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小说的现代性探析

2024-01-01 08:29施响
青年文学家 2023年31期
关键词:接受者张爱玲现代性

施响

张爱玲的小说赓续了古典文学的艺术肌理,又深深地受到西方现代派的影响而具有先锋的品格,在现代性的维度上观照其文学书写,我们可以发现,她在新与旧、现代与传统的交织中产生的复杂底色。张爱玲小说中鲜明的空间意识,在意象表征层面对古典文学的承继和改革,以及对感官美学的细腻把握,无不具有现代派文学的浓郁风格,使她的文本在日常化的诗学的书写中流露出现代性反思的意味,成为中国文学现代经验的独特表述。

一、表征丰富的空间叙事

列斐伏尔的空间叙事学理论揭示了空间布局中具有的权力关系,空间不仅是人物生存的必要环境,更交织着复杂社会关系的经纬,甚至能够成为人物主体心理空间的外化。叙事学的空间转向使“空间”的概念由传统现实主义小说中的扁平化存在变得立体,成为和“时间”具有等同地位的重要叙事元素。而张爱玲的小说中便具有显著的现代主义空间意识,她小说中的叙事空间以不同的存在形态表征着丰富的文化寓意,成为形塑人物与诠释主题的重要叙事方式。

张爱玲小说中的叙事空间往往具有封闭性的物理特征,狭窄的车厢、密闭的家宅、帷幔包裹下的卧室,甚至逼仄的楼梯间、狭窄的空间环境及其布设陈列皆成为透视人物心理世界的隐秘方式,让空间成为其所属者的独特表征。《封锁》中,张爱玲将叙事空间聚焦于狭窄的车厢内,沉默无言的乘客各自怀着不为人知的心事,各自禀赋着难以言说的情愁,叙述者以旁观者的视点引领接受者观察着他们,缓缓地铺开叙事中伏延的线索。在“世上寻不到自己的角色”的吕宗桢与“被束缚在自己的角色”中的吴翠远就这样相遇了,临时的封锁将车厢这个寻常的都市空间从日常的秩序中割裂出去,使空间既失去了与外部世界的联结,同时也中止了其中的时间流动。正是封闭的空间环境使车厢中的人们如同“猛然地发现了自己”般,释放了他们全部的自我压抑与自我封闭,也使吕宗桢与吴翠远在短暂的交谈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亲密”,从而坠入了爱河。然而,随着临时封锁的解除,被隔绝的车厢重新恢复了与外部世界的联系,静止的时间也随着列车的开动而潺潺流动起来,物理空间的敞开反而制造了人们心理空间的重归封闭,吕宗桢与吴翠远旋即也像两个同坠梦境的人般清醒了过来,如两个陌生人般疏离了彼此。叙事空间的敞开与封闭和人物主体心理的封闭与敞开形成了有意味的互照,使小说中的物理空间与人物的心理空间构成了隐秘的互文,在微小的细节中捕捉并勾勒出了人心中的隐性存在的隔膜的实体。

而《沉香屑·第一炉香》中,张爱玲则别出心裁地择取了“衣橱”作为叙事的聚焦点,使叙事空间在人物的心理转折的发生中产生了微妙的作用。家境败落的葛薇龙拘谨地来到与父亲不睦的姑母家中安置,面对姑妈家的富丽堂皇与精致的陈设中隐隐流露的奢靡气息,少女心中敏感地产生了拒斥,却又不可抑制地受到诱惑。此处,“衣橱”中陈设衣物的柔软触感交织着纱和绸的细腻,晚礼服奢华的式样和剪裁都无声地预示着上层社会的物质诱惑,于是葛薇龙放任自己投身进衣柜里享受各种织物给肌肤带来的触感,也就此陷入了复杂、不可理喻的现实中无法自拔。踏入衣橱这密闭的空间正如鸟雀被锁入笼中,薇龙也从此丧失了自己命运的选择权,接受了姑母对其人生轨迹的控制与筹划。同时,“衣橱”也是葛薇龙在现实与过去之间涉渡的媒介空间,衣橱中沉沉的“丁香末子的香味”使葛薇龙回忆起旧时家中未衰败前温雅悠闲的生活,封闭的橱柜隔绝了姑母家永无休止的觥筹交错与虛与委蛇,使葛薇龙能够从冷峻、可怖的现实中脱身,在对往事的缅怀中逃离此在的浮华。进入“衣橱”既是葛薇龙从现实中逃遁的方式,也是其宣泄自我的隐秘途径。封闭空间具有的丰富表征意义拓展了其阐释的可能性,也使对空间的解读成为接受者理解人物的有效途径,令人物形象同其所处的空间环境氤氲为一体。

空间的丰富表征功能揭示了其具有的叙事潜力,张爱玲在小说中对封闭空间的钟情源自其对人物隐秘心理的关注,封闭空间的私密性和场景的集中性,为人物真实情绪的展现和矛盾的密集展示提供了必要的条件。在张爱玲文本具有封闭性特征的空间建构中,我们能够从中透视出创作主体以敏锐的感知创设具体的空间环境,以表征人物的心理与命运的叙事意图。

二、寓意独特的意象书写

张爱玲赓续古典文学的传统,在她的小说中到处散落着丰富的意象物,以具体的物象婉转地表达自身的主观情志。同时,张爱玲对古典意象的承袭并非完全地化用,她经常通过现代性的转化使古典意象被合理地置放在现代的语境中,在原意的基础上延伸出本义之外的延伸义与变形义,从而在现代文学的叙事中焕发新的生机。

张爱玲在文本中经常化用传统古典文学的意象,以创造性的构想使其完成现代化语境中的转化,为古典意象增添现代化的新质。“月”的意象是张爱玲小说中不断复现的古典意象,在古典文学中象征着孤寒高洁的文人意气、远乡羁旅的游子的思念的明月投射到现代的都市中,其表征意义在悄然间发生了变化与移置。《金锁记》中的“月”之意象便接续了古典文学中无尽的愁情,以浓郁的悲剧底色照见了人世间的离愁别绪、生老病死。高悬在天际的月亮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如同世人落下的泪滴般充满着哀婉,同时又以“红黄”斑驳的颜色象征着人世间的沧桑之变。昏黄的“月”相使人联想起世事的沧桑变幻,令人感慨红颜的颓然老去,因而“月”也象征着曹七巧、芝寿、长安等女子在寂寞中老去的悲剧命运。而《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月”意象则呈现出严冷的色调,当葛薇龙如愿同心仪的乔琪乔结合后,本应是花好月团圆的融洽景象,张爱玲有意地在文本中呈现奇特的“月”相以表征和暗示两人婚姻的悲剧本质。“那月亮便是一团蓝阴阴的火”,“蓝阴阴”的月亮透露着非同寻常的离奇之色,象征着两人以交易为本质的婚姻与伦理秩序的相悖。现代性语境下对古典文学意象的化用使张爱玲的小说蒙上了奇特的色彩,显露出新旧交融、古今贯通的文学质地。

同时,张爱玲也极为擅于通过自己殊异的想象在文本中织构奇特的意象物,这些物象既有着古典文学意象的愁情,又因想象的奇特而具有鲜明的现代性特征。如《茉莉香片》中,聂传庆以“绣在屏风上的鸟”这个独特的意象表征他的母亲冯碧落,这个出身封建家庭的温婉小姐怀着对恋人的爱情遵循了父母的安排嫁给了聂介臣,最终在郁郁的思念中过早地凋谢。用金线绣在紫色锦缎上的“鸟”是富丽华贵的,这象征着冯碧落高贵的出身与富裕的生活环境,然而向往着自由爱情的“鸟”却终生不能够挣脱“屏风”振翅飞离,最终不得不在生命力消尽后变成沉默的死物,随着富丽堂皇的“屏风”一同因虫蛀而灰暗、枯朽。奇特的物象传神地象征着冯碧落的命运悲剧,使小说中寥寥数语勾勒出的人物形象变得格外立体生动。而《沉香屑·第二炉香》中,罗杰与愫细婚夜的布景里出现了一株奇异的“背对背开的并蒂莲花,白的,上面有老虎黄的斑纹”。背向而开的“并蒂莲”象征着两人婚后不睦的关系,愫细的纯洁正如同并蒂莲银白的花色般纯净,然而那上面黄色的虎斑却不由得使接受者心怀疑虑。而后,娇嫩纯洁的愫细果然将悲剧的命运传导给了罗杰,使他淹没在众人的非议中无法自拔。意象在特定叙事场景中的出现奠定了小说的整体基调,也使接受者从创作主体在只言片语中“嗅”出隐含的不安因素,从而提升在审美接受过程中的注意力。

张爱玲的意象建构充满了超自然的艺术风格,徜徉其中的自然是创作主体恣肆的想象与敏锐的体察。对意象的象征义的拆解自然也是理解张爱玲文学书写的通幽曲径,意象物作为文本中的特殊文学景观,它们的出现使小说实现了情与景的高度统一。

三、感官突出的印象主义

张爱玲的小说具有浓郁的印象主义质地,她擅于以光和色的交织铺设具有强烈感官性的文字,从而引起接受者整体性的心理体验,而拒绝以详细的现实主义描写勾勒具体的线条,从而使文本的叙事语言失之于直白。光与色的相互映照中,斑斓的色彩世界从文字间沁润而出,在接受者的潜意识中形成直观性的视觉画面,引起他们直觉性的情绪体验。

张爱玲擅于用文字表述不同光线下色彩的变化,以及这种变化所暗示的深层动因,她以流动的色彩编织模糊的印象,从而在飘忽和虚幻中奠定叙事的基调。如《连环套》中霓喜出现在文本中时,张爱玲并未如古典文学中塑造人物的传统方法般耗费笔墨地点描她的容貌和衣饰,而是写她的眼睛是“沉甸甸的黑色”,在阳光下“流动着璀璨的金”。沉郁的黑色使霓喜的容貌多了份不符合年纪的重量,使叙事的聚焦无形地落在她的身上,而流动的金色更使霓喜具有了顾盼生姿的灵动之美,她所具有的生动的美貌与盎然的生命力便也跃然纸上。《沉香屑·第一炉香》中梁太太的登场也具有显著的印象主义风格,张爱玲不去写她如何风韵犹存,如何在富贵乡里过着奢靡精致的生活,而单单去写她“帽檐上垂下绿色的面网”,写那网上蛰伏着的一只绿色的宝石蜘蛛在阳光的折射下明明暗暗,闪烁的时候如同“将坠未坠的泪珠”,凝住的时候如同美人面上的“一粒青痣”。在日光下明暗不定的蜘蛛具有鬼魅性的美学特征,使梁太太既充满诱惑又饱含危险的形象鲜明地定格在接受者的感知中。而光线下明艳突兀的绿色更成为引人瞩目的色彩符号,暗示着梁太太在出众的财力下养成的独特时尚品位,以及不受规矩束缚的自由处境。《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王娇蕊裹着的绿色裙子却更明亮跳脱,那是“最鲜辣的潮湿的绿色”,如同人鱼般拖曳着潮腻的绿色水波,释放着最鲜明与娇嫩的魅力。张爱玲有意地将“绿”的边界变得模糊,使稚嫩清新的绿变得活泼而跳脱,甚至具有了不亚于“红”的吸引力,文字通感所制造的视觉印象对颜色本义的改变使小说产生了陌生化的美学特质。

张爱玲不仅以光、色交织的视觉印象形塑人物,而且也以流动的色彩所产生的直觉画面暗示叙事情节的发展走向,使视觉画面取代具体的言语表述,在婉转间实现情节线索的推进或过渡。《倾城之恋》中,白流苏依照范柳原的要求来到陌生的香港,被投射在水中的巨幅广告牌的影子晃了眼,碧绿的海波中“红的、橘红的、粉红的”色素彼此辉映交缠,“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繁复的色彩呈現倏忽间置换了文本的叙事场景,将接受者们由传统封建家庭的窄门深院带到了商业繁荣的香港,同时色彩之间激烈的“厮杀”也暗示着流苏与柳原在情爱主导权上的争斗与博弈。颜色与光线所呈现的直观印象预示着情节的走向,使文本中的叙述呈现强烈的画面感,如同蒙太奇的镜头般流畅丝滑地辗转腾挪。《散戏》中南宫婳的服饰则在冷色调与暖色调的比照中生发着强烈的矛盾性,那“谨严的灰色”长衣是静止的冷色调,而随着她的动作而翻露出的“大红里子”却如野火般灵动,暖色调的内衬“炎腾腾地烧着”,无声地表述着这女子内心炽烈的情感与还未完全冷却的热情。冷色调的静和暖色调的动形成了内与外的鲜明对比,在强烈的互照中形成了明确的感觉印象,使接受者在潜意识领域中实现了对人物本质的深层理解。

印象主义的叙事手法使张爱玲的小说因光与色的流溢而具有生动的直观性,不同色彩所引发的视觉体验以及随之而来的意识活动使张爱玲的小说不仅从语义的层面传递着意义,更加从感官的层面通过接受者的直觉形成特定的印象。张爱玲对文学印象主义叙事的运用突破了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惯性,从而在现代文学中展露出个人化特质浓郁的文学底色。

张爱玲小说的现代性特质充分地反映在其叙事技法的革新上,鲜明的空间意识和印象主义技法使她的小说在形式上实现了革新,以先锋性的表述准确地捕捉了人性复杂的侧面,同时也使其文本的叙述言语具有陌生化的美学特质。她对于古典意象的现代性转化更提示了传统文化资源对现代文学建构的作用,深刻地影响了后世文学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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