,就是因为僵化死板,无法适应周遭变化所致。

中华文化绵延至今数千年,发展演进亦非毫无波折,不同历史时期的中华文化之间,区别有时相当明显。早在1941年,国学大师钱穆就开始打破单个朝代限制的研究模式,认为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的演进时,应侧重研究其发展方式与方向改变。在他看来:中国文化可分四期,“秦以前为第一期,秦以后到唐为第二期,唐以下到晚清为第三期,现在则是第四期开始”,并且认为“学术思想最灿烂的时期,是在秦以前。政治社会最理想安定的时期,莫过于汉、唐。而文学艺术的普遍发达,则在唐代开国以后”[2]233。民国时期,国家处于风雨飘扬之间,故钱穆着重谈中华文化的几个发展巅峰来振奋国人精神。如今海晏河清,国内学者回看历史时,应把研究重点放在中华文化几次明显的历史转折之上。

在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究竟哪些方面才是左右中华文化发展的关键性因素,学界未有定论,但“政体结构”“学术思想”与“军事征服”,至少各居其一。

(一)政体结构方面

从先秦到秦汉,中国的行政构架“从分封到集权”,是中华文化内部的一大转折。先秦哲人立意高远,为中华文化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在那个被雅斯贝尔斯誉为“轴心时代”的历史时期,诸子百家的学说既有哲学高度,又涵盖了人类社会发展的诸般可能,为中华民族日后数千年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为后世提供了有力借鉴与灵感源泉。此后历朝历代,国人遇到各种社会难题、文化困境时,都会先到诸子典籍里寻找灵感,再结合现实状况反复斟酌试错,确定最终的解决方案。“人类靠当时所产生、所创造、所思考的一切生活到了今天。”[3]然而,跟“轴心时代”其他几个文化中心一样,先秦末期的惊人繁荣、力量发展与财富积累,最后以暴力征服、支配一切的强大帝国告终。秦始皇以法家学说扫平六国后,“以吏为师,以法为教”,不惜严刑峻法甚至焚书坑儒,完成了思想文化从“百家争鸣”到“定于一尊”的巨大转变,结果遭到政治、文化的双重反噬,二世而亡。汉初施行“黄老之治”,一度纠正了秦朝失误,但后来汉武帝表面上“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经学为学术正统,而实际上,因儒家政治思想中存在一些“理想国”式的空想成分,此时运用了许多务实的法家措施,开“外儒内法”治国之先河。其他诸子传承多半中断,中国文化就此丧失了一些重要侧面。张岱年曾不无遗憾地指出:战国时代擅长逻辑学、物理学的名墨两家的消亡,是中国没有产生自己的近代实证科学的原因之一。[4]故而,从先秦到秦汉,中华文化内部这次由多元而集中的剧变,影响极其深远。

(二)学术思想方面

东汉末期传入中国的佛教文化,带来的冲击颇大,而中华文化也就此补上了对逻辑思辨、超越感的追求。中国自古以务实为上,历来被推为“官学”“国学”的儒家崇尚脚踏实地——“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至今仍代表着多数国人对待“超验”的态度。(1)不过,即便如此,中国古代统治者仍嫌不够——汉朝虽然声称“独尊儒术”,但具体事务中运用更多的其实是法家手段,儒家学说有时近于徒有其表的政治宣传。所以汉朝给人印象最深的是“武功”而非“文治”。而佛教文化源自邻国印度,建立于一种将现世繁华视为梦幻泡影,力图通过苦修达到往生救赎的学说之上,实际上是一种对彼岸的超越性追求。为了破除眼前虚幻、心里魔障,需要练就一双慧眼。从这个意义来说,佛学是一种助人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思维训练。赖永海说“佛法具有极高的思辨性,与哲学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佛教讲求的是一种多元、立体、动态的思维方式。一件事物在任何一个角度看来,它都可能是对的,甚至两个相悖的观点,都可能是对的”。[5]这与中华文化历来“一元论”为主的思维方式大相径庭,所以佛教传入中国之初曾遭到各方反对,佛教徒为自身传教的合法性不停与各派学者展开激烈辩论。中华传统文化中,与佛学相近的,主要是强调抛开眼前利益、追求心灵自由的老庄玄学,二者在抛开功名利禄等世事表象,直抵社会人生本质等方面,有很多共同点。道家也因此成了佛学在中国的最大知音与竞争对手。不过老庄起初无意开辟道家学说,故著述不多且崇尚微言大义,从不细述具体的思维过程,只能靠才智之士自行感悟。佛学则为广传佛理而因材施教:既有以生动离奇的寓言故事阐释禅意来吸引无知无识的百姓的著作,如《百喻经》;又有围绕论题反复论证的精巧思辨,或从身边小事开始抽丝剥茧,以层层深入的严密逻辑来折服博学多识的士人的著作,如《金刚经》和《楞严经》。故而佛学在争取信徒方面占优,逐渐站稳了根基。后来,佛学与老庄玄学经过漫长岁月的相互借鉴与彼此磨合,融合成了好打机锋的中国佛学——禅宗。禅宗创始人惠能最初崭露头角时吟的著名偈子“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本身就是与神秀论辩之作。其弟子法海集录的《坛经》的最大特点便是思辨,其中的“佛即众生,众生即佛”“三十六对法”等,都有强烈的思辨色彩。中华文化原本纯粹务实的价值取向,因此有所改变。两晋产生了“重玄”之风:“重”即重复,“重玄”出自老子《道德经》中“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一语,类似西方哲学中“形而上”之意。概言之,中华文化在嫁接思辨精巧的佛学思维后,才真正形成了对超越感的追求。(2)中国本土宗教——道教,在道家学说的基础上产生,所追求的目标主要是个人“独善其身”,境界上不及佛教“自渡渡人”来得崇高亲民。

(三)军事征服方面

元、清两朝的野蛮屠杀与文化戕害,是对汉文化刚健风骨之风的沉重打击,甚至可说是近代中国一蹶不振的历史根源。元朝时忽必烈的辽阔版图、清朝时康乾盛世的文治武功,固然令人印象深刻,但他们最初作为凶悍残暴的异族侵略者,在征服中原过程中的酷烈屠杀,在整个人类文明史上都极为罕见。两朝建国均以杀人、屠城闻名:公元1122年(宋末),全国人口9347万,到1274年(元初),剩887万,损失率高达91%;清廷入关时,整族不过几十万,自觉统治数千万汉人难度太大,于是一次次疯狂屠城,如“扬州十日”(80万)、“江阴三日”(17万)、“嘉定三屠”(50多万)等等,桩桩件件惨绝人寰。[6]然而,中华民族并未就此沉沦,而是忍辱负重后重新爆发,不仅推翻异族统治,还将其整族同化。因此,文化之高低、国运之存续,不完全以武力强弱为转移。元朝能以武力横扫宋朝,亦可覆灭于“孱弱”的中华文化。中华文化在明朝时有所恢复,但清廷时期又遭沉重打击。清廷灭明后,忌惮于汉人反抗之猛烈,又有元朝覆灭殷鉴于前,采取武力震慑、怀柔政策并用的策略:一边主动亲近中华文化,一边利用图书编修、文字狱等手段扼杀中华文化刚健的一面。如康熙朝编《古今图书集成》、乾隆朝编《四库全书》,固有“稽古右文”之功绩,但编纂过程中,对“违禁”书籍大肆销毁、删改:如记录清军入关后屠城杀戮的书籍,宋朝人谈到辽、金、元,提倡民族大义的书籍……单在《四库全书》编辑过程中查禁、销毁的书籍,就达2400余种,总数10万部以上,堪称“中国传统文化的一次大浩劫”[7]。清廷使用此种“武力高压+文化阉割”的强力手段,统治中国近300年,表面看极为成功;但从精神层面来看,输得也相当彻底,文化在本质上是一种无远弗届、不分彼此的精神氛围,潜移默化地影响塑造着所有成员的心灵世界。清廷统治者在中国社会全力制造、散播奴性文化时,自己亦无从幸免,八旗子弟的朝气血性流失极其严重。19世纪末,西方列强入侵时,本应骁勇无畏的八旗权贵们,或鲁莽无知进退失据,或奴颜婢膝丧权辱国,最终还是因中华文化根基深厚,保留了些许精神元气,因缘际会打破清廷的文化枷锁后逆境崛起,经过长期艰苦卓绝的努力,最终重建国家。

简言之,文化是“一个精神与智力发展的过程”,中华文化绝非某种简单、静态的文化遗产,而是一个以汉文化为主流,始终变动不居,不断融入外来因素的多元文化综合体。各民族、国家之间的碰撞较量,短期靠武力,长期看文化。(3)长期以来,一直有人津津乐道于中华文化的同化作用,仿佛它是能够纳食四方的神兽貔貅,遇到所有异质文化,都会将其吞噬消化得无影无踪。其实不过是因为中华民族以往的对手多是匈奴、契丹、柔然、突厥、鞑靼、女真等游牧民族,在文化发展的层次上远高于对手而已。任何高度文明的民族,都能同化那些近乎原始部落的文化。因此中国文化同化力超强的说法,缺乏足够说服力。历史上中国并非长盛不败,但“亡国”与“亡文化”不同。中华文化的伟大之处在于:能够在保留自身精神内核的同时,不断汲取外来养料自我更新,每每在即将覆灭之际重新焕发惊人的生命力。即便偶尔有战败亡国之险,中华民族也会因此凝聚齐心、东山再起。“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诗经·大雅·文王》),此种历久弥新的文化精神,才是中华民族数千年历尽劫波而不绝的根本原因。

二、文化何为:历史朝向未来

另一个长期被忽视的文化含义,文化是“一套完整的生活方式”,乃是20世纪英国文化研究学派的主要观点之一,语出其代表人物雷蒙·威廉斯:“文化是一种物质、知识与精神构成的整个生活方式。”[8]

耐人寻味的是,古代中国朝代更迭频繁、治乱循环不已,而普通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并无明显变化。这是有些西方学者认为古中国没有真正历史的根本原因。黑格尔曾批评中国始终处于“历史的幼年时期”——“这部历史,在大部分上还是非历史的,因为它只是重复着那终古相同的庄严的毁灭。那个新生的东西,凭借勇敢、力量、宽大,取得了先前的专制威仪所占的地位,随后却又走上了衰退的老圈子。这里所谓衰退,并不是真正的衰退,因为在这一切不息的变化中,还没有任何的进展。”[9]他认为,这些王朝交替只是原地踏步,并无真正的文化进步。

其实,王朝交替的循环与文化进步与否,并无必然联系。中华文化的特点在于既保有中华民族的精神特质,又能根据社会变化与时俱进。如前所述,数千年来,中国社会有过几次明显的文化转折,每次转折后具体形态都不尽相同,而且各有各的精彩。只不过西方大体呈线性发展态势,极少走回头路,进步颇为显豁;中国则属于螺旋式发展,现实与历史时时纠缠夹杂,“进”“退”与否,有时一目了然,有时则短期内难以判断,需要经过相当长的一段时期才能确定。其间的差异对远在德国的黑格尔来说难以辨别,对熟悉中国社会历史的钱穆而言,却昭然若揭:“中国文化之特别伟大处,并不在推翻了旧的,再来一套新的。而是在一番新的之后,又增添出另一番新的。以前的新的,不仅不须推翻,而且也不能推翻。而以后仍可有另一番新的兴起。而以后的另一番新的,仍然有价值,仍然是不可能推翻的,那才见中国文化之真实伟大处。”[2]233

古代文化乃是古人的生活留痕,照搬到当下既不可能、亦无意义。现代人研究古代文化,原因无非两种:或整理先贤列祖丰功伟业,或寻找解决时下难题的方法或灵感。那么,在“烈商、礼周、暴秦、强汉、雄隋、盛唐、富宋、蛮元、刚明、奴清”[10]的历史画卷中,究竟哪个朝代的生活方式,对当代中国最具参考价值、最值得效仿?

最理性客观的答案,并非国人念念不忘的“强汉”“盛唐”,而是曾被长期视为“积贫积弱”的宋代文化。为什么?这牵涉到如何重新认识古代社会历史的问题。“一时代有一时代比较进步的历史观,一时代有一时代比较进步的知识;史观与知识的不断进步,人们对历史事实的解喻自然要不断地变动。”[11]近代以降,中国内忧外患,人们比较各朝代优劣时,主要看政治军事表现:汉武帝有打败匈奴的骄人战绩,唐太宗曾被众多异域小国公推为“天可汗”,是以被视为中华民族的辉煌巅峰;新世纪以来,承平日久、经济为先,评价标准便开始向民众的精神状态与生活水准倾斜,历史上那些承平世代随之进入人们的视野。而宋代,正如不久前热播的古装偶像剧《梦华录》所示,实实在在是一个经济发达、社会祥和、文化优雅的盛世。陈寅恪有言,“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12]。近年来,日本、美欧的汉学家,普遍倾向于把宋代置于当时的世界历史背景下给予新的评价——“宋代是中国近世的开端”[13]。前者概括了宋文化“承前”的一面(承接中华传统文化而大成),后者则揭示了其“启后”的一面(拉开中国社会近现代化转型的序幕)。

相较于其他朝代,宋文化明显更具近现代气质:首先,统治者高度重视、鼓励并扶助商业,使宋代成为我国公认的“传统商品经济发展的高峰期”[14]。自战国到明清,中国历朝历代普遍以“重农抑商”为基本国策,唯独宋代因国土狭小、外患频仍,军费岁币数额巨大,高度重视商业发展。在所有封建王朝中,宋代“国土面积是最小的,但其却是最有钱的,并且在当时,宋朝还是城镇最多的”,“根据数据显示,唐朝最鼎盛的时候,每年的铸币量最高是三十二万贯;而宋朝时期每年的铸币量最高达五百零六万贯,整整翻了十五倍还多”[15]。北宋打破了隋唐“坊(住宅区)、市(交易区)”分离的制度限制,《清明上河图》展现了当时“市”分散于城中,面街而设,“街市”满城的繁荣景象;南宋则因北方战乱频仍、重点发展南方的海外贸易,成为我国历史上第一个海上贸易繁盛的王朝,思想文化和社会生活与海外交流日益密切,整个社会经济结构开始由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发展演进。(4)此后,因明清两朝海禁严厉,此种趋势未能延续深化,故中国未在西方入侵前完成工商业的现代化转型。另外,宋代还打破了隋唐时期“工商不得入仕”(《通典》卷一四)的歧视。宋太宗淳化二年(991)三月十一日,诏曰:“工商杂类人内有奇才异行、卓然不群者,亦许解送。”(《宋会要辑稿·选举》一四之一五)。这相当于直接开启了商人之家获得显赫政治地位的大门。商人名利双收渐成社会常态,吸引了大批读书人参与其中,形成了宋代士大夫的经商风气:“官大者”则“交赂遗,营赀产”;“官小者”则“贩鬻乞丐,无所不为”(王安石《临川先生文集》卷三十九)。即便高谈重义轻利的理学创始人程颐、程颢,也在开封和全国许多郡大搞长途贩运,发财后还以此为荣,经常向人夸耀。[16]此种社会现实,深刻影响了当时社会主流思想意识的变革。与其他朝代格外重视“道统”不同,宋代或许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商业思潮占据社会主流的朝代。

其次,宋代自建国起就奉行“文以靖国”的理念,施行“右文抑武”、积极防御而睦邻友好的基本国策。在宋太祖“与士大夫治天下”的治国基调下,士大夫群体普遍形成了“以天下为己任”的使命意识,宋代皇帝与拥有儒家政治思想的士大夫阶层在国家利益层面达成良好共识。柳诒徵评价说:“盖宋之政治,士大夫之政治也。政治之纯出于士大夫之手者,惟宋为然。故惟宋无女主、外戚、宗室、强藩之祸。宦寺虽为祸而亦不多。”[17]有宋一代繁荣安宁达319年之久,主要原因在此。“右文抑武”亦非蓄意打压武人,只为预防唐末藩镇割据之弊,并非无原则地削减军队战力。宋代外患严重,为巩固边境从不吝惜军费支出,始终厉兵秣马,维持着庞大的军队。故而宋军虽然生不逢时,对阵几可世界称雄的辽、金、蒙古铁骑,依然有声有色地坚持了300多年。此等战果,绝非“积弱”之兵所能为。作为武将建国的朝代,宋代不乏统一中原的雄心,但太祖、太宗和孝宗等几代帝王的锐意北伐,均以劳民伤财、铩羽而归告终,其他皇帝审时度势,自觉群狼环伺、“安全”第一的居多。高宗赵构即因靖康年间受过金兵搜山检海之苦,毕生心有余悸,不惜一切代价维系两国之间哪怕最脆弱的“和平”。“若敌国交恶,天下受弊,朕实念之。今通好休兵其利博矣。士大夫狃于偏见,以讲和为弱,以用兵为强,非通论也。”[18]具体措施便是“以岁币换和平”:每年送金、辽等国一大笔岁币,来换取双方停止边境征战,随后通过榷场互市把钱赚回来。纯从经济角度考虑,此种策略确实可行,因为南宋的文化、科技水平整体远高于辽、金等国,贸易顺差颇大:“岁币数量很有限,在国家财政收入中只占很小的比例。而且,它可以在彼此的贸易中得到补偿,以宋对金的茶叶贸易为例,金方每年都要掏出30万两银子(一作70万两),仅此一项就比绍兴和议中宋方付的岁币25万两还要多。”[19]无论赵构基于何种动机,在他的强势主持下,南宋这种军事上积极防御,但始终以政治和平、经济发展为中心的国策本身,客观上对国计民生的安定繁荣起到了相当积极的作用。故而后世有学者认为他“是一位有功有过、功大于过的人物,总体上应该予以肯定”[20]。

宋朝国小势薄、强敌环伺,但统治者并未因此穷兵黩武,而是长期坚持文化导向,鼓励工商业、和平发展,才铸就了中国古代文化史上的辉煌篇章。这是一种难得的政治智慧,即便放到当今世界亦不过时。此种文化“立足当下、朝向未来”的特征非常明显。时下世界形势纷繁复杂,正处于美国学者塞缪尔·亨廷顿所谓“文明的冲突”的高峰时段,新冷战、核战争的阴云久久不散。在此关键时刻,1000多年前的宋人智慧仍可给国人以思考与启迪。

三、宋韵传承:重“神”不重形

凡事都有两面性,宋代文化确有极高的价值,但亦有许多陈腐的弊端,比如奸相专权、冗员冗费等。不过最严重的,还是赵构、秦桧君臣所营造的苟且偷安、不思进取的社会氛围。

前文所述“以岁币换和平”的战略国策,短期内或许经济有效,长期坚持则是取死之道。一来,军国大事绝不止利益权衡,朝廷宁愿苟且忍辱也不敢开战,军队自然士气低落、训练懈怠,战斗力会持续锐减。而两国相争,能战才能和。如果南宋弹指可灭,“主和派”即便拿出再大诚意“议和”,亦无济于事。正是因为岳飞等“主战派”将领统率三军英勇奋战,金兵屡屡受挫,双方才有止戈谈和的可能;(5)作为议和条件之一得以南归的韦太后(赵构生母),得知自己视为恩人的“大小眼将军”(岳飞)已为赵构所害后,当场发火,责怪赵构误杀国家栋梁,甚至要出家替儿子赎罪,后来虽然消气,但终生都穿道袍,正是这个缘故。参见顾宏义:《天裂:十二世纪宋金和战实录》,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年,第317页。二来,岳飞并非不懂利益取舍,而是更为深谋远虑。他是少有的军事天才兼经营奇才,据史料记载,南宋朝廷筹措军饷困难,允许军队自主经营贴补军用。而岳家军各种生意一年收益158万贯,相当于整个军队3个月钱粮,收益颇为丰厚。(6)岳飞收复京西路和湖北路后,即利用荒田招募流民,营田屯田;还大量购置店铺,任命李启担任“回易”官,管理鄂州、襄阳的酒库、典库、营田、房钱、博易场……收益悉数用于军饷。没有丰厚的军饷,单靠军纪情怀,“饿死不抢粮,冻死不拆屋”,注定无法长久。参见李心传编撰:《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第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2245页。因此岳飞坚决主战,也是反复衡量过利害得失的:主战,不只因“汉贼不两立”,更因为“王业不偏安”——南宋偏于一隅,没有马场,单靠步兵与精于骑射的游牧民族相抗,如何能够长久?金兵凶悍,但人数偏少,擅长野战而拙于攻城,南宋才得以暂时苟安。倘若金国统治南方时日一久,通过怀柔政策获得南方汉族平民效忠,得到源源不断的军力补给与攻城技艺后,岂是文弱保守的南宋所能抗衡?因此,必须赶在南方百姓故国情怀尚未消失前,尽快收复失地,否则大势无可挽回。史实也确实如此:虽然金人始终没能征服南方民心,但后起的蒙古人做到了,“蒙古铁骑”和“汉族火炮”的结合在当时所向披靡,一度繁华的宋朝终于訇然落幕。

一般来说,历代王朝建国之初,都是该朝代最好的时候,君明臣贤、上下齐心,一派锐意进取之气。然而南宋不然。赵构是铁了心的“议和派”,全力打压不同意见,为此可说不惜代价不择手段。岳飞乃是他一手提携、亲授兵权的心腹大将,绝对的忠心耿耿、威名赫赫,只因政见不合,就惨遭构陷杀戮,酿成千古奇冤。(7)赵构冤杀岳飞,一不是因为怕“二圣还朝”失去皇位,当时徽宗已死,钦宗被朝野鄙视,根本不具备夺位的可能性;二不是怕岳飞功高震主、谋朝篡位,岳飞被杀时,是剥夺军权后关起来的第二年,“岳家军”早已被成功接管,对皇位亦无威胁。因此,岳飞必死的最大理由,无非杀鸡儆猴震慑“主战派”而已。此案前后牵连了许多“主战派”的中坚力量(8)当时反对冤杀岳飞的郡王大臣,多被贬逐流放;岳家军的部将、幕僚,多遭迫害鸠杀者,波及甚众。详情参见顾宏义:《天裂:十二世纪宋金和战实录》,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年,第321-322页。,对南宋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士气民心与文化精神摧残极大。眼看主政者倒行逆施、忠臣名将含冤至死,朝野上下悲愤痛惜之余,也看透了朝廷的政治暧昧、军事姿态。纵是志向远大之士,在忠君爱国大于一切的当时,深知建功立业无由、收复故国无望,也只能徒呼奈何,纵情酒色麻痹自我。而南宋朝廷为防止热血青年追随“主战派”闹事,在多数情况下,都是有意无意地纵容甚至怂恿此种风气。所以南宋明明只是偏安一隅,宴饮成风、纸醉金迷的程度却相当有名。(9)宋朝因太祖赵匡胤本人嗜酒,上行下效之下,北宋官吏纵酒无度的轶事颇多。但南宋时期,靖康年间的大难,周围外患始终存在,仍无知耻后勇的振奋,反倒更多仕人放浪形骸、醇酒妇人的“风雅”故事,显然不可以常理视之。详情参见陈峰:《宋朝官场酒风及其引发问题管窥》,载《文史哲》2020年第1期。在此历史语境下来看,林升那首著名的《题临安邸》“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几近写实。

因此,宋代并非完美,可以借鉴但不能照搬。作为昔日南宋都城所在地,浙江杭州大概是最迫切希望再现昔日宋都繁华盛景之处。不过杭州城市发展“志向高远”,其未来目标并非重现文化古都,而是“中国创新之都”“东方休闲之都”的完美结合。杭州自古精英荟萃,非常明白文化传承重“神韵”而非“行迹”的道理。浙江社科院历史所原所长徐吉军指出:“挖掘宋韵,不是说要机械恢复宋人的生活场景,而是要汲取宋朝文化中最核心最精华的部分,古为今用。”[21]“宋韵文化”之说,强调的是追求宋代历史文化韵味,而非原样重现当时历史风物。然而,“宋韵到底是什么呢?是斑驳的老城墙、鼓楼回荡的钟声,还是薄暮晚烟在山水画里弥散开来的雅致?是两宋文化具化在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中的进步思想、高尚情操和美学观念,还是整体浸润在宋式生活里的文人风骨、艺术修养与包容气质?”[22]杭州《钱江晚报》答曰:“宋韵是一种符号,一种全面延续至今并照向未来的态度符号,包括上面那些,又不限于那些。”[22]此说失之笼统,但暂时也只能如此,因为这个问题尚无定论,众多杭州主流媒体、专家学者,对此均无明确说法。

近年来杭州对“宋韵文化”的探索、宣传,从学术研究、宫室修复,到开发推广“南宋有约”等宋韵研学游,可谓全面展开、不遗余力。期间有研究者“反弹琵琶”,为高宗赵构做翻案文章。好在很快得到纠正,王淼有言:“赵构的故事可以讲……但是对赵构这个人物,对这个投降派要批判。”[10]可谓一语中的。宣传宋韵文化,理应聚焦于真正令人高山仰止的历史人物身上。宋代是中国传统士大夫的黄金时代,杰出人物层出不穷:文天祥、陆游、辛弃疾、陆秀夫,等等,他们平时优雅从容,参战时风骨铮铮,堪称中国士大夫精神气质的完美演绎。这些文化英雄,哪一个不胜过赵构?赵构的执政策略,客观有功于南宋的稳定繁华,但其历史贡献与人物品格,不应混为一谈。对历史人物的评价既要全面客观,又要考虑当下的舆论宣传效应。

这里牵涉到了文化传承中的一个核心问题:现代人如何全面认识、客观重估传统文化?一般来说,个人学术争鸣可以自由不羁,城市文化建设则需更多考虑社会影响与公众导向。时下我国国势渐隆,正值重新审视传统文化、树立中华文化自信之际,必须慎之又慎、冷静辨析传统文化,去其糟粕而存其精华。“文化”不只是生活方式,更是思维方式的体现。中国传统文化积累了几千年,其生成语境与今天有很大的时空间隔,不可能全部适用。就像时尚青年偶尔cosplay一下宋代衣冠感觉很好,但不可能将其作为日常生活服饰。然则如何才能正确地研究、探索宋韵文化?最重要的是,不可止步于表象模仿,而是逐步深入,由外在而内在、由皮相而骨髓、由器物而精神。具体一点来讲:始于风物、习俗,中经艺术、建筑,逐步深入到精神、气质,最后实现文化复兴。而文化复兴亦非简单狭隘的复古运动,而是博采中外、兼容古今又面向未来的新式中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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