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 听

2024-01-02 03:11施佩清
都市 2023年12期
关键词:话务员信号

文 施佩清

1

话务员的宿舍在最顶头的那间。

一边是女厕所,一边是三个淋浴喷头,宿舍就在侧门里。

一打开,里面是间好大好大的房间,摆满了一模一样的上下铺,铺着一模一样的格子床单被套。这里是用来临时休息的地方,因为话务员大多是女生,所以都睡在一个房间里。总共有多少张床?春早从来没数过,大约有三十张?她估计。这些床被码得整整齐齐,一张一张头尾相连,避开有窗户的那边,贴三面墙摆着,后来人多了,才在正中间又加了两排,不过那也是五年前的事了。

这里的窗帘永远是拉上的,不论晴天、雨天,都是深褐色,外面透进来的光,经过窗纱、窗帘的阻隔,变得黄蒙蒙的。除了夜晚,其余时候永远像是下午。

客服中心是二十四小时服务,日日不歇,无论什么时候来,打开房间,里面永远是厚厚的被褥与成人昏睡后的暖烘气息。常来这里打盹的女孩子都喜欢睡下铺,不过要特别小心地摸黑去检查,看看床上有没有哪个粗心鬼留下的血迹,睡前发现还好,只需要换一张床或者在底下加垫一床被子,但如果醒来才发现,会很让人懊丧,她们管这个叫“中弹”。

春早刚从床上起来就发现自己“中弹”了,在她盖的被子上,暗褐色,是挺久以前的印记了,而且被子太久没晒,她怀疑有跳蚤,尽管穿着长裤长褂,她还是觉得胳膊上、腿上都很痒。

她昨晚值的大夜班,今早七点下的机,为了等上午的领班会议,才在这里睡了一个钟头。早晨八点多,第一班话务员已经在接电话了。想到外面的忙碌,春早有点嫌烦,她在床上坐了会儿,坐在床尾的小角上,看看四周,光线已有微弱的明朗之势。现在宿舍里还睡着一个女孩子,不知道是谁,蒙着头脸,选了靠下铺的位置,离她不远,呼吸沉沉。整个房间像是与世隔绝了,又像是被剪子生生减去一段生命,丢在这里,无数人生命的某一部分丢弃在这里,用呼吸推动这无意义的沉默——打着钟摆。

如同隔着玻璃曲面静静地与沙漏对望,闭着眼睛,春早用耳朵去甄别这有规律的摆荡声,那样的温柔孱弱,她在床铺上入神地听了会儿,而后闹钟响了。

她按掉。

起身。

悄悄地带上门,出去了。

2

春早是在一个多月以后意识到那是幻听的。

每天早上,当她坐在那间朝北的办公室里,总是能听到那个奇怪的声音。一种极细极细的流沙声,时断时续。最初,她以为是信号的问题,可是摘了耳麦后那声音并没有消失。

九十点钟是话务中心最忙的时候,各处铃声不断,此起彼伏。在电话排队期间,要优先保障接通率,此时,话务员们接电话接得尤其快,几乎铃声一响起,键盘上的Enter 键就已经按下接通了,女话务员还有个别男话务员温柔的声音填满了一个个小小的格子间。每个四四方方的格子间里都配着一台打开的电脑、一只耳麦,和一个面无表情的人。

——春早就是其中的一个。

她和所有的话务员一样,以固定的提问方式推进对话:

“您好,请问您是哪个区的?”

“您好,请问您的具体地址是哪里?”

“您好,请问现在电视上有什么提示?”

……

在这样的一问一答间,顺着声音与电话线,她进入了一个人的家庭、一个房间,站在一台电视机前。电话那头有时是一个男人,语气很差,讲话粗俗,可以想见乱糟糟的床铺,以及空气里略带油腻的烟烘味道;有时是一家人,老头老太带孙子,一个按照电话里的指示大声重复,一个忙着找老花镜,凑在遥控器上找按键,小孩的头也贴过去看;还有的人家养宠物,一听声音就能听出来,大狗低沉,小狗尖锐,它们一叫,就给了听话人丈量房屋面积的机会,甚至装修设计……真的,春早都能听出来。

可是对于这阵凭空出现的声音,她却无法判断源自哪里。她翻出工作群里的聊天记录,有两个客服说“注意城北片区”,还有报备“死机重启”以及询问片区师傅电话之类的,没有人说有怪声。确实,按道理来说,客服中心是不该有其他声音出现的,因为这里最注重隔音,他们脚下铺的是灰色软毯,四面是吸音壁,窗户也是双层玻璃的——如同一个透明的真空箱,这是纯然与外部隔绝的世界。

春早试图对这个声音进行情景速写,可是它们上下弯曲波动,小小的,刚一摸到就滑入空旷之中了。她想,这已经超出了日常经验,如果一定要描绘的话,就好像是来自某个遥远星球上的一个无线对讲机,废弃已久,不知道被什么触碰了开关,沙沙沙、沙沙沙地传来毫无意义的通信声音。

你听到那个声音了吗?春早问坐在对面的一个组员。

什么声音?趁着几秒的电话空闲,组员摘了耳麦。

有点像电流声,信号不好的那种感觉,好几天了。

那就换个耳麦啊。

换过了,不是耳麦的问题,现在就能听到。

组员象征性地歪歪耳朵,刚摆出个聆听的姿势,又迅速戴上了耳麦,她比了比,有电话进来了。

“什么声音也没有。”她私聊春早。

春早也接起电话,她在等待一个老太太重启机顶盒。——那里是电流覆盖不到的区域,是像风筝一样,由一条电话线牵系的一个遥远空间,春早几乎能感觉到这根线在空中微微颤动的形态,因为她被那声音波及了。

等到电话结束,她在系统里挂了“工作态”。穿过巨大的客服中心就是培训室,那里有高清电视和最新款机顶盒,是为了方便话务员们在必要时核实用户问题而安装的。此刻,机顶盒正常运作,电视机画面清晰,面向一室空荡荡的桌椅播放着偶像剧。不是这里的问题,也不是报故障的大屏问题,甚至质管、区县片区她也去转了……没找到,那声音不大不小,跟着她,最终又回了座位上。

她在大群里问:“有没有人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啊?”

众人像是集体失聪,嘴巴也哑掉,现场管理员在群里催促:

“电话排队了,休息的人全部回来上机!”

“工作态!还在工作态的人注意!”

“城北地区先不要报修,马上发布故障通知!”

客服中心骤然繁忙,排队人数一下从个位数冲上了三十多……春早眼看着自己那句话被吞没了。

但是来不及想其他了,她的手指已经按下通话,下一刻春早就和其他话务员一样,去到因为故障报修沦陷的城北地带,在因为施工单位挖错电缆急需补救的十字路口,焦急地等待维修人员的身影。

3

“我这段时间失眠严重。”

“真的。没夸张。我老是能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就信号不好的那种感觉……好像电视台的雪花声音。”

“沙沙沙、沙沙沙……真烦啊!”

“试过了!怎么没试过?数数啊!数绵羊啊!都试过了,你知道数一千只绵羊要多久吗?你猜猜看?……不对,怎么可能这么慢?你再猜?”

“一个多小时,昨晚我居然数到了一千,数到了一千只绵羊我也没睡着。”

“骗你干吗?……因为我数得快嘛,不是1234567,不是这么快的,是1—2—3—4—5—6—7—,知道吗?是慢慢地……”

春早闭上眼睛,她想象自己是一朵花。

一朵白色的睡莲。

这是别人给她的建议。“从一朵花开始,想象自己是它,轻盈地呼——吸——呼——吸——……想象这朵花在一点一点慢慢地开放……”春早感觉到电流声音渐渐浸透了她脑海中那朵刚刚准备开放的花。因为是夜晚吗?所以那声音更明显了些,沙啦沙啦,它们摇散了花的轮廓,入侵了她的心脏,它不再是“怦怦、怦怦、怦怦”那样,按照一般心跳的节奏运动,而是会轻微地掉落一拍,好像是被怪声绊了个跟头。深夜时她把耳朵紧贴着枕头,依着耳道的毛细血管一路向下,探测到连接着心脏的那根细线,她的心跳就颤巍巍地踩着它,一步一步向前,走着钢丝。

真可惜啊,难得这样静谧的夜晚,没有楼上酒鬼拍门的声音、没有高跟鞋走路吧嗒的声音、没有弹子球突然掉落的声音……今夜都市怪异传说全部歇业,春早的世界却被信号声音完全覆盖了。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床头柜,从里面找到一副闲置已久的耳塞,用手指把它们捻尖了,一边一个塞进耳朵,再平躺下来,用被子蒙住头。这样声音好像被挡住了一些,春早支撑着耳内那根摇摇欲坠的天线,调整头与身体的姿势,尽量撇开杂声的干扰,让脑海中的那朵睡莲开得清晰一些,再清晰一些……

她告诉自己:她是一朵花,慢慢、慢慢地绽放开来……

4

每到EPG(电子节目指南)调整的日子,公司上下就会要求紧张起来,一般都是小题大做。话务不会有想象中的那么繁忙,工作也如往日一样,该接多少电话还是接多少电话,能接多少电话就接多少电话。可是莫名地,看见通知里发布的EPG 调整话务保障通知春早还是会略微烦躁一下。

这样的日子里,春早都尽量避免坐在“广播体操”的隔壁。

那是个新来的女生,嗓门很大,接起电话来中气十足,又喜欢抑扬顿挫,无奈普通话不太标准,使她的音色游离于骗子和好人之间,听上去很滑稽。当然那是最开始的时候,后来春早就怕了。她发现无论是坐在女生旁边还是离得远远的,整个话务中心都能听到那铿锵的语调,一种充满热情,近似“广播体操”的口号:“1、2、3、4,5678;2、2、3、4,5678……”从此,新来女生声音所及之处全部沦为操场,众人无能为力地在其中摆荡。

那是扰人的,也是在明亮的春天早晨,春早不可避免地想到高中时代的早操课,她的思绪被短暂地划亮后,又落入各式的电话铃声中。组员冲她瘪瘪嘴,提醒她转接过来一个电视付费的投诉,她看看名字,发现是这里的“常客”了。果然,一个多小时过去,电话仍然挂不断,春早只能不时拿开耳麦,让耳朵清静清静。那个奇怪的声音最近加重了,杂音从细沙变成了沙砾,呲呲啦啦地聚集在一起,扰乱她的注意力。幸而这通电话都是些无意义的抱怨,听清听不清的,影响不大,除了道歉,春早插不进太多话,她沉默地坐在城南这家精装修的房子里,等待女主人发泄完怒火。

第四次向对方核实诉求与联系方式后,电话终于结束了。中午吃饭的点早已过去,春早退出登录,带着早上吃剩的半个面包,去培训室里休息。

这里上个月还很热闹,有十多个新员工,一人一个本子,学习电视的基础理论,互相看笔记问问题。后面人就越来越少了,到现在,只剩下四五个,正闹哄哄地谈论各自喜欢的明星。这些嘴巴忙碌的新人是最耐不住性子的,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走了,可是老员工知道,可能下一周,可能下一天,可能下一秒。走了也就走了,姓名忘记了,长相也很快会被新的取代。所以在此休息的老话务员习惯对一切视若无睹,静静地坐在旁边角落里,一个两个的,小声说几句话,玩手机,吃东西,十五分钟半小时之后,再默默回去上班。

可是他们今天实在太活跃了,根本不管旁边还有趴着午睡的人,春早坐了没一会儿,就跟在其他两个同事后面回了工位。她中午没吃什么东西,肚子空,脑子也空,下午坐在电脑面前时,那噪声已经明显成为她的困扰了。一通通电话、一个个家庭的形象都被扭曲、扰乱,她不时像拍打信号不好的电视机一样拍打自己的脑袋,有时真能管点用,但过后那声音又加倍似的还了回来。

春早只能以对方信号不好为由,对电话里的人喊“麻烦您声音大点好吗?”那头用户的家庭、墙壁、地板以及电视机一律被撤去,他们像是处在狂风暴雨的中心地带,大声叫喊,指手画脚,结结巴巴地传送问题。春早竖起耳朵,嘴巴贴近话筒,身体弯成虾米一样,她告诉他们,需要穿过这场巨大的暴风雨,去寻找一个小小的,隐藏在灰色遥控器上的“节目搜索”按键。他们之中,有的失败了,她支着伞顶着风雨,派出一张上门服务的工单;有的成功了,她还没来得及呼口气,就立即进入了下一场风暴……

整个下午直面噪声风暴的侵袭,她整个人都涣散了。

最后一通电话是一个年轻男孩打来的,他的声音很年轻,低低的。春早感觉这次比其他任何通话的声音都要小,她几乎要站起来了,她反复地大声询问,“先生,您可以听见我说话吗?”“先生,您的声音可以大点吗?”

可他的声音依旧是那样轻,像是被遮在重重雨幕后面,还有近似小猫在喵喵叫的声音,一切都被雨淹没了,春早在茫茫大雨中徘徊着、摸索着,直到她隐约触到濡湿的被窝,以及平板上光裸的男人与女人……她突然沉默了。

那头男孩的声音追了过来,在呲呲啦啦的电流声中震颤着“看不起来呀,电视看不起来呀!”他木偶般地重复着。

春早按下挂断键。

信号如暴雨砸来,混合在周围嘈杂的电话铃声、话务员们的讲解声以及“广播体操”的口号声中,将她与现实世界隔离开来。

许久。

春早在群里说“那个奇怪的声音又出现了……”

无人回复。

没有人听见吗?

像是卫星向宇宙发射的声音信号一样,传递,而后落入真空,悄无声息。

5

耳鼻喉科的医生给春早检查了耳道,又让她拍了CT,最终宣告,什么问题都没有。

耳朵没有任何炎症,应该也不是长期接电话造成的影响,初步怀疑是轻微的神经问题,过度劳累、精神压力过大等可能会造成这种情况。于是医生给她开了甲钴胺,说先吃两个礼拜看看再说,还建议她休息两天,调整一下。

春早觉得自己的问题远比医生说得要严重,这个声音无处不在地跟紧了她。如果用耳塞堵住耳朵,堵得紧紧的,声音就会小一些;另外降噪耳机也有一点点作用。可惜就诊时间过短,她忘了提出这一疑问。于是一笔一笔,每日症状她都在本子上记录下来,方便下次就诊。

吃完药之后的一段时间,她带着自己的CT 报告,以及越来越厚的病历单,频繁出入于各个医院:省医院、市重点医院、中医院,以及专看耳鼻喉科的医院,医生全都重复着一样的说辞。在看病奔波中她有了新的发现,比如去到有的地方,那声音会稍稍减弱些,有的地方又会加强些,坐同一辆公交车,一路上听到的杂声强弱也有微弱差异,她把它们全部加入对病症的补充描述中。

几乎每个医生都不等她说完就开始下诊断结论,他们对于发病原因含糊其辞,或者干脆就说这是客服的职业病,注意用耳。最后一个老专家,几乎要给她打包票说她的耳朵真的一点问题都没有,弄得春早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不过其中两个医生都指出她过于敏感,情绪因素影响不小,建议试试心理医生。她耐着性子,又忍受了两周,依靠意志力与噪声对抗,结果症状有增无减,终于还是去到精神科。

精神科的医生花了近十五分钟听春早详细地描述症状,看过她吃的药后,说她有些焦虑,不过不算严重,建议放松心情,调整睡眠,慢慢身体就会恢复。最后开了一礼拜的思诺思,医嘱是:晚上早点休息,尽量别熬夜。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夜晚时分,春早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用耳塞堵住双耳,信号声音虽然被阻拦,但还是不屈不挠地推挤着、活动着,她早已习惯了这一过程,任由漏网之鱼钻进耳膜。安定已经服下,但好像完全不起作用,春早怀疑这是否真的能让她睡着,或者是剂量太轻的缘故?

夜晚早已因为失眠的重复而单调乏味了。尤其是今天,连楼底下的那家外乡人也搬走了以后。

和其他声音的主人一样,那家人的长相:妻子、丈夫、两个孩子,她一概不知。他们做夜晚生意,听对话,好像是烧烤摊子,铁板鱿鱼一类的,经常有同乡人来访。一到深夜,这里就成了他们的老家。他们喜欢聚集在楼下,长长地聊天,用春早听不懂的方言,有时是男人与男人,有时是男人与女人,笑笑闹闹……她虽不耐烦,但又不至于推开窗户大喊一声:走开吧!去别处说。

她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在深夜值完班回来之后、在辗转反侧失眠之时,被迫加入这场闲谈中。顺着他们的声音铺就的小路,她走进他们的家乡,一次次,去到家家户户,旮旮旯旯,堂前、灶膛,甚至于板凳的高矮、疤痕,她都清清楚楚,及至他们走了,那些笑闹被风吹散了,春早才深一脚浅一脚地蹚入睡河,有时候她也会在他们的家乡里迷了路,去到比他们去过的还远的地方……

此刻,她躺在床上最想念的,就是这一家人。

第二天,春早带着医院的诊断说明,去找那个白白胖胖的现场管理员,请求调到网络客服组。

现场管理员算是春早的上级领导,刚刚硕士毕业,年纪不大,老气横秋的。因为和春早没有丝毫交情,尽管笑得很多,但依旧公事公办,不开特例。她把医疗诊断单一张一张看过去,最后抬头说,网络客服组只需要帮用户充充值,介绍介绍最新活动,根本不缺人。但是考虑到春早已经是工作多年的老人了,可以先调过去一个月,耳朵恢复之后再回来。不过这期间春早所在话务组的投诉还是得处理,另外大夜班也还得上,夜里的电话不多,运气好的话还能睡个几小时。她是领班嘛!是不是?要起带头作用,这个得公平,没有例外的。

春早点点头,看到对方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明白这事就算定了。

网络客服组是心照不宣的“特殊”,常年是一个男生、两个女生轮班,无人离职。春早虽然工作多年,但和他们毫无交集,点头示意就算交换了自我介绍。不像话务员流动工位办公,他们的座位是固定的,一人桌面上一个打开的Word,有人来咨询,就复制答案发过去,实在需要人工服务的时候就打几个字。春早顶着临时工号,沉默地坐在座位上,只等消息提示的唤醒。网上工作不忙,大多时候春早的眼睛都空着,手也空着、嘴巴也空着,只有耳朵是忙碌的。

无数的铃声、按键声、说话声与杂音混合,不由分说灌进她的耳道中。连续几日失眠后的疲困终于赶来,那些外界的声音慢慢散了、乱了,一粒一粒被拆解了,呲呲啦啦,与信号声音混成一片。迷蒙之中,春早竟然还能辨得出远处“广播体操”坚持不懈的声音,迎着太阳,她在口号声中踢着正步,双手一抬一落,一抬一落,挺胸朝春早走来,感情充沛地喊着:

“1、2、3、4,1234!”

“2、2、3、4,1234!”

……

是的,春早在闭上眼睛的时候,疲倦地想起,这正是她不想坐在“广播体操”附近的原因:那声音一次次贯穿她的过去、现在与将来,昂扬的、执拗的,那懵懂无知的热情灼伤了春早。

6

春早做了一个决定。

是她半睡半醒之间想到的,没有办法的办法。

如果声音在不同的地方有强弱之分,那么意味着有一个源头存在,她为什么不去寻找它呢?

心理医生不太理解她指的信号源是什么东西。

她说那是开始和结束一个信号的源头。遥控器开关是信号源,电视接收天线也是信号源,遥控器关闭电视、机顶盒,就是通过信号源。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个噪声的信号源,关掉它,最好还能彻底拔掉插头、电池(如果有的话)。

虽然在心理医生看来,所谓的信号源不过是她基于心理因素产生的幻觉,是根本不存在的,但春早还是想要试着找到它。她对那噪声已有相当的敏锐力,如果把耳塞从耳中取下,而后站在一个高处,静下心来,细细甄别,能够大致判别出声音信号的高低、走向。

这件事情的困难之处在于毫无经验可以借鉴。因为声音是随走动在变化的,无法依靠公交、地铁、出租车之类的线路去到某一个地方,可以相信与依赖的唯有耳朵而已。春早没有车,只能走路或者骑行,这样的好处是贴近城市的腹地,不错过任何可能性。

她决定以城市地图为蓝本,一点一点摸索出属于她个人的听力路线。

开始,在确定东南西北的方向上,她花了很长时间。

很长,比想象中难得多。

城市是这样的嘈杂、混乱、大而无边,而她耳内那只小小的信号接收器,是那样的微不足道,她必须时时刻刻集中精力,支着这根孱弱的天线慢慢行进、探测。在噪声的世界中,东南西北之类的地理概念毫无意义,以耳朵为中心,四面八方都是路,都是可能;此外由于声音受到楼房、河流、噪声、传播介质甚至热岛效应等等的综合作用,会被扭曲,产生反射、折射以及回声……所以,最好也最保险的是,先把所有方向跑一圈,虽然这样实施起来麻烦,但却很有必要。能够彻底排除的和应当重点考察的区域最先被她筛选出来,至于那些难以判断、晦暗不明的地带则被暂时悬置。因为判断失误,春早好几次陷入谜样的陷阱,声音在达到某个峰值后不断滑落、流散,起初她不死心,在几个地方来回打转,重复体验这种失之交臂的感觉,一筹莫展。后来次数多了,她辨出声波里微弱的震荡摆幅,豁然开朗,原来城市之于信号源,不是平原,而是崇山峻岭、层峦叠嶂,她是迷失在多重回声制造的假象之中了。

——这些当然不是一次的心得,而是无数次失败后换来的一点收获。

在经验的不断积累中,她对于信号声音的感知力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像是将3G 信号慢慢变成4G,又一点点提升到了5G……

休息日的早晨,春早站在屋顶,闭上眼睛,向着四面八方张开耳朵,让它们舒展变大,越来越轻盈、飘逸,好像翅膀一样展开、扇动,去捕捉风的轻重缓急:城市最底层的打夯声,面条店里滚水煮开的沸腾声,电视上谈情说爱的对白声,汽车轮胎在高速公路上的碾压声,上学孩子们的追打笑骂声……渐渐都被她筛离、剥除了。她超越了那些声音,掠过空旷的、镜面式的回声,稀释出来自远方纯净的信号声音,它们凌驾在城市的上空,召唤着她,重重叠叠,迷幻如网。

春早对应方向标记出路线,梳理了大致的疏密脉络之后,背上地图,骑着自行车出发了。

整个城市里可能没有其他职业比电话客服更清楚地名了,在这些地址的背后,是无数的家庭、房间,外地人、本地人,朝九晚五、昼伏夜出……春早的声音比她更早一步去到过那里,尽管周围路线、街景一概不认识,可是小区名字是亲切的,甚至是久违的。它们是城市的图标,是一位位素未谋面的老友,告诉春早,她还在这里,她没有迷路。现在她就在通话习得的地名中,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无数次地走进走出。

跑多了春早就有了经验了,不止,甚至有了灵感和预感,凭借直觉固然冒险,但也带来了意外之喜。比如她发现人群太密集的商圈、学校、车站基本可以排除,烂尾楼、荒地、郊区则不能懈怠。那噪声好像有意引她去到更远的地方。有天她在等铁道上的红灯时,莫名感觉信号声音大了些,于是连着几天,她都顺着铁轨行进,最终确定了关键性的大方向。

她的地图得以开始正式延展,如同弯弯曲曲的蚯蚓,往前进一线、一段、一格,而后是一条、两条,分叉,延伸,攀爬……春早渐渐摸到脉搏,取得了与信号源同频共振的感觉。

她在这段时间,只担心两种可能:

一种是,如果信号源于她是驴和吊在眼前的胡萝卜一样的存在,那她很可能真的有心理问题,她无法在真实世界按下虚拟海啸的那枚开关。

另一种更糟了,如果信号源来自外星球,那么寻找计划会受地球与那颗星球的距离影响,路线也会全盘作废。

这些当然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此生都没有接近信号源的机会。

7

春早最终是在夏季临近时找到那个信号塔的。

前一天夜晚开始之前她只是在远处看到了树林中的那座黑色高塔,非常尖锐的等腰三角形,依稀能判断是钢铁构造,如同一座沉默的怪兽矗立着,等待良久。

这里算是城郊的偏远地带了,是有线电视覆盖不到的区域,如果接通这里居民的电话,他们一报出片区的名字,春早就得提醒他们不在服务区了。她耳中那些跳跃的雪花小石,因为靠近而欢欣,它们拥挤、弹跳、膨胀、爆裂。春早觉得今天的动静尤其难忍,只能把耳塞又再往里紧了紧。太晚了,她暂时不敢靠近,骑着共享单车在附近绕了一个大大的圆后,她基本确定声音信号就是来自这里。

而后她坐了三个多小时的地铁转公交回到了出租屋。

因为过度的奔波以及对于听力的集中调动,春早感到很疲惫,她像一只巨大的飞兽,跌跌撞撞,走了很久很久的路,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巢穴,她任由自己像受了重伤一样,栽倒在床中央。一直戴着耳塞太难受了,她拔掉它们,任由满脑子的雪花频闪跳跃开来,她陷入这个信号错乱的世界里,漂浮、旋转,成为其中的一粒,显示在谁家的电视机屏幕上,被无数雪花簇拥撞击着,摇来晃去,她不知如何对自己进行用户指导。

那高塔太过庞大了,她想,可能在靠近的刹那她就会被刺穿耳膜。

可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发生。

第二天早上,当春早站在这座废弃的信号塔下时,任宏大的、几乎要淹没她的信号声音占据了她全部的脑海。她有点晕眩,还有种轻微的、不真实的漂浮感。

虽然不至于在这荒郊野外一头栽倒,但随之而来的耳痛也够难忍,噪声不知疲倦地擂打耳膜,单调乏味的声音使得她没法停下来思考,塞上耳塞也收效甚微。

这座信号塔早就废弃了。看标示是出自某家通信企业,身上到处是斑斑驳驳的铁锈,无人看守,也没有插头之类的东西可以拔掉。春早在网上查了下,废弃的信号塔是无法发送信号的,那如何解释耳朵里听到的声音呢?是否存在这种可能性,比如说,它遗留下了什么奇高奇低的赫兹之类的信号。她之前在网上看过,说有只鲸还是海豚什么的,发送的声音波长过短,以至于除了它自己,连同类也听不到。

但那也是一段声波啊,是存在的,她想,也许是一段奇怪的波长正好和她的耳朵或体内的什么频率对上了,因而出现了噪声。在她听来是难忍的不可理解的声音波动,对于发出者(比如这个信号塔)来说其实只是一句话什么的。

不过这不重要,是什么内容她不感兴趣。现在她不想管那只叫艾丽斯的座头鲸唱歌能不能被同类听到(她刚刚在手机里再次查询了一次,证实了自己模糊的记忆),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的生活、睡眠、工作……一切都要被毁掉了。

然而如果网上的回答是真的,废弃的信号塔不能随意拆除(虽然她原本也无法推倒或拆掉它),那么,除了运营公司、官方力量干涉或者极端天气的损毁,它是不可能倒下的。

后来,春早又来过一次,和上次一样,她在下面以及周边转了转,没看到什么负责人。到头来,她只是描粗了地图上那个大大的星号。

没办法,这就是现在唯一能做的。

心理医生的手指在这枚小小的星号上短暂停留了一下,而后卷起了春早那张巨大繁复的手绘地图。

所以你为什么要去寻找那个信号源呢?医生说。它只是你外化出的一个形象而已。如果你的心里有一座信号塔,那么它就是屹立的,是无法倒塌的。你不如在心里想象有这样一个塔,然后每天努力一点,去推摇它,去敲打它,用愚公移山的定力,用像你去寻找它一样的毅力,去腐蚀它,说不定你的幻听就会消失了。

春早不知道如何说明这不是幻听,她和医生仿佛在对世界起源的问题进行讨论:世界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他们各自持截然对立的看法。

春早觉得是物质的,可是心理医生告诉她,是精神的。

她是无法摧毁掉一座不存在的信号塔的。

她想,她再也不会来找这个医生了。

这个病症,剔除了心理医生这一选择之后,春早无法再去询问任何人了。因为别人的耳朵就是最好的证据,他们确实听不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在旁观者看来春早这是因祸得福,因为话务员领班的头衔是如同小学生组长一样的存在,毫无价值。网络客服组就轻松多了,拿一样的工资,对着电脑复制粘贴,一天就过去了,谁看都是更实际的结果,不是吗?

现场管理员显然也这样觉得,在给她换岗工作延迟了一个月、半个月之后,现在需要她一周书面申请一次了。这段时间里,春早日日戴着耳塞,她的耳朵渐渐荒芜,如同摆设。如果谁要找她,一般都是在工作群里私信,或者到她座位上,拍拍她的肩膀、椅背什么的。实在不得不接电话时,她就把耳麦声音调到最大,皱着眉头,从杂音中一粒一粒挑拣出用户需求,再三核对与确认才敢挂机。

她想她可能也是个信号源,如果可以给那个信号塔发送一条留言的话,她想要说“闭嘴吧!”既然已经是废弃的信号塔了,为什么还要发送信号呢?为什么这样的无休无止呢?又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春早问无可问的时候,只能去网上寻找答案。

结果网页上推送的都是在线服务,虽然价格比店里便宜些,但她怀疑“咨询师”相关资质的照片是否真实。不过,比起面对面的交流,她觉得文字交流更简单,也更适合现在的自己,不用费力去听、去理解。

网络医生建议她换一种思路,当然如果病人有这个条件的话。

试试去远离那个声音。

有些时候人的抵触情绪、生理反应是基于外界的刺激,这种情况下,不如换个环境,比如,换一个工作环境,换一个城市生活,或者休假,放空自己,可能会好一些。

你知道吗?一个人工作时间长了是能看出工作性质的,像你,聊起天来的感觉……我一看就知道是做客服的,整个人的那种感觉、气质,就是服务行业,从你的面相也能看出来。为什么呢?压力大吧?三班倒吧?总是接到投诉吧?其实你内心已经在抵触这份工作了。如果你无法脱离这个环境,就会越来越严重,越陷越深。还是要引起重视的,精神分裂、慢性疼痛、神经衰弱……知道吧,都有可能随之而来。

你之前做过别的工作吗?……除了客服。

你想做什么工作?……谁说做客服的出去找工作也是客服了?

别的方面的工作……那不可能,没有什么工作是不能被替代的,你看我吧,包括我,心理医生,也是可以被别人替代的,没有什么是绝对不可能被替代的。哪里有什么不能被替代的工作呢?

再想想别的……你可以考虑换家公司,轻松点的氛围……是,是,这样成本确实大,那么旅游呢?休息一段时间,放松放松。

慢慢来嘛,先把心理疾病治好,才能好好工作、赚钱……对不对?

8

镜中的女人与她凝神对视,微拧着眉毛,春早用手去抻,才发现那里已经成型了,是抚不平的,法令纹增加了严肃,她试着让眼神柔和一些,不要那么犀利,可一旦放松,眼睛就只剩下疲惫和老态了。

就像网上那个人说的,她的长相不知不觉就被工作雕刻出来了。

可春早终究是没法离职的。事实上别说离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里待多久,她已经是最大龄的一批客服了,她老觉得某天会有个人(比如那个白白胖胖的现场管理员)来对她说,这里不需要你了。

确实,哪里有四十多岁的话务员啊,春早想,希望声音不要比脸老得更快。

顶着这样巨大的压力请假,着实费了一番工夫与人情,与她同批已经升职为培训专员的同事告诉她,自己帮她说了很多好话。之后春早和人调班,连着三个礼拜没休,才换得了七天连休——这也是她的上级能够批出的最长假期了。

为了节省开支,当然也因为没有旅行经验,她选择了硬座。坐上了一班从夜晚出发开往北方城市的火车。

这班车大约因为便宜,人很多,各地乡音毫不畏生地交锋碰撞,行李闷头闷脑地挤在一起,火车开出城市的刹那,她感到汽笛的啸叫第一次压过了耳中的信号声,它在她的大脑皮层里长长地长长地滑行了一段,而后逐渐步入正轨,“咔嚓、咔嚓、咔嚓……”旋转于呲呲啦啦的杂音之中。

这样的声音强度春早还算能承受,她最近在努力习惯与噪声共存,她时常告诉自己,就当作她原本就能听到这些,就当作这是人的天生构造,不需要大惊小怪。

汗臭、烟臭与脚臭混合发酵,整个车厢都被酸味败坏了……春早捂着鼻子抱着背包,缩在角落里,仿佛这样就能离那些味道远一些。

她睡不着,眼睛一直睁着,看向茫茫夜色中的窗外,什么也看不清,村落与田野融入夜色之中,糊成连篇的黑影,唰唰唰地被抛在后面……

车窗倒映出车内的场景,反射着各式的人各式的梦,清晰明亮。他们睡着后的面容滞重,包裹着单衣的身体与鼓鼓囊囊的行李挤在一起,亲密无间。其中一大半人应该都是背井离乡,他们或是走投无路进城打工,或是骂骂咧咧拖家带口、寻找新的落脚点,还有个别体面些,讲话客气,然而愁眉苦脸的人——这简直是一列汇聚了各色人群的列车。

和他们一样,春早抱着属于自己的一星半点的安心,摇摇晃晃地睡了。直到某一刻,她耳中的信号声越来越嘈杂,越来越纷乱。那不是一种,而是无数种类无数信号的叠加、对冲、震荡……是她戴着厚厚的耳塞也堵不住的啸叫撞击声。

她睁开眼睛,一时间不知置身何处。

天已经亮了,一车人在火车的摇晃颠簸中醒来,似乎是要过什么大桥了,消息是从前面传来的,据说是刚刚建成不久的什么通行轨道。人们推醒家人、朋友,大声吵醒别人,分散挤到左右窗边,连那个面容悲伤的人也将脸对着窗户转了过去,他们想看看这高空下的世界,是如何的灿烂盛大、宏伟壮观。

春早旁边的窗户被几个年轻男女占据了,他们推开她的行李,移走她的水杯,身体的一部分甚至压在了她的身上。但她现在无法做出任何回应,信号在耳内爆裂,她沐浴在声音的枪林弹雨之中,因为僵硬,被无数的流弹击中。

周围所有人的眼睛从惺忪到睁开到瞪大,他们的嘴巴都大张着,无数的嘴唇一开一合,对着春早。

他们手舞足蹈。

下面,看下面。

她猜他们是在这样说着。

所有人都忘记了自己的窘境,一一从座位上站起来,有的抱起了孩子,有的跳上了桌子,有的打开手机拍起了视频……春早被淹没在他们之中,被人群的声音簇拥着、高举着。

她与他们一起看见遥远的城市、湖泊、工厂、交叉耸立的大厦、高铁,他们一起微微后仰,顺着斜坡向上攀爬,哇哇大叫。

不知是谁最先开始从“10”倒数,之后,越来越多的声音自发加入进去,汇成一股洪流,他们激动地大喊,口齿清晰,字正腔圆:

5!

4!

3!

2!

1!

如同猩猩、怪兽,火车带着他们和他们的尖叫声,在茂密的绿林、植被、以及废弃的信号塔丛林上空一穿而过,了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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