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危机与道德困境*
——解读麦克尤恩的《阿姆斯特丹》

2024-01-01 05:21
英美文学研究论丛 2023年1期
关键词:莫利朱利安阿姆斯特丹

罗 媛

内容提要: 本文借助后现代理论家齐格蒙特·鲍曼有关后现代道德的理论,探讨英国当代作家伊恩·麦可尤恩的小说《阿姆斯特丹》里主人公遭遇的中年身份危机和道德困境问题。无论是从事高雅艺术的作曲家克莱夫还是大众通俗报业传媒人弗农,都遭遇了中年身份危机——外在社会“角色”自我和内在真我之间存有强烈冲突。他们在体验对死亡和疾病的恐惧后,并没有发展出有力量的内在真我,没有抱持肯定人性尊严、滋养内在真我的价值取向;在面临后现代道德困境做出选择时,他们始终摆脱不了“角色”自我追逐名利的价值取向;在社会道德退化的大环境下,克莱夫和费农沦为社会黑色讽刺剧的棋子,这对好友最终反目为仇,谋杀了对方。小说辛辣地讽刺了后现代时期“文明生存的本质”。

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1948—)是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活跃于英国当代文坛的重要作家,1998年以《阿姆斯特丹》(Amsterdam)折桂布克奖,至今已经出版16部小说,在英国被誉为“国民作家”。从20世纪90年代起麦克尤恩进入国内学者的研究视野,研究者们从不同视角深入解读《时间中孩子》(The Child in Time,1987)、《黑犬》(Black Dogs,1992)、《赎罪》(Atonement,2001)、《星期六》(Saturday,2005)、《儿童法案》(The Children Act,2014)等作品,但是对《阿姆斯特丹》的研究不多。陆建德于2000年最早探析《阿姆斯特丹》的主题内涵,认为该作品从人际关系、媒体影响等方面揭示了“文明生活的本质”,流露出对当今英国社会流行价值的辛辣讽刺(289—300)。李桂荣运用哈贝马斯的交往行为理论,分析克莱夫和费农共识的基础、必要性及共识失落的原因,从而展现后现代语境下社会交往的弊端(8—9)。国外对《阿姆斯特丹》的研究主要探讨“城市的终结”的叙事隐喻意义、城市互文性、道德语境下音乐冲突话语等深层内涵(参见Ingersoll 123—138;Kohnt 2004:89—106;Cojocaru 9—22)。国内外已有的研究尚未深入探析作品中的身份危机和道德困境问题,本文借助后现代理论家齐格蒙·鲍曼(Zygmunt Bauman,1925—2017)有关后现代伦理的理论,探讨《阿姆斯特丹》所呈现的中年身份危机和道德困境问题。

小说以莫利的葬礼而开场,人们到火葬场礼拜堂与莫利·莱恩告别。出席莫利葬礼的有莫利的丈夫乔治·莱恩及莫利生前不同时期的情人:作曲家克莱夫·林利,《法官报》主编弗农·哈利戴,以及外交大臣朱利安·加莫尼。克莱夫、弗农在莫利婚后仍然和她保持朋友关系,且两人也保持友谊,都很反感外交大臣朱利安。乔治·莱恩这位富有的出版商,在妻子的葬礼上看见妻子生前的情人彼此交换眼神,无疑饱受屈辱。莫利生前趣味高雅,具有非凡的艺术鉴赏力,但由于脑死亡,离世前很长一段时间里就已经丧失了意识。在克莱夫看来,生前成为病室囚徒的莫利,受控于她的丈夫,毫无尊严。克莱夫、弗农这两位老朋友达成协定,绝对不能重蹈莫利的覆辙,万一丧失自理能力不能再过有尊严的生活的时候,对方将在阿姆斯特丹帮助自己以安乐死的方式结束生命,这是一份基于朋友间深度信任和同情的君子约定。然而,这一对好友最后却演变成了在阿姆斯特丹谋杀彼此的凶手,小说的戏剧化讽刺淋漓尽致,揭示了后现代时期的“文明生存的本质”。

小说开场就已经死亡的莫利,生前无疑是一位思想独立的女性,是位饭店评论人兼摄影师,自由地拥有几段亲密关系,出现在她葬礼的情人们以及她的丈夫还在因为莫利而争风吃醋,并以恶毒的言语彼此中伤。这些中上阶层的男人们,虽然都有光鲜的社会自我的外壳,他们的内在真我却虚弱无力,正经历一场深陷身份危机的挣扎与考验。参加莫利的葬礼后,作曲家克莱夫表现出对疾病和死亡的恐惧。他“对工作的焦虑,蜕变成了那种更加可鄙的气质,那种纯粹就是对夜晚的恐惧;疾病和死亡,种种抽象的概念,它们很快来到了他在左手仍可感觉到的那种感觉的中心。那种感觉是寒冷的,顽固的,针一般刺痛,就好像他在那感觉上坐了有半个小时”(29)。①本文中凡出自小说文本的引文均随文注明页码,不再一一注明。引文皆出自麦克尤恩(2001)。想到即使医生也不能帮你处理你身体的衰竭,他决定“那么敬医生而远之吧,密切注意你自己的身体衰退,那么在工作不再成为可能的时候,或者尊严的生活不再成为可能的时候,就自己了结自己”(30)。但是,克莱夫又担心自己变得太无能为力,太不知所措以至不能了结自己,他也担心自己怎能不走到那一步,也就是莫利很快走到的那一步呢?工作是克莱夫生活的全部,莫利的葬礼一结束他就径直回到了家里的工作室,草草地写下脑子里构思的音符。他要通宵工作,然后睡到吃午饭的时候。他确实没有多少别的事情可做。他想做出点什么,然后死去。可以看出工作几乎是克莱夫生活的全部内容,是他对抗死亡恐惧的法门。然而面临作曲创作灵感枯竭的威胁,他又陷入了对工作的无比焦虑之中。尽管如此,似乎也只有回到没完没了的工作中才会暂时逃脱对疾病和死亡的恐惧。

无独有偶,作为《法官报》主编的弗农近期也心存忧惧,怀疑自己是否真实存在:“在上午的一次难得的暂时平静当中弗农突然产生了这么一个念头,他可能并不存在。在30秒不间断的时间里,他一直坐在桌子旁,用手指尖触摸着头,担忧着”(32)。作为《法官报》主编的弗农和作为作曲家的克莱夫一样拥有光鲜的社会自我的外壳,平常在繁忙的工作中发号施令,正是在施展权威的工作过程中拥有稳固的自我身份。但是如今情况却迥然不同,“通常,权威使得他的自我感变得敏锐了,但是这一次却不然;相反,弗农觉得他是被无限地削弱了;他只不过是那些所有那些听他讲话的人的总和,而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什么也不是”(32)。在参加莫利的葬礼后,弗农的“这种缺席感增强了”(33)。这种感觉正在消耗着他,“昨天晚上,他在正睡着的妻子旁边醒了,不得不触摸自己的脸,以使自己放心,他还是一个有形的实体”(33)。可见,和克莱夫相似,弗农也正经历中年身份危机,其外在社会自我和内在真我之间冲突剧烈,貌似光鲜的社会自我外壳并没有给他稳固的内在自我的身份感。相反,外在的社会自我越耀眼,他内在的真实自我感却越虚弱,而且自从参加了莫利的葬礼以来,这种内在真实自我的缺席感增强了,强烈地感受到对死亡的恐惧,“现在他坐在桌子旁,试探性地按摩着他的头皮。近来他意识到,他正在学着和非存在生活在一起。他不能长久地哀悼某个他再也不能回顾的东西的逝去,也就是他的自我的逝去”(35)。忧心忡忡的他出现了一种身体上的疾病症状,“这个症状涉及他的头的整个右边,在某种程度上讲既包括颅骨又包括脑子,那是一种纯粹说不出来的感觉。或者,它又可能是一种感觉的突然中断……他的大脑的右半球已经死去了”(35—36)。和克莱夫相似,弗农只有全心投入忙碌的工作中才会暂时地逃离自我的不确定感和对死亡的恐惧,当会议桌边的椅子上都坐满了人,弗农坐下来,他触了触他头的一侧,感觉自己又在人们的面前了,“回到工作中去了,他内心的那种缺席感不再折磨他了”(39)。工作状态中的弗农似乎摆脱了自我的缺席感和身体病症的困扰,但是他内心对死亡的恐惧并没有彻底消除。

事实上,作曲家克莱夫和《法官报》主编弗农经历了对死亡的恐惧后,他们其实有机会重新思考何为真正有意义、有价值的生活,“对死亡的思考可以使人带有新发现的严肃的精神回到家里。死亡的想法对我们的影响或许就是引领我们去追求任何对我们真正重要的东西”(德波顿219)。他们从莫利的葬礼归来,遭遇对死亡的忧惧以后,正好有机会向内审视自己的中年身份危机,发展出有力量的内在真我,追求对自己真正重要且真正有意义的生活,从而安度身份危机。鲍曼曾讨论后现代时代的不朽的问题,指出,“人类生活中的一切,由于终有一死并知道这一事实才变得有意义;人类所做的一切,由于那一知识才变得有意义”(鲍曼186)。现实生活中的克莱夫和弗农都有急需完成的重要工作,克莱夫要谱写千禧年的交响乐,弗农则需要扭转《法官报》的销售量下降的局面。克莱夫和弗农在遭遇对死亡和疾病的恐惧后都转向投入各自的工作,都企图在工作中寻求有意义和有价值的生活,以此医治脆弱的内在自我。然而,在后现代社会环境中,碎片化的存在感及碎片化的社会角色里很难有确定的内在真我感和整体自我感,“我们在每一种环境中的存在正如工作本身一样被碎片化了。在每一种情境中,我们都仅仅以‘角色’的面目出现,是我们所扮演的很多角色中的一种。似乎没有一种角色抓住了我们‘整体自我’的本质,没有一种角色能被假定与作为‘整体的’和‘唯一的’个体的‘真实状况’完全一致。作为个体我们是不可替代,然而作为我们很多角色中的任何一种角色,我们并非不可替代”(同上22)。可见,我们的社会角色不等同于“我是谁”的内在真我和整体自我,即社会“角色”和内在真我之间有很大的张力和冲突。这就预示了遭遇身份危机的克莱夫和弗农在面临道德困境需要做出道德选择的时候,他们都倾向选择加固各自社会“角色”自我的价值取向而不是选择滋养内在真我的价值导向。

鲍曼指出,后现代社会是一个充满道德不确定性的时代,每当社会角色自我该做出道德决断的时候,往往摇摆不定,“在很多情形下,选择做什么是我们,并且很明显仅仅是我们自己的事,我们徒劳地寻求固定的、值得信赖的规则,这种规则将确保一旦我们听从它,我们肯定将是正确的……它们相互冲突和矛盾,每一种规范都主张另一种规范拒绝的东西为权威……在规范的多元状态下,对我们而言,道德选择在本质上不可避免地是摇摆不定的(矛盾的)。我们的时代是一个强烈地感受到了道德模糊性的时代,这个时代给我们提供了以前从未享受过的选择自由,同时也把我们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烦恼的不确定状态,道德决断也是摇摆不定的”(同上23—24)。正如鲍曼所阐释的,在后现代道德模糊性的时代,弗农、克莱夫在面临道德选择的时候注定会经历道德决断的摇摆不定,而且他们最后的选择和决断也因各自不同的社会“角色”自我而发生分歧。

首先,在是否应该公开外交大臣朱利安·加莫尼的异装癖隐私照片的问题上,弗农和克莱夫的道德选择发生了分歧。当弗农在乔治家里看到莫利曾为朱利安拍摄的带有浓烈性挑逗意味的异装癖隐私照片后,先是感到很惊讶,接着是一种难以约束内心的兴高采烈,“一个人的生活,起码他的事业,就掌握在他的手里。而谁又说得清呢?也许他有可能改变国家的命运,而且也改善他报纸的发行量”(67)。身为《法官报》主编的弗农,首先想到的是,曝光朱利安的性隐私迎合大众猎奇的低级趣味引起轰动效应,从而殃及朱利安的事业,并可以借此扭转自己所掌管报纸的发行量。弗农选择漠视人性、背信弃义、损人利己、不择手段地牟取名利为价值导向,无疑是非道德的。当弗农把这些照片拿到好友克莱夫住处寻求支持时,克莱夫认为这些照片是莫利与朱利安之间的隐私,公布其隐私无异于是对莫利的背叛。生前的莫利不仅思想独立而且生性善良、极具同理心,能穿透情人朱利安的外在社会角色自我,共情其内在真我隐秘复杂的内心情感和性向癖好,并尊重接纳他,信守其秘密。如果不是因为她临死前已经丧失意识,朱利安的异装癖照片永远都不会被泄露。在信守和保护朋友秘密这一点上,克莱夫理解并尊重莫利,明确反对弗农企图登报曝光朱利安隐私照片而追逐自我名利的做法。而且,透过莫利镜头下朱利安自在而性感的女人装扮照片,克莱夫感到惊愕的同时,深深感叹:“我们彼此之间的了解原来是这么少,我们的大部分是被淹没了的,就像浮冰一样,我们的可见的社会自我只是冷漠苍白地凸显了出来,这儿是在波浪下面的一个罕见的景象,是一个人的隐私和骚动的景象……”(82)克莱夫透过朱利安这些隐私照片,对朱利安社会自我和隐秘真我之间的巨大反差有了很深的了解,在感叹他人自我身份和人性的复杂性的同时,也是对自己社会身份和内在真我的反思和照见。当弗农仍然坚持要登报曝光照片时,克莱夫明确质问他,“告诉我,难道你认为男人穿女人衣服在原则上是错误的吗?”(84)并质疑弗农,“你曾经是性革命的辩护者。你支持同性恋”(84—85)。无疑,关于如何处置朱利安隐私照片的问题,克莱夫坚决反对弗农欲登报曝光朱利安隐私的恶劣行径,表现出明确的道德意识。然而,接下来在湖区大自然所遭遇的事件需要他做出道德选择时,克莱夫的道德决断却模棱两可、摇摆不定。

待在伦敦的克莱夫,强烈地感觉到艺术创作才思枯竭,只是对已有作品或拙劣或巧妙的援引,他再也创作不下去。克莱夫决定离开都市远足到英国文学史上著名浪漫主义诗人曾居住的湖区汲取创作的灵感。在大自然的怀抱,克莱夫有感于群山的俊美、自我的渺小,亦获得了创作的灵感。他感叹都市文明里现实生活的毫无意义:“那些本来是要使他的顾虑变小的开阔的空间,正在使得一切都变小了: 努力似乎毫无意义,交响乐尤其毫无意义,虚弱的吹奏,浮夸的语言,那是要用声音建造出一座大山的注定要失败的尝试。充满激情的奋斗。那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获得金钱,获得尊敬,获得不朽。人们实际用这种方式来否认我们被生育出来是一种随意行为,来抵挡对死亡的恐惧”(91)。即便有这些顿悟,克莱夫仍然不能从身份危机中解脱出来,这也是当代人在后现代时期遭遇的生命无意义的迷惘。近年来克莱夫总是陷入这种生命无意义感的强迫性的念头,这其实是“强迫性神经质”精神疾病患者常感困扰的表征之一,在英格兰他却没有亲密的爱人、朋友可以分担他的苦恼,抚慰他的心灵。可以看出克莱夫的精神世界是孤独的,即便他可能已经罹患精神疾病,也没有人走进他的内心共情他的感受并分担他的困惑和苦恼。弗农或许还算一个朋友,在湖区大自然里克莱夫重新思考与弗农之间的友情。

有了这些宽厚的想法,他爬到了山脊上,并到了险崖的顶上听到了一直在寻找的音乐,灵感源于耳旁飞鸟的叫声并开始捕捉记录音符。在他创作的过程中,不远的山中小湖处一男一女的争吵声也传入他耳里,并且他可以清晰地窥见他们的举止。他们从争吵到扭打的整个过程,克莱夫在高处窥视得清清楚楚,是去干预阻止可能发生的暴力事件还是继续捕捉灵感?克莱夫面临着道德抉择。短暂的时间里他在脑子里假设各种可能性,他意识到一旦去干预,他脆弱的灵感会毁于一旦。在剧烈的思想斗争中,他在寻找让自己心安理得的理由,甚至假定自己上山时如果没有选择这条路径,那么“这儿不管发生什么都听天由命了”(102)。他感到有某个珍贵的东西,一块小小的宝石正从他的身边滚下去:

他们的命运,他的命运。那块宝石,那个旋律。它的重大意义正在挤压着他。有这么多事情依赖于它:那部交响乐,庆祝活动,他的声望,这个令人遗憾的世纪的欢乐颂,都依赖于它。他并不怀疑,他多多少少听到的声音能够承受这个重量。在那个声音的淳朴之中有着一生工作的所有成就……(102)

此处的心理描写强调了克莱夫内心深处最在乎的是自己的声望和名利,这首新千年交响乐关乎他一生工作的所有成就,但是还有另一个道德正义的声音在暗示他此时该如何决策,他意识到是该做出选择的时候了,是下去保护那名妇女,还是绕路到“受到保护”的地方继续创作……“他的命运,他们的命运,是不同的小径。那不关他的事,这才是他的事,而且并不容易,而且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104)。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克莱夫最终选择继续自己的创作,没有去阻止视线内可能发生的暴力事件。麦克尤恩以克莱夫优先选择艺术,“戏仿了的浪漫主义传统的男性世界观”(Wells 89),艺术高于一切。尽管后来得知那位女性侥幸逃离暴力侵犯,但是克莱夫因为没有向警察局及时提供信息,造成那位游荡湖区的强奸犯罪嫌疑人后来强奸了另一名女性。

事实上,来自克莱夫心灵深处的自我开脱之声越强烈,越说明他深陷不确定性的道德困境之中,作为作曲家的社会“角色”自我和他的内在真我之间存有巨大冲突。诚然,克莱夫在爬山的旅途中感叹,处于现代文明的人类为名望、金钱和不朽做出很多毫无意义的努力,并在大自然的怀抱里领悟了很多肯定人性、抱持内在真我的价值取向,然而,当他远离社会群体约束,独自面临道德抉择的时候,最终没有选择牺牲自己的创作灵感去挺身阻止眼下可能发生的一桩暴力案件并及时向警局禀报实情。正如鲍曼所指出的,

与角色履行相连接的行为规范和选择准绳并不能抓住“真我”。真我是自由的。逃离了仅仅是“角色扮演者”的命运后,我们事实上找回了“我们自己”,因此只有我们自己为我们的行为负责,我们可以自由地做出自己的选择,我们只被我们值得追求的东西所指引。然而,正如我们很快就会发现的那样,这并没有使我们的生活变得更轻松一些。依赖于规则已经成为习惯,没有这种疲劳,我们会感到脆弱和无助。(鲍曼:23)

可见,在后现代社会的个体,真正需要脱离社会角色扮演者,以“真我”做出道德决断的时候,可能身陷道德困境,内在真我会感觉脆弱和无助。克莱夫在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的煎熬之后,最终没有摆脱作为追逐名利的成功作曲家的社会“角色”自我的价值诉求,为了继续捕捉创作灵感,没有选择去干涉那男子对女人的暴行。面临道德决断和选择时,他的内在真我是如此脆弱无力,最终把艺术凌驾于活生生的“人”之上的选择和行为无疑是不道德的,而且最终他的千禧年创作也涉嫌对贝多芬《欢乐颂》的拙劣抄袭。

当然,事后克莱夫并没有能坦然地将之忘掉,他急不可待地从湖区逃离,“再次想到在城市里隐姓埋名,再次想关在他的地下室里……”(105),可以看出他内心深处的忐忑不安。尽管在创作上有了突破,捕捉了自己想要的艺术灵感,他并不能坦然直面自己在湖区所做的选择,而是急着回到自己深感厌倦的城市,离群索居地沉浸于工作中,以此掩饰自己惶恐、矛盾和内疚的内心。克莱夫在电话里无意间向好友弗农提及此事,这却成了弗农质疑克莱夫道德操守的把柄。弗农敏锐地看见,克莱夫并没有意识到比交响乐更重要的是“人”。当弗农敦促克莱夫直接去警察局陈述情况,以帮助辨认罪犯时,克莱夫和弗农再次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这两位昔日彼此深度信任并已然达成生死协定的朋友却转向了相互指责和怨恨,他们在审视对方的道德选择时,能够一针见血地洞察对方看似合理的选择后面隐秘黑暗的个人欲望。然而,当他们自己做出道德选择时,却始终摆脱不了社会“角色”自我的价值取向。

正如克莱夫在湖区陷入道德困境时经历了矛盾的心理纠结,努力说服自己所选择的行为是合理的,弗农同样煞费心机,为自己做出的在《法官报》刊发外交大臣朱利安·加莫尼的异装癖照片的决定,寻求道德合理化的理由。尽管他企图刊发照片的直接动机是为了曝光朱利安的性隐私丑闻而使其倒台,迎合毫无独立思想的庸俗大众的低俗口味引起轰动效应,从而提升自己担任主编的《法官报》的销售量,收获个人名利。然而,他给自己的行为披上合理的道德外衣,信誓旦旦强调自己作为重要报纸的主编对民族、国家肩负责任,并致力于在道义上赢得大众舆论的支持。果然,一个星期的讨论后舆论界达成广泛的共识:

认为《法官报》是一个体面的、富有战斗性的报纸,认为这届政府掌权的时间太长了,在财政上、道德上和性关系上都腐败了。朱利安·加莫尼就是典型,加莫尼是一个卑鄙的人,把他的照片刊登出来是急迫的需要。(114)

弗农最根本的目的是要提高《法官报》的销售量,但是在道义上却虚伪地要与拯救国家的责任相联系,以此捍卫自己选择的道德正义性与崇高性。小说从弗农的视角叙事,展示出他内心的道德正义感,恰恰暴露了他虚伪的本质。事实上弗农与克莱夫一样,在面临道德选择时,坚持自己身为《法官报》主编的社会“角色”追逐名利的价值取向,背叛了莫利生前尊重并信守朱利安隐秘私生活的初衷。无疑,弗农的行为是不道德的。

外交大臣朱利安·加莫尼的党内工作人员对隐私照片一事做了积极的回应,让在儿童医院任外科医生的加莫尼太太出来挽救局面。加莫尼太太善于演戏,以夫妻恩爱家庭幸福的太太形象出现在媒体,夫妻间真爱无敌、坦诚包容,主动披露了丈夫和他们共同的朋友莫利拥有的隐私照片,坚定地表示那家想把朱利安赶下台的报纸不会成功的,“因为爱是一种比恶意更强的力量”(145)。舆论的批判矛头立即指向了弗农,他被加莫尼太太称作具有跳蚤的道德境界。最终各家报纸头版的标题不是“讹诈者”就是“跳蚤”,并附上一张弗农在宴会上醉酒的照片。舆论界达成了共识,《法官报》走得太远了,朱利安是一个体面的人,而弗农(小跳蚤)是可鄙的。于是,极具黑色幽默的是,几天前还获得董事会全票支持的弗农,在舆论的压力下,被以“编辑判断上的一个严重错误”为由解雇了,尽管报纸的销售量已经大大提高了。同一个人做的同一件事情,先由于“肩负拯救国家的道德责任”而受到董事会支持,却很快又沦落成众矢之的,只有“跳蚤”的道德境界。在这个充满道德不确定性的后现代时代,弗农深陷道德困境。他把自己作为《法官报》主编的社会“角色”自我的诉求放在首位,选择曝光外交大臣的性隐私丑闻提升《法官报》的销售量,自己也从中收获名利。然而,在加莫尼太太反戈一击之后,他却惨遭解雇。于是,弗农作为报刊主编的社会角色的身份被彻底剥离后,原本就很脆弱的内在真我,在没有社会“角色”自我外壳的庇护时则更加不堪一击。他饱受屈辱,充满愤怒,遭遇了严重的身份危机,“整个国家都在庆祝这个跳蚤被碾死,而加莫尼仍然逍遥法外”(171)。危急时刻如果有朋友或家人给予他脆弱的内在真我以情感支持或许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安度危机。

然而,弗农唯一的老朋友克莱夫,这位曾经在他遭遇两次婚姻破裂变故以及罹患脊柱炎重病时给予他关怀和陪伴的亲密好友,这一次却没有给他任何情感的支持和慰藉。相反,他收到克莱夫发来的恶毒的明信片“你的威胁使我惊恐万分,你的新闻也使我惊恐万分。你该被炒鱿鱼”(159)。克莱夫落井下石的冷言恶语无异于在弗农的伤口上撒盐,弗农忍无可忍。在弗农看来“在世人恶劣地对待他的时候,当他的生活被毁掉的时候,最恶劣地对待他的莫过于他的老朋友了。而这又是不可饶恕的”(174)。而且在他眼里,克莱夫“在道德上太卓越了,卓越到宁可眼看着一个女人在他面前被强暴,也不愿让他的工作被打断。他是可恶之至。发疯了,他是在报复”(171)。弗农觉得是时候发起终结克莱夫生命的战争了。与此同时,克莱夫同样将弗农看成是可恶的失去理智的疯子,有必要终结其生命。这两个曾经定下君子协定的好友,最终不谋而合,到阿姆斯特丹,两人在对方酒杯投毒而相互谋杀。死亡事件作为医学丑闻在《法官报》上被披露出来,他们违背了原先好友间定下君子协定的初衷,演变成了相互谋杀对方的罪犯。两位老友在后现代不确定的道德困境里,以谋杀对方的悲剧方式终结了各自遭遇的中年身份危机。其间他们各自的内在真我所经历的那些尴尬、屈辱、绝望、痛苦、内疚、愤怒和怨恨等复杂情绪也随之湮灭。

结语

小说以黑色讽刺剧的方式结局。莫利的丈夫乔治提供了外交大臣朱利安·加莫尼的隐私照片,最终使得他两个情敌克莱夫和弗农相互谋杀,另一个情敌外交大臣朱利安也淡出了政界,因为尽管公众的舆论潮流有利于朱利安,政治家们却不能赞同未来的领袖如此脆弱。所有的情敌都已经被打倒了,乔治似乎可以为过时的莫利举行纪念仪式了,不会遭受情敌在纪念仪式上交换眼神所带来的屈辱了。而这唯一的胜利者又何尝不是可悲的受害者呢?乔治在莫利脑死亡之后似乎才真正“拥有”了莫利。小说结尾处他已经打算和弗农的遗孀——一个“相当放荡”的女人约会了。

无论是从事高雅艺术的作曲家克莱夫还是供职于大众通俗报业的传媒人弗农,都遭遇了中年身份危机——其社会“角色”自我和内在真我之间存有强烈的冲突。他们在体验对死亡和疾病的恐惧后,并没有抱持肯定人性尊严和生命意义的正向价值取向以滋养内在真我的成长,在面临道德困境做出行为选择时,他们仍然坚持社会“角色”自我的名利优先的价值取向,而内在真我则极其虚弱、不堪一击,在道德衰退的社会大环境下,都沦为社会黑色讽刺剧的棋子,并最终谋杀了对方。小说辛辣地讽刺了后现代时期“文明生存的本质”,“这是对当前英国的生活方式和道德的一个粗野、乖张的讽刺……是描写当代英国道德衰退的一部粗野的黑色喜剧”(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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