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修·阿诺德与现代文学批评
——兼及特里·伊格尔顿对阿诺德的再评价*

2024-01-01 05:21陈后亮
英美文学研究论丛 2023年1期
关键词:伊格尔顿阿诺德批评家

陈后亮

内容提要: 19世纪末的文学研究在英国面临的难题是如何解决文学批评的合法化问题,正是马修·阿诺德对其功能的最早界定确立了这门学科的基本属性。阿诺德的兴趣不在于解释文学批评的永恒本质,而在于思考它如何在“当今时代”发挥作用。他在《论批评在当今时代的功能》一文中,重点明确了什么是批评,以及批评应该遵循什么原则、发挥什么功用等问题。特里·伊格尔顿早期把阿诺德视为自由人文主义的代表并对之持强烈批评态度,但从20世纪90年代末以来,伊格尔顿对阿诺德的肯定性评价明显多了起来。通过仔细回顾阿诺德对于批评功能的阐述,有助于我们反思文学批评在当前困境的根源,并重新找到回应当下质疑的合法性辩护。

近半个世纪以来,有关文学批评的学科合法性问题总是被人们一再讨论。尽管文学批评已变得高度专业化,“却不能解释为什么我们要花力气去阅读文学,[……]也不能解释为什么我们需要英文系”(Nicholson 314)。学科专业化大大提升了文学研究的科学水平,但也导致批评走向学院化、精英化,失去与普通读者的联系。特里·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1943—)早在1984年就对这个问题发出了严肃警告:“这个研究的意义何在?打算研究给谁看、影响谁、令谁印象深刻?社会作为一个整体又赋予这种批评行为何种功能?”(2018:7)随后在1986年首版的《文学理论导论》(Literary Theory:An Introduction)中他再次指出,文学批评的专业化在今天已经无法解决它的合法化问题,因为“这种专业主义的活动同样没有任何社会依据,除了把文学整理一下,把种种文本分门别类,然后就去干海洋生物学之外,它无法回答它为什么应该费心于文学这一问题”(Eagleton 2004:186)。也就是说,在英文系之外的大部分人看来,文学批评在今天已失去实质功能,变得可有可无。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需要重新深入反思文学批评究竟在当下需要扮演什么角色?它曾经承诺发挥哪些功能?

正像伊格尔顿在2014年的一次访谈中所谈到的,由于批评的功能正在当下变得模糊,我们在今天需要回过头“思考一些元问题,包括批评的性质、批评的原理、批评的状况及它的历史演变”(伊格尔顿、博蒙特180)。如果真如他所说:“文学研究领域中的现存危机从根本上说是这一学科本身的定义的危机”(Eagleton 2004:186),那么我们就有必要回到现代文学批评的起点——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最著名批评家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1822—1888)——那里,看看这位 “20世纪公认的(文学批评的)立法者”(Willinsky 346)最初如何定义这门学科,尤其是如何界定它的功能。

19世纪末的英国文学研究同样面临解决文学批评的合法化问题,正是阿诺德对其功能的最早界定确立了这门学科的基本属性。“阿诺德以最自觉的方式提出了批评的功能和用途等概念,从而回答了批评家与听众(或者用阿诺德的话来说,与他的时代)的关系问题,继而用最大努力准确处理了这场危机”(Mc Gann 628)。正如他那篇广为流传、影响深远的论文《论批评在当今时代的功能》(“The Function of Criticism at the Present Time”)①该论文原为1864年10月阿诺德在牛津大学担任诗歌教授时发表的讲演。11月份发表在《国民评论》(National Review)上,后收录于《批评集:1865》(Essays in Criticism,1865)。所清楚表明的,阿诺德的兴趣不在于解释文学批评的永恒本质,而在于思考它如何在“当今时代”发挥作用。通过仔细回顾阿诺德对于批评功能的阐述,有助于我们反思文学批评在当前困境的根源,并认真思考“批评在我们这个时代,[……]还可以再次履行什么样的实质性社会功能”(伊格尔顿:2018:4)。

一、阿诺德论批评的原则与功能

阿诺德把文化视为解决英国当时存在的种种社会问题的一剂良药,但他所理解的文化不是冷僻、僵死的文化知识,而是一种追求完美的意识,同时也是一种知行合一的品格、一种伟大的人道主义精神。但在狭义上,阿诺德有时也把这种文化等同于文学。他说:“文化以美好与光明为完美之品格,在这一点上,文化与诗歌气质相同,遵守同一律令”(2008:18)。可以说,他所倡导的文化批评在很多时候也就是文学批评。正如约翰·维林斯基(John Willinsky)所指出,阿诺德的文学和文化批评思想的核心就是“诗歌在思想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及其对生活的批评”(Willinsky 354),他希望用文化来批判和改造社会,也就是用文学来批判和改造社会。

那么阿诺德为何如此推崇文化?他所说的这种文化又有哪些功用呢?首先,他认为文化有益于身心健康,因为“文化专注于看清事物本相,引导人类走向更全面、更和谐的完美”(2008:24)。它注重人的全面发展,不会只关注物质功利行为而牺牲精神追求。它会让人的行为更有理性,避免盲目追求物质享受而忘记了生命存在的真正意义。其次,文化具有伟大的普世主义精神,“[它]使世界上最优秀的思想和知识传遍四海,使普天下的人都生活在美好与光明的气氛之中”(同上34)。虽然并非所有人都可以公平获得工业革命取得的物质成就,却可以共同分享伟大的英国文学传统留下来的珍贵遗产。学习英国文学能够教会人们超越暂时的不满,用更宏大的历史和文化视野来看待当下生活。第三,文化能够发现和培育跨越阶级的共同人性基础,有助于增进社会团结。他把当时英国社会存在的上、中、下三个阶级分别称之为野蛮人、非利士人和群氓。如果从各自的经济状况和政治愿望来看,他们彼此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区隔和矛盾。但如果从文化的角度来看,他们又都存在“人性的共同基础”(同上73)。通过文化教育,能够让“一心追求完美的人从各个阶级中产生”,使他们从自己所属的阶级中提升出来,摆脱野蛮、粗鄙和群氓品格,拥有一种“博大的人性”(同上76)。

如果说阿诺德在《文化与无政府状态》(Culture and Anarchy,1869)一书中主要阐释了什么是文化,以及文化有什么作用的话,那么他在《论批评在当今时代的功能》一文中的重点就是定义什么是批评,以及批评应该遵循什么原则、发挥什么功用。在19世纪的英国文化批评领域,由于过多政治和经济力量的涌入,批评演变成各种带有党派私利的攻击谩骂,不是为了达成共识,反倒不断制造意见分裂。他要着手解决的正是这个问题。在他看来,真正的批评不是为了实现党派私利,而只是出于一种对知识的纯粹好奇,是为了“在所有事物中自由展示思想”(阿诺德2017:24),它本身就是一种愉悦、一种并不亚于创作的、值得追求的目标,能够为民族精神提供欠缺之物。阿诺德在此给出了有关批评的著名定义,即:“一种认识和宣传世界上最好的知识与思想的无私的努力”(同上41)。同时也为它确立了一条基本原则,那就是公正无私、不带有任何功利目的。他说:“真正的批评,本质上就是‘好奇’这一品质的应用,它遵循一种促使其努力探寻世界上最好的知识和思想的天性,而与实践、政治以及所有这类东西无关,它在接近这些知识和思想时对其做出评价,而不涉及任何其他方面的考虑”(同上24)。在公共领域解体之后,文化批评已经演变成党派混战,批评家一方面沦为集团利益的传声筒,另一方面又因为其不够专业、处处捉襟见肘而显得越来越多余。只有为批评确立一条新的原则,使其从各种党派私利中抽身而出,才有可能为自己的存在找到新的合法性。他说:“英文批评应当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应该遵循的发展规则是什么[……]这个规则可以用一个词概括——公正无私。[……]批评的任务只是去了解世界上最好的知识和思想[……]对所有关于实际结果与应用的问题、对那些永远不缺乏头版新闻位置的问题只需听其自然”(同上25)。只有不掺入党派私利、拒绝任何功利目的,批评家的看法才有真正的权威性,批评活动的合法性也才得以确立。

不过,阿诺德在把公正无私确立为批评原则的同时,也使得批评陷入一种有用和无用之间的悖论。由于它不带有任何实用目的,也不偏向任何党派利益,这就使得它不能直接对任何人产生直接作用。但在阿诺德看来,这又是一种“光荣的无用,是高居于任何卑下的社会目的之上的‘目的本身’”(转引自Eagleton 2004:18),这种“无用”恰恰是它发挥更大功用的前提。它只是“专心于宁静的思想与精神生活之中”(阿诺德2017:39),追求健全的判断力和理智之光,从不急于把思想发现立刻应用于实际。它最关心的事情就是“通过阅读、观察和思考等手段,得到当前世界上所能了解的最优秀的知识和思想”(阿诺德2008:132),这样才有助于培育出全体英国人的最优秀的自我,让整个民族拥有健全的理智,使他们能够超越狭隘的阶级理想和个人愿望去想事情,也就不会提出不合实际的过分要求,社会动荡的危险甚至也就可以解除。批评不服务于任何执掌权力的政党,也不听命于哪一个阶级,它只服从于澄澈的头脑、自由的灵魂和清白的良知,“热忱地追寻事物之可知的规律,让鲜活的思想之流自由地冲击既定的观念与习惯”(同上131)。公正无私的文学和文化批评能够让人获得超越性的眼界,能够像伊格尔顿所说的那样“对奴役于‘事实’的理性主义或经验主义的意识形态提供生动的批判”,它可以释放文学具有的深刻社会、政治和哲学含义,“以艺术所体现的那些能量和价值的名义改造社会”(Eagleton 2004:17)。当然,这种改造和马克思主义批评所设想的那种根本性的社会变革完全不同。阿诺德想要的是重新引入希腊精神以对抗希伯来精神,以文学和文化之名实现对粗鄙社会的精神改良。

二、后现代理论对阿诺德的批评

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随着各种后现代理论的兴起,阿诺德作为自由人文主义最重要的代表而受到猛烈抨击,几乎每一种理论思潮的兴起都从批判阿诺德的某一方面开始(陈后亮140—148)。以今天的眼光来看,阿诺德所建构的批评原则确有很多问题。比如他过于重视文学的思想内容,只把诗歌视为一个装载思想的容器,却对语言形式不感兴趣,“很少表现出对诗歌中的语调、音色、节奏或语言游戏的敏感”(Willinsky 356)。他强调文学的最高成就是对生活的批评,但他的目光主要集中于诗歌,特别是荷马(Homer,900 BCE—701 BCE)、但丁(Dante Alighieri,1285—1321)、威廉·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和约翰·弥尔顿(John Milton,1608—1674)等人的经典之作,却对散文作品,尤其是当时蓬勃发展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缺少认识。他所提出的“世界上最好的知识和思想”的说法更是被经常拿来批驳。正如玛乔瑞·嘉伯(Marjorie Garber)所指出,这个说法有两个假定前提都值得怀疑,一是“世界相对较小,而批评家的阅读范围又要足够宽泛”,二是批评家需要掌握普遍价值标准才能鉴别好坏,而这显然是“一个幼稚的想法”(Garber 27)。

阿诺德最受人诟病的一点就是有关公正无私的批评观念。比如维林斯基认为:“阿诺德所要求的公正无私,与其说是一种对私心的掩饰,不如说是一种将批评置于党派之争之上的伪装,以便保护其探究事物真相的愿望”(Willinsky 359)。伊格尔顿更是多次批评这个观念的虚假性,认为它在本质上具有“高度精英主义和排外主义”的倾向,却又把自己装扮成是普遍适用的,“它引人注目的地方是它明摆着的利害关系。也就是说,只有那些既得利益者才会没有私心,只有那些与文化休戚相关的人、那些有文化资本的人,才有资格参与某种‘无利害性’的话语形式”(伊格尔顿、博蒙特181)。如果说无利害性的批评姿态在20世纪上半叶还能勉强维持的话,那么到了20世纪60年代以后,它却再也难以维系。随着学生运动、民权运动以及女权主义等各种社会运动的爆发,各种貌似公正合理的文化制度都逐渐暴露出其与主导霸权结构之间的同谋关系,所谓公正无私的批评原则从根本上受到质疑。恰如伊格尔顿所说:“一个事实越来越难以掩盖,即那些被称为不偏不倚的学术机构——即人文学术机构——实际上被直接锁定在技术主导、军事暴力和意识形态合法化的结构之中”(Eagleton 1990:30)。阿诺德把“无关政治”当作批评的知识合法性前提,而20世纪60年代之后的理论家却普遍认为这是一种虚伪姿态,因为所有的理论和知识都是受利益影响的,人不可能摆脱一切立场来看问题。“完全价值中立的陈述是根本不可能的”(Eagleton 2004:12)。无论哪种阅读文学,都是在使用文学,因为我们对文学的理解和解释在某种程度上必然总是带有自己的关切。阿诺德认为文学和文化研究的目的应该致力于文化和社会改造,这一点没有错,但他没有看到文化并非对所有人都是客观中立之物,没有看到文化背后隐含着各种权力结构。当他宣称要把世界上最好的知识和思想普及开来的时候,也就是把自己默认的有关“最好的知识和思想”的标准和价值观念强加给了别人。

由此可见,虽然阿诺德一再坚持文学批评不应该带有任何实用目的,但他的最终意图还是在于如何使用文学。然而阿诺德的尴尬之处在于,虽然他对文学批评的功能寄予厚望,但由于他从根本上把文学批评改造为一项远离尘嚣的专业学术活动,也就等于对它间接进行了功能性阉割,使其最终变得软弱无力。所以伊格尔顿认为,阿诺德对于文学批评走向学科专业化所发挥的作用是矛盾的,他说:“批评的学术化为批评提供了一个制度基础和职业架构;但出于同样的原因,它也标志着批评最终脱离公共领域被封存起来了。批评通过政治自杀保证了自己的安全;其学术制度化的那一刻,也是其作为一个社会活动力有效消亡的那一刻”(2018:92)。在伊格尔顿看来,资本主义发展到阿诺德所处的维多利亚晚期阶段已经是危机重重,阶级矛盾日趋激化,商品逻辑对文化生活的影响也已越来越大。试图在这样一个社会重现18世纪的那种公共领域,恢复批评家对于塑造公共理性和道德品格的影响,“显然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幻想”(同上108)。

三、伊格尔顿对阿诺德的再认识

阿诺德坚持认为,批评不是艺术创作的侍女,而是一种生活方式,“批评的功能是同时提供一种非常宽泛的文化服务”(Peltason 755)。虽然阿诺德被视为现代文学批评的奠基人,但他并非后世意义上的职业文学批评家。他有关文学的讨论基本都发生在维多利亚时代晚期英国社会具体问题的争辩之中,大部分著述都是对报纸杂志的报道和评论的回应。他希望用文化产品本身无法或不愿使用的术语来谈论文化产品,并以此带来一些社会革新,即所谓的“希腊化”。文学批评既要有专业权威性,同时又能对整个社会产生作用,这是整个批评事业的合法化条件。如果它不能满足这两点,批评就会失去意义。但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又是悖论的,因为如果它在专业化的道路上走得太远,就会导致它与公共生活之间的联系被切断,失去公共功能。反之亦然,如果过多介入社会批评,它又有可能变得不够专业。如何在专业性和公共性之间维系平衡,这是自阿诺德以降需要文学批评家们不断去解决的难题。

在阿诺德看来,文学是对生活的批评,好的文学可以塑造灵魂和品格,文学批评不仅是为了满足闲情雅致的好奇心,更是攸关社会未来命运的严肃事业。对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来说,文学教育能够保障未来安全。他把英文教育视为对底层劳动阶级进行文化改造的工具,避免他们出于对更大政治权力和物质利益的迫切渴望而发生社会暴动。恰如嘉伯所指出的,虽然阿诺德的这些想法如今听起来是“错误且不可能实现的”,但它是“基于一个前提认识,那就是诗歌和文学不可或缺,且意义重大”(Garber 28)。

随着后现代思潮的消退以及所谓理论热的趋冷,越来越多的人又逐渐开始对阿诺德产生同情性的理解,他的很多理念又从废弃思想的仓库中被翻出来认真审视和重读。在这方面,伊格尔顿的表现比较典型。如前所述,伊格尔顿在早年对阿诺德持强烈的批评态度,他在20世纪80年代的两部经典著作——《批评的功能》(The Function of Criticism,1984)和《文学理论导论》(Literary Theory:An Introduction,1986)——都用很大篇幅来批判阿诺德,尤其是其用“无利害性”掩饰的虚伪姿态。但从90年代末开始,伊格尔顿对阿诺德的肯定性评价明显多了起来。特别是在其1996年为《文学理论导论》第二版撰写的后记中,他开始部分收回在第一版序言和结论部分曾经对阿诺德及其自由人文主义的批评。他说:“无论是试图从方法还是从对象出发来界定文学研究的做法都注定是要失败的[……]区别一种话语于另一种话语者既非本体论的亦非方法论的,而是策略上的。这就意味着,首先要问的并非对象是什么或我们应该如何接近它,而是我们为何应该要研究它”(Eagleton 2004:183)。他认识到,对文学研究这个学科来说,最重要的不是研究的对象和方法,而是研究的意图。“研究什么”和“怎么研究”都是次要的,“为什么要研究”才是第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它甚至已经决定了另外两个问题的答案。这也正是阿诺德把“批评的功能”定为他那篇影响深远的著名文章标题的原因。

阿诺德毫不掩饰他所认为的文学批评的功用,那就是学习和宣传带有普遍性的人类价值,用经典作品来塑造人的灵魂,使其成为道德上更好的人,进而有助于社会和谐稳定。这也是被各种后现代理论最猛烈抨击的地方,因为其所谓不偏不倚的姿态完全是虚假的,它所宣传的普遍价值只是代表特定阶级和群体,间接服务于压迫性权力结构的再生。伊格尔顿对此做过很多有力批评。但自20世纪90年代末以来,伊格尔顿却开始认识到,对自由人文主义持续30多年的理论批判虽然“全然不错”,但是“在另一方面也是很坏的”,因为“人文学科也庇护了某些被日常社会粗鲁地摈弃了的可敬的、髙贵的价值,培养了——无论以怎样的唯心主义/理想主义的伪装——对于我们现行生活方式的一种深切的批判,并且在促进某种精神性的精英主义之举中至少是已经看透了市场的虚假的平等主义”(同上207)。自由人文主义确实有很多需要批判的地方——本质主义、精英主义、文化霸权主义等等——但完全否定它的价值也有不恰当之处。后现代思潮所带来的文化相对主义、价值虚无主义以及对差异政治的无限崇拜等,给人文学科自身带来严重的合法性危机。很多人开始看到,人文学科不能再照这个样子继续下去了,对自由人文主义的批判虽然不能说已经完成,但也是重新检视它的遗产的时候了,尤其是其有关普遍价值的这一假定。“如果文学今天仍然要紧,那这主要是因为,在很多保守成规的批评家看来,在一个分裂破碎的世界上,文学乃少数这样的地方之一,这里某种普遍价值感仍可得到体现,这里,在一个污秽卑下的世界上,罕见的超越之光仍可闪现”(同上208)。伊格尔顿在此所说的这句话多么像是出自阿诺德之口!他已经认识到,“人文主义对于种种共同价值的信念中所蕴含的慷慨又必须得到由衷的承认”(同上)。当然,伊格尔顿并非完全回到阿诺德的立场,他虽然认可了后者对于“普遍价值”的坚持,却对其内涵持保留态度,认为不能把“一个仍然有待于被实现的计划、一个让世界在政治和经济上被一切人共同享有的计划,与一个尚未被如此重建出来的世界的‘普遍’价值混为一谈”(同上)。在阶级社会没有被消除、一切压迫性的结构及其再生机制没有被摧毁之前,那些让这种普遍价值得以繁荣的物质条件就不会出现。

与20世纪60年代之后的各种批评理论相比,阿诺德的批评观缺乏自我反省意识,不能对它自己的意识形态框架进行批判性的反思,也意识不到它对“世界上最好的知识和思想”的普世主义主张带有本质主义和文化霸权的印迹。它所设想的基于普遍人性的价值标准并非普遍和绝对的,而是一种阶级观念,是一种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所谓的普遍人性不过是按照17世纪以来逐渐占据社会主导地位的资产阶级的形象塑造出来的。正如后来阿尔都塞所指出的:“当‘新生的’资产阶级在18世纪传播关于平等、自由和理性的人道主义意识形态时,它把自身的权利说成是所有人的权利要求;它力图通过这种方式把所有人争取到自己一边,而实际上它解放人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剥削人”(Althusser 1964)。自由人文主义号召人们从一个无阶级、无性别、无种族、无利害的普遍主体位置上去阅读文本,实际上却是用欧洲白人、男性、资产阶级、殖民者的优势话语去遮蔽处于弱势的他者群体的声音。以至于有人愤怒地如此声讨:“直至今天,一切人文主义都是帝国主义的。他们嘴上说的是全人类,腔调却是出自一个阶级、一种性别或一个种族”(Davies 131)。故此,几乎所有后现代思潮都坚决否认阿诺德所设想的那种可以超越具体社会历史语境的超验主体,而是强调权力关系对主体的建构性,以及在不同社会语境下的主体经验的差异性。差异取代了普遍性和同一性,成为后现代政治的关键词。然而自90年代之后,伊格尔顿逐渐对这种后现代的差异政治越来越产生怀疑,他指出:“放弃对一个正义社会的想象,要比欺骗坏得多,默许当代世界这惊人的混乱局面也是如此”(2005:3)。后现代思潮戳穿了自由人文主义的虚伪,却也粉碎了它对美好社会的幻想,制造了价值混乱。伊格尔顿在2012年初版的《文学事件》(The Event of Literature)中进一步指出:“并非所有普遍性范畴或者一般性范畴都必定是压迫性的,正如不是差异性和独特性都站在天使这边”(2017:21)。本质主义并非十恶不赦,看到身份的建构性以及身份经验的差异性并不必否定人们“身上一切‘可爱’的地方”(同上)存在共性。后现代主义以决绝的精神坚决主张废弃一切本质主义的信条,但在伊格尔顿看来,“后现代主义并没有抓住唯名论和傲慢权力之间隐蔽的密切联系。它并不理解,本质主义的所有黑暗目的中包括了保护个体的完整性以抗拒主权的强求[……]”(同上20)。

甚至对于阿诺德要用文学教育来安抚和改造劳工阶级的计划,伊格尔顿也表示出了更多理解:“文学可以鼓励工人阶级男女通过阅读产生的共情超越其自身境遇,这将有助于培养忍耐力、理解并增进政治稳定性,也有助于男男女女通过文学来丰富生活体验,从而在某种程度上补偿现实的惨淡。文学可以让他们把注意力移开,因而不再愤怒的追究剥削的真相”(Eagleton 2004:70—71)。他指出,我们不能把文学与实用性对立起来,即便在现代社会中,“被人们称之为文学的作品仍然具有某些不可否认的实用功能。”(同上88)使用文学来进行道德教导和劝诫、实现某种意识形态目的,这是文学的古老功能。当然,伊格尔顿在此并非赞同把文学和批评都改造成道德教条和政治宣传,而是强调文学以及文学研究的现实功能是其存在合法性的基础。有价值和非实用性之间并没有必然联系,反对任何对文学的使用乃是“出于自由主义者和后现代主义者的偏见”(同上78)。

在1990年出版的《理论的意义》(The Significance of Theory)一书中,伊格尔顿曾指出:“如果我们回顾一下批评的历史可以发现,每当它变得重要的时候,恰恰是它开始谈论自身之外更多事物的时候。理论,这个神秘而神秘的实体,现在代表着那个潜在时刻。它代表着两种选择: 一种是以更广泛的相关性方式走出去,另一种则是允许批评被分流到一个与社会没有实质联系的、纯粹的技术官僚的立场上”(Eagleton 1990:83)。这句话实际上也点明了阿诺德在当时的意义。一方面,他让文学批评在学院内获得专业合法性,另一方面他又坚持文学研究要有社会关怀,要“谈论自身之外更多事物”。在两者之间保持平衡,才是文学研究能够发挥社会功能的关键。

余论: 阿诺德对今天的启示

阿诺德虽然推崇“公正无私”的批评原则,但实际上他心目中的批评家绝非超然于物外、对社会不负责任的人。如一位批评家所指出,阿诺德其实主要关心的是“批评家——即知识分子——在文化和社会中的恰当作用”(Marks 19)。他们不是文学的寄生虫,也不是党派利益的代言人,而是对自己的时代和整个社会的未来抱有深切感怀的人文主义者。他呼吁批评家不带偏见、不谋私利,要对整个社会生活的健康状况充满关切。他们不只是文学专业知识技能的讲解员,“没有被任何狭隘的技术兴趣模糊视野,能够对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的整个文化知识景观进行考察”(伊格尔顿2018:61)。

伊格尔顿曾说:“从方法论上说,文学批评是一个‘非学科’”(Eagleton 1984:172)。它之所以经过阿诺德的努力之后逐渐被确立为一门学科,不是因为找到了可靠的研究方法,而是因为阿诺德为其确立了工作原则和功能。在宗教式微、英国社会又因为各种复杂尖锐的社会矛盾而面临分崩离析的时候,他给出的有关文学批评之功能的承诺让人们暂时看到了希望。在阿诺德这里,批评只有在它涉足文学之外的问题时才有真正意义,因为文学不只是空想之物,它更是一个媒介和窗口,表达了一个时代的文化和政治生活中的深切关注。但从T.S.艾略特和I.A.瑞恰慈等人开始,直到20世纪中期的新批评、神话研究和结构主义诗学,批评家却越来越关注批评的实用技能,从宽泛的文化批评向严谨的实用批评转变。从方法论上来说,文学批评的学科专业属性不断增强,在知识生产的科学性方面,它也逐渐能够向它的科学同行看齐,成为大学里面一个知识生产部门,变成一个纯粹专业化、学术化的活动,但另一方面,它也越来越失去了批评的社会功能,“公共批评被学术批评所取代”(Culler 3)。文学批评没有社会功能的指责正是由此而来。文学批评必须在专业知识生产和社会公共关怀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它的存在合法性才能得到稳固。但这个平衡又注定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被不断打破,需要不断被重建确立。在这样的语境下,我们重新反思阿诺德的批评思想,并不是为了复活他所设想的那种批评原则和功能,而是为了从他那里寻求借鉴意义,思考如何为今天的文学批评“确立(新的)道德、智力和社会责任标准”(Marks 32),并重新找到能够回应当下质疑的合法性辩护,毕竟阿诺德堪称我们的“桂冠诗人”,因为他“既为这个学科设定了理想抱负,也决定了它的尴尬处境”(Peltason 7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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