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理想化”对抗“想象”:厄德里克三部曲中的成长主题

2024-01-01 05:21景一飞
英美文学研究论丛 2023年1期
关键词:德里克理想化德罗

景一飞

内容提要: 路易丝·厄德里克的《鸽灾》《圆屋》和《拉罗斯》可被解读为美国印第安成长小说三部曲。厄德里克为齐佩瓦青少年描绘了两条可能的成长路径: 一条是迎合主流社会“想象”的通往幻灭的成长之路,另一条是实现精神成长的“理想化”成长之路。厄德里克书写“理想化”成长主题的主要策略是强调齐佩瓦部落对个体成长的促进作用,包括以良师、益友和社区等有形的方式参与个体成长,和以口述故事、部落信仰和部落正义观等无形的方式影响个体成长。通过在成长小说中融入印第安元素,厄德里克丰富了成长小说这一体裁;以“理想化”成长之路来对抗“想象”的成长之路,体现了她鲜明的政治立场。

路易丝·厄德里克(Louise Erdrich,1954—)是美国印第安文艺复兴第二次浪潮的旗手作家。她创作甚丰,已出版18部长篇小说。《鸽灾》(The Plague of Doves,2008)、《圆屋》(The Round House,2012)和《拉罗斯》(LaRose,2016)是她近年来的代表作,被她本人称作“三部曲”(Tedrowe,“Interview”)。“厄德里克的多部作品重点关注孩童及子孙后代在情感、精神和文化层面所遭受的苦痛”(Kurup 14)。三部曲也不例外,主次分明地塑造了数十位生活在行将湮灭的普鲁托小镇及邻近保留地上的齐佩瓦①齐佩瓦人(Chippewa)指如今居住在美国明尼苏达州、北达科他州和加拿大安大略省、曼尼托巴省等地的林地印第安人。齐佩瓦作家杰拉尔德·维兹诺(Gerald Vizenor,1934—)特别关注印第安人的身份问题。他指出,印第安人这一称谓,“影射了殖民统治下不言自明的拟像和诡计,是西方殖民者的误称,是本土之外的成文的命名,在真正的本土文化或社区中没有任何所指”(Vizenor 1999:vii)。维兹诺还在《春之夏意: 阿尼什纳比人抒情诗和故事》(Summer in the Spring:Anishinaabe Lyric Poems and Stories,1993)中专门梳理了齐佩瓦人的称谓变化(Vizenor 1993:133-135)。林地印第安人自称阿尼什纳比人(Anishinaabe)。白人人类学家亨利·斯库尔克拉夫特(Henry Schoolcraft,1793—1864)称其为奥吉布瓦人(Ojibwa),他用“ojibwa”一词描述他们独特的语言与声音。阿尼什纳比传教士乔治·考伯威(George Copway,1818—1869)认为莫卡辛鹿皮鞋专属于阿尼什纳比人,该鞋从脚尖上方逐渐收紧,在脚踝处收口,“ojibwa”即取“收口”之意。阿尼什纳比历史学家威廉·沃伦(William Warren,1825—1853)不认同以上两种解释。他认为该词由“oji-”(意为“缩拢”)和“-abwe”(意为“火烤”)两部分组成,意为“用火烤直至缩拢”,阿尼什纳比人用该词指代常常火烤俘虏的苏族人(Sioux),斯库尔克拉夫特或也因而以此称呼阿尼什纳比人。美国政府官员将“ojibwa”误听为“Chippewa”,此后便在政府官方文件或条约中广泛使用。厄德里克往往交替使用三种称谓,本文使用“齐佩瓦”,意在强调美国政府或主流社会对阿尼什纳比人历史、文化、身份、成长和命运的“想象”。青少年,11岁的埃维莉娜、13岁的乔和“中老年幼稚者”(孙胜忠102)朗德罗分别是《鸽灾》《圆屋》和《拉罗斯》的主人公,他们或耳闻目睹、或亲历了齐佩瓦人与主流社会在司法和正义等问题上的纷争和冲突,试图寻找情感寄托,获得文化平衡,实现精神成长。

现有研究大多分析三部曲中的正义、创伤书写、文化身份建构、部落主权与生存和叙事艺术等,很少关注成长主题。虽然《成长小说史》(A History of the Bildungsroman,2019)将三部曲归为美国印第安成长小说,认为它们和其他印第安成长小说②同被列为印第安成长小说的有: 达西·麦克尼科尔(Darcy Mc'Nickle,1904—1977)的《身陷重围》(The Surrounded,1936)、N.斯科特·莫玛迪(N.Scott Momaday,1934—)的《日诞之地》(House Made of Dawn,1968)、莱斯利·马蒙·希尔科(Leslie Marmon Silko,1948—) 的《典仪》(Ceremony,1977)和谢尔曼·阿莱克西(Sherman Alexie,1966—)的《独行侠与唐托的天堂搏击》(The Lone Ranger and Tonto Fistfight in Heaven,1993)。一样,“从印第安人的视角描写其经历,将原先边缘化或失语的人物置于叙事中心,描绘并谴责印第安人遭遇的不公”(Graham 136),但寥寥几语未能指出三部曲的特性。本文以现有研究为基础,分析三部曲再现的齐佩瓦个体成长环境,认为个体首先经历了主流社会“想象”中的成长,随后踏上了厄德里克有意为之铺设的“理想化”成长之路,由此探讨厄德里克以“理想化”对抗“想象”所蕴含的政治表达和美学价值。

一、个体成长环境与“想象”的成长之路

自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以来,印第安人便沦为殖民者“想象”和凝视的客体,殖民者与印第安人在土地、生产方式、文化、信仰和价值观等方面的冲突不断改写着印第安人的命运。三部曲再现了齐佩瓦人惨遭私刑与强奸等现象,刻画了迷宫般的印第安法律和保留地上的土地纠纷,还聚焦强制同化教育制度和渗入保留地深处的天主教,这些组成了既刺激又阻碍个体成长的非理想化社会环境。正如《圆屋》开篇写道:“小树已侵入我家房子的地基”,“树苗在看不见的墙里扎根,很难撬出来”(厄德里克2018:1)。该细节描写具有空间隐喻性质,印第安人竭力维护部落社会与主流社会间的边界,但边界早已破坏,印第安个体的成长环境更为恶劣,导致他们往往迎合主流社会对其命运的“想象”,最终停滞不前或走向幻灭。

私刑是主流社会和部落社会间冲突的典型案例。《鸽灾》围绕私刑悲剧展开。穆夏姆是一位老练的讲故事的人,为孙女埃维莉娜讲述小镇历史上的灭门案及由其引发的私刑悲剧。1911年,经营洛克伦农场的白人一家被杀,穆夏姆和其他三名印第安人路过农场,救下幸存女婴,并上报治安官。不久,被杀家庭的白人邻居们私自绞杀了除穆夏姆外的三名印第安人。穆夏姆在埃维莉娜的追问下极不情愿地讲述故事,且刻意留白,甚至隐藏自己苟活于世的原因和真凶身份等关键细节,使得故事支离破碎,亟待拼凑。埃维莉娜听完故事后感慨:“我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看待任何一个人”(厄德里克2017:87),她意识到小镇和保留地的每个人都因灭门案和私刑悲剧而相互关联。埃维莉娜的成长之路与她探索部落历史和文化的经历几乎平行。她在精神病院做志愿者的经历是她成长的关键。志愿工作期间,灭门案的线索不断涌现,令她手足无措,积郁于胸,近乎抱病。她事后回忆道:“我前阵子进精神病院了”(同上258)。她的志愿经历变为一段住院经历,这种反差显然符合主流社会对印第安人命运的扭曲“想象”。

《圆屋》关注当下保留地上频发的强奸案。数量众多的强奸案和“几乎无人被起诉”间的“法律上的缺口将许多非印第安的性侵犯惯犯吸引到部落土地上”(Erdrich,“Rape”)。“法律上的缺口”具体体现在保留地上因土地纠纷而愈加混乱的司法管辖权上。一方面,被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1858—1919)总统称为“割裂部落民众的强大的粉碎机”(Complete1901)的《道斯法》(Dawes Act,1887)将保留地所有的土地化整为零,导致保留地上出现棋盘式格局: 托管土地、部落土地、印第安人个人土地和白人土地等犬牙交错。杰拉尔丁被强奸一案发生在地界不明的圆屋附近,预示此案将无果而终。另一方面,保留地上的司法管辖权如迷宫一般,《重罪法》(Major Crimes Act,1885)、《第280号公法》(Public Law 280,1953)、《印第安民权法》(Indian Civil Rights Act,1968)和奥利芬特诉苏魁米什印第安部落案(Oliphant v.Suquamish Indian Tribe,1798)等削弱了部落政府调查和起诉刑事犯罪的权力(Owens 504)。正因上述“缺口”,州警、部落警察、霍普丹斯地方警察和联邦调查局探员均有权参与调查强奸案,让取证和审理过程愈加繁复。除官方调查外,杰拉尔丁之子乔也秘密展开调查,这是乔成长之路的起点。但白人强奸犯林登深谙保留地的土地与司法乱状,实施了一场“完美犯罪”(厄德里克2018:127)。在林登的“想象”中,自己将逍遥法外,印第安人渴求的正义将遥遥无期,且乔对印第安法律的认知将停滞不前,更无望成长为部落法官。

部落社会忍受的压迫与摧残更体现在文化和精神层面上。《拉罗斯》通过刻画被迫与原生家庭和部落文化割裂开来的印第安孩童,批判了寄宿学校制度。部落社会崇尚的教育“非课堂教育,而是一种鼓励和促进个人成长的教育”,通过“故事和仪式”“玩耍、体验和以长者为榜样”(Calloway 168)来实现;而在主流社会的“想象”中,野蛮的印第安人缺失文明,“根据历史进步法则和社会发展学说,文明定将战胜野蛮,印第安人终将面临命运的选择: 文明还是灭绝”(Adams 5—6),因此美国政府大力推崇寄宿学校制度,以消灭印第安人及其印第安性。朗德罗九岁时被送往保留地外的寄宿学校,同化教育给他带来了持久的精神危机,如“长期对个人身份痛苦的、时而悲剧性的重新调整和怀疑”(Calloway 179)。出于“对寄宿学校深恶痛绝”,加之“文化涵化压力”“文化断层”和“认知失调”(Adams 223)等心理剧变,朗德罗选择逃离寄宿学校,四处流浪,但不久被捕,被送回学校。寄宿学校的阴影挥之不去,成为五个孩子父亲的朗德罗迟迟无法实现精神成长,沦为“中老年幼稚者”(孙胜忠102);他只能靠药物麻痹自己,连部落药师都认为“朗德罗身体里住着魔鬼”(厄德里克2020:59)。他的精神危机在他枪杀白人邻居彼得之子时达到高潮,两个家庭的矛盾也就此激化。若小说就此而止,朗德罗将身陷囹圄。

三部曲以普鲁托小镇和周边保留地为背景。“保留地上有宗教和历史圣地、社区资源和印第安社会福利机构。对保留地居民或寻根至此的印第安人而言,保留地是文化家园”,保留地边界也是“文化边界和政治边界”(Hoxie 185)。三部曲虽也描绘了边界趋于模糊的画面,如《鸽灾》中的年轻白人约翰竭力反对私刑,《圆屋》中的卡皮与前来传教的青年邂逅基督组织成员齐利亚坠入爱河,林登之胞妹琳达因被齐佩瓦家庭收养而认同自身的齐佩瓦人身份,《拉罗斯》中的白人老太为出逃的朗德罗提供食物和住所,但总体而言,三部曲再现的依然是具有强烈殖民主义色彩的社会环境,齐佩瓦人始终是被凝视的对象。埃维莉娜对部落历史的认识将永远受限于官方历史书写,乔将永远对印第安司法一知半解,朗德罗极可能在狱中度过余生,这些恰恰迎合了主流社会对印第安人命运的固有“想象”。

二、“理想化”成长与厄德里克的书写策略

小说结尾,三位主人公都出人意料地实现了精神成长。埃维莉娜在库茨法官和杰拉尔丁的婚礼上,伴着“令氛围欢快起来”的“无言的演奏”(厄德里克2017:277)向前走去。在卡皮的亡灵和父母的陪伴下,乔说:“在这悲伤中,我们径直向前开去。我们只是继续向前”(厄德里克2018:328)。在《拉罗斯》末章“大聚会”中,白人邻居彼得一家应邀来朗德罗家相聚。彼得问:“这是信奉印第安传统的朗德罗的行事风格,还是表示人应该向前看呢?”(厄德里克2020:435)这个设问句表明朗德罗已准备迎接未来。三位主人公都选择在齐佩瓦部落众人的见证下继续向前,颠覆了主流社会“想象”中的成长之路,这是厄德里克有意为之。她通过突出齐佩瓦部落在个体成长中有形或无形的促进作用这一策略,书写了“理想化”成长主题。

齐佩瓦部落一方面以良师、益友和社区等有形的身份参与个体成长。“社区和人际联系是厄德里克作品的中心主题”(Kurup 3),三位主人公在众人的见证下走向未来便是社区参与的最好印证。对埃维莉娜而言,祖父穆夏姆是良师,暗恋对象科温是益友;对朗德罗而言,皮斯太太是良师,罗密欧是益友。不过,良师、益友对齐佩瓦个体成长的影响最能在乔身上得到体现。乔的良师是父亲库茨法官。乔发现父亲面对强奸案无能为力后产生了巨大的心理落差。但父亲巧用腐烂变味的食物和多种餐具堆出“烂摊子”来比喻混乱不堪的印第安法律,直接引发了乔的顿悟,加深了他对保留地法律体系的理解,坚定了他以一己之力为母亲伸张正义的信念。卡皮作为乔成长路上的益友,与乔一道开展秘密调查、收集证据、与特拉维斯神父对峙、从琳达处套取信息、偷盗枪支、枪杀林登、前往蒙大拿州以逃离现实①乔和卡皮枪杀林登后陷入“行凶者创伤”(perpetrator trauma)(Mac Nair 7)的深渊,故前往蒙大拿州。小说结尾,卡皮因车祸离世,这段情节别有深意。一方面,卡皮实现了乔期待已久的解脱或自我救赎;另一方面,卡皮是乔的替罪羊,带着二人的罪恶与愧疚,化身为“蒙大拿公路上的白色十字架”(厄德里克2018:17),而乔则带着二人对正义的坚定求索,成长为部落法官。等。正因父亲和卡皮的存在,乔才能意识到联邦法律体系中的正义对齐佩瓦人而言遥不可及。乔于是联想到齐佩瓦神话中的食人魔温迪哥(wiindigoo),认为林登与温迪哥的形象相符,故意选在“象征印第安人生存之址,而非简单或仅象征基本身体存在的”(Carden 98)圆屋附近犯罪。林登侵害杰拉尔丁,只是他藐视和否认所有印第安人存在的缩影。“杰拉尔丁代表齐佩瓦文化,发生在她身上这桩未被起诉的强奸案,代表‘大多数印第安强奸案’,是范围更广、影响更深远的犯罪的隐喻”(同上110)。②《圆屋》中的另一位印第安女性受害者是梅拉。林登声称钟情梅拉,但他发现梅拉被南达科他州州长柯蒂斯·叶尔托侵犯并生下一女后,杀害了母女二人。有学者指出,叶尔托的原型是威廉·詹克洛(William Janklow,1939—2012,1979—1987年和1995—2003年间任南达科他州州长)(Tharp 34—35)。1967年,詹克洛任玫瑰花蕾苏族法律服务(Rosebud Sioux Legal Services)项目主管,强奸了拉科塔族(Lakota)少女詹西塔·伊格尔·迪尔(Jancita Eagle Deer,1952—1975),却未被起诉。詹西塔在1974年的听证会后不久死于肇事逃逸事故。其继母继续为其伸张正义,但数月后被一名印第安事务管理局警官殴打致死。詹西塔和继母的两起案件均至今无果。乔决定“切断无穷无尽的暴力循环”(Bender&Maunz-Breese 158),枪杀林登以防止他继续侵害其他齐佩瓦人。乔的暴力行为获得了齐佩瓦社区的默许。寻求正义的经历“弹射般地将乔推入成人世界”(Erdrich,“In House”),使他迅速成长为部落正义的捍卫者,更为他日后成为部落法官做铺垫。

齐佩瓦部落还以口述故事、部落信仰和部落正义观等无形的方式影响着个体成长。口述故事不仅是娱乐方式、文学形式和部落仪式,还是年轻人了解部落历史和文化以学会在逆境中生存的主要途径。《鸽灾》中,穆夏姆口述的故事具有开放性和破碎化特征,恰恰强化了埃维莉娜作为听者的主观能动性,启发她主动构建故事背后的家族史和部落史。她在精神病院担任志愿者时也不忘儿时听到的口述故事。她与精神病患者沃伦密切接触,观察其反常行为,剖析其心灵创伤和精神失常的根源,最终推定沃伦是灭门案真凶。她如此总结口述故事的意义:“我们还小时,破碎的语句四散在我们周围,故事还未成形。随着年岁渐长,故事渐渐变成我们真实的生活”(厄德里克2017:277)。这既表明埃维莉娜的成长之路与将口述故事拼补完整的经历平行,又预示她已由被动的听故事者成长为主动的历史构建者、参与者,甚至新一代讲故事的人。

齐佩瓦部落信仰对个体成长的影响集中体现在朗德罗身上。朗德罗无罪获释后主动向神父忏悔,而天主教无法为他提供能切实修复两个家庭间创伤的良方。他转而诉诸齐佩瓦部落信仰,举行汗屋仪式以追寻幻象;他最终遵从齐佩瓦传统中的修复之道,与彼得一家共享小儿子拉罗斯①“拉罗斯”这一名字“蕴含纯洁而强大的力量,常用来命名家族中的治疗师”(厄德里克2020:13)。朗德罗之妻艾玛琳的家族中已有五代拉罗斯,此处提到的“小儿子拉罗斯”是第五代。厄德里克还写道: 拉罗斯“是米拉奇,是幻象”(同上123),这既表明朗德罗期望寻求的修复之道就在拉罗斯身上,又预示与彼得一家共享拉罗斯的抚养权能达到修复和治疗的目的。拉罗斯作为两个家庭间的桥梁,完成了修复家族关系的使命。他提前卸下彼得枪里的子弹,拯救枪口下的朗德罗,还偷偷藏起家中的杀伤性物件,救回因丧子之痛而在自杀边缘徘徊的彼得之妻。的抚养权。需要指出的是,朗德罗此举并不意味着他与天主教决绝,更无文本细节印证他的这一决定。相反,这意味着他在齐佩瓦部落信仰和天主教间获得了动态平衡,成为“遵守部落传统”的“虔诚的天主教徒”(厄德里克2020:3)。

部落传统正义观对个体命运具有决定性作用。三部曲探索了多种联邦法律体系之外、却符合部落传统的正义观,如“粗暴的正义”(rough justice)、“尽力的正义”(best-we-can-do justice)、“温迪哥正义”(wiindigoo justice)和“修复式正义”(restorative justice)等,后三者有助于表达“理想化”成长主题。比如,乔枪杀林登符合“温迪哥正义”,更是“尽力的正义”,因此齐佩瓦社区默许了其暴力行为,甚至替他销毁罪证,伪造不在场证明;厄德里克将有“多年积累的‘好孩子’名声”(厄德里克2018:271)的乔设定为13岁,也为他摆脱联邦法律制裁增加了一重保险。再比如,厄德里克对科温和朗德罗命运的安排本质上遵从了“修复式正义”。前文提到,科温是埃维莉娜成长之路上的益友。科温盗取小提琴后,部落法官未依照联邦法律进行判决,反而命他师从小提琴主人学习演奏,最后他成了出色的小提琴演奏家。年迈的真凶沃伦听到科温在精神病院的演奏后,回忆起凶杀现场的琴声,最终倒地身亡。科温此举帮助埃维莉娜确定真凶,将口述故事拼凑完整。朗德罗枪杀彼得之子后被带进警察局做酒精测试,齐佩瓦警察在“他的报告里加入了阴性的测试结果,这有助于开脱朗德罗的嫌疑”(厄德里克2020:174),也赐予他日后主动修复与彼得一家的关系的机会。以上论述表明,厄德里克极为重视齐佩瓦部落在个体成长中有形的参与或无形的影响,旨在呵护笔下的齐佩瓦青少年,甚至不惜改写他们的命运,使之实现精神成长,用“理想化”成长之路颠覆主流社会“想象”中的印第安人成长之路。

三、以“理想化”对抗“想象”:政治表达和美学价值

在成长小说的流变中,经典成长小说中以主人公融入社会的结局“留给读者的平衡感或融合感很快就引起了质疑,以至于在后来的成长小说中,成长主体和谐地融入社会的例子并不多见,他们的社会化过程往往受阻,有的甚至最终走向反面——背离社会”(孙胜忠501)。由此看来,书写“理想化”成长主题的三部曲颇似一支“异军”。埃维莉娜成长为新一代部落故事讲述者,乔成长为部落法官,朗德罗修复了邻里关系并获得精神平衡。三位主人公以各自的方式回到主流社会和部落社会间边界日趋消亡的现实世界中,可谓实现了社会化过程,正如弗兰克·莫雷蒂(Franco Moretti,1950—)所写:“主体内在的和作为独立自我的形塑过程与融入社会并成为其一小部分的社会化之间没有裂缝”(Moretti 16)。厄德里克描绘的“没有裂缝”的“社会化”过程进一步凸显了三部曲的“理想化”成长主题,这种“理想化”书写蕴含着深刻的政治表达和丰富的美学价值。

三部曲以司法和正义纷争作为齐佩瓦个体的成长环境,具有极强的政治性,也使1986年莱斯利·马蒙·希尔科(Leslie Marmon Silko,1948—)对厄德里克热衷后现代语言和形式实验而忽略政治表达的批评①希尔科发表《这是件摆在童话故事书架上的古怪的手工艺品》(“Here's an Odd Artifact for the Fairy-Tale Shelf”)一文,批评厄德里克的第二部小说《甜菜女王》(The Beet Queen,1986)。厄德里克的回应散见于采访中。这一事件被称作“希尔科与厄德里克之争”(Silko and Erdrich Controversy),30余年来吸引多位知名印第安作家和学者参与讨论,如伊丽莎白·库克-林恩(Elizabeth Cook-Lynn,1930—)、维兹诺和路易斯·欧文斯(Louis Owens,1948—2002)等。不攻自破。成长小说是“是少数族裔作家的交流媒介: 一方面,他们与少数族裔社区的其他成员分享主人公的人生经历;另一方面,他们将‘真实’的少数族裔生活传递给主流社会读者”(Japtok 25)。厄德里克的政治表达可从两方面来解读。一方面,三部曲表明她将印第安人的未来寄托在青少年身上,借三位主人公的成长来启迪当代社会中即将迎来生理、心理成熟期或确立社会身份和文化身份的广大印第安青少年,鼓励他们在归属感甚微、甚至充满敌意的成长环境中,充分调动印第安部落中有形或无形的力量,实现精神成长。另一方面,厄德里克期望与主流社会读者产生交流,促使他们了解相对真实的印第安文化、当代印第安人的生存处境与诉求。早在1985年,厄德里克就指出美国主流作家“恰恰在命名或描绘他们所爱之物时失去了它”,“所爱之物”指早已与印第安人的命运休戚与共、且在欧洲殖民者入侵后变得满目疮痍的土地,因此当代印第安作家“必须讲述当代印第安幸存者的故事,同时保护和颂扬灾难后留存下来的各种文化内核”(Erdrich 43-50)。厄德里克认为印第安作家才是这片土地和主流社会读者间的使者,须尽可能将最原始的“文化内核”传递出去。厄德里克的祖父勤学善思,天赋异禀,是讲故事的行家里手,她自幼受祖父熏陶,一直借文学创作讲述“幸存者的故事”。三部曲刻画的三位齐佩瓦青少年即灾难的幸存者,他们在主流社会与部落社会的夹缝中求生和历练,向主流社会读者展现齐佩瓦人的精神文化之富足和生命力之勃发。三部曲不仅未脱离社会现实,相反却极力控诉近百年来部落司法管辖权被联邦政府和州政府蚕食的局面,将印第安人的成长和命运与制度化的种族主义紧紧相连,表达了鲜明的政治诉求。

三部曲也绝非寡淡的政治说教,还具有相当的美学和艺术价值。从传统与后现代隔空对话的视角来说,成长小说是一种相对主流和传统的文学体裁,而厄德里克是一位“卓著的文体家”,善将“多重视角、互文性、时序错置”等后现代技巧“与印第安口述传统无缝衔合”(Beidler&Barton 2)。她紧扣成长小说的核心概念“自我教育”,反映“个体内在的、精神上的有机变化”(孙胜忠96),遵循大体上由天真到经验的情节模式,同时还依据印第安语境做出相应调整,如突出印第安部落在个体成长中有形和无形的参与,塑造在场的、顾家爱家的、亦父亦友的父亲形象,强调部落社会和主流社会间的边界。从美国主流文学与少数族裔文学不断交融的视角来说,美国文学中的种族元素不容忽视。“长久以来,美国文学一直被划分为主流文学和少数族裔文学,这只会让人们相信主流文学和少数族裔文学即便不是泾渭分明的两类经典,至少可以相互独立,”但若“企图通过大量放血来分离美国文学中的种族血细胞,只会导致美国文学失血过多而死”(Boelhower 451—453)。厄德里克意图讲述当代印第安幸存者的故事,突出当代社会里持久在场的印第安人形象,她通过借用主流文学中的成长小说体裁,使得故事更具信服力,更易被接受,同时也强调少数族裔文学和主流文学的交融和不可分割性。可以说,表达“理想化”成长主题的三部曲不仅印证了厄德里克作品的“文学形式和风格本身就不可避免地具有政治性”(Herman 66),而且代表着世界的与民族的、主流文学与少数族裔文学、传统与后现代、政治性和审美性交流和碰撞。

结语

历史上的私刑悲剧、寄宿学校和同化教育制度仍存在于部落记忆、历史、创伤和口述故事中,当下的土地纷争、无果而终的强奸案和混乱的司法管辖权仍与印第安部落主权相互冲突。在三部曲中,这些都成为当代齐佩瓦青少年难以克服的成长阻力,使得他们稍有不慎便走向幻灭与绝望的边缘。厄德里克匠心独运,强调齐佩瓦部落以良师、益友和社区等有形的方式,以口述故事、部落信仰和部落正义观等无形的方式,帮助青少年幸存下来,实现精神成长。这一反转具有理想主义色彩。“理想化”的成长之路最终颠覆了主流社会“想象”中的印第安人成长之路。她笔下的印第安人,正如三部曲两次提及的英国诗人威廉·厄内斯特·亨利(William Ernest Henley,1849—1903)的诗歌标题那样,“不可征服”(厄德里克2018:88;2020:29)。三部曲拓展了成长小说这一相对主流、传统又生生不息的文学体裁的疆域,构建了“理想化”和“想象”间的张力,凸显厄德里克作为当代印第安讲故事的人的政治立场、历史使命和责任担当,表达她对印第安人美好未来的憧憬和信心,也向读者展现出印第安人的生命力和创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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